第五章
「老天!如果要說一個人需要什麼的,我也可以說,我是多麼孤寂空虛啊!一向就是無助的我需要跳出這套公式啊!老天!如果一個人什麼東西都沒有,只有拿自己的無能去乞人憐愛……」
「沒有別的事情了麼,先生?」那平淡的、像在做夢的聲音說道。
「是的,但是他是從那裡來的?」
「要是我們不能保存點老英格蘭的東西,連英格蘭本身都要沒有了。」克利夫說。「我們已有著這塊地,而且我們愛它,那麼我們就一定要保存它。」
康妮望著他,驚愕著,但她還是沒什麼感覺。這些男子都是一個樣兒,他們總是不顧一切的。他們像火箭似的向天上衝,而希望你跟著他們一同上天去。
「是啊!」康妮說著,卻聽見了史德門煤礦場發來的十一點鐘的汽笛聲。克利夫是太習慣於這聲音的了,他一點也沒注意到。
兩人憂鬱地靜默了一會兒。
這人穿著深綠色絨衣,帶著腳絆……老式的樣子,紅潤的臉孔,紅的鬍鬚和冷淡的眼睛。他正迅速地向山下走去。
他們到了屋前,車子繞到後門去,那兒沒有階沿的。好不容易克利夫從那小車裡把自己投到家裡用的輪椅裡。他的兩臂是又敏捷又有力的。然後康妮把他那沉重的兩條死的腿,搬了過去。那看守人,一邊等待著主人的辭退,一邊端詳地、無遺地注視著一切。當他看見康妮把克利夫的兩條腿抱起來放到輪椅裡去時,他恐懼得臉色蒼白起來。他驚駭住了。
他們又保持緘默了。
「啊,不,不重!」他迅速地說。然後他的聲音又帶了那沉重的土腔說:「夫人,再見!」
「當我來到這兒時,我比平時更會有種無後的缺憾感。」他說。
「在一個短時間內!這是我們僅能做到的。我們只能盡我們的職務。我覺得自從我們有了這塊地以來,我們家族中每個男子都曾在這兒盡過他的職務。一個人可以超越習俗之外,但是傳統慣例是一定要維持的。」
「妳為什麼這樣忙著去開門呢?這種事梅樂士會做的。」克利夫問著,他的鎮靜冷然的聲音,表示著他是不高興的。
她想起了麥克里斯!他是克利夫所認為壞男人的那種人。
「他自己也曾做過礦工嗎?」
「不累麼?」他問道。
康妮把木柵的門開了,克利夫慢慢的駛了過去,到了一條寬大的馬路。這馬路向著一個斜坡上去,兩旁是修剪得很整齊的榛林。這樹林是從前羅賓漢打獵的大森林的殘餘,而這條馬路是從前橫過這個鄉野的很古的大道。但是現在,這只是一條私人樹林裡的馬路了。到曼斯菲德的路是往北折轉了。
「是的,先生。」
「但是你願意我也得到高潮吧?」她重複地說。
克利夫用他那無光彩的、稍微突出的藍眼望著她,這眼睛,顯現某種曖昧的東西。在外表上看來,他好像是精明活潑的,但是在背後,他便同米德蘭一帶的氣氛似的,烟霧沉沉。這烟霧好像蔓延起來。所以當他用那奇特的神情注視著康妮,一邊簡明地回答著她的問話時,她覺得克利夫的心靈背後,似乎給烟霧和虛無充滿了。這使她害怕起來。這種神氣,使他幾乎失掉了人心,而差不多成了一個白癡了。
二月的某一個降霜的早晨,克利夫和康妮出去散步,穿過了大花園向樹林裡走去,克利夫駛著他的小自動車,康妮在他旁邊走著。
「啊!我有時倒喜歡跑一跑呢!」
「不見得。」他答道。「妳應該會尊重我,我不相信妳會找個我絕對不會喜歡的男子。妳一定不會那樣做的。」
「什麼樣的幸福呢?」康妮問著。總是以那種像是熱情、其實是空無感覺的訝異態度望著他。
「梅樂士,謝謝你的幫忙。」克利夫漠然地說。說著把椅子向走廊裡轉去。
「我想這樣你可以一直開進去,不必停著等呀。」康妮說。
「是的!這樣老英格蘭的心,我打算保持它的完整無瑕。」
康妮有點感動。她知道他在理論上是對的。但是在事實上,當她考慮到和他過著那種持續的生活時……她不禁猶豫了。難道真是命中注定要她今後的一生,都斷送給這個人麼?這樣就完結了麼?
「要是你能和另一個男人生個兒子,那也許是件好事。」他說,「要是我們把這孩子在勒格貝養大了,他便要成為我們的,和這塊地方的。我不太相信什麼父道,要是我們要養他,他便是我們的,而承傳我們,你不覺得這是件值得考慮的事麼?」
當他們經過園門後,克利夫把車子停住了;那個人趕忙跑回去,溫雅地把園門關好。
克利夫事業上是成功了,他幾乎是成名了,他的書一年可以賺一千鎊,他的相片隨處都是,在一個畫展裡,有一幅他的半身像,還有其他兩處畫展,也陳列了他的肖像。他的作品,似乎是最入時的東西。憑他的宣傳本能,那殘廢者的奇異的本能,在四、五年之間,他已成為青年「知識界」中最出名的一個了。康妮不太清楚究竟他的才智在那裡。的確,克利夫幽默地對於人的分析與動機做了研究,最後又把一切弄成碎片,在這一點上,他的技巧是很出色的。但是那有些像小狗的戲謔,把沙發上的墊枕撕hetubook.com.com個破碎,不同的是克利夫缺少那份天真,那種戲謔只是奇異地老成持重,和固執地誇張自大罷了。那是悖異的、空虛的。這便是康妮心靈深處所反覆查覺的;那一切都是空虛,一個空虛得令人驚異的炫耀。然而,那終是一個炫耀!一個炫耀啊!
他陰陰地笑著說:「我願意!妳真好!妳以為我願意停憩在那兒,咬緊牙關,等妳向我衝撞?」
當他們來到樹叢林時,康妮突然跑到前頭去把園門打開了。康妮扶著那扇打開的門,兩個男子經過時都向她望著,克利夫帶著非難的神氣,另一個帶著一種冷靜的驚異的樣子,似乎想看透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看見他的藍色平淡的眼睛裡,帶著一種痛苦超脫的神情,但是這眼睛裡,尚有著一種什麼熱力。但是他為什麼這樣的孤高、這樣的遠隔呢?
幾隻小羊在園中乾枯的亂草叢裡喘著,那兒的草窩積著一些帶藍色的霜。一條淺紅色的小路,像一條美麗的帶子似的,蜿蜒地橫過大花園直至樹林門口。克利夫新近才叫人在這小路上,舖了一層從煤坑邊取來的篩過的沙礫。一些焚燒過而沒有硫磺質的沙礫,在天氣乾燥的時候,呈著鮮明的淺紅的蝦色,在天氣陰濕的時候,便呈現著濃濃的蟹色。現在這條小路是呈著淡淡的蝦色,上面舖著灰白帶藍的薄霜。康妮很喜歡這條舖著細沙的玫瑰色路徑。天下事有時是有弊亦有利的。
克利夫正處在這種情境中。當他覺得痊癒,回到勒格貝時,他寫著小說,相信著無論怎樣他的生命是安全了。他好像把過去不幸的遭遇忘記了,而精神的均衡也恢復了。但是現在,一年一年地過去了,漸漸地,康妮覺得那驚懼的創傷又死灰復燃,把他佈滿了。好一陣子,那創傷是深伏著,好像沒有那回事似的不被人覺察著,現在這創傷,徐徐地在悸動著,並且展開來了,竟使人感覺癱瘓。精神上,他仍然是安全的;但是那癱瘓……那太大的打擊過後的創傷——漸漸地又植在他的感覺之中了。
「他曾結過婚,不過他的女人跟了幾個不同的男子……最後是跟了一個史德門的礦工走了。我相信現在她還在史德門那邊吧。」
「喂!」最後他突然說道。「你和我為什麼不乾脆把事情公開做呢?為什麽我們不結婚呢?」
麥克如坐針氈似的,在椅子裡身體向前傾著,用一種歇斯底里的神氣向她注視著。他究竟是由於虛榮心而希望著她說「是」呢,還是驚悸於她真的會承諾下來?誰能知道?
「你喜歡在這兒嗎?」
「好吧!」她說。
「一定要麼?」康妮說。「甚至這老英格蘭不能自力存在,甚至這老英格蘭是反對新英格蘭的,我們也要保存她麼?我覺得這有點不通情理。」
「啊,不!」她說。
康妮坐在那兒,在一種驚愕和恐懼的情緒中聽著。她不知道他說得有理還是無理。她愛麥克里斯,至少她自己這樣想。但是她的愛不過是她和克利夫結婚生活中的一種開心的小旅行罷了。她和克利夫的婚姻生活,那便是由多年的苦痛和忍耐所造成的又長又慢的親密的習慣。也許是人類的靈魂是需要一些開心的小旅行的,而且是不可拒絕這個需要的。但是所謂的旅行,那是終究得回家去的。
「啊,算了!我是很願意的。但是一動不動地懸在那裡,等著女人去享受,那一點也不好玩呀!……」
康妮終於抬起眼睛向他望著。孩子,她的孩子,於他不過是件物品似的!
「但是在生活沒有完全改變面目以前,你是同意的吧?」
「難道所有的男子不都只是想著他們自己麼?」她問道。
「是的,你還是跟我們去好,萬一車子要走不動了的話,這機器上山實在是不夠力氣的。」那人的眼睛關心地探望著他的獵犬,獵犬望著他微微地搖搖尾巴。一種輕輕地微笑,嘲諷的或戲弄的、但是和藹的微笑,顯現在那人的眼裡,一會兒,便又消失了,變得毫無表情了。他們走下山坡,車子走得有點快,那人扶著車背,使他安穩地前進。他的神氣,與其說是僕役,不如說是個自由的鬥士。他的某些地方,使康妮想起了唐米.督克斯。
也許他本能地也知道這個,所以他才那樣的粗野,而把一切的海市蜃樓全都破壞了。所有她要他的性|愛,以至對任何男子的性|愛,在那晚上都崩毀了。她的生命和他的生命完全地分開了。好像他這個人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英格蘭的傳統慣例!便是這個!」
康妮覺得這話很真切。但是她也同時覺得麥克不過是個自私自利的人罷了。
「啊!」她徐徐地說。
午餐的時候,康妮問道:「你的看守人是誰?」
「我也不清楚。是達哇斯的本地人……一個礦工的兒子,我相信。」
「你說什麼另一個男人?」她問道。
「一點也不要,我還是不知道的好……不過,偶爾的性行為,和長久的共同的生活比起來,簡直不能並論,這一點妳同意吧,是不是呢?妳相信長久的共同生活,比性生活更重要吧?我們已到了不得www•hetubook•com.com不如此的地步,那麼在性|欲上只好放縱點,是不是?總之,那些一瞬的興奮有什麼重要關係呢!難道生命的整個問題,不是在日積月累地、慢慢地創造一個完備的人格麼?不是要生活於一個完備的生活中麼?一個不完備的生活是沒有意義的。如果缺乏性的滿足,使妳不完備,那麼就找一個對手去。如果沒有兒子,使妳不完備,那麼,只要妳能夠,生個兒子吧。不過,做這種事的前提是要以獲得一個完備的生活為目的,要以獲得一個長久而和諧的完備生活為目的,這是妳和我都可以共同去做的……妳說是不是?……我們是能夠,如果我們使自己適應於需要,而同時把這種適應和我們持久的共同生活打成一片。妳以為呢?」
他的淡藍色的眼睛凝視著她。
模糊中,她感悟了人類靈魂的一條偉大的法則;那便是當一個人受了創傷的打擊,而肉體沒有被擊死的時候,靈魂便好像和肉體一樣痊癒起來。但這只限於外表罷了。那實在不過是習慣恢復過來的一種機構作用,慢慢地、慢慢地,靈魂的創傷開始顯露,好像一個傷痕,剛開始時是輕微的,但是慢慢地它的痛楚加重起來,直至把靈魂的全部充滿了。正當我們相信自己是痊癒了,而且把它忘記了的時候,那可怕的反應才最難忍受地被人覺察出來。
「今夜你到我的房裡來好嗎?我不知道妳的睡房在那裡。」
「這是不得不有個兒子的原因。一個人不過是一條鏈鎖中的一個環呀!」他說。
當查泰萊夫婦神迷驚嘆的時候,這是麥克里斯生命中最可貴的片刻,他已經成功了;他使他們臣服了。甚至克利夫一時間也鍾情於他了……如果我們可以這樣說的話。
「我和什麼男人生的孩子你都不介意麼?」她問道。
「但是男人和女人對於壞男人的看法,也許是有些不同的。」她說。
「要是我有了個男子時,你要我告訴你麼?」她偷偷地向他望了一望。
克利夫把機器開動了,那人小心地把車子移轉過來,使它面向著那漸次地向著幽暗的榛林下去的山坡。
「你不願意麼?」她堅持著說。
「沒有了,你走吧!」
這人脫下他的帽子,露著他那濃密的金粟色頭髮。他用那種充分的、無懼的、淡淡的視線,向康妮的眼裡直望著,好像要看她是怎樣的一個人似的。他使她覺得羞怯。她羞怯地低下了頭,他把帽子放在左手裡,微微地向她鞠了一個躬,像紳士似的。但是他一句話也不說。他手裡拿著帽子靜靜的站在那兒。
「妳難道不能和男子一起完畢嗎?難道妳一定要在自己痛快的時刻,自己幹那回事麼?」
「然而你不希望我繼續幹下去,而後得到滿足嗎?」她說。
「什麼傳統慣例?」康妮問道。
「的確。」克利夫說。「但這是我們把它保存好的。沒有我們,它們已消滅了,像其餘森林似的早已消滅了。我們定要保存點老英格蘭的東西。」
這塊光禿禿的地,常常使克利夫覺得非常地忿怒。他曾參與大戰,他知道戰爭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大戰並沒有使他忿怒,直至他看見了這光濯濯的小山之後,才真正地忿怒起來。他現在正叫人重新植些樹木。不過這小山使他看了便怨恨他的父親。
麥克里斯來了,那是夏天,他穿著一套灰白色的衣服,戴著白麂皮的手套;他帶了些可愛的淡紫羅蘭給康妮。第一幕的劇本寫得很成功。甚至康妮也迷醉了。麥克里斯呢,他也興奮極了——為了他自己有這樣迷醉人的能力;在康妮的眼裡,他這時真是卓絕非凡,而且十分帥氣。她從他身上,看出一種不再迷於幻象的人類之古老的窒息情態,一種極端的不純潔,而這不純潔到了極端,也許可說是純潔的。從他的至高無上的賣身於女神看來,他似乎是很純潔的,純潔得像非洲的象牙面具似的,那象牙面具上的陰處和陽處的不純潔,都給夢幻變為純潔了。
梅樂士回來重新扶著車子,好像什麼都沒有聽見的樣子,可是康妮卻覺得他很注意這一切。當他在林園裡推著車子上那有點峻峭的山丘時,他嘴唇張著,呼吸有點急促了起來。他並不怎樣強壯啊。雖然他是奇異地充滿著生氣,但是卻又有點脆弱和乾涸,她憑著女人的直覺感覺到這些。
那人輕快地回轉了身,迅速地用一種小姿勢行了個軍人禮。
克利夫小心地從他們的房屋所在的小山丘上,向著斜坡駛了下去。康妮在旁邊用手扶著車子。樹林在他們的面前開展著,最近處是榛樹叢林,稍遠處便是帶紫色的濃密的橡樹林。樹林的邊緣,一些兔子在那兒跳躍或咀嚼著。一隊小烏鴉突然地飛了起來,在那小小的天空裡翺翔而過。
樹林裡的一切都靜息著;地上乾葉子的背面藏著一層薄霜。一隻怪鳥粗啞地叫道,許多小鳥都在振翼待飛。但是這兒已沒有供人狩獵的野獸,也沒有雉鷄了,因為大戰時都給人殺光了,樹林也荒著沒人看管;一直到現在,克利夫才再雇了一個狩獵的人。
「我要使這個樹林完整……無瑕,誰也不許侵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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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夫重複道。小車徐徐地向上前進著,克利夫坐在車裡,呆板地向前面望著。當他們到了最高處時,他把車停住;他不肯向那不平的斜坡冒險下了去。他望著那條馬路,向下降落時,在蕨草和橡樹中間形成了一個開口。這馬路在小山腳下拐彎而隱沒,但是它的迂迴是這樣的美好而自然,令人聯想起往日的騎士們和乘馬的貴婦們在這兒行樂的情形。
只這樣就完結了麼?她只好知足地去和他組成一種持續的共同生活,組成一塊布似的,也許偶爾地,在這布上繡上一朵浪漫的花。但是她怎能知道明年她又要如何感覺?誰能知道?誰能說一個年年有效的是「是」字?這個小小的「是」,是一出氣便流出來的!一個人為什麼要對這輕輕如蝴蝶似的飄飄飛逝,好讓其他的「是」和「不」替上的?
他洋洋得意地說,康妮望著他,像是被迷惑著,而實際上,她還是不為所動。所有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連她心靈的表面都不為感動。在此以前,或許她聽了麥克這番話,是會很興奮的,可是現在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她簡直沒有任何知覺,她不能「動」了。她只是端坐著,像是被迷惑著,一點也不動容;不過她聞到了什麼地方有一種成功女神的臭味罷了!
嚴冷的空氣裡依然帶著硫磺味,但是他倆都已習慣這種氣味了。近處的天邊籠罩著一種乳白色的霜和烟混成的濛霧,頂上便是一塊小小的藍天;因此人還是被關禁在一個有限的範圍內。
「妳和我,無論發生怎樣的事情,我們總是夫妻,我們彼此習慣著在一塊兒。我覺得習慣比任何偶爾的興奮都重要。我們所憑以生活的,是那長久的、緩慢的、持續的東西,並不是什麼偶然的、瞬息的快|感。兩個人在一塊兒,一步一步地達到一致,他們的感覺密切地交合著,結婚的真諦便是這個,並不是性行為,尤其不是那簡單的性功能,你和我由結婚而互相聯繫著。命運已經不幸地把我們的肉體關係斬斷了,我們只要能夠維持著結婚的基本觀念,性的問題我想是很容易解決的……不見得會比找牙醫生醫治牙齒更難吧!」
她望著他的眼睛,他帶著諷刺的,也許是鹵莽的神氣,把眼睛閉了一半。
麥克里斯把克利夫拿來做一個劇本的中心人物;劇情擬好了,第一幕也已經寫完了。因為麥克里斯對於空虛的炫耀,比克利夫更高明。他們這群人所有的熱情只剩下這個;炫耀的熱情。在性|欲上,他們是沒有熱情的,甚至是死的。現在,麥克里斯所擁有的欲望,已不是金錢了。克利夫呢,他從來就沒有把金錢看得重要;但是他能夠弄錢時還是不會放鬆,因為金錢是成功的象徵。成功,這便是他們所有的欲望,他倆都想美麗的炫耀;凡是一個人所能做到的自我炫耀全部都表現出來,以博取大眾的歡心。
「但是這樹林比你的家族還要老呢!」康妮溫和地說。
那天晚上,他奇異的、像孩子似的、脆弱的裸體,比一向更顯得他是一個興奮的情人。在他還沒有完畢以前,康妮覺得她簡直不能得到終極的快|感。他的裸體和他孩子似的軟嫩,引起了她熾熱的情慾。他完畢了以後,她在一種狂野的騷動中,搖擺起伏著她的腰部繼續下去,而他呢,.用著毅力和犧牲的精神,英武地挺著在她的裡面,直等到帶著奇異細微的呼喊,而得到了她的最高度的快|感的時候。
克利夫深愛這個森林;他深愛那些老橡樹。他覺得它們經過的許多世代都是屬於他的。他要保護它們。他要使這個地方不為人所侵犯,使它與世界隔絕。
「啊,是的,謝謝妳,夫人,我是在這兒生長的……」他又輕輕地鞠了一個躬,然後回轉身去,把帽子戴上,走過去推著車子。他的腔調,說到最後幾個字,帶著沉重的拖連的土音……也許這是由於侮慢吧,因為他開頭說話時,並不帶一點兒土音的。他差不多可說是個紳士呢。無論如何,他是一個奇異的、靈敏的、孤獨的人,雖然孤獨,卻很有自信心。
最後,當他從那兒抽出來時,他用一種痛苦、幾乎是嘲諷的細聲說道:
她繼續度著她毫無生氣的日子。現在什麼也沒有了,她徒具克利夫所謂完備生活的空殼子,那種兩個人彼此習慣著在同一個屋頂下面的漫漫長日的共同生涯。
「康妮,這是新來的看守人,叫梅樂士。你還沒有和太太說過話吧,梅樂士?」
「梅樂士!妳已經看見過了的。」克利夫說。
「那麼他現在是單身一個人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說。
「謝謝你把車子推上山來……我想你不覺得太重吧!」康妮望著門外的那個人說道。他的眼睛立刻和她的相遇著,好像如夢乍醒般。他的心裡已有了她。
這種關於男性新奇的知識,康妮只聽著一半,她被他那種殘酷的感情,和他那種不可思議的粗野嚇呆了。她覺得自己真是無辜。
那人馬上把鎗掛在肩上,用那種同樣奇異的姿態走了上來,又敏捷又從容,好像他要使自己不給人看見似的。他的身材中等,有點清瘦,抿緊著唇和_圖_書,他看也不看康妮一眼,只望著那車子。
她覺得一切都是無目的的,達哇斯的礦工又說著要罷工了。而康妮覺得那也不是力量的表現,那不過是大戰過後留下的一個創傷,隱伏了些時日後,慢慢浮現出來,而產生了這種不安的痛苦,和不滿現狀的恐怖,那虛偽且不人道的大戰所留下的創傷,實在是太深了……那一定要好些時日,才能使後代人的活血,去把深藏在他們的靈肉裡面的無限的創傷的黑血塊溶解掉。那要有一個新希望才行。
「八個月了,太太……男爵夫人!」他鎮靜地改了稱呼。
康妮並不喜歡這鏈鎖的話,但是她沒說什麼,她覺得他那種求子的欲望是怪異且不近人情的。「可惜我們不能有個兒子。」她說。
她靜默著。邏輯謬誤到絕點時是不容人辯答的。
康妮跟在後面,讓車子繼續前行。天色變成灰暗了,霧環繞著的那塊小靑天合攏了,好像蓋上了蓋子似的,這時天氣嚴冷起來,雪就快要下了。一切都是灰色,全是灰色!世界好像陡的衰憊了。
「差不多!他有個母親住在村裡……我想他還有一個孩子。」
正當她給一種不能言語形容的快樂燃燒著,正當她滋生著一種對他的愛情的這個節骨眼裡,這種粗野的話,意外地把她嚇呆了。畢竟他也是像許多現代的男子們一樣,抽送沒幾下子就完畢了,因此使女人不得不採取「自立救濟」的方式來滿足自己。
雖然那創傷是在他身上復甦,康妮卻覺得已蔓延到她身上來了。一種包含所有事物在内的恐懼、空虛、冷淡,已一步一步的闖進她的靈魂裡了。當克利夫好的時候,他還能興致勃勃地談論,或可以說是,他還能支配將來;譬如在樹林裡時,他還對她說著要有個孩子,給勒格貝一個承續的人。但是第二天,這一切漂亮話只像是些枯死的葉子,粉碎成灰,毫無意義,宛如一陣風便給吹散了。這些話並不是真有生命所灌注靑春力量的翠綠葉子,它們只是毫無目的的生命中的一叢落葉。
「我得想一想,」她說..「現在我能回答你的是,你可把克利夫看得不算什麼,但是我對他卻是必要的。如果你想一想他是多麼需要我……」
這話是康妮有生以來所受到的最殘酷的打擊。她心裡的什麼東西被毀滅了。她並不十分喜歡麥克;在她沒有做這事以前,她並不想要他,她好像是為了這一回事,得到了滿足,而為了這個,那晚上她差不多愛上他了,而且還想和他結婚呢。
「我認為這兒是真正的英格蘭的心。」在二月的淡陽下坐著的克利夫,對康妮這樣說。
克利夫的話裡,帶著某種憤慨悲傷的情緒。這樹林還保持著一點荒野的老英格蘭時代的什麼神秘東西。但是大戰時候佐佛來老爵士的伐木,卻把它損壞了。那些樹林是多麼靜穆,無數的彎曲的樹枝向天上伸,灰色的樹幹,倔強地從棕色的蕨草中直立。鳥雀在這些樹林間飛翔著,多麼安逸!從前,這兒有過鹿,有過弓箭手,也有過騎驢經過的道士。這地方還沒有被遺忘,還被追憶著呢!
早上,他跑到樓上她的起居室裡去。她早知道他要來的。她看出了他的不安。他問她對於那幕戲劇的意見……是否覺得好?他需要受人讚美,那可以給他一種微妙熱情的顫抖比性|欲之高潮滿足時的顫抖更甚。她表面上用心地稱讚著劇本,在內心中,她卻覺得那劇本無聊極了。
克利夫靜坐著,灰色的陽光照著他那光滑的、近乎金粟色的頭髮,照著他那圓滿紅潤、複雜多變的面孔。
「各式各樣的幸福和快樂!衣裳、珠寶,無論那個夜總會,只要你願意去,無論那個人,只要你願意認識,所有的時髦東西……旅行,和到處受人尊重。...總之各式各樣的幸福和快樂。」
他轉過身去,兩隻手憤怒地在褲袋裡亂動。那天晚上他對她說:
「他結了婚沒有?」
「沒有,先生。」他回答得又快又冷淡。
他迴避著這問題,「所有的女人都一樣!」他說:「她們要麼就是沒高潮,彷彿在那方面是木頭……要麼就等男人筋疲力盡後,她們才開始使自己達到高潮,男人必須支持下去……我還沒有碰過一個與我同時抵達高潮的女人。」
康妮毅然地跳出了成功女神化身的圈套後,她驚愕得感到麻木了,這一切只是空虛。雖然那些男人都賣身給成功的女神,不過這一切還是虛無的。
「是嗎?」康妮說道。她穿著一件藍色的絨線衣裳,坐在路旁的一棵樹樁上。
第二天早上,麥克里斯顯得比以往更不安;焦躁著,自抑著,兩隻不安的手插在褲袋裡。康妮在夜間沒有去找他,而他又不知道到那間屋子去找她,正值他在衝動的時候,這種撩人的風情真叫人受不了呢!
「是的,在一個短時間內!」康妮說。
「你在這兒有些日子了吧,是不是?」康妮問他道。
小車子慢慢地駛上了斜坡,在冰凍的泥塊上顛簸著前進。忽然左邊現出一塊空地,那兒只有一叢枯槁了的蕨草,四下雜佈著一些斜傾的細長小樹,幾根鋸斷了的大樹樁,毫無生氣地露著他們的頂和根;還有幾處烏黑的地方,那是樵夫們焚燒樹枝和廢物過後的痕跡。
「梅樂https://www.hetubook.com.com士!」克利夫喊著。
但是她實在是累了。一種奇異的、疲乏的感覺,一種渴慕著什麼、不滿著什麼的情緒充塞著她,克利夫並沒有注意到;這種事情不是他所能覺察的。但是那個陌生人卻能洞悉。康妮覺得在她的環境裡和她的生命裡,一切都好像衰頹了,她覺得不滿的心情,比那些小丘還要古老得多。
「用得著麼,康妮?我相信你選擇的本能是高尚的。你決不會讓一個壞男人來接觸你的。」
「那麼讓妳在後面跑著趕了上來麼?」克利夫問道。
「但我已是有夫之婦了。」她說。「你知道我是不能丟棄克利夫的。」
「那有什麼大關係?難道這種事情和我們有什麼很大的影響麼?……妳在德國時不是有過一個情人麼?……現在他怎麼了?不是差不多什麼都沒了?我覺得在生命裡,我們所做的那些小動作,和他人發生的那些小關係,並沒有什麼大重要。那一切都要消逝的。而且誰知道那一切消逝到那兒去了?那兒是去年的白雪?……在一個人生命中能持久的東西,這才是重要的東西;我自己的生命,在長久的持續與發展裡,於我是最重要的。但是與人發生偶爾的關係,特別是那偶爾的性|愛關係,那有什麼重要呢?這種關係,如果人們不把它可笑地擴大起來,事情便像鳥類交尾似的過去了。事情本來應該這樣,那有什麼重要呢?重要的是終身的結合,重要的是天天的共同生活,並不是那一兩次的苟合。
車子在那淺紅色的小路盡頭等著。克利夫回轉頭來看康妮來了沒有。
「為什麼不能?為什麼不能?」他叫道:「只要過了半年,他便忘記了。除了他自己的存在以外,別人的存在於他是無關緊要的,據我所知,妳於他是無用的;他只想著他自己。」
她忽然看見一頭棕色的獵犬,從路旁小徑裡跑了出來,向他們望著,舉著嘴輕輕吠著。一帶著鎗的人,輕快的帶著獵犬,向他們走來,彷彿要向他們攻擊的樣子。但是他突然站住了,向他們行了一個禮,然後回轉頭向山下走去。這不過是新來的看守人,但是他卻把康妮嚇了一跳,他出現得這樣的突然,像是一種驟然的威嚇,從虛無中跑了出來。
「是的,多少是的,我承認。一個人不得不如此以達到他的目的。不過問題並不在這裡。問題是一個男人所能給與女人的是什麼;他能否使她快樂?要是他不能的話,他對這女人便沒有權利……」他停著,用他那近乎催眠的、褐色的眼睛望著她,「我,我認為我能夠給一個女人她所要求的一切幸福,我可以保證這個。」
麥克里斯寫信把劇本的事告訴克利夫。當然這事康妮早已知道了。克利夫高興得很。他又要活在掌聲中了,而這一次,卻是別人把他捧出來的。他請麥克里斯把寫好的第一幕帶到勒格貝來。
「你可以把我的車子轉過來,再把它推動嗎?這樣比較好走一些。」克利夫說。
這是大戰中佐佛來男爵伐木以供戰壕用的一個地方。在馬路的右邊漸次隆起的圓丘,整個是光濯濯的,怪荒蕪的。圓丘的頂上,從前有的許多橡樹,現在一株也沒有了;在那兒,你從樹梢上望過去,可以看見煤礦場的鐵道,和史德門的新工廠。康妮站著遠眺,這兒是與世界隔絕的樹林中的一個開口,從這開口處便可與世界相通。但是她並沒告訴克利夫。
「那有什麼關係!妳可以和他離婚的,你和我為什麼不結婚呢?我是認真的。我知道這對我是最好的事……結婚而過著正常的生活。我現在過的是非人的生活,這種生活簡直把我的精神和肉體都撕毀了。你看,你和我,真是天生的一對……好像手和手套一樣。我們為什麼不結婚呢?妳有什麼不能結婚的理由呢?」
「那我相信你是對的,克利夫。就我所能判斷的說,我同意你。不過生活也許要完全改變面目的。」
「還有什麼事麼,克利夫男爵?」他問道。
空虛!接受這生命的龐大空虛,好像便是生活的唯一目的了。所有那些忙碌的和重要的瑣事,構成了空虛的整體!
這短短幾句話,是她有生以來少有過的打擊。
「做過礦場的鐵匠,也許他做過鐵匠的工頭。在大戰前……在他沒有去從軍前,他曾在這兒當過兩年看守人。我的父親很看得起他,所以當他回來要在礦場裡再當鐵匠時,我就叫他到這兒來。我實在很喜歡……很喜歡得到他……在這兒要找一個好的看守人,並不是那麼容易的……我非要一個熟悉附近的人不可的。
「啊,是的!我相信我的確同意。」
可憐的康妮!歲月悠悠地過去,她在生命的空虛之前戰慄著。克利夫和她自己的精神生活,漸漸地覺得變為空虛了,他們的結婚生活,克利夫所常說的那種基於親密習慣的完備生活,有些日子竟成為完全地空洞、純粹地虛發了。那是些漂亮的言詞——只不過是些漂亮的言詞罷了。在這虛偽的言詞裡面,唯一的真實,便是空虛。
「但是我已經結婚了。」她雖有點驚愕,但是並不感到什麼。
「妳知道是什麼意思。我完畢了以後妳還是繼續著,儘是繼續著……我不得不倒懸在那兒,咬緊著牙關直等到妳那股勁兒幹完了才能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