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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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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康妮默想著。
她站在那裡聽著,好像覺得屋後有些聲響。因為沒有人聽見她,所以她氣忿起來,她不願就此干休。她繞著屋子走了過去。在村舍後邊,地面是高高凸出來的,所以後院子是陷在裡面,四周圍著矮矮的石牆。她再繞過去,站住了。
「我想我可以帶她到村舍裡去吧?」康妮問道。
孩子哭得更厲害了。康妮走上前去,眼睛發著光。那人回轉身來望著她,冷淡地行了一個禮,他的臉正氣得發白。
「你瞧!我告訴妳,如果我真是個有個性的男人,我是永不會遇著一個和我相投的女人的。可是我並不芥蒂於心。我喜歡女人,那就結了。誰還會逼我愛她們,或假裝愛她們,而玩性的把戲呢?」
「但是他的氣質與人不同吧?」康妮堅持著說。
他奇異地、不安地、半猜疑地望著她。她覺得他並沒有對她說實話,說貼切點,他也沒有對他自己說真話。他厭惡人家提起什麼地方特別的人,別人必須是站在他的水平線邊或以下,而不應該超出他的!
「不坐了,謝謝!克利夫男爵想問你,如果……」她把吩咐的話對他說了,無意地望向他的眼睛。現在,他的眼神是溫暖的、仁慈的,一種特別地對女人而有的仁慈,無限的溫暖、仁慈,而且恬靜。
「唔,我的母親每星期六上這兒來幫我打掃一次,其他時間是我自己打理的。」
「不錯!」康妮說。「但是也許我們之間應該要有這問題吧?」
她想著麥克里斯,想著她要是跟他而能擁有的金錢;但雖是這樣,她還是不想要他,她寧願幫助克利夫用著作去賺來的小錢。因為這個錢實在是她幫助他賺來的。——「克利夫和我,我們用著作一年賺一千二百鎊!」從無中賺得!從稀薄的空氣中賺得!這是一個人可以自誇的唯一技藝!此外一切都不去管它!
他重新望著她,用他那種冷靜的、探究的、不在乎的眼光望著她,這是一個很孤獨的人,只管著他自己事的人。
天下著雨,和往常一樣,園裡的路濕濘濘的,克利夫不便坐著車子出去;但康妮還是想出去玩。現在她天天一個人出去,大部分是在樹林裡,那兒,她是真正地孤寂著的。不會遇見半個人影。
「也許不能怎樣。但是一個女人……」
「但是那不使你覺得悲哀麼?」
她怒視了他一眼。「……怪不得這孩子哭了。」她說。「原來你當著她的面把貓打死,怪不得她要哭了!」
孩子舉起手臂,向馬路下邊指著:「在村舍裡。」
樹林裡,一切都像毫無生命似的靜息著。僅有無葉樹枝上落下來的大雨滴發著空洞的迴音。在老樹叢中,只有無邊的灰色,絕望的靜止、寂靜、虛無。
「是嗎?但是妳的祖母在那兒?」
「他在那邊。」康妮說:「他打死了一隻野貓,把小孩嚇慌了。」
「妳瞧,奶奶,」孩子作媚態說。
「沒有什麼麻煩,我正巧可以散散步呢。」康妮微笑著說。
「謝謝妳。」孩子尖聲說。
嗚咽減低了,依然抽搐著。「什麼貓貓,親愛的?」
「我?那麼我此刻正做著什麼?我不是正和一位女人在誠懇地談話嗎?」
「如果夫人願意的話。」
「是的,我覺得男女之間,假如有什麼不對勁,女人對男人就再也沒有魔力了。」
「好孩子!」康妮笑著說。她說著「再見」就走了,走遠了後,心裡覺得很舒服,至少已經離開她們了。她覺得有些奇怪,那清瘦而驕傲的人的母親,便是這個乾枯的老婦人。
她聽見了那人輕輕地下樓的聲音。他敏捷地把門打開使他吃了一驚。他自己也好像不安的樣子;但是他立刻露出了笑容。
「查泰萊夫人嗎?」他說。「請進來!」
當然,你在世界上生活著,這並不是你的過錯。你既生活著,你便需要金錢,這是唯一的絕對的必需品。其餘一切你都可以不要。
孩子吸著鼻涕,然後用一種矯揉造作的尖聲說:「達妮.梅樂士!」
「我並不會。但是這其中恐怕有些誤會的地方吧!」
「喂,不要哭,你這小鬼!」那人怒聲道。
她向前走著,她聽見了些聲音,使她有點退縮。似乎有人在這兒呢!她是不願意遇著什麼人的。但是她靈敏的耳朵聽見了另一種聲響,她驚悸著。原來是個孩子的哭聲,她再聽著——什麼人在罵孩子。她迅速地向那濕路上走下去,陰鬱的感情和怒氣充滿著她,她覺得已準備好要去向誰發脾氣了。
她一步步地走開,忘了自己地走著。但是,過了一會,她坐在一棵樹樁上。她的心亂如麻,不能思索什麼了https://m.hetubook.com.com。但是在迷亂之中,她仍然決意要去把克利夫的話傳給那人。無論如何她得送去。不過還得讓那人有穿衣服的時間,只是不要讓他出去就得了。(因為他大概是準備好要出去的。)
顯然地,康妮的心靈深處,是想著孩子的。等待吧!等待吧!她要把這些當代的男人們,她的篩子過濾一番,看看有沒有一個合用的。「到耶路撒冷的街頭巷角走走看,看你能找一個『男人』否!」,在這預言者的耶路撒冷,也找不著一個男人,雖然那兒雄性的人類多著呢;但是一個「男子」,那是不同的東西啊!
一個輕輕的微笑,好像嘲弄人似的,顯現在那人的臉上。「妳何不去問她!」他用他沉濁的土腔冷淡的答道。
「呵,真不應該這樣麻煩妳的,查泰萊夫人,妳太好了,但是真不應該這樣麻煩妳的。」——她回過頭去向著孩子說:「你瞧,查泰萊夫人為了妳竟受了這樣的麻煩!呵,真不該這樣的麻煩夫人呀!」
但是一個孩子!一個嬰兒!那倒是件令人興奮的事情。她決不能冒昧行事。首先要找到那個男子;說來奇怪,世上竟沒有一個男子是她喜歡和他生個孩子的。和麥克生孩子嗎?這是多麼可憎的想法!那等於想和兔子生孩子一樣!唐米・督克斯呢?他固然可愛,但是講到生孩子,求後代,你是不能提他的。他是一個在自己身上完結的人。此外,在克利夫的許多友人中,沒有人使她想起了和他生孩子,即使有也會使她感到可鄙的。其中雖然也有幾個如果把他當做情人,算可以過得去,至於麥克;若是要和他生個孩子!唉!那是多麼丟臉而可惡的呢?
她向著村舍慢慢地走回來,耳朵豎著聽。當她走近了村舍時,那村舍還是和剛才一樣。一隻狗吠了起來,她扣了扣門,心裡不由自主地狂跳著。
剩下的唯一東西,便是倔強的忍耐。而倔強的忍耐中,卻有某種樂趣。在生命之空虛的經驗本身中,一段一段地,一程一程地,有著某種可驚的滿足。不過就是這樣!這常常是最後一句話:家庭、愛情、結婚、麥克里斯,不過就是這樣!一個人到了瞑目長眠的時候,向生命分別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不過就是這樣!
「奶奶!奶奶!」
「你喜歡我嗎?」
他呢,當他走進屋裡時想..她是可愛的,她是真的!她不知道她自己是這樣可愛呢!
「但是,妳爸爸在那兒?」
康妮計畫冬天來時,要和克利夫到倫敦去過個冬。她和他都是趕上了公共汽車的人。所以他們很可以驕傲地坐在巴士上層炫耀一番。
村舍的門開著,聽得到裡面的聲響。康妮猶豫著,孩子撒開了手,向屋裡跑去。
「但是你的母親呢?」
等了一會,那握著六辨士的小手,羞縮地伸了出來,指著一叢荊棘。
「為什麼要悲哀?一點也不!當我看見查理.梅和其他許多與女人有關係的男子時……不,我一點也不羨慕他們!如果命運送給我一個我能愛而追求的女人,那好極了。但是我從來就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女人……我想我是冷漠的;但是有些女人卻是我非常喜歡的。」
「這不見得是真的。」她說。「男人是可以愛|女|人,並且和她們談話的,我不明白男人怎麼能夠愛她們,而不和她們談話,不和她們親熱,他們怎麼能夠?」
康妮望著那兒,不錯,她看見了一隻大黑貓,身上染著血,獰惡地躺在那兒。
「但這其間是有所差別的!」
「什麼事?她在哭什麼?」康妮問道,盛氣凌人,但有點喘不過氣來。
「那我一定會感到可恨!」
「我想他還不錯,但是我並不太了解。他是去年才離開軍隊的——還不到一年。我相信他是從印度歸來的。他也許在那邊養成了一些什麼怪癖。他也許是軍官的傳令兵,這地位比較吃香些。許多士兵是這樣的。但是這於他們是沒有好處的。當他們回到老家的時候,他們便只好恢復舊態了。」
「我沒有打擾到你吧?」
那是她的青春在反叛了。這些男子彷彿都是這樣的老,這樣的冷淡。麥克里斯是這樣的令人失望;他是毫無用處的。男子們都不需要妳;他們實在不需要一個女人;甚至連麥克里斯也不需要。
「妳太好了!妳真太好了!呵,妳哭了麼?我早知道他們倆走不多遠就會出事的。這女孩子怕他,她就是怕他。他好像是陌生人似的,這對父女是不容易合得來的。她爸爸是個古怪的人。」康妮不知道說什麼好。
「好吧!事情本來就是這樣,若定要說事非如此,這我可沒有法子。」
祖母把火爐用黑了,那是星期六的早晨。她穿著粗布的圍和圖書裙,手裡拿著一個黑刷子,鼻子上染著黑灰,走到門邊來。她是個乾枯的老婦人。
「是的,談話……」
康妮再望著他。
「怎麼,妳已經回來了!」
「那是——那是……為了貓貓!」
當康妮走了以後,那老女人連忙跑到廚房裡,對著小鏡子照著。她看見自己的臉孔,忍不住頓起腳來。「自然啦,穿著這粗圍裙,看這張臉有多髒!她定要說我是多麼『好』看了!」
她有許多話想說,可是說不出來。她望著他說:
「很喜歡!而妳可以看出我們根本沒有接吻的問題的,不是嗎?」
這天,克利夫有什麼話要吩咐看守人。而看守人卻因患著流行感冒,不能起來——在勒格貝好像總有誰在流行感冒似的——康妮說她可以到村舍那邊去。
「請妳坐一下好嗎?」他問道。心裡想著她是不會坐下的,門還是開著的。
「好的,夫人,我這就去。」
女孩牽著她祖母的圍裙,癡笑著。
現在她來到門前了,她覺得那人,那有著奇異敏銳眼神的人,使她有些瑟縮。她並不喜歡對他下達命令,正想走開,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輕輕地扣了門,可是沒有人出來。她輕輕地再扣著,也沒有人答應。她從窗口向內窺視,看見了裡面陰沉沉的一間小房子,好像有著什麼隱秘氣氛,不願被人侵犯似的。
「和孩子在一起麼?」康妮問道。
「但是這兩件事應該可以並行才是!」
「老實說,我不覺得,我絲毫沒有注意到什麼。」
康妮慢慢地走回家去!用「家」這個溫暖的字眼去稱這所鬱悶的大房子。但這已經有些過時的字,並沒有什麼多大的意義了。康妮覺得所有偉大的字眼,對於她的同代人,好像皆失掉意義了。愛情、歡樂、幸福、家、父、母、丈夫,所有這權威的偉大字眼,在今日都呈半死狀態,而且一天一天地死下去了。家不過是一個人生活的地方;愛情只是一個愚弄人的玩意兒;歡樂是個「卻爾斯登」酣舞時用的字;幸福是一個人用來欺騙他人的虛偽的語調,父親是一個享受他自己的生活的人;丈夫是一個你和他同住,而且要忍性耐氣和他住下去的人。至於「性|愛」呢,這最後而最偉大的字眼,只是一個輕佻的名稱,用來指那肉體的片刻銷魂——銷魂後使你更感破碎的名稱,破碎;好像你是一塊廉價的粗布做成的,這塊布漸漸地破碎變為烏有了。
康妮覺得好像被他在臉上打了一下似的;氣得臉色都變了。她倨傲地望著他,她那深藍色的眼睛隱含怒意。
「假如妳是一個男子,妳想,除了和妳誠懇交談外,我還能和妳怎樣?」
「啊,誰說他們不相愛?我相信自人類被創造以來,男女之愛,沒有更甚於今日的了;他們是真心相愛的。拿我自己來說……我實在覺得女人比男人更可愛;她們的勇氣比男人大,我們可以更開誠布公地對待她們。」
康妮並不喜歡她,這個嬌養壞了的陰險的小女孩。但是她卻替她揩了臉,拉著她的手走了。看守人行了個禮,不說什麼。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告訴我是不是有人欺負妳了?……」聲音中帶著無限的溫柔。同時她在絨繩編織的短衣袋裡摸著,恰好找到了一個六辨士。
這種印象深入到了康妮的心坎裡,她知道的,這印象已嵌在她身體的裡面了。但是她的心裡卻覺得有點可笑;一個在後院裡洗著身體的男子!無疑地他還用著惡臭的黃色肥皂呢!——她覺得有點討厭;為什麽她偏偏碰著了這種不高尚的私事?
「這是一隻野貓,夫人。」那人嘲諷地說。
「但是,你不覺得他是有點什麼特別的地方麼?」她問道。
「再見!」康妮說。
「啊!」她憎惡地叫道。
那孩子又用著那尖銳的聲音,嬌媚地說:
在一個她覺得不愉快的早晨,她一個人到樹林裡去散步,沉鬱地走著,漫不經心的,甚至不知道她自己身在何處。不遠處的一響鎗聲,嚇了她一跳,而激起了她的怒氣。
「無疑地,水不應該這樣濕才是哦;水未免太濕了。但是就是這樣濕的;我喜歡跟女人談話,所以我能不愛她們,不追求她們。在我來說,這兩件事是不能同時發生的。」
空氣是這樣的沉悶,好像世界就要斷氣了。一切都是灰色、滑濕、靜寂。煤礦場的聲音也聽不見,因為今天停工了。好像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她想,也許,那得要一個外國人;不是英國人,更不是愛爾蘭人。那得非要一個真正的外國人不可。
「那好,我們不要再說這個了。只要我們彼此作有分寸的交往便行了,至於那不自然的談情說愛,我是絕對拒絕的!」
「為什麼我們現在的男人和女人都不真正地相愛了www.hetubook.com.com?」康妮問著唐米.督克斯,他多少像是她的問道之師。
「為什麼?請問,我喜歡克利夫,但假如我走去抱吻他,妳會作何感想?」
康妮轉過身到孩子那邊去。這是一個九歲或十歲的女孩,紅通通的臉,黑頭髮——「什麼事呀,親愛的?告訴我妳哭什麼?」康妮在這種情況下,用著相當和藹的口氣說道。孩子則故意嗚咽得更厲害了。康妮更溫柔地對待她。
她在心裡反覆地想著他。他的樣子不像是一個看守的人,無論如何不像是一個工人;雖然他有些像本地平民的地方,但他有些和他們很不相同的氣質。
他行了個禮,輕輕點了點頭。
「在村舍裡?你要回到她那裡去麼?」
「我覺得這兩件事是應該可以同時發生的。」
管著他自己事的人。
「唔,這個我可不知道。」他說。「為什麽要一概而論呢?我祇知道我自己是這樣。我喜歡女人,但是我不追求她們,我喜歡和她們談話,和她們很親密,但是一點也不使我想和她們接吻。我就是這樣!但不要拿我當作一般的例子,也許我是一個特殊的例子。我是一個喜歡女人但是不愛|女|人的男子之一,如果,她們要逼我裝模作樣地講愛情,或做出如膠似漆的模樣,我還要恨她們呢!」
她考慮了問題的那一面,「不會有的。」她誠實地答道。
他在她面前走著,到了園路的盡頭,把門打開了。他只穿著襯衣,沒有那笨重的棉絨衣,她更看出了他是多麼的纖瘦,而有點向前傾曲。但是,當她在他面前走過的時候,她覺得他那生動的眼睛和淺褐色的頭髮,帶著點年輕而活潑。他大約是個三十七、八歲的人了。
孩子用她那勇敢的黑眼睛望著她、探究著她,打量著康妮這個人和她的憐愛態度。
「我本來要跟祖母留在家裡的。」女孩說。
康妮朦朧地向前走著。這古老的樹林發出一種古代的憂鬱,這卻使她覺得有點安慰;因為這憂鬱比之外面世界的那種頑固的麻痺狀態還要好些。她喜歡這殘餘的森森的靈性,和那些老樹的無言的隱忍。它們像是一種靜默的力量,卻又是一種有生命的現實。它們也是等待著,固執地、含忍地等待著,而發揮著一種靜默的權能。也許它們只等著它們的末日——被人砍伐,被人運走!森林之末日,對於它們就是一切之末日!但是,也許它們的高傲的有力的靜默,那大樹的靜默,是含有其他的意義的。當她從樹林的北邊出去時,她看見了看守人的村舍。這是一座有些灰暗的、棕色的石砌的屋,有著尖角的屋翼和雅致的煙囪,冷靜孤僻,好像是沒有人住似的。但是煙囪裡卻冒著一縷輕烟,而屋前圍著欄干的小花園,也修理得很是整潔。門是關閉著的。
自從她和麥克里斯發|生|關|系以後,她已決心不再需求什麼了。沒有辦法解決時,這似乎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了。除了她自己得到外,她不再需要什麼了。她只願把她已得到的東西,好好地保持下去。克利夫、小說、勒格貝、查泰萊男爵夫人的地位、金錢、名譽,她要把這一切好好地料理下去!愛情、性|欲,這一類東西只是糖水!吞了它後就會把它忘掉。如果你心裡不牽掛著它,它是沒有什麼的。尤其是性|欲……更沒有什麼!如果能忍耐,問題便解決了。性|欲和一杯醇酒,都一樣是不能持久的東西,它們的效力一樣,它們的意義也差不多。
在那小院子裡,離她有兩步遠的地方,那人正在洗著他的身子,一點也不知道有外人來了。他的上身全|裸著;那棉絨褲子在他那瘦小的腰際懸著。他細長白皙的背部,在一盆盛著肥皂水的盆裡彎曲著,他把頭浸在水裡,用一種奇異迅捷的小動作搖著他的頭,舉起著他瘦長白皙的兩臂,把耳朵裡的肥皂水擠出來,又迅捷又靈敏,好像一隻鼬鼠在玩著水似的,完全地孤獨著。康妮繞回到村舍面前去,急忙地向樹林裡走開了。她不禁有點感動起來。畢竟這只是一個男子在洗澡罷了,一點也不值得驚怪的。
只有等待了!等待吧!冬天來了,她要帶克利夫到倫敦去;再下一個冬天,她要帶他到法國南部或義大利去。等著吧!孩子的問題是不能著急的。這是她的私事,對這事她是十分女性的,她是十分鄭重其事的。她決不冒險,也不隨便,她決不!一個人差不多隨時都可以找到一個情人;但是找個可以使你生孩子的男子……那得等一等;等一等,那是很不同的事——「到耶冷撒冷的街頭巷角走走看……」這並不是愛情的問題;那是一個「男人」的問題。呵,你私底下也許要恨這個男子。但是,如果他是個你所要的男人,那麼一點私人的恨有什麼重要m.hetubook.com.com;這已不是恨與愛間的問題了。
「在那兒!」
而那些壞蛋們,假裝著他們需要女人,而玩著愛的遊戲,這種人比一切更壞。多麼悲慘啊!可是一個人卻不得不忍痛遷就。
康妮正要轉身離去……「啊,多謝得很,查泰萊夫人。說謝謝查泰萊夫人!」——最後這句話是向小孩子說的。
他那平凡的、有點衰老的臉孔,顯著一種不可解和嘲笑的神氣。這是一個難於捉摸的、不停地變換的臉孔。
「呵,是的!但是你從來就還沒和她們有過什麼關係喲!」
「你叫什麼名字?」她和氣地向孩子問道。「你肯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答應著她吩咐的話時,他完全變了,他給一種堅硬和冷淡的神氣籠罩著了。康妮猶豫著。她應該走了,但是她用著一種頹喪的樣子,向這所整潔的、有點憂鬱的小屋子四下打量著。
「你喜歡同我到村舍裡,到妳祖母那裡去麼,親愛的?」
那是真的;男人對於女人,已沒有真正的魔力了,假如你能瞞著你自己去幻想著他們還有魔力,正和康妮瞞著她自己去幻想著麥克里斯還有魔力一樣,那是最好的一件事。同時你只是敷衍著生活下去;那是毫無意義的。她很明白人們為什麼要有醇酒宴會、爵士音樂,和卻爾斯登舞:這些宴會像浸過藥的東西。原來你得讓靑春沉醉,否則青春會把你吞掉。但是,多麼可憎,這青春!你覺得像麥修撤拉一樣地老,〈註:麥修撒拉(Methuselah)係聖經中人物,相傳年高至九百六十九歲。而這靑春卻沸騰著,使你坐寢難安。多麼卑賤的一種生活!又毫無希望!她幾乎懊悔沒有跟麥克去,而把她的生活變成一個不赦的醇酒宴會,一個爵士音樂的長夜。無論如何,這總比打著呵欠等死好吧!
康妮不由得望了那老婦人的黑鼻子一眼,老婦人重新用著腕背擦著臉,但是沒有擦淨那黑灰。
她侷促地走到了樹林裡,心裡知道他是正在後面望著她的。他使她這樣的不安且不能自制。
有時她痛哭著。但是,她一邊哭著一邊對自己說:「傻子!把一些手絹哭濕了也不會有什麼用處的!」
要是你還年輕,只要咬緊著牙,忍耐著,等到金錢從無中開始湧出來,這是力量的問題;這是意志的問題;一種微妙的有力的意志,從你身體裡發了出來,使你感覺金錢之神秘空虛;一張紙上一個字。它是一種魔術,無疑地它也是一個勝利。好吧,要是一個人不得不出賣自己的話,還是賣給「成功」好了;我們甚至正在賣身與「她」的時候,還可以輕蔑著「她」,以求自|慰。
想起了剛纔的哭泣,她突然發抖抽噎起來。「是的,我要去!」
「克利夫男爵有點話吩咐你,我就是為這個來的!」她用她那溫柔的、有點急促的聲音說道。他用那藍色的、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望著她,這使她的臉微微地向旁邊躲開。在她的羞懼中,他覺得她是可愛的,而且可以說是美麗的,他馬上佔了上風。
嗚咽著,吸著鼻涕,那掩著哭腫了的臉的一隻手掌移開了,一雙靈活的黑色眼睛向六辨士瞥了一瞥。她還是嗚咽著,但是聲音輕多了。——「好,告訴我什麼事,告訴我!」康妮說著把錢放在孩子的小手裡,這隻小手把錢接著。
但是,那種印象,於她卻是一個很奇異的經驗,她的身體内好像受了打擊似的。她看見厚重的褲子在他腰際懸著,那純潔的、白皙的、纖弱的腰,骨骼在那兒微微露著;這樣一種純粹地寂寞著的男子,孤獨著的人物,完全的、純粹的、孤獨的裸體。不單這樣,那是一個純潔的人的美,那不是美的物質,更不是美的肉體;而是一種光芒,一個寂寞生活的溫暖的白光,觸目可及的是一種可以觸摸的輪廓——肉體!
「那麼來吧!我帶妳去好麼?把妳帶到祖母那裡去好麼?這樣妳爸爸便可以做他所要做的事情了。」她轉過臉去向那人說道:「這是妳的女孩,是不是?」
「啊,什麼事嗎?」她叫道。當她看見了康妮在門口站著,急忙地用手臂擦著臉。
「是的!」
「還有六辨士!呵!夫人啊,妳真是太好,太好了!妳瞧,查泰萊夫人對妳多好,妳今早真走運喲!」
「是嗎?」克利夫說。「我倒沒有注意到。」
那老婦人望著孩子手中的六辨士。
他的樣子是這樣的斯文而自然,她只好跨過了門檻而進到那間有點沉鬱的小屋子裡。
克利夫當然還有許多孩子氣念頭。他要人家視他為「真正的好作家」,https://m.hetubook.com.com其實這是很可笑的。真正的好作家,是個能攫著許多讀者的人。做一個真正的好作家,而沒有讀者,那有什麼用?大部分的「真正好作家」,都像趕不上公共汽車的人,只好留在街頭,和其他沒有趕上車的失敗者們在一起。
他的眼睛重新露出笑意,有點自嘲,但是藍藍地,很溫暖,而且可親。她驚異地望著他。他穿著長褲和佛蘭絨的襯衣;他的頭髮柔軟而潤濕,他的臉孔有點蒼白而憔悴。當他的眼睛不帶笑的時候,顯得孤獨的樣子,但是總不會把熱力失掉的。突然地,一種孤獨的蒼然色呈現在他的臉上;她彷彿不存在似的!
他舉著帽子向他行了個奇特的鞠躬——「是,男爵夫人!」他說,然後他又帶著土腔說:「但是我不能告訴妳。」他又變成了一個兵士似的,不可捉摸的態度,令人為之扼腕。
她把「查泰萊」這個字,好像一般平民似的讀成「查泰」——「妳說,查泰萊夫人對妳好不好?」
康妮又發現到,當代的男人們的狹隘和鄙吝。他們是這樣的膚淺,這樣的對生命喪失自信!
當他看見了康妮莫名其妙的樣子時,他補充說著。
「她住在村中她自己的村舍裡。」
「男人對女人呢,有沒有?」
到村舍裡差不多有一哩的路。還沒有到那看守人的富有風趣的村舍以前,康妮已經覺得很厭煩那女孩子了。那孩子像猴子似的狡猾,而且是這樣的泰然。
轉了個彎,她看見了兩個人在妳前面的路上;看守人和一個穿著紫色外套、帶著鼠皮帽的女孩,那女孩正在哭著。
康妮知道他是對的。但是他這番話,使她覺得毫無主見,顯得相當迷惘;她覺得自己好像一枝草梗似的迷失在一個荒涼的沼澤上,她的和一切事物的「要點」在那裡呢?
這樣,她緩緩地回到克利夫那裡去,重新和他合作,從虛無中找出一篇小說;所謂小說,那便是代表金錢。克利夫好像很關心他的小說是否被人認為是第一流的。但是她,她都不在乎。雖然她的父親常說:「克利夫的作品是空洞的!」但是她卻簡單堅決的反駁:「去年他可賺了一千二百鎊呢!」
「不,我剛才正在梳著頭髮。請妳原諒我沒有穿上外衣,但是我並不知道是誰在敲門的,意外的聲音總是令人覺得驚訝!」
「那個看守人梅樂士,是個奇怪的人。」她對克利夫說:「他幾乎像一個上流階級的人。」
「是的,夫人,只一個人。」
至於金錢呢?也許我們便不能這樣說。人總是需要金錢的。金錢和成功的女神——這名字是唐米.督克斯依照亨利.詹姆斯的說法,常常是拿來象徵成功的……那是永久需要的東西。你不能把你最後的一枚銅板花光了,結尾說:不過就是這樣!不,還可說你還有十分鐘,你還是需要幾個銅板。若是使生命的機械運轉不停,你便需要金錢。你得有錢。錢以外你實在不需要其他的!就是如此罷了。
「達妮.梅樂士!啊!這是個美麗的名字呢!妳是和爸爸一同出來的嗎?他向那貓貓開鎗是嗎?但那是一隻壞貓貓呀!」
「一個女人要你去喜歡她,和她談話;而同時,又要你去愛她,追求她。我覺得這兩件事是不能同時並行的。」
「妳或許這樣覺得;我卻不。」
「您好!」康妮說。「她哭了,所以我把她帶回來。」
「不要哭了!」她向孩子彎著身說,「妳看,我給妳什麼東西?」
老婦人迅速地瞥了一瞥小女孩。
他望著康妮,唐突地,傲慢地,一點也不隱藏著他的感覺。康妮的臉色變紅了;她覺得她剛才發了他的脾氣,這個人並不尊敬她了。
一個輕輕的譏諷微笑,把他的眼睛縮小了。
「不同的地方在那裡?拿我們都是有智慧的人類,男女關係暫時擺著,擺到一邊去。如果我突然在此刻玩起男性的把戲,向妳顯示出好色的慾念,妳會覺得怎樣?」
「你只有一個人住在這兒嗎?」她問道。
「和孩子在一起!」
康妮凝望著克利夫,心裡沉思著。她看見了他對於較下階級稍有晉升希望的人,所產生的那種狹窄心態的反感,她知道這是他們這一類人的特性。
「我是問你。」她喘著氣說。
最不幸的就是克利夫日趨於不著實和分心,幾度陷於空洞抑鬱的病態中。這是他靈魂創傷的併發症。可是這卻使康妮覺得窘迫了。啊,上帝呀!要是意識的運用不靈活了,這怎麼好呢?由它吧,我們只有盡力而為了,難道我們就這樣讓自己失盡了勇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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