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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者:D.H.勞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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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這是什麼意思?」
「我回來晚了嗎?」康妮問道。
某種東西是不能被姦污的。你不能姦污一罐沙丁魚吧。許多女子是像罐裡的沙丁魚的,還有男子。但是這塊大地……
「我不要你的鑰匙。」她氣憤地說。「我不要你整理什麼東西出來。我一點也不想把你從這小屋裡趕走,謝謝你!我只要隨時能到這兒來坐坐,像今天一樣。但是我也可以坐在這門簷下。好了,請你不要多說了。」
「我覺得這句詩和這紫羅蘭,一點關係也沒有。」他說。「伊莉沙白時代的人都是些空泛不著邊際的人。」
「是的,我這樣想。各種各樣的人的許多煩惱、不滿和憤怒的氣氛,把空氣裡的生氣都毀滅了。這是毫無可疑的。」
她繼續走著一邊聽著。她發現了在小杉樹的中間,有一條狹窄的小徑,一條迷失的小徑。但是她覺得這條小徑是被人走過的。她冒險地沿這小徑走上去,那兩旁的小杉樹,很快便要給老橡樹林掩沒了。鎚擊的聲音,在充滿著風的樹林的靜默中——因為樹林甚至在它們的風聲中,也產生一種靜默的――愈來愈近。
「是的!就是他的鐵鎚聲使我發現那小屋的。他似乎很不樂意我去侵犯了那個地方。當我問他有沒有第二把鑰匙時,他就表現出很唐突無禮的樣子!」
她看見了一個幽秘的小小的空地,和一所粗木築成的幽秘的小屋,她從來沒有到過這兒的!她明白了這是養育雛雉的幽靜地方,那看守的人,只穿著襯衣正跪在地上用鐵鎚鎚擊著什麼。狗兒向她走了過來,尖銳地狂吠著,看守人突然地抬起頭來,看見了她,他的眼睛裡表現出驚詫的神色。
「的確!」克利夫說。「這個人,他自視太高了。」
「但是,」他用那沉濁的、緩慢的土話說。「這小屋是歡迎夫人來的,鑰匙是他的,其他一切也都是他的。不過在這個時候,我得飼養小雉,我得忙這忙那。如果在冬天,我便差不多用不著這屋子,但是現在是春天了,而克利夫男爵要我開始養些雉雞……夫人到這兒來時,無疑地我在身邊會礙事的!」
「為什麼你不說大家說的英語?」
「我們不能多配一支鑰匙麼?」她用她那溫柔的聲音問道。這是一個女人決意要滿足她的要求時的聲音。
小車子前進著。在榛樹的矮林中,懸著一些淡金色的花絮,在太陽曬著的地方,白頭翁盛開著,彷彿在讚賞著生之愉快,正如往日人們能夠和它們一同讚賞的時候一樣。它們隱約地散發著蘋果花香。康妮採了一些給克利夫。
「我正要走了!」她說。
「無疑地,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相信他是一個特別的人。你知道他曾經娶過一個女人,因為和她合不來,他便在一九一五年那年入伍被派到印度去。無論怎樣,他曾在埃及的馬隊裡當過一時的蹄鐵匠;他常管著馬匹,這一點他是能幹的。以後,一個駐印度軍的上校看上了他,把他升做一個中尉的軍官。是的,他們把他升為一個軍官。他跟他的上校回印度去,在西北部弄了一個職位。他在那裡得了病,於是他得了一份撫恤金。他大概是去年才離開軍隊的吧。這當然啊,像他這種人想要回到從前的地位,是不容易的事。但是他倒能盡他的職務,至少關於我這裡的事他是很稱職的。不過,我是不喜歡他擺出中尉梅樂士的樣子的。」
「也許有吧!為什麼?」
「啊,我覺得我不適合那種職務喲!並且我相信克利夫男爵不會喜歡的,夫人。」
「啊,啊!」他忙說道。「妳不要這樣說!我是沒有惡意的。我只是想,要是妳到這兒來,我便得搬遷,而在別的地方另起爐灶,那是要花好大的工夫的。但是如果夫人不要理會我,那麼……小屋子是克利夫男爵的,而一切都聽夫人的指揮,聽夫人的便,只要當我在這兒做這做那的時候,夫人不要理會我就行了。」
它們都在那兒,那些花柄短短的野水仙。發著沙沙聲搖曳、顫抖著,這樣的光輝而富有生命,但是它們都想避著風向,而不知將臉兒藏匿何處。
「他們把自己的巢窩摧殘了。」克利夫說。
這地方有點陰森、冷而潮濕。可是,幾個世紀以來,這塊井一定曾經是人民飲水的地方,現在再也沒有人到這裡來飲水了。周圍的小空地是油綠的,又冷又淒涼。
她更生氣了。
「啊,拿銀茶壺斟茶,並不見得怎麼神聖呀。」康妮hetubook.com.com說。他奇異地望著她。
「只是,妳來這裡時,儘可以要求這小屋子歸妳一個人用,儘可以不願意我在這兒忙這忙那的。」
「這兒真舒服,真安靜。」她說。「我以前從沒有來過呢。」
「是我自己會很礙事!」他簡單地、但是意味深長地說。她的臉紅了起來。
「一直穿過了樹林!你瞧這些小野水仙花不是很可愛麼?想想,它們是從泥土中出來的!」
康妮同意這種說法。這些無處可以適合的、不知足的人,有什麼用處?
一陣陣的陽光乍乍暗的,閃爍著光輝,林邊榛樹下的毛莨草,在陽光照耀下,好像金葉似的閃著金光。樹林裡寂靜著,這樣地寂靜著,但給一陣陣的陽光照得惴惴不安。新出的白頭翁都在開花了,滿地上散布著它們蒼白的顏色。整個樹林都像蒼白了。
康妮忽然不安地醒轉過來。她站了起來。天色已近黃昏了;但是她不能走開。她向那人走了過去,他小心翼翼地站著,他憔悴的面孔僵硬而呆滯,他注視著她。
「你不在這兒的時候,是不是把屋門也鎖起來的?」
「他說了什麼?」
「我?我以為我說的就是大家說的英語呢。」
「甚至蝸牛們也不過只知嚙食,而蜜蜂們並不把東西姦污呢。」
「我想坐一會兒。」她說。
「妳到那兒去了?」
「我可不知道,夫人!我不認識這附近誰會打鑰匙的。」
「這是為什麼?」她惱怒地說。「你不是個很開化的人麼?你以為我應該怕你麼?為什麽我一定要留心你,和你的在與不在?難道那和我有關嗎?」
「啊,你是未被姦污的淑靜的新婦……」他引了這句話說。「這句詩與其用在希臘古瓶上,似乎遠不如用在這些花上合適。」
她看見波爾敦太太在那棵大山毛櫸樹下等著她。
而那個看守人!他那纖細的白晳的身體,像是一枝肉眼不能見的花朵裡孤寂的花心!她在極度的頹喪抑鬱中竟把他給忘記了。可是現在又撩起了她的心思……「幽暗地,在門廊與大門的彼處」現在她想做的,便是通過那些門廊與大門。
「還不是從空氣和陽光裡出來的。」他說。
「多一支?」他一邊說,一邊用一種忿怒和嘲諷混合的眼光望著她。
「但我不明白是為什麼?畢竟那又不是他的家,那又不是他的私人住宅,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喜歡時,卻不能到那兒去坐坐?」
她服從著。他有一種保護性質的威嚴,使她坐了下來,在火焰上暖著兩手,添著樹枝,而他呢,卻在外邊繼續工作。她實在不願意坐在那兒,在那角落的火旁邊藏匿著;她寧願站在門邊去看他工作。但是她已受著人家的款待,那麼她只好服從。
但是他望著她的兩手;這兩隻手冷得有些泛青。於是他迅速地拿了些松枝放在屋隅的小磚爐裡。一會兒,黃色的火焰便向煙囪裡直冒。他在那火爐的旁邊替她安排了一個位置。
也許這是一個未被姦污的地方。未被姦污!而全世界卻都被姦污了。
她呢,她對於男性的固執也憤怒著,尤其是一個僕人!她憂悶地、含恨地回到家裡。
「不,是人類把宇宙摧殘了。」她斷然道。
康妮把火生得猛旺,她覺得溫暖起來了,一會兒她覺得熱起來了。她走到門邊坐在一張小凳上,望著那個工作的人,他好像沒在注意她,但是他是知道她在那兒的。不過他仍然工作著,似乎很專心地工作,他褐色的狗兒坐在他的旁邊,視察著這不可信任的世界。
「不,不用麻煩了。」她答道。
「妳這樣想麼?」他問道。
她望著他,明白了他那模糊不清的意思。她冷淡地問:
「他講的是一口德爾貝的土話,他們怎麼能把他升為一個軍官呢?」
「我正準備些小鳥兒用的欄子。」他用沉濁的土腔說著。
「沒有麼?」
「在你的呼吸之下,世界變成蒼白了。」但這一次,那卻是波斯芬妮的呼吸;她在一個寒冷的早晨,從地獄中走了出來。一陣陣的風呵著冷氣,在頭頂上,那糾纏在樹枝間的亂風在憤怒著。原來風也是和亞浦沙龍一樣,被困著,但是掙扎著想把自己解脫出來。那些白頭翁草看來多麼怕冷的樣子,在它綠色的衣裙上,聳著潔白、赤|裸的肩膊。可是它們卻忍得住,在小徑的旁邊,還有些新長的櫻草,乍開著黃色的花|蕾。https://m.hetubook.com.com
雨稍微停住了,橡樹叢裡的陰暗差不多散了。康妮想走,但是她還是坐著。她漸漸覺得冷了:但是她的內在的、怨恨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壓迫著她,使她像麻痺似的釘在那兒。
「啊,沒有什麼,只是他那態度。他說鑰匙的事他全不知道。」
這次和克利夫的散步,是不太愉快的。他和康妮之間,有著一種緊張的情態,兩個人,假裝不去留意,但是這緊張的情態是存在著的。忽然,她覺得自己要以全副的力量,把他擺脫掉,她要從他那裡解脫出來,尤其要從他的「我」,從他的空虛的字句,從他的自我的魔力中,從他的無限的單調的自我的魔力中解脫出來。
天空又開始飄雨了。但是,下了一、兩天後,她冒著雨走到林中去。一進入樹林,她便向那小屋走去。雨下著,天氣並不冷。在這朦朧的雨天中,樹林是這樣地寂靜,這樣地隔絕,這樣地遙不可及。
「為什麼這些事你以前不對我說?」
「再見,夫人!」他行了一個禮,猝然地轉身走了。她把他心裡隱伏著的狂暴的舊恨——對於堅執的女人的憤怒,撩醒了。而他卻無力反抗的、莫可奈何的。他知道這個!
「我沒想到這個。」他冷嘲地說。「我不覺得她在茶桌上執行主婦的職務是合適的!」
康妮迷亂得恍恍惚惚地走開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受他侮辱了,是不是受他冒犯了也許他說的話並不含有什麼惡意;也許他不是要說,如果她在那小屋裡,她便要他避開。好像真有這個意思似的!好像他那傻子在不在那裡,有什麼關係似的!
一條被雨淋濕了的褐色的狗跟著前來了,牠並不吠,只是舉著牠的濕尾巴。狩獵人跟在後面,穿著一件像車夫穿的黑油布的給雨淋濕了的短外衣,臉孔有點紅熱。她覺得當他看見了她時,疾速的步伐停頓了一下,她在門簷下那塊狹小的乾地上站了起來。他無言地向她行了一個禮,慢慢地走上前來,她準備要走開了。
他怪可笑地把帽子向後推了一推。
他接在手裡,奇異地望著這些花。
「不,我只坐在這兒避避雨的。」她尊嚴而鎮靜地說。
「那麼,克利夫男爵沒有另一支鑰匙麼?」他問道。
冷氣把陽光趕走了,野水仙無言地深藏在草陰裡,它們整天整夜的在寒冷中這樣深藏著,雖然是嬌弱,但是多麼地堅強!
「是的,夫人。」
波爾敦太太對於康妮也很憐惜的,她覺得自己必須把女性的職業立場,擴張到女主人的身上。她常常勸男爵夫人出去散步,乘車到斯維特走走,去吸些新鮮空氣。因為康妮習慣整天在火爐旁邊,假裝看著書,或做著活兒,差不多不出門了。
他又哼著。康妮猶豫著;他這是在排斥她了。但是,難道這小屋是他的麼?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不喜歡。」康妮說。
但是她的心裡難過著,她知道當她反對他時,他是多麼地厭惡她。她看見他是在一種失望的精神中。
「我奇怪著這鎚擊聲是怎麼來的。」她說著。覺得自己無力,而且有點怕他,因為他是這樣毫不遮掩地望著她。
康妮覺得這主意不壞。去看那些水仙花!為什麼要困坐愁城、摧殘自己呢?春天回來了,春夏秋冬去而復返,而那歡樂的日子,那甜蜜前來的黃昏或清晨,卻永不為我返回了。和*圖*書
他的兩隻狡猾的藍眼睛又向她望著。
被姦污!唉!一個人是可以不被人觸摸而被姦污的!一個人是可以被那些淫穢的死字眼,和魔鬼纏身似的死理想姦污的!
「我也這麼想。」
「散散步和坐在一個背風的地方休息。你知道大冬青樹上還有小果子嗎?」
「是的,夫人。」
她在一種朦朧的驚愕中聽著。
天氣依舊晴朗。克利夫也決意到樹林裡去走走。風是冷的但並不令人疲憊,而且陽光像是生命的本身一樣,又溫暖又充實。
希爾達走了不久後的一個大風天,波太太對她說:「妳為什麽不到樹林裡去散散步,到看守人的小屋後邊去看看野水仙?那是一幅不容易看到的最美麗的景色。並且妳還可以採些來放在房裡呢。野水仙總是帶著那麼悅目的丰姿,不是麼?」
小屋裡是很舒適的,板壁是些沒有上漆的松木做的;除了一把椅子外,有一張桌子、一把粗陋的小凳、一條木匠用的長凳、還有一口大木箱、一些工具、新木板、釘子和各種各樣的東西掛在鈎子上:大斧、幾個捕獸的夾子、幾袋東西和做的外衣,那兒並沒有窗戶,光是從開著的門邊一進來的。這是一個堆放雜物的藏儲室,但同時卻像一個僧道參禪的地方。
「啊……不過克利夫男爵正等著妳喝茶罷了。」
「是的!」
「再見了!」
清瘦、沈靜而又敏捷,那人把欄子做好了,把它翻了過去,試著那扇滑門,再把它放在一邊。然後他站了起來,去取了一把舊欄子,把它放在剛才工作著的斫板上,他蹲伏著,試著上面的木棒是不是堅實;他把其中的幾根折斷了;他開始把釘子拔了出來,然後把木欄前後翻轉著考量,他一點兒也不露出他覺察到一個女人在那兒的神態。
「啊,那個人是不值得去談的,而且我相信他不喜歡我在他的城堡裡自由出入的。」
「你認為我也可以得一支鑰匙嗎?這樣我便可以隨時過來,鑰匙有兩支沒?」
她聽著鎚擊聲,這並不是一種愉快的聲音。他是不高興的!一個女人!侵犯了他的自由與孤獨,這是多麼危險的侵犯!他在這大地上所要的,便是孤獨,但是他沒有力量去保衞他的孤獨;他只是一個被僱傭的人,而這些人卻是他的主子。
「啊,謝謝您!」她說。
「在我父親的書房裡也許有一把吧。這些鑰匙白蒂絲都認得;所有鑰匙都在那裡。我得叫她去找出來。」
她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回家去。一邊走著,她聽見了右邊發著輕微的敲擊聲,她站著靜聽。這是鎚擊聲呢?還是一隻啄木鳥的聲音?不,這一定是鎚擊聲。
「妳也可以幫他冲呀!」
「我認為你是個很魯莽的人!」康妮說。臉紅著,也有些氣喘。
她回到家裡時,克利夫便問她道:
她忿怒地沈默著。
「不,夫人,這小屋子是夫人的。夫人隨時喜歡怎樣就怎樣。你可以在一星期前通知我,把我辭退了。只是……」
狂怒的風在頭頂上怒吼著,下邊只有一陣陣的冷氣,康妮在樹林裡奇異地興奮起來,她的兩頰上潮|紅湧起,兩隻眼睛藍得更深。她緩緩走著,一邊採些櫻草,和早春的紫羅蘭,又香又冷的紫羅蘭;她只管前進著,不知自己是在那裡。
「無論如何我另做一支去。兩支鑰匙好些。」
「我說我會另外找個地方養幼雉去。要是妳到這兒來,大概妳不會喜歡看我在妳的身邊,老是來來往往、忙這忙那的。」
「你覺得他是這樣的人麼?」
「坐在這兒暖一暖吧!」他說。
她到了樹林盡頭的空曠處,她看見了那帶綠色的石築的小屋,遠看起來差不多是淡紅色的,像是一朵菌的下層的顏色,屋宇的石塊給陽光溫暖著,在那關閉著的門邊,有些櫻草在閃著黃色的光輝。但是闃寂無聲;煙囪裡也不冒煙,也沒有狗在吠。
這句奇異的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說得出來。
他向她望著。她的模樣似乎是覺得冷。
他倆的視線遇著。他的眼睛是冷酷的,充滿著厭惡和侮蔑,漠然於未來的事情;她的呢,則是含恨的、盛怒的。
「沒有!但是沒有關係。我只要在這屋和圖書簷下避雨的。再見!」她恨他滿口的土話。
「據我知道,並沒有兩支。」
她把披肩除下了,但是還戴著帽子,她坐下去弄著茶。烤的麵包已軟了不脆了。她把茶壺套子套在茶壺上,站起來去找了一個小玻璃杯,把她的紫羅蘭花放在裡面,可憐的花兒,在柔軟的枝頭上低垂著。
她對他生起氣來,他把每樣東西都變成空虛的字眼,紫羅蘭拿去比朱諾的眼瞼,白頭翁拿來比未姦污的新婦。她多憎恨這些空虛的字,它們常常站在她和生命之間,這些現成的字句,便是姦污者,它們吮吸著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的精華。
「約翰井過去不遠,那個養育雛雉的小屋,你知道有第二把鑰匙嗎?」
「好吧!」她說。「我自己去辦。」
「我今天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地方——以前我從不曉得有這麼一個地方的。我覺得那兒真可愛。我可以隨時到那裡去坐坐,是不是?」
康妮出神地望著他。那天當他裸體的時候,她感受到的那種孤獨,現在也能在他的衣服下感覺出來,又孤獨、又專心,他像一隻孤獨工作的動物,但是他也深思默慮著,像一個退避的靈魂,像一個退避人間一切關係的靈魂。即在此刻,他也靜默地、忍耐地、躲避著她,這麼一個熱情躁急的男子的這種靜默,這種無限的忍耐,使康妮的子宮都感動了。她可以從他俯著的頭,他敏捷的兩隻手,和他那纖細多情的彎著的腰部,看出這些來;那兒有著什麽忍耐著退縮著的東西。她覺得這個人的經驗比她廣博得多了,也許比她的還要殘酷。想到了這個倒使她覺得輕鬆起來;她差不多覺得自己是不必負什麼責任了。
「那麼,我叫人另做一支鑰匙給夫人好嗎?」
「但是在泥土中形成的!」她反駁他說。自己有點驚異著怎麼能反駁得這樣快。
她精神抖擻起來了,走路也更輕快了些。在樹林裡的風,不像在花園裡的風那麼緊吹著她,而使人疲乏。她要忘卻,忘記這世界和所有可怖的行屍走肉的人們。在三月的風中,有無窮的語彙在她的心中迅疾地經過:「你必得再生!我相信肉體之復活!假如一粒小麥落在土中而不死,它就是要發芽了。……當鬱金香綻放時,我也要露出頭來看太陽!」
「你在這裡於我有啥關係呢?」她問道。
她走進書房裡去看克利夫,那把舊的銅水壺正在托盤上冒著氣。
她望著他,問道:
「要給妳生點火嗎?」他用那種奇異地天真的土腔問道。
「妳是等著要進裡面去的吧?」他又用土話說道。他望著小屋,並不望著康妮。
她靜默地繞到屋後面去,那兒地勢是隆起的。她要有個託詞——她是來看野水仙的。
「噯,妳剛才不是說梅樂士唐突無禮嗎?」
「啊,我可不知道。像蝸牛……」
「那麼,要是妳要這鑰匙,妳還是拿去吧。或者,我還是明天再交給妳吧,讓我先來把這地方整理出來。妳覺得好不好?」
「妳整個下午做什麼來著?」
「好!」她最後說:「我不妨礙你好了。但是我覺得坐在這兒,看你管理著小雉雞,於我一點也沒有關係。而且我很喜歡。但是你既以為這是礙你的事,我便不再妨礙你好了,你不要害怕了。你是克利夫男爵的看守人,而不是我的。」
「不,謝謝!我不要。」
在窘迫至極的時候,搖擺著她們光輝的向陽的小花瓣。但是事實上也許她們喜歡這樣——也許她們喜歡如此的擺首弄姿。
尤其是,他不想再和一個女人接觸了。他懼怕因為過去的接觸使他受到一個很大的創傷,他覺得要是他不能孤獨,要是人不讓他孤獨,他便要死亡。他已經完全從外界脫離了,他的最後翻身處便是這個樹林,他把自己藏在那兒!
「我正奇怪著妳回來了沒有,夫人。」她快活地說。
她在紛亂的情緒中回家去,不知道自己在想著什麼、感覺什麼。
「我來遲了吧,克利夫?」她說著,把她採的幾朵花插好,再把茶葉罐取了來,她站在托盤旁邊,帽子沒有取下,圍巾也還在頸上。「我真抱歉!為什麼你不叫波太太弄呢?」
「啊,這些浮華不實的事我是最嫌煩的,它會破壞一切的秩序的。」
康妮靠著一株小松樹坐下,這小松樹在她的背後,動蕩著一種彈性,有力的向上的生命。直聳著活動著它的樹梢在太陽光裡!她望著那些野水仙花,在太陽光下,變成金黃的顏色,這同樣的太陽,把她的手和和_圖_書膝蓋都溫暖起來。他甚至還聞著輕微的柏油味的花香。因為是這樣的靜寂、這樣的孤獨,她覺得已進入她自己的命運的川流裡去了。她曾經被一條繩索繫著、顛簸著、搖動著,像一隻碇泊著的船。現在呢,她是可以自由飄蕩了。
她來到了那塊空曠的地方。一個人影兒都沒有!小屋門是鎖著的,她坐在那粗陋的門簷下的門檻上,蜷伏在她自己的暖氣裡。她這樣坐著,望著霏霏的雨,聽著無聲的雨滴,聽著風在樹枝上奇異的嘆息,而同時卻又彷彿沒有風似的。老橡樹環立著,它們的灰色的有力的樹幹,給雨濕成黑色,圓圓地,充滿著生命地,向四周迸著豪放的樹枝。地上並沒有什麼細樹亂草,有的是繁衍的白頭翁,一兩株矮樹、香木或雪球樹,和一堆淡紫色的荊棘。在白頭翁的綠衣下面,衰老而焦紅的蕨草並不多是被掩沒了。
他站了起來向她行禮,靜默地望著她四肢無力地走了過來。他不喜歡她侵犯了他的孤獨,這孤獨是他所深愛,且認為這是他生命裡唯一的和最後的自由。
「真奇怪!」康妮說。「在一個真正新鮮而晴朗的日子裡,人的心情也跟著大不相同。平時,一個人覺得甚至空氣都是半死的,人們甚至連空氣都要拿來毀滅了。」
「那麼,又為什麼呢?」她問道。
「姦污是個醜惡的字!」她說。「是人類把一切事物姦污了。」
「是的,多做一支同樣的。」臉紅著,她說。
「是的!」她說:「也許另有一支。但是我們可以照你那支另做一支。我想那用不了一天的工夫。在這一天內你可以不用鑰匙吧?」
「沒有的,夫人,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的。」他說。
「我看我以後會偶爾來到這兒坐坐。」
「他的土話是他覺得要說時才說的。像他這種人,他能說很正確的英語的。我想他以為自己即陷在這種地位中,最好便說這種階級的人所說的話吧。」
「梅樂士也在那裡嗎?」
當她走開時,他緊緊的盯著她,他掀起了他的外衣,從他的褲袋裡,把小屋門的鑰匙取了出來。「你還是把這個鑰匙拿去吧,我會另外找個地方去養雛雉的。」
「到這小屋裡坐坐吧。」他說了先她走到小屋裡去,把些廢木材推在一邊,拖出了一把榛樹枝做的粗陋椅子。
「它們會活轉過來的!」她一邊說,一邊把杯子裡的花端在他的面前讓他聞。
她站了起來,覺得身體有些僵硬,採了幾朵野水仙便走了。她並不喜歡摘斷花枝;她只要一兩朵伴她回去。她不得不回勒格貝的牆壁裡去。唉!她多麼恨它!尤其是它堅厚的牆壁!總是牆!雖然,在這樣的風裡,人是需要這些牆壁的!
她替他斟著茶。
她不知怎麼說好,而且她覺得軟弱無力。
他望望她,臉上閃著乖戾的笑容。
第二天下午,她又到樹林裡去,她沿著落葉松樹叢中的那條彎曲而上坡的大路走去,直至一個被人叫做約翰井的泉水邊。在這山坡上,冷氣襲人,落葉松的樹蔭下,沒有一朵花兒。但是那冰冷的泉源,卻在它那由白帶紅的純潔細石堆成的井床上,悠閒地湧著,多麼晶瑩剔透!無疑地那是新來的看守人添放了些小石子,她聽著溢出的水,流在山坡上,發著叮噹的細微聲。這聲音甚至比那落葉松林的嘶嘶怒號聲更響,這落葉松林在山坡上遍佈著暗影。她聽見好像一些渺小的水鈴叮噹響著。
就這樣,她坐在那小屋的門邊,作夢似的,全忘了時間和環境的知覺。她是這樣地恍惚,他突然地向她望一望,看見了她臉上那種十分靜穆和期待的神情。在他,這是一種期待的神情。驟然地,他彷彿覺得他的腰背,有一支火焰在燃燒著,他的心裡呻|吟起來。他害怕著,拒絕著一切新的密切的人間關係。他最切望的便是她能走開,而讓他孤獨下去。他懼怕她的意志,她女性的意志,她新女性的固執。尤其是,他懼怕她那上流社會婦女的泰然自若,果敢無畏的恣情任性。因為,畢竟他只是個傭人。他憎恨她的現身於這個小屋裡。
「只是什麼?」她不知所措的問道。
「比朱諾的眼瞼還要溫馨。」他引了這句話說。
「也許克利夫男爵另有一支吧。」他用土腔說。
「也許是空氣的某種情況把人的生氣削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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