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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去東德才行。」
安段立刻用尖酸的口氣說:
近午夜時分,他們朝比利時開去。在瓦朗西納換朱莉亞開車。
我還記得我說過的每一個字。
接著,大家閉口不語。車子開到被東德包圍的西柏林邊界時,仍是安靜無聲。當車子進入市內後,才突然聽到馬蒂斯大聲喊道:Ich Bin ein Berliner!(我是柏林人!)
「跟你們法國人一起!」
「我可以連續開好幾小時的車。」
眾夥把椅子挪開,朱莉亞便坐在新認識的朋友當中。不久之後,大家在亞拉郭大道上互相擁抱,她和不認識的人親臉告別。既然她是遠征團的一分子,就必須和留在巴黎的人說再見。從巴黎到柏林有一千公里路程,沒有時間拖拖拉拉。十一月七日的晚上,車子沿著貝荷西堤岸往塞納河上游駛去,朱莉亞怎樣也料想不到她在和巴黎說再見,料想不到她今後再也無法從窗子瞭望天文臺的屋頂。
「我被你們兩個煩死了!」
安段問大家的意見。是安段還是馬蒂斯?這不重要,反正投票的結果幾乎占大多數,讓她參與即將進行的壯烈之舉。
於是,他們組成隊。當天晚上將開一部車子出發,目的地是德國。兩人輪流開車,第二天中午左右就可以抵達柏林了。
馬蒂斯吩咐對策,車子必須由他開,安段坐在他旁邊,朱莉亞坐在後面。他的外交官家屬護照是說服海關讓他們繼續往前走的符咒。馬蒂斯下令執行「大演習」。千萬不可以透露出他們真正的動機。如果問他們為什麼要去東德時,馬蒂斯便回答說,他要去西柏林看當外交官的父親,朱莉亞有美國護照,她也說她的父親是公務員,在西柏林任職。安段問道:「那我說什麼呢?」馬蒂斯一邊發動馬達一邊說:「你呀,你閉上嘴巴!」
在亞拉郭咖啡館,一個跟平常hetubook.com.com一樣的晚上,幾位索爾邦大學的學生在高談闊論,討論德國政情。從九月初開始,成千上萬的東德人越過匈牙利邊境,企圖投奔西德。而昨天就有上百萬東德人在柏林街上示威。
他叫安段。
接著他把手高高舉起,然後鄭重說道:
海關人員很諒解,只是看看她留在置物箱裡的證件。
其中一名學生大喊:「這是歷史上的大事啊!」
他呢、他是馬蒂斯。我還記得他老是抽菸,動不動就發脾氣,嘴巴說個不停,當他無話可說的時候就哼曲子。我從來沒碰過這麼害怕安靜的人。
這個懲罰不痛不癢。越過西德邊境時,朱莉亞完全不知道前後經過如何。馬蒂斯的父親是大使,因此他有一張外交官家屬通行證。他對海關人員好言好語,說時候這麼晚了,請不要把剛從美國來的同母異父的妹妹吵醒。
檢查站兩旁聳立著比消失在地平線的樹林頂端還更高的探照燈高塔,正前方有四座稍矮一點的瞭望台。鐵絲網大門上掛著一張寫著「馬亨伯恩邊界檢查站」的牌子。每一部車子通過之後,大門便立刻關上。
當朱莉亞再度睜開眼睛時,他們已經來到多特蒙德。全體同意——就差一票,因為他們未徵求她的意見——到城裡去,上一家像樣的咖啡館吃個早餐。那是十一月八日的早晨,她生平第一次在德國醒來。明天,她所認識的世界將會發生重大改變,把她這名年輕女子的生命帶進無法預測的潮流裡。
整整過了一個多鐘頭後,馬蒂斯才重新燃起唱歌的欲望。除了幾部卡車外,一路上看到的車子不管是迎面而來,或者是被他們超過的,全都是拖笨車,東德這國家的人民似乎都希望擁有相同的車子,避免和鄰居競美。馬蒂斯的車子非常引人注意。法國寶獅五〇四型在東德的高速公路上威風凜凜。當他們超車時,沒有一個司機不用贊羨的眼光欣賞和_圖_書他們的轎車。
……一九八九年九月的第一天,朱莉亞滿十八歲。為了慶祝生日,她放棄安東尼替她註冊的學院,申請一個和父親替她選擇系所完全不同的國際交換留學生計畫。最近幾年當家教累積下來的儲蓄、最後幾個月在美術系的繪畫室偷偷當模待兒賺來的錢、跟同學們一起賭博玩牌時贏到的錢、再加上她終於獲得的獎學金。她是靠安東尼私人祕書的幫忙才獲得獎學金的,否則的話,學院院長會以她父親富有的理由將她的申請駁回。華拉斯很不情願地答應幫忙,而且不斷在說:「小姐啊,妳叫我做的事真難辦,令尊要是知道的話。」他在文件上簽字,證明他的雇主長久以來都未提供女兒的生活費用。朱莉亞還提出許多工作證明,總算說服了學校的總務處。
沿著馬路的右手邊是一片茂密的杉樹林,樹林盡頭出現陰森森的邊境海關檢查站。檢查站大得就跟飛機場的過境等候區一樣。馬蒂斯把車子鑽到兩部卡車之間。一名警察向他們打手勢,要他們換車道。馬蒂斯臉上不再有一絲笑容。
她一邊往他們走過去,一邊問道:
首先必須經過講佛來米語的比利時布拉邦省,這裡聽不到法語。多了不起的國家啊!僅僅幾公里遠的距離就有三種不同語言!「這是個有漫畫和幽默感的國家!」馬蒂斯一邊回答,一邊催促朱莉亞開快點。快到列日時,朱莉亞睏得眼皮幾乎睜不開,車子失控,往旁偏離。
第一關檢查時,警察命令他們把車子的行李箱打開,然後檢查安段和馬蒂斯的行李包。此時朱莉亞才發現自己沒攜帶任何衣物。警察再度喝令他們往前開。在稍遠處,他們必須通過兩旁都和圖書是白色瓦楞鐵皮屋的通道,這裡要檢査身分證件。一名警察叫馬蒂斯把車子停在旁邊,然後下車跟他走。安段咕咕囔囔地抱怨,說這趟旅行簡直是瘋狂之舉,他一開始就已經告訴過他。馬蒂斯提醒他要記住事先約好的話,然後才開動車子。朱莉亞向馬蒂斯使眼色,問他要她怎麼做。馬蒂斯把我們的護照都拿去,這些事我都記得很清楚,恍如隔日。他跟著海關人員走。我和安段兩人在等他。在這冷清清的鐵皮屋頂下,雖然只有我們兩人,我們也緊守著約定隻言不語。接著馬蒂斯又出現了,後面跟著一名軍人。安段也好,我也好,誰也無法猜到會有什麼事發生。這名年輕軍人挨次看著我們,然後把護照交還給馬蒂斯,並且向他打手勢表示可以離開。我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恐懼,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侵入皮膚底下,連骨頭都東僵,整個身心都被剝奪的感覺上車子慢慢地開,一直開到下一個檢查站。我們又停在一所很大的天篷底下,一切又重新開始。馬蒂斯又到其他營站去接受盤問。當他好不容易回來時,從他臉上的笑容可以知道,這下我們可以踏上柏林之路了。在抵達目的地之前,我們都不可以離開高速公路。
安段還有點猶豫,馬蒂斯加上一句話:
她回到父親住在公園大道的宅邸,前後停留的時間非常短暫,氣氛也非常火爆,護照取回後,她重重把身後的門關上。之後,她踏上開往甘迺迪機場的巴士,在一九八九年十月六日的清晨來到巴黎。
「她是美國人,我們也算是欠他們人情!」
桑莉絲、孔翩涅、亞棉、康布雷,這麼多寫在路牌上的神祕地名從她眼前一個一個飛逝而過,都是她不認識的城市。
我在撒謊。
她的旅伴話說得太快,有許多話她都沒聽懂。她以為以前學了六年的法文就可以說是個雙語人士。為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爸爸要我學這種語言呢?是否為了紀念他曾經在蒙特婁住過的幾個月?很快地,他們又必須再上路了。
朱莉亞也不客氣地反擊:
「我能不能跟你們一起去?」
越過邊境時,海關人員對朱莉亞手持的美國護照感到疑惑,但是她的巴黎美術學校學生證就等於是張通行證,他們得以順利過關。
她立刻將車子停在緊急停車道上,好讓自己恢復鎮靜。安段責備她,強迫她坐在後座,不許她再開車。
經過畢勒費爾德之後,已經很接近漢諾威了。朱莉亞再度掌控方向盤。安段原想反對,但是他也好,馬蒂斯也好,兩人都累得無法繼續開車,而距離抵達柏林的路還很遙遠。兩個法國人一下子就呼呼大睡,朱莉亞終於享受到片刻的寧靜。車子已經開到赫姆斯特附近,要通過這裡的關卡就比較難了。前面便是一道道劃定東德疆界的鐵絲網。馬蒂斯正好睜開眼睛,連忙叫朱莉亞把車子停在路邊。
「他們現在還在那裡!」
突然,她又看到她住的學生房。一張木桌靠在可以遙瞰天文臺屋頂的窗前、一把白鐵製的椅子、老舊的檯燈、一張單人床,上面鋪著粗糙但是味道很香的床單、兩名住在同一樓層的女室友,她們的名字讓人聯想到遙遠的舊時代。每天走路到美術學校時都要經過聖米榭大道,亞拉郭大道路口轉角的咖啡館,和一大早在吧台前一邊抽菸一邊喝咖啡白蘭地的常客。她獨立自主的夢想終於實現,她拒絕一切情感上的漣漪,一心一意學習。從早上到晚上,從晚上到早上,朱莉亞把所有時間都放在繪畫上。盧森堡公園的椅子幾乎每張她都坐過,每條小路她都繞過,為了觀察小鳥走路的笨拙姿勢,她躺在禁止踐踏、只有小鳥能在上面逍遙的草坪上。十月就這樣過去。她在巴黎的第一個早秋慢慢遠去,接連而來的是十一月初陰霾的日子。
「她回國之後,有一天可以替法國人支持的所有革和-圖-書命偉業做見證。」
接著經過的城市是柴爾門、泰森、考佩尼茲,然後是馬格德堡,最後是波茲坦。離柏林只剩下五十公里路程了。安段堅持在進入柏林郊區時由他來開車。朱莉亞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對他們說,差不多四十五年前,她的同胞們光復了柏林。
另外一個人提出建議:
許多回憶栩栩如生地湧上心頭。
「我會開車,而且我今天一整天都在睡覺。」
那天晚上是什麼動機使朱莉亞在亞拉郭咖啡館中舉起手呢?是何種力量使朱莉亞走到索爾邦學生們的桌子前面呢?
馬蒂斯在旁說道:
馬蒂斯不停在唱歌,令安段很不耐煩,可是我呢,我在練習把我不怎麼懂的歌詞記在心上,可以讓我保持清醒。
想到這裡,朱莉亞不禁莞爾,許多回憶又接二連三湧至。第一次歇腳是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大家把身上的錢掏出來數,我們決定買些長棍麵包和切片火腿肉。他們還特地為她買了一瓶可口可樂以示慶祝,結果她只喝了一小口。
經過蒙斯之後,在拉魯維爾分叉口的地方弄錯路。穿越布魯塞爾的前後經過真是有趣至極。那裡的人也是說法語,但是帶著一種口音,儘管許多表達方式她都是第一次聽到,但對朱莉亞這個美國人而言,反而更容易懂。當一個過路人非常友善地告訴他們通往列日的正確路線時,馬蒂斯為什麼對他的法語笑個不停呢?安段重新計算行程。繞遠路浪費一個多鐘頭的時間,馬蒂斯希望能趕快抵達,因為革命是不會等待他們的。大家再一次研究地圖,決定立刻往回走,因為繞北邊的路太遠,於是繞南邊,往杜塞爾多夫開去。
竇瑪斯,我朝你走過去。我們那時無憂無慮,你也仍然在世。
吹在蒙特婁舊港步道的晚風讓朱莉亞冷得直發抖。儘管如此,她的雙眼仍然看著炭筆勾勒出的男人臉孔。那是從另一個時代突然出現的臉,出現在比過去劃分德國疆界的營哨瓦愣鐵皮還要白的畫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