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跟著你走。那是十一月十一日的清晨,我們趁著亂哄哄的局面,越過東西交界。那天早上,也許我是第一個進入東柏林的美國女學生,就算不是,我也是所有美國女學生中最快樂的一個。
他們三人在小旅館的大廳再度相見時,已是十一月九日將近中午的時候。當天下午,他們去參觀柏林市區。再過幾個鐘頭,竇瑪斯,再過幾個鐘頭我就會和你相逢。
竇瑪斯,真希望你知道那天我有多害怕,害怕永遠無法認識你的唇。你闖進我的生命,彷彿毫無預警卻突然到來的夏天,帶著燦爛的陽光照亮清晨。你用手心撫模我的臉頰,手指沿著我的臉往上滑,然後在我的每個眼簾上輕輕地吻。「謝謝妳。」這是你唯一說的一句話,然而你已經走了。克納普正注視我們,我突然發現到他的眼光,那眼光好像寄望我說一句話,說幾個他想找出來的字眼,能夠永遠抹除令你們分隔很遠的那些年代。那些年代使你們兩人的生活有天壌之別;他要回到記者工作上,而你要回到東方世界去。
晚上八點,東西德所有廣播電臺和電視臺都轉達這項消息,而且不斷重複報導這則不可思議的新聞。
在人山人海的群眾中,有一張臉孔往回看。看到你們的眼光交會,一名和你同年齡的男子盯著你,我那時候幾乎是很嫉妒。
「妳看得那麼仔細的那張畫像,為什麼讓我想起某些事來?我想這一定跟妳剛剛在碼頭上的怪異舉止有關。不知道為什麼,那張臉孔我好像以前見過。」
竇瑪斯,竇瑪斯,竇瑪斯,我已經忘了在唸你的名字時心中那種美好的威受。在看到這張酷似你、讓我想起你的畫像之前,我已經忘了你的聲音,你的顴骨,你的笑容。我真希望你沒有去那個國度做報導。要是我早知道,當你對我說你想做報導記者的那一天,要是我早知道結果的話,我會對你說那個想法不好。
「不要管我。」
可是朱莉亞就是不作聲。
下午六點三十分,朱莉亞和兩位朋友來到一座公園附近,他們決定步行穿過公園。
竇瑪斯,我就要結婚了,哦,應該說,我上週六要結婚,可是婚禮延期。這件事說來話長,不過就是這件事使我來到這裡。也許是因為我必須再看,次你的臉吧。請在天上代我問候你的祖母。
這天晚上,她迷失在另一批人群當中,周圍都是在蒙特婁碼頭上閒逛的遊客,在這批遊客當中,朱莉亞哭了。她看著炭筆勾畫的臉孔,眼淚沿著臉頰滴滴落下。
馬蒂斯忍不住開口大笑,也跟著喊,我也跟著喊「克納普,克納普」。你瞪著我們,好像我們是瘋子,接著你也笑了起來,又再喊「克納普,克納普」。我們幾乎是一邊跳舞,一邊高聲唱著你找了十年的朋友的名字。
不過你會回答我說,報導世界真相的工作不會是不好的工作,哪怕展示的相片很殘忍,哪怕有些相片會揭露事實。你會用低沉的嗓音大聲說,如果報界老早就知道圍牆另一邊的真相的話,以前統治我們的人老早會把圍牆剷除。可是他們是知道的,竇瑪斯,他們知道你們每個人的生活,他們的時間都花在監視你們身上,統治我們的人沒有這個勇氣。我聽到你對我說,必須要跟我一樣,生長在可以毫無恐懼地隨意思考和隨意說話的城市的人,才會放棄冒險。我們會為這問題和_圖_書討論整個晚上,一直到天亮,一直到第二天。竇瑪斯,你知道我有多懷念我們之間的爭吵嗎?
他們第一個參觀的景點是勝利紀念柱。馬蒂斯認為它要比巴黎萬杜姆廣場的還來得雄偉,可是安段對他說這樣的比較毫無意義。朱莉亞問他們是否經常這樣辯來辯去,兩個男的聽了驚訝地瞪著她看,不明白她到底在講什麼。第二個參觀的是選帝侯大道的商業區。三人徒步走遍百來條街,當朱莉亞實在走不動時,他們才搭乘電車。下午四點鐘左右,他們站在紀念教堂前靜思。柏林人稱這座教堂為「空心牙」,因為二次大戰時,這座教堂遭炸彈空投襲擊而崩毀,外觀變得很奇特,因而有這別名。教堂一直被保留原貌,以資紀念。
「因為你到柏林來找我的那一天,你的拳頭曾經打在這個人臉上。因為那是我十八歲時心愛男人的臉孔,他就是你強迫我回紐約時,硬要我分開的人!」
東柏林人可以自由離開,就是這麼簡單。那時一名記者問政府發言人何時開始實施這項法令。政府發言人誤解記者的問話、當場回答:現在!
安段問哪裡可以找到睡覺的地方。他也是異常疲倦,但酒保完全聽不懂他說什麼。最後他們找到一家小旅館,要了兩間房間。兩個男的合住一間,朱莉亞單獨一間。他們爬上四樓,道聲晚安後,每個人都倒在床上睡覺。只有安段例外,他整晚都睡在鋪在地上的鴨絨被上。馬蒂斯一進入房間,便橫躺在床上呼呼入睡。
你走遍城市,踏遍街道、往你的自由飛奔;而我、朝你走過去,然而我心中並不知道、也不瞭解是什麼力量把我往前推。這項勝利不屬於我,這個國家不屬於我,這些街道對我而言是陌生,在這裡、我是外國人。我也開始跑、想要脫離無法阻攔的人潮。安段和馬蒂斯保護著我。我們沿著長無止境的水泥牆往前走,這道牆上有許多抱著希望的畫家不斷在上面繪畫。這時,你的幾位同胞,這些無法忍受在檢查站前還要排隊再等幾個鐘頭的人開始爬上圍牆。在圍牆這一邊,我們在觀察你們:我右手邊,有人張開雙臂,減輕你們的跌落壓力;我左手邊,有人站在粗壯的肩膀上看著還在鐵幕之內的你們奔過來,跑完剩下的最後幾公尺。我們的叫聲和你們的叫聲混合在一起,我們在鼓勵你們,想消除你們的恐懼,告訴你們我們在這裡。突然,我這個逃離紐約的美國人,這個曾和你們國家對抗的國家的孩子,在這充滿人間溫情的時刻,我變成了德國人。在少女情懷的天真爛漫下,我也低聲地說Ich Bin ein Berliner,然後我哭了。我哭得很厲害,竇瑪斯……
夜晚降臨時、他們三人都被旅途疲勞所征服。朱莉亞忍不住大打呵欠,結果她開始打嗝,而且打個不停。馬蒂斯想盡辦法平息她的打嗝,起先是嚇唬她,但是他的每個妙計到最後都引來一場大笑,反而使朱莉亞嗝打得更厲害。安段也加入陣線,叫她做幾個特技式的體操動作,頭朝下,雙手交叉和-圖-書,然後喝杯水。這項絕招靈驗無比,但是朱莉亞還是沒有成功,而且嗝得更加厲害。酒吧裡的幾個客人也提出其他辦法。有的說一口氣喝光一品脫的水,有的說捏住鼻子盡可能長時間停止呼吸,有的說躺在地上將膝蓋往腹部靠攏。每個人都說出自己的錦囊妙計,最後有個站在吧台前面喝啤酒的醫生非常好意,用近乎十全十美的英語建議朱莉亞去休息。她雙眼周圍的黑眼圈證明她已經疲憊不堪,睡覺是最好的處方。三個夥伴便決定去找個青年旅館。
「算了,我晚點再送給妳!看來現在時機不恰當。」
三位朋友坐在一家咖啡館內,仔細聆聽周圍人的談話。安段全神貫注,將高中學的德文全搬出來,把柏林人的評論翻譯給馬蒂斯和朱莉亞兩人聽。共產政權再也撐不了多久了,有些人甚至認為,東西柏林的通行管制站不久就會開放。自從戈巴契夫十月訪問東德後,一切都變了。一名到這裡匆匆忙忙喝杯啤酒的《每日鏡報》記者透露,他們報社的編輯室紛紛攘攘,動盪不安。
安東尼見朱莉亞不發一語,又開口說:
「妳在跟誰說話呀?」朱莉亞嚇了一跳,答道:
「朱莉亞,妳的樣子真荒謬可笑。看看妳自己,好像跟妳爸爸沒電的時候一樣!妳動也不動站在這裡有一刻多鐘頭了,而且妳嘴裡還念念有詞……」
「朱莉亞?妳還好嗎?」
她慢慢朝他轉身,嘴裡說不出一句話,接著又轉頭看畫像。
「不要,這幅畫不能用價錢衡量,它必須留在這裡。請你再等幾分鐘,然後我們就走。」
平常這時候就已經付印的報紙大標題到現在都尚未決定。大事即將發生,但是他無法進一步解釋。
你站起身,向我們道謝我們送給你的這份禮物。我們什麼也沒做啊!馬蒂斯對你說沒什麼,他很高興能幫上一些忙。安段建議大家一起送你到東西柏林交界的關口。
朱莉亞不回答,只是轉身離開。安東尼加快腳步追上她。
你在牆上站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兩人眼神呆滯,就這樣傻傻地看著對方,無法分開。你擁有一個展現在你面前的新世界,然而你卻一直看著我,就好像我們的眼光被一绦繃得很緊的隱形線連在一起。我哭得像個淚人兒,可是你卻對我微笑。接著,你跨過圍牆,然後往下跳,我和其他人一樣,立刻張開雙臂將你接住。你跌在我身上,我們兩人在這塊你從未踏過的土地上打滾。你用德語跟我說對不起,我用英語跟你說好。你站起身,拍拍我肩膀上的灰塵,好像這個手勢一直都是屬於你。你對我說話,可是我完全聽不懂,所以你不時地搖頭點頭。我一直在笑,因為你的模樣太滑稽,而我呢?我的樣子比你更滑稽。你向我伸出手,口裡說出我後來不斷掛在嘴巴上的名字,這個我好久以來再也沒喊過的名字:竇瑪斯。
她低聲地說:
「我到底可不可以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大聲喊著:「帶我走!我想認識你要回去見面的祖母。」沒等你的回答,我再度握住你的手,對你鄭重說道:「必須要有全球人的力量加在一起才能把我拉開。」克納普聳聳肩膀。他看到你驚訝得目瞪口呆的表情,說道:「現在的道路暢通無阻,你們要的話可以隨時回來!」
……人潮又比先前更洶湧吵嚷。群眾們都往圍牆走過去
和_圖_書
。有些人開始刨牆,所用的工具都是臨時找到的,螺絲刀、石塊、縞子、折疊刀,都是微不足道的工具,但是一定要把障礙鋤掉。接著,就在離我數公尺遠的地方發生了一件無法置信的事。全球最有名的大提琴家就在柏林。他聽到消息後,也來跟我們、跟你們會合。他提好大提琴,開始演奏起來。是當天晚上?還是第二天晚上?這不重要。琴弦拉出來的音符也倾倒了圍牆。許多Fa、許多La、許多Si,一道道悦耳動聽的旋律往你們飄揚而去,自由之聲隨著音符所到之處傳向你們。你要知道,哭的人不是只有我一個。那天晚上、我看到好多好多的眼淚。那一對激動得緊緊擁抱在一起的母女的眼淚,因為她們沒想到在從未能相見、從未能互相擁抱、從未能互相示愛的二十八年後,她們居然能夠再度重逢。我看到許多白髮蒼蒼的父親在千百人當中,似乎認出他們的兒子。我看到那些只有眼淚才能將以往忍受的所有痛苦洗刷殆盡的柏林人。接著,出其不意地、在群眾當中、在圍牆上、我看到你的臉孔出現、看到你滿是灰塵的臉孔、還有你的雙眼。你是我第一個認識的東德男子;而我是你看到的第一個西方女子。安東尼把手搭在朱莉亞的肩膀上。
「妳好像被這幅畫像迷住了,而且妳的嘴唇在發抖。」
女畫家一直無法把畫畫完。她前後三次叫她的客人坐正,可是安東尼卻沒聽進去。他老是不停轉頭注視他女兒,女畫家只好盡量設法抓住他的臉部表情。朱莉亞站在稍遠之處,雙眼一直看著女畫家展示的那張作品。她的眼神茫然,魂魄似乎飛到別處去了。從他坐在矮凳上開始,她的眼睛就沒離開過那張畫。他出聲叫她,但她都沒應。
走在路上時,你握住我的手,我讓你握著,就這樣走了好幾公里路。
安東尼大喊:
成千上萬的西德人不約而同來到邊界關口。成千上萬的東德人也不約而同湧至關口。在這些衝向自由的群眾中,兩個法國人和一個美國人也跟著人潮一起走。
在交界關口的兩邊有些人繼續在剷除圍牆。我們必須在這裡說再見。你先向克納普告別。他拿一張名片給你,同時說:「只要可以,儘早打電話給我。」是否因為他是記者,所以你也想從事這個行業呢?還是因為你們少年時代就互相許下這個願望?這個問題我問過你一百遍,而每一次你都逃避問題,只是嘴角帶著每當我令你生氣時,你對我慣用的微笑回答我。你和安段以及馬蒂斯握握手,然後轉身對著我。
「朱莉亞,妳在發抖,這樣下去會著涼。我們現在就回去。妳要的話,我們可以把這幅畫像買下來,妳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不過要在暖和的地方看。」
「妳看,」安東尼拿著他的畫像給他女兒看,高興地說,「畫得真成功,哦,這是送給妳的。」朱莉亞不理他,繼續往飯店走去。
碼頭上一名女子撞到她,而且連停都沒停下來。朱莉亞對她完全不理會。一名賣珠寶的私販拿著一條淺色木頭雕成的項鍊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她只是慢慢地搖頭,販子像唸禱告詞般的滔滔說詞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安東尼拿十美金給畫家,然後站起身。女畫家把畫像拿給他看。畫像的表情很逼真,而且酷似真人。安東尼很滿意,又把手伸進口袋,給她加倍的錢。他朝朱莉亞的方向走幾步。
他們原先計畫好的m.hetubook.com.com旅途時間完全錯誤。十一月八日抵達柏林時,幾乎已經快傍晚了。儘管如此,沒有人在意一路累積下來的誤點。他們雖然精疲力盡,卻把疲倦拋諸腦後。柏林城內處處都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人人皆有預感,一件破天荒的大事即將發生。安段說得沒錯。四天前,在鐵幕另一邊,有百萬多個東德人為爭取自由而走上街頭示威。那道日日夜夜有上千士兵和許多警犬看守的圍牆,將許多相愛、許多曾經生活在一起的人分開,而這些人引頸盼望,但又不敢抱持太多的信心,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度相聚。在一個替冷戰打開序曲的悲慘夏天,多少家人,多少朋友,甚至是普通的鄰居,被一道突然從地升起長達四十三公里的水泥牆、鐵絲網,以及瞭望台分隔了整整二十八年。
晚上十點三十分,在東柏林也好,在西柏林也好,每個人都往不同的關口檢查站走去。對於那些無法應變現在的情況、被成千上萬嚮往自由的人潮所淹沒的士兵們而言,現在輪到他們走投無路。伯恩黑梅爾街關口的攔杆被拉起,德國開始走向統一之路。
「妳看什麼東西看了十幾分鐘?」
稍晚之後,東德一名政府發言人發表了一則改變世界面貌,最起碼改變了二十世紀末期世界面貌的宣言。東德人可以自由行動,離開東德,前往西德,所有關口檢查站的士兵不會放狗咬他們,也不會開槍向他們射擊。冷戰期間,有多少男女老幼為了攀越恥辱之牆而喪生呢?好幾百人被忠於職守的守衛開槍擊中,死在牆下。
他走到她旁邊時,又再度說:
你們倆就好像屬於同一個狼群,後來被分開,在繞過一座森林之後又再度會合的兩匹野狼,你們呆呆地站著不動,互相看著對方。接著克納普叫你的名字。「竇瑪斯?」在西柏林的石板路上,你們的身影那麼美。你緊緊抱住朋友,臉上露出的喜悦是如此崇高。安段在哭泣,馬蒂斯安慰他,說如果他們也分離了那麼多年,那他們再度相逢時的喜悦也是一樣的。安段哭得更厲害,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兩人還沒認識那麼久。你的頭靠在好友的肩膀上。你看到我在注視你,立刻挺起頭,然後對我重複那句話:「世界廣闊,友誼浩瀚。」安段哭得像洩洪,無法抑止。
我們在一家酒吧的露天座上坐著。寒氣打在臉上,但是我們毫不在意。你和克納普坐在離我們稍遠的地方。追捕過去十年的光陰,需要用很多字彙,而有時候卻是靜默不語。那天深夜,我們都沒有分開,接下來的白天也都一直在一起。第二個清晨時,你才對克納普說必須離開。你不能再停留。你的祖母住在圍牆另外一邊,你不能留下她一個人,因為你是她唯一的依靠。今年冬天她應該有一百歲,我希望她也能夠在你目前所處之地與你相會。你的祖母,我真是喜歡她!當她把長長的白頭髮打好辮子,然後再來敲我們的臥室房門時,她是那麼漂亮。你跟朋友保證,只要局勢不再倒退,你很快就會再回來。克納普很肯定地對你說,通往自由的門是永遠不會再關上的,而你回答:「也許吧,不過,就算是我們必須再多等十年才能相見,我還是每天都會繼續想著你。」
你知道嗎,我遵守了諾言。你記得那家陰暗的咖啡館嗎?在那裡你曾要我發誓,如果有一天命運將我們分開,不管情況如何,我也要繼續快樂的過日子。我知道你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愛你的方式有時會讓你感到不自在,因為你以前太缺少自由,所以無法接受我把自己和_圖_書的生命寄託在你身上。就算是我憎恨你徹底破壞了我的幸福,我還是遵守了諾言。
但是他女兒的心神太遙遠,根本沒聽到他的話,就好像兩人被二十年的時間所隔開似地。
當我詞窮時,我會投降,就跟我離開的那天一樣。如何留住你呢?如何留住一個以前缺少自由的人?竇瑪斯,有道理的人是你,你從事的工作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工作之一。你遇見馬蘇德了嗎?你們現在都在天上,他是否同意接受你的訪問了?這還值得做嗎?你過世幾年後他也喪生。成千上萬的民眾在潘契爾河谷盆地替他送葬,而你的屍骨卻沒人能收拾。如果那個地雷沒有炸毀你的車子,如果我不害怕,如果早先我沒有放棄你,那我的生命將會是如何?
我們決定幫你尋找,一起踏遍柏林的每條街道。你踩著堅決的腳步往前走,彷彿很久以前,你們就已經約好在某處相見。一路上,你不斷打量每張臉孔,撞到行人,回頭看人。這時太陽尚未昇起,安段在一座廣場中央停下來,大聲喊道:「你最起碼可以告訴我們那個我們像呆瓜一樣找了好幾個鐘頭的人的名字啊?」你沒聽懂他的話。安段叫得更大聲:「Name, Vornamc(名字、姓氏)。」你發起火來,用吼的回答:「克納普!」那是你要找的人的名字。接著,安段為了讓你明白他不是對你生氣,也開始大叫:「克納普!克納普!」
安東尼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她。他又再度叫她。
安段想勸告我,說那是瘋狂之舉。也許吧,可是我從來就沒感受過令人陶醉的激|情。馬蒂斯用手肘碰了他一下,管人家什麼閒事呢?他向我跑過來,在我臉上親了一下,一邊在一張紙條上寫上他的電話號碼,一邊對我說:「你回到巴黎的時候打電話給我們。」我也在他們兩人臉上親吻一下,之後,我們就離開了。竇瑪斯,此後,我再也沒有回過巴黎。
我們再度動身,隨著跟你一樣要回家的大批人群走,因為革命也好,不革命也好,他們的家、他們的房子,都在城市另一邊。
剛開始的時候有點尷尬,那是非常脆弱的時刻。我向你介紹安段和馬蒂斯,並且鄭重強調「朋友」兩個字,而且我還重複了六遍你才明白。我真是糊塗,你那時的英文還不行。也許你已經懂了,你露出笑容,擁抱他們。馬蒂斯一邊緊緊摟著你,一邊向你恭喜。安段只是跟你握握手,但是他跟他朋友一樣也是激動不已。我們四個人一起往市內走去。你說你要找個人,我以為你要找的是個女的,其實是你的童年好友。十年前,他和家人成功跨越圍牆,從那時起,你就再也沒見過他。可是在滿街都是相摟、唱歌、喝酒、跳舞的成千上萬人群當中,如何能找到幼時好友呢?你說,世界廣闊,友誼浩瀚。我不知道是因為你的口音,還是你那句話的天真,安段嘲笑你;而我呢?我覺得你的想法很有意味。是否是曾經使你百般受苦的生活保留了你的童真,而我們的童真卻被所享有的自由扼殺了?
「朱莉亞!」
「沒跟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