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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我們沒談過的事

作者:馬克.李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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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快點,沒必要回妳家一趟。妳要是缺少什麼,我們可以在當地購買。我們時間不多了,我在外頭等妳,我已經叫了一部車。跟妳講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像做過相同的事,我沒弄錯吧?」

「喂,妳的加拿大神祕之旅怎麼樣了?」
「不要怕使用正確字眼。在她喪失理智之前?在她發瘋之前?答案是肯定的,不過我們現在不是要談妳的母親。」
「我可不相信,這一類事永遠不會完全消失。有,天它會重新在內心深處浮現。去吧,趕快去準備行李。」
「二十年的交情了,還不瞭解我是個樣樣都好,卻是個不能模仿的榜樣,真令人傷感。妳今天馬上把信打開,想要明天再讀也可以,但是千萬不要把信撕了。剛剛也許我對妳撒了點謊。愛德華要是給我留下一封信,我會讀上一百遍,而且會連續讀好幾個鐘頭,確定我是否完全懂他寫的每個字,哪怕我很清楚他永遠不會有這時間給我寫信。妳現在是不是可以告訴我妳要去哪裡?我迫不及待想知道今晚打電話給妳的時候需要撥的開頭代碼是什麼。」
「怎麼啦?」她在樓梯上面看著他,同時問道。
空中小姐向朱莉亞打手勢,叫她必須立刻回到座位,機務人員只等著她一人上機就要把艙門關上。史坦利正想問她,如果亞當打電話給他要怎麼回答時,朱莉亞已經掛掉電話了。
「又有什麼事?」
後來,他終於給我回電話。一聽到他的嗓音,我立刻明白他失去了一位好友,而我失去了我心愛的人。他最好的朋友,他不斷這麼說。他為了協助你成為報導記者的事怪罪自己;而我呢,身心交痒的我在安慰他。是他讓你有機會成為你心目中的自己。我對他說你很責備自己,因為你永遠不曉得怎麼找出話來謝謝他。我和克納普就這樣談論你,希望你並沒有完全離開我們。是他告訴我,說你們的屍體完全無法辨認。一名目擊者說,當地雷爆炸時,你們的卡車整個被拋起來,破碎的鐵皮散落在地上前後有好幾十公尺遠,還有,就在你們被炸死的地方,只剩下一個大窟窿和四分五裂的車殼,見證人類的荒謬和殘忍。
「妳把那張紙條怎麼樣了?」
「為什麼不呢?」
我出了醫院後便離開家,把你寄來的一百多封信用紅絲帶綁在一起,收藏在我房間書桌的抽屜裡。我不再需要重讀這些信來回憶過去。我整理好行李,沒跟父親說再見便離家出走,我實在無法原諒他分開我倆。為了有天能夠和你再度相見而存下來的錢,我都用在遠離他所需要的生活開銷。幾個月之後,我開始從事繪圖師工作,也開始了沒有你的生活。
「我要離開!」
「你還好意思講笑話啊!」
房間籠罩在一片奇特的乳白色陽光裡。掛在窗前的白紗窗簾飄浮在色彩未變質的地毯上。她走到床邊坐下來,將臉埋在枕頭裡,大口呼吸枕套的香味。她想起小時候躲在棉被裡頭拿著手電筒偷偷看書的許多夜晚;她想起當窗子打開時,幻想中的人物在窗簾上活躍跳動的許多晚上。那些都是在她夜不成眠時前來陪伴她的影子。她把雙腿放在床上伸直,看看周遭一切。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燈就像用金屬片製成的活動裝飾品,但是太重了,因此她小時候站在椅子上在上面吹氣時,它的黑翅膀無法鼓動。靠近衣櫥的地方有一具木箱子,裡面放著她的作業本、幾張相片,一些令人嚮往的國家風景卡片,這些卡片是在文具店買的,或者是拿自己重複的卡片和人交換的。這世界上有這麼多等待去認識的地方,相同的國度又何必去兩次呢?她的眼光落在擺滿學校課本的書架上。書本都立得很直,左右兩旁各有一隻玩具動物頂住,一隻是紅色的狗,另一隻是藍色的貓,這兩隻小動物一直沒機會互相認識。書架上有一本是從初中結束後就被遺忘的歷史課本。它的紫紅色封面使她想起她的書桌來。朱莉亞離開床走到書桌旁。
也許我們很快就會相見。不管怎麼說,妳在我心中,妳永遠在我心中。我知道妳在某個地方呼吸著,這就很足夠了。
我從人類瘋狂的魔掌中死裡逃生。我是這個悲劇唯一的生還者。我在給妳的最後一封信中提過,我們終於能夠出發追尋馬蘇德的腳步。在爆炸聲中我忘了為什麼想去見他,而這爆炸聲現在仍然在我心中回響。我忘了那股激勵我要將他的真相拍攝下來的熱忱。我只看到在我旁邊掠過,將同行者帶入死亡的憎恨。距離我原該被炸死之地的二十公尺遠處,村人在一堆殘留物中將我扛起來。當爆炸威力粉碎了其他夥伴時,為什麼它只是將我拋在空中呢?我永遠無法知道。村人以為我死了,便把我放在一輛小推車上。如果不是有個小孩子無法抵抗誘惑,要把我的手錶脫下來戴在他手腕上,因而克服心中的恐懼的話,如果我的手臂沒有在動,而小孩子沒有驚叫的話,村人恐怕會把我埋葬了。可是我剛剛說過,我從人類瘋狂的魔掌中死裡逃生。聽說,當死亡慢慢擁抱時,我們會重新看到過去的一切。當死亡出其不意降臨時,我們什麼也看不見。在我發高燒口出譫語時,我看到的只是妳的臉孔。真想對妳說,照顧我的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護士,好讓妳心生嫉妒。其實看護我的是一位男子,他的長鬍子一點也不迷人。我在喀布爾的一家醫院裡住了四個月。我的皮膚被灼傷,不過我不是為了訴苦而寫信給妳。
和-圖-書我可以進來嗎?」他一邊說,一邊坐在她前面。
「妳已經回來啦?」
「啊,親愛的,我一定是漏掉了什麼!」
「沒什麼,對不起,我老在說話,老在說話,話說回來,是妳有道理。」
「那我可不可以知道妳這一回是上哪裡?奧克拉荷馬州,還是威斯康辛州?」
「這麼說,你會把信放回原位囉?」
「你到底想尋找什麼?」
「自從妳離開這個家以後,蜜蜂都變得很懶惰。」
「他們還把你家的鑰匙交給你?」
「我是在問妳,妳的算命天賦是否也能夠讓妳知道他可愛的小家庭是什麼樣子。那告訴我,是男的,還是女的?」
「應該說這是我們事先做好假設,萬一妳不願意收留我,又不願提早把我關掉……妳開門好嗎?沒必要等在這裡讓鄰居認出我!」
「我弄丟了。」
「那上面寫了些什麼?哦,別回答我的問題,愛情是件異常平庸的事。妳真的把它弄丟了嗎?」
「那封信裡說的是什麼?」
「朱莉亞,我跟妳說過,他最後一句話是對我說他愛我。我還需要知道什麼呢?其他的道歉嗎?其他的懊悔?他那一句話就抵得上所有我們忘了要跟對方說的話。」
朱莉亞:
「我是在登機橋上打電話給你……我想你已經回答我的問題了。」
另外一條高速公路,現在從車窗看到的是曼哈頓的高樓大廈。林肯轎車駛進一條同名隧道。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我不再是我女兒歡迎的人物。在破破爛爛的雜物間和我的宅邸之間選擇,我在自己家會舒服很多。禮拜六我再去妳那裡,在他們過來把箱子帶走之前回到箱子裡去。妳最好先打個電話給華拉斯,確定他在不在。」安東尼一邊說,一邊把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交給朱莉亞。
「我可不可以知道你說的另外一個人是誰?」
「妳做了決定嗎?」
「您在這裡等一下。」她一邊說,一邊拿起電話。
朱莉亞,我永遠不會怪妳,不管妳做什麼樣的選擇,我都會尊重。如果妳沒來,如果每個月的最後一天我是獨自一人離開機場,請妳明白我瞭解妳,就是為了告訴妳這件事,我才寫這封信。
「你說什麼?」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才沒有呢,我討厭妳跑去那麼遠的地方,就這樣而已。妳還有別的無聊問題要問嗎?」
「我想是吧,不過我在家裡從來沒發現過愛德華的信。我跟妳說,他不怎麼寫東西,就連購物清單也都是我在負責買菜總是買他喜歡吃的奶酪牌子。妳無法想像,以前我為了這件事氣到什麼程度,可是二十年後,每次我去市場事情過了這麼久還會想起這一類事,是不是很蠢?」
「那就去啊!笨蛋,別趕不上飛機。」
安東尼把手伸進外套內襯的口袋,拿出一個封套,然後把它放在桌上滑到朱莉亞面前。
「是啊,是啊,就這樣!」
「你很得意是不是?」朱莉亞一邊說,一邊嘲諷地在鼓掌。
安東尼打開手提箱,拿出一串鑰匙給她。
「這是外國的代碼吧?」
「在妳還沒問問題之前先回答妳的問題是嗎?有些愛造謠的人會說我比妳更像個女人,不過妳有權利認為那是因為我是妳最要好的朋友。現在啊,在我明白過來我會很想念妳之前,妳趕快走吧。」
「不用客氣!」
「我不曉得我的私人祕書到底在做什麼。自從我死了之後,就沒機會問他的工作時間安排。不過呢,你要是不希望他突然心肌梗塞,我們回去的時候他最好不在家。反正妳要跟他說話,我希望妳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叫他遠走天涯,一直到這週末再回來。」
我愛妳。
「怎麼樣,這蜂蜜好吃吧?」
然後他就進入自己的書房。
回到房間後,她把擱在床尾的行李拿在手上,這時她的眼光落在書架上。有一本紫紅色封面的歷史書凸出來。她猶疑了一會兒,接著把書拿在手上搖一搖,一個藏在裡面的藍色信封掉出來。她把信封收在行李裡面,然後關上窗子離開房間。
「妳一直藏在身上的那封竇瑪斯的信,每當妳把口袋掏開來的時候,那封就像變魔術一樣會出現的信。那封指控我對妳種種不好、皺成一團的信。」
「沒有用的,我跟妳保證。繼續為原先渴望而未實現的事哀嘆、哭哭啼啼,這太容易了。我已經可以聽到妳那些陳腔濫調,什麼『命運做了另一種安排,就是如此』,至於『都是我父親的錯,他真是糟蹋了我的生命』這句話就不提了。說來說去,活在悲劇裡面也只是一種生存方式。」
「你怎麼……」
亞當只好在蒙特婁打發掉部分白天時間。加拿大航空公司的職員雖然盡量設法讓他滿意,可是回紐約唯一的空位是下午四點鐘起飛的班機。他試著給朱莉亞打了好幾通電話,接上的總是語音信箱。
「妳想想看,跟一個人生活在一起,卻不能確定自己的情感,這難道不是欺騙和背叛嗎?當生活在一起的另一個人對待妳就好像陌生人一樣時,妳有沒有想像過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
「你是不是很想念她?」
我從來沒收到你的信,竇瑪斯,那封可能告訴我你還活著的信。我不知道你信上寫些什麼。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信了,可是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那封信昨天才寄出。過了那麼多個月都沒你的消息,你也許是要告訴我,你決定今後永遠不在機場等我了。和-圖-書自從我離開你之後,那段時間變得太長。也許我們的咸情已經到了凋落時刻,對於己經忘掉與人共處之酸甜苦辣的人,愛情也會有秋天。也許你已經不再相信愛情,也許我是在另一種情況下失去你。二十年或幾乎是二十年才到達,對一封信而言,這時間很長很長。
「什麼紙條?」
下午一點多,朱莉亞離開房間到配膳室去。她打開華拉斯經常存放果醬的櫥櫃,從架上拿一包蛋烤麵包片,一罐蜂蜜,然後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她看著滑潤的蜜醬上有湯匙挖過的痕跡。好奇怪的印記,大概是安東尼生前最後一次吃早餐時留下來的。她想像那天他坐在她現在的位置上,前面擺著一只杯子,獨自在寬大的廚房裡看報紙的情景。他那天在想些什麼?這真是個對過去的奇怪見證。為什麼這個外表看來微不足道的細節會讓她徹底地——也許是第一次——醒悟到父親已經過世了呢?通常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東西,一個重新找到的事物,一種味道,就會讓人回憶起往逝者。在這寬敞的大廚房裡,也是她第一次懷念起她憎恨的童年生活。門口有人在咳嗽,朱莉亞抬起頭來,看到安東尼在對她微笑。
妳是,而且永遠是我記憶中所遇到的最美事物。我在寫這封信時才明白到,我是多麼愛妳。
「小姐,到我這個年齡,唉,這是很常見的。」他驕傲地回答,同時拿出一張配戴心律調整器的證明書給她看。
有多少個晚上,我是在你的眼神下睡著?是在回憶著灰色城市街道上的暢然歡笑進入夢鄉?當你留我獨自一人和你祖母在一起,她有時候會對我說,她不相信我們兩人之間的愛情,認為我們的愛情不會長久。我們兩人的差別太大了,我是西方世界的女孩,而你是東歐世界的男孩。可是每次當你回到家把我抱在懷裡,我從你肩膀上往她看過去,對著她微笑,心中很明白她是錯的。當我父親強迫我坐上等在你家窗下的車子,我大叫你的名,真希望你能聽到我的聲音。
我恨妳父親硬把妳架走,把頭破血流的我丟在房間裡,使我無法留住妳。我憤怒地敲打還在回響著妳聲音的牆壁,但是我想要瞭解。怎麼對妳說我當時愛妳卻沒有試著把妳留住?
「這可是我第一次聽到你說我有道理,我倒很想知道你指的是哪件事。」
她拿出信封,撕開封口,從裡面抽出信紙。
兩名空中小姐協助安東尼在座位上坐好,一名替他在背後放枕頭,另一名替他蓋毯子,朱莉亞回到機艙門口,對空中少爺說她要打個電話。她的父親坐在裡面,過一下子她就會回來。她往回走到登機橋上,拿出行動電話。
「這個問題是對妳自己還是對我問的?」
「今天的竇瑪斯,他應該已經結婚、有孩子了。我憑什麼再闖入他的生活?」
「媽媽真的叫你先生嗎?」
五個月沒有給妳寫信,對習慣每個禮拜寫兩封的我們而言,這段時間很長。五個月的沉默,幾乎有一年的一半了,對長時間都未能相見、未能擁抱的我們而言,這五個月更是漫長。兩地相思真是非常痛苦,因此這個問題每天都在困擾我。
信封裡滑落出一個外表發黃的紙套。朱莉亞將紙套打開。飛機票的紅色複寫紙上用打字機打著:朱莉亞.華斯,紐約─巴黎─柏林,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九日。朱莉亞把機票放回抽屜裡。她把窗戶打開一半,然後回身躺在床上。她把雙臂擱在頭後面,就這樣呆呆地看著房間的窗簾看了良久。兩片窗簾布上有她的舊時友伴在漫步,童年孤獨時的夥伴又重新出現。
「除非什麼?」
每個月的最後一天,我都會在柏林的機場等妳。
克納普為了把你派到阿富汗的事無法原諒自己。你是最後替補的人,他哭著說。當他在找人能夠盡快出發時,要是你沒有剛好在他旁邊就沒事了。但是我理解他送給你這個禮物是你最渴望的。傷心,傷心,克納普抽抽噎噎地說,而完全絕望的我掉不下一滴眼淚,因為哭泣可能會令我失去你更多。我永遠無法掛掉電話,竇瑪斯,我把電話筒放在吧台上,解開圍裙,然後走到街上。我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在我周圍,市集街道的生活一如往常,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沒什麼。」安東尼一邊笑,一邊回答。
「別說話,真是的!」安東尼低聲說,「妳會害我們穿幫,我的腿沒任何問題!」
「妳找到一封竇瑪斯的信,是不是?每次妳想到他,就會跟我談到愛德華,把信打開來看吧!」
在這封信裡,妳會發現一個我一直祕密保留的東西,我原本想放一張我的相片,但是目前我的樣子不是很好看,而且會顯得我很自大。所以,放在裡面的只是一張機票。假如妳希望跟我見面,就不再需要做那麼多個月的工作了。我也一樣,存了一些錢準備去找妳。這張機票我帶到喀布爾,原先要早點寄出去給妳,不過就像妳會看到的……機票還在有效期限內。
「事情只有在變成事實之後才有太遲的問題。在妳媽媽離我而去之前,我對她說所有我希望她知道的事,還有在她喪失理智之前,我跟她說我很希望她能寫封信給我,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而對我們而言,當我禮拜六像一個電池耗光的玩具一樣熄滅時,那就是太遲了。但是如果竇瑪斯還在世,對不起,我要反駁妳的話,一切都不會太遲。妳要是還記得妳昨天看到那幅畫像的反應,還有今天早上回到這裡來的原因,那就不要hetubook.com•com拿太遲當藉口來拒絕採取行動。找其他的藉口吧。」

「有道理。用不說實話的方式來說謊,這方式更好,而且更誠實!再說,這還可以讓你們兩人共同分享某些事。他將不會是唯一一個被妳欺騙的人。」
「我在機場。」
「當然囉,妳這是什麼問題啊!」
「朱莉亞!」
誰能知道今天早上,在喀布爾的郊區有一名叫竇瑪斯的男子死在地雷爆炸之下?誰會去關心這件事?誰會瞭解我再也看不到你,我的世界永遠跟以前不一樣了?
「十七年!這時間長得可以離好幾次婚,除非這期間他改變性向,變成跟妳的古董商朋友一樣。他叫什麼名字來著?史坦利?就是他,史坦利!」
安東尼說完後,站起身離開廚房,走到門口時又轉回身。
安東尼和朱莉亞剛好在報到結束前趕到。服務小姐把登機證交給他們,並且勸他們動作快點。時間剩下不多了,她不敢擔保他們是否能在最後一次叫人之前趕到登機門。
「我想這跟你沒有關係。」
「今天早上妳還認為他已經死了,妳對他生活情況的臆測也太快了點。」
清晨時分,我在人行道上的樹影裡尋找你的身影,在哈德遜河的倒影中尋找你的臉孔,我在吹遍整個城市的微風中尋找你的話語,但總是白費心機。整整兩年,我時時刻刻都在回憶我們在柏林的點點滴滴,有時候我會嘲笑我們兩個,可是我從來沒有不在想你。
「在她……之前,你真的很希望她給你寫封信嗎?」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我明天就要回柏林了。這封信會投進我看到的第一個郵筒。像以往每次一樣,信在幾天後就會寄達妳手中。我要是算的沒錯,今天應該是十六號或是十七號。
「是德國,在柏林。」
我已經有兩天沒吃東西了。我跟你說過了嗎?這不重要。所有的事情我都會說兩遍,好繼續對你談談我,好聽到你在對我談談你。就在馬路轉角,我暈倒在地。
「我到那裡會打電話給你,一定會。」
「難怪……」史坦利嘆了口氣,「妳從候機室打電話給我,就是要問我妳該不該去找他,是為了這個吧?」
「你知道,有些事情永遠不會改變。」
「這有可能,」她微笑著說笑,「你想談談蜜蜂嗎?」
接著他繼續跟司機聊天,好像對他的生活真的很感興趣。才十分鐘過後,安東尼和女兒兩人第一個登上飛機。
那天晚上,新聞報導有四名記者死在喀布爾的「意外事件」,其中有一名是德國人時,我當時就知道他們說的是你。我聽到之後,全身血液冰冷。當時我正好在一家餐館的木製老酒吧台後面擦酒杯,立時暈倒在地。新聞播報員說,你們的車子被蘇聯軍隊遺留下來的地雷炸到。好像命運之神不放過你,永遠不讓你奔向自由。報紙上沒有提供更多消息,有四名犧牲者,這句話對世人而言已經夠了。誰會在乎死者的身分,他們的生活,無人知曉的名字。可是我知道他們說的德國人就是你。兩天之後我才和克納普聯絡上:那兩天我什麼東西都沒吃。
「是妳!每天晚上妳睡在他身旁時,哪怕是心中有一點想念妳在東歐世界的朋友,嗨,一個小謊言;偶爾心中起了一絲悔恨,嗨,另外一個小謊言;每次妳在自問是否早應該回到柏林看看,好讓心裡踏實些,嗨,第三個小謊言。等一等,我來算算,我的數學,向很好。如果每個禮拜出現三個小念頭,兩個突如其來的回憶,在竇瑪斯和亞當之間做三個比較,那麼三加二再加三等於八,然後乘以五十二個禮拜,再乘上共同生活的三十年,我知道這麼說很樂觀,不過就照這個數目吧……」
「好吃。」她一邊說,一邊啃蛋烤麵包片。
「那個人是不是媽媽,那個你為她雙腳併攏跳進水溝的女子?」
陽光隨著她一起進屋。就跟她最早先的記憶一模一樣,屋內一切都沒有改變。大廳的黑白瓷磚鋪成一個大型的棋盤模樣。右手邊有道樓梯通往樓上,樓梯扶手是用深色木頭製成,描繪出一道很優雅的弧線。樓梯精雕細琢的木瘤欄杆是出自木刻名家之手。每當他父親帶客人參觀住家時,他總喜歡提起這事。大廳最裡面有道門通往配膳室和廚房,單單這兩間就比朱莉亞離家後所住過的所有房子還要大。左手邊是他父親的書房,有些晚上他偶爾會在那裡處理私人帳本。處處可見財富的象徵,和在蒙特婁一棟大樓賣咖啡時的安東尼相比可說是天壤之別。客廳一面大牆上掛著一幅她童年的畫像。她今天的雙眼中是否還保留著幾絲她五歲時畫家捕捉住的燦爛眼神?朱莉亞抬頭看藻井式的天花板。如果鑲板有些角落掛著蜘蛛網,整個景象會讓人覺得鬼氣森森,但是安東尼的家總是打掃得整潔無比。
接著,朱莉亞聽到父親的腳步聲在房子大廳裡回響。
回程途中兩人都沒有交談。朱莉亞的鼻子一直貼在小圓窗上。
竇瑪斯
「妳知道妳的房間在哪裡吧?」安東尼一邊問她,一邊準備進入書房。「我讓妳自己進去,我想妳應該還記得怎麼走。萬一妳餓了,廚房櫃子裡肯定可以找到吃的東西,麵條啦,或者是一些罐頭。我死得還不算很久。」
他看著朱莉亞爬上樓梯。她兩步併做一步,手沿著扶手滑上去,跟她小時候上樓梯的樣子完全一樣。然後就如同她小時候的習慣,上到樓間平臺後,轉身看後面是否有人跟著。
「就妳的表現態度來看,這個風險很小!」
「史坦利,如果你發現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封愛德華的信,一封他臨死前寫的信,可是你從來沒看過,你會不會把信打開來看?」
走廊在她前面展開。第一扇門是她母親的房門。朱莉亞把手擱在把手上,門把緩慢往下滑,當她決定不進去後,門把又緩慢往上彈起。她沒有到其他房間逗留,直接走到走廊的最底端。
「沒有什麼好決定的,已經太遲了。你要我說幾遍,你應該很高興,不是嗎?」
空中小姐拍拍她的肩膀。飛機快到紐約了,必須把安全帶繫好。
「你的管家還一直住在你家?」
「那要到明天了,而且你要撥的代碼是四九。」
我愛妳的一切,我從來不願意妳是另外一個樣子,我愛妳但並不瞭解原因,心中確信時間將提供我一些瞭解的方法。也許在我們兩人的愛情發展中,我有時候忘了問,妳是否愛我愛到可以接納我們之間所有的差距。也許是妳從來不讓我有時間問妳這個問題,妳也從來不讓妳自己有時間問這問題。可是不管怎樣,問這個問題的時間來到了。
「你指的是什麼事?」
「又怎麼啦?」
一九九一年九月
「你可以放心了,家裡沒人!」朱莉亞一邊說,一邊把行動電話放回口袋。
她的大拇指摸到一把三角規,小指頭摸到一條在園遊會贏到、但是太醜帶不上身的項鍊。無名指碰到的不知道是什麼。是青蛙形的削筆刀,還是烏龜形的膠帶卷?她的中指接觸到紙面。右上角有一個小地方凹凹凸凸,應該是郵票的齒紋,時間消磨使得郵票邊緣有點脫落。她的手在漆黑的抽屜裡面撫摸信封,順著信封上用鋼筆寫的字摸下去。就好像某些遊戲中,要用手指猜出寫在心愛人皮膚上的字,朱莉亞竭盡所能沿著字跡摸尋,她立刻認出那是賽瑪斯的筆跡。
朱莉亞,我們兩人的愛情是誕生在我倆之間的不同,誕生在我們每天早晨醒來時,心裡又再度湧起的探索慾望。說到早晨,妳永遠無法知道我花了多少個小時在看妳睡覺,看妳微笑。因為妳睡覺時在微笑,可是妳自己不知道。妳無法知道有多少次妳依倀在我懷裡,嘴裡說一些我聽不懂的夢話。一百次,這是正確的數目字。
「先生,您走路有困難嗎?」年輕女子擔心地問。
在這張被圓規戳了很多刮痕的木頭桌面上,她閒混了許許多多時光,每當華拉斯敲門看她的作業是否有進展,她便在筆記本上認真地寫一成不變的叼絮,整頁都是寫著「我無聊,我無聊,我無聊」。抽屜的細瓷把手呈一顆星星狀。只要輕輕拉一下把手,抽屜就很容易滑開。她把抽屜開到一半。一隻紅色毛絨筆滾到抽屜最裡面。朱莉亞把手伸進去。抽屜不是很大,而那隻紅筆居然沒被她摸著。朱莉亞覺得好玩,決定要找到它。她的手繼續在抽屜裡面摸索。
過一會兒,一部小電動車把他們載往飛巴黎班機的登機門口。在航空公司服務人員陪送下,這回通過安全檢查就跟小孩子遊戲一樣輕鬆。
她把頭抱在手裡,嘆了口氣。從指縫間,她看到桌上的蜂蜜。她必須去趟柏林,倒不是只為了要去尋找竇瑪斯的蹤影,而是要繼續和父親一起旅遊。她非常誠懇地對自己說,這既不是藉口,也不是理由,有一天亞當會明白的。
「你胡扯些什麼呀?」
「好了,別說了。」她一邊嘆氣,一邊扭轉鑄鐵大門的門把。
「啊,幽默啊,對突然來臨的現實壓力而言,這是多好的解決辦法。我忘了這句話是誰說的,不過說得很對。我再問妳一遍,妳做決定了嗎?」
「也許不是。」
「你生氣啦?」
「你又故障啦?」
「這是什麼?」
兩人靜默了一會兒。史坦利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才再度接下剛剛的話頭。
「妳媽生前最後三年都叫我先生,而且每當我進入她房間的時候,她總是向我指出廁所的方向,因為她以為我是水管工人。這種感受,難道要我畫張圖解釋妳才能明白嗎?」
「你既然不會把信打開,那為什麼要我這麼做?」
車子在機場走廊上飛快行駛的途中,朱莉亞開口問她父親:
史坦利和我經常在一起。我們的友誼就這樣誕生。那時候他在布魯克林的跳蚤市場擺攤子。我們習慣晚上在橋中間相會。我們有時候會在橋上待很久,靠在攔杆上,眺望著河中來來去去的船隻,有時候也會在河邊散步。他和我談愛德華,我和他談你。等晚上回到自己家後,每個人都把你們的些許事帶入夜晚的相思裡。
朱莉亞,我明白共同創造生活和相愛完全不同。我恨妳的父親,然而我想瞭解他。在同樣情況下,我是否會跟他做同樣的事?祢如果替我生下一個女兒,妳如果讓我獨自一人照顧女兒,我女兒如果愛上一個生活在花不開烏不語,或者一切都令我感到恐怖的國度的外國人,我也許會跟他一樣。我從來不想告訴妳這麼多年來生活在鐵幕裡的情景,我不想把我們任何一秒鐘的時間浪費在回憶荒謬的往事上,那些描述人類殘酷行為的話語不值得妳去聽,可是妳父親一定知道鐵幕裡的罪惡,他不期望妳生活在這種狀況下。
半個鐘頭後,車子在安東尼宅邸前的人行道靠邊停下。朱莉亞看著房子門面,眼光立刻落在三樓的一扇窗子。一天下午她從學校回來時,看到母親就站在那扇窗子前的陽台上,身子往前傾斜,非常危險。她當時如果沒有喊她,真不知她會做出什麼事來?她母親看到她後,用m.hetubook.com.com手向她打信號,好似這個手勢把她剛剛正要做的事完全抹除了。
「是男孩、女孩?還是雙胞胎?」
「比平常的蜂蜜稍微紮實一點,是不是?」
「是的,那是日子好的時候,碰到日子不好的時候,她叫警察,因為她把我當成闖進她房間的陌生人。」
「我什麼都不想。反而是妳,也許妳在尋找竇瑪斯,除非……?」
「我真被你嚇到了!我剛剛還以為你跟我當真呢。」
「史坦利?」
我永遠不會忘記命運送給我的那張美麗臉孔,那是在十一月的一個晚上,在一個希望降臨的晚上,我攀上圍牆後跌落在妳懷抱裡,我來自東歐世界,而妳來自西方世界。
「這蜂蜜是我請人從法國帶來的,是薰衣草口味,妳還是那麼喜歡蜂蜜嗎?」
「我今天早上回來沒時間去看你,可是我跟你發誓,我很想去看你。」
「你現在認識你的鄰居啦?這也是新鮮事!」
「那封信妳已經打開來看過了,所以妳在信上發現了一些事情,是不是?」
「是啊,稍微硬一點。」
妳在無可抗拒之下,重新恢復妳過去的生活。妳還記得嗎?妳總是在講預示我們未來生活的徵兆,而我呢,我並不相信,可是到最後我對妳說的道理屈服了,雖然今晚我在這裡給妳寫這封信時,是殘忍戰勝一切。
克納普一聽到消息後就飛到喀布爾。妳想像得到他一進入病房就哭泣的樣子,坦白跟妳說,我也哭了一下。還好躺在我隔壁的傷患睡得像條死豬,要不然,在這一群不畏懼死亡的士兵當中,我們會被當成什麼樣的人?他出發後沒有立刻給妳電話,告訴妳我還活著的消息,那是因為我叫他不囡,也許我在寫信給妳時,是希望如果妳已經開始埋藏我們的歷史,那就繼續埋藏起來吧。
你知道嗎?是因為你的關係我才認識史坦利,從相遇的那時刻開始,他變成我最要好的朋友。他從隔壁病房走出來,神情若失,獨自一人在醫院走廊漫步。我病房的門正好半開,他停下來,看著躺在床上的我,然後對我微笑。這世界上沒有一個小丑能夠在自己臉上裝出這麼悲傷的笑容。他雙唇顫抖。突然,他低轚說出那三個我不願意說的字;可是在他面前,反正我不認識他,我也許可以訴說衷腸。向陌生人談心事,跟和親友談不一樣,不會使真相變得無法逆轉,只是毫無保留地傾訴,只要憑藉遣忘,就可以把曾經傾訴之事完全抹除。史坦利對我說「他死了」,而我也對他說「是的,他死了」。他說的是他朋友,而我說的是你。我和史坦利,我們兩人就這樣認識了,在我們各自失去心愛人的那一天。他的朋友愛德華死於愛滋,而你是死於繼續危害人類的瘋狂。他坐在我的床尾,問我有沒有哭泣。當我告訴他實情後,他老實跟我說他也沒哭泣。他向我伸出手,我將他的手握住,接著,我們兩人掉下第一滴眼淚,掉下使你遠離我的眼淚,掉下使愛德華遠離他的眼淚。
我們要是能再相見,我發誓我絕對不會把妳替我生的女兒和她將來自己選擇的男人分開。儘管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我能瞭解搶走我女兒的人,我能瞭解我的女兒,因為我深愛她的母親。
「完全正確!」安東尼臉上帶著更諷刺的神情回答。
「妳很清楚。打算回信給他嗎?」
史坦利一接電話就說:
朱莉亞沒有答話,只是撥了華拉斯的電話號碼。電話錄音說明,由於雇主過世,他請假一個月。無法留話給他。如果有任何急事是和華斯先生的業務有關,請和他的公證人聯絡。
我們不再跟以前一樣了。我會再從巴黎跑到柏林去嗎?如果我們的眼神又再度交會,而你在牆那一邊,我在牆這一邊,那又會爆出什麼樣的火花?你會向我張開雙臂嗎?就像一九八九年的十一月你對克納普張開雙臂。我們會一起跑遍城市裡的每條街道嗎?這座城市變年輕了,我們卻變老了。你今日的唇還會跟以前一樣溫柔嗎?那封信也許應該留在書桌抽屜裡,這樣也許比較好。
每次搭乘飛機時,我都在雲彩間尋找你的臉孔,每次都在伸展天上的雲彩形狀中想像你的輪廊。我給你寫過一百封信,也從你那裡收到一百封信,每個禮拜都收到兩封。我們互相許諾,只要我有經濟能力,我們一定會再相逢。當我沒有課業時,我便去工作,希望哪天積蓄到足夠的錢可以回到你身邊。當我沒發送傳單時,我便在餐館當服務生,在電影院當帶位小姐。我做的每個動作,都是一逄做,一邊想著能夠飛到柏林的那個早上,到你等我的飛機場。
安東尼婉拒空中小姐送上來的飲料。他向機艙後面看了一眼。艙位幾乎是空的,可是朱莉亞寧可坐在後面十排遠的位置上,靠著小圓窗,眼神迷失在遙遠的天空中。
「兩張去柏林的飛機票,在巴黎轉機。目前仍然沒有直飛柏林的飛機。飛機下午五點起飛,妳想自己一個人走,一點都不想去,還是我陪妳去,都由妳決定。這也是新鮮事,不是嗎?」
安東尼看著他女兒看了良久。
「二十年之後,不是有點太晚了嗎?」
「我的腳不行,趕不上了。」安東尼一邊說,一邊帶著難過的神情看著服務小姐。
「就算我很想回信給竇瑪斯,就算我找到他的地址,在十七年後寄封信給他,我也永遠不會背著亞當做這種事,這太卑鄙了。你不認為這個禮拜他聽到的謊言夠多了嗎?」
「難道你知道嗎?」
「已經二十年了,真是的,又不是六個月!」
「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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