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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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檸檬口味的,還有鳳梨和草莓。」
「那醫生是個不要臉的東西,跟你一樣。」
「唉呀,費爾明,你大半夜跑來找我,老婆大人一定把我恨得牙癢癢的!」狄哥調侃他。「怎麼,瑞士糖沒了?」
懷了身孕的她比從前更迷人,凹凸有致,讓人想撲上去咬一口。他很想趁機再駛上一回拿手的閨房午夜快車,但他不敢吵醒她,不能破壞她滿臉的純真祥和。他明白得很,真把她吵醒了,恐有以下兩種可能:賀爾蒙從毛細孔滲出,讓貝娜妲變成凶狠的母老虎,氣得當場把他劈成兩半,或者更糟糕的是,他擔心親愛的老婆大人可能出狀況,包括動了胎氣而早產,孩子可能不保……費爾明並不怪她。貝娜妲已經失去了他們結婚前不久懷上的孩子。她悲痛萬分,費爾明當時深怕從此永遠失去她。後來,醫生一再向他們保證,貝娜妲總算才對生命重拾希望。但如今她又時時刻刻活在恐懼裡,就怕再度流產,有時,似乎連呼吸都能讓她心生恐懼。
「給我檸檬口味,要五盒。」
伴著叫囂、惡臭和底層市井小民的腳步聲,他漫步閒蕩,鑽入幾條迷幻的幽暗曲折窄巷。最後,他現身哥倫布雕像底座旁。一群海鷗以白色糞便將雕像抹白了,算是對地中海飮食的另類致敬。費爾明沿著大道走向法國車站,不敢回頭張望,就怕窺見不祥的蒙居克堡廳立山頭。
他看著瞎子狄哥朝小旅館走去,hetubook.com.com沒有人在房裡等他,甚至連一隻臭蟲都沒有,接著,他掛念起貝娜妲,此時正在床上睡得安穩,身上散發玫瑰花露水的香味。他原本打算回家,卻轉念決定進入車站大廳,一九四一年那個久遠以前的深夜,他返回巴塞隆納,首先抵達的就是這座蒸汽與鋼鐵構築的殿堂。他一向深信命運除了喜歡在背後出手,肆無忌憚地攻擊無辜良民,它也喜歡在火車站駐足停歇。悲劇和喜劇,創傷和復原,背叛和缺席,都在這裡開始和結束。常言道,人生就是一座火車站,人們幾乎總在這裡登上或被推上錯誤的車廂。
瑞瓦區是失眠之鄉,此地雖然夜夜未眠,但讓人樂於遺忘,而且忘卻的多是一個人承受多時的遺憾。在這裡,只要往前走幾步,遇見的人或看見的事物通常會讓人醒悟,在世間的生命牌局裡,原來還有人比我拿到更糟的爛牌。命運交錯的深夜裡,發黃尿液散發著惡臭,街邊的瓦斯路燈,錯綜的深棕色狹街暗巷,這景象,或是魅力,或是警示,端看個人如何解讀。
這種咖啡館閒聊程度的思緒通常只在凌晨浮現於他的腦海,這時候的他身體疲憊,腦袋卻還像陀螺轉個不停。費爾明決定將廉價的膚淺哲學轉換為木製長椅的簡樸舒適,於是,他進入車站的扇形拱頂月台區,這是精簡建築在巴塞隆納重生的明顯例證。
一群放肆的美國海軍大兵www.hetubook•com.com正在港口附近閒逛,一路尋覓狂歡作樂的機會,若能和親切的本地女孩來場文化交流更好,學幾個簡單的詞彙,再學三、四樣沿海地區常見的小花招。這讓他憶起蘿西朵,她是他青春歲月騷亂黑夜裡的慰藉,她那豐|滿的酥胸、純潔的靈魂,不只一次解救了深陷孤獨的他。他想像她和那位追求者一起環遊世界,以配偶之姿陪伴甫退休的富商雲遊四方,這一次,命運總算對她展露了笑容。
她有張歷經風霜的瘦削面容。若要向好友達尼形容這名女子,他會說,她看起來就像他在蒙居克監獄的老戰友大衛.馬汀小說中偶在午夜現身的鬼魅天使,尤其像難以形容的珂蘿依,這位曾穿梭在《詛咒之城》系列小說裡的女主人翁,串聯了詭譎的情節,曾讓他一頭栽進狂熱的閱讀中欲罷不能,他從書中學會了下毒殺人的繁瑣細節,還有精神病患謀殺犯的驚狂激|情,以及女性內衣的多變與魅力。或許,在精神和生殖腺都難免逐漸凋萎之前,是該找時間重讀那套哥德小說了。
「或許是跟著其他死者回來的鬼魂吧!她想提醒你,一個任由無辜幼兒死去的人,根本不值得有後代。上帝的暗示一向深不可測,神父早就說過了。」他暗忖。
「心愛的,醫生不是說了嗎?不會有事的。」
海上湧入的夜霧掠過月台,www•hetubook.com•com長途旅行後下了車的旅客頓時陷入海市蜃樓。費爾明觀察從面前經過的旅客,細究他們疲憊的神情和講究的衣服,想像著他們為這座城市帶來的變化和形勢轉折。他開始愛上這個快速檢閱陌生人的全新嗜好。
「先生,今晚不會再有火車進站了,您不能留在這裡睡覺啊。」
他邊走邊想著蘿西朵,以及當時一連串驚險的處境、那群心地善良的人們,不知不覺中便抵達車站。他一眼就看見正準備收攤的瞎子狄哥,趕緊跑上前去。
費爾明喟嘆,接著邁步往陰暗巷弄走去,一路告訴自己,不可能的,剛剛那雙眼眸,不可能是多年前烽火漫天的夜晚失散的小女孩的雙眼。那個他無力營救的女孩艾莉夏,應該在那一夜和其他人一樣死在戰火中了。不會的,就算是復仇女神,也不會有如此殘忍的幽默感。
他坐在長椅上,剝開瑞士糖包裝紙,隨手往嘴裡一塞,全心進入甜食的涅槃,視線早已偏離黑夜中的火車軌道。片刻之後,他感覺腳下的地板微微震動,瞥見火車頭燈光劃開了午夜的暗黑。幾分鐘後,火車拖曳著一縷蒸氣緩緩進站。
所謂有智慧的男人,就是別往火山口跳,別搞革命,不要招惹孕婦。費爾明悄悄下床,踮著腳尖溜到飯廳,蜜月旅行歸來後,他們就在這個華金柯斯塔街的簡樸小公寓落了戶。他打定主意要把遺憾與性欲跟著瑞士糖一起呑下肚,但開了儲物櫃,這才發現家裡
和-圖-書
一包糖果都不剩。費爾明覺得自己的靈魂頓時墜入深淵。茲事體大啊!這時他想起法國車站大廳有個賣糖果和香菸的攤販總是營業到午夜,那小販叫做瞎子狄哥,攤子上總有琳瑯滿目的糖果,動不動就喜歡說些低級笑話。他光是想到檸檬口味的瑞士糖就猛呑口水,於是毫不遲疑地換掉睡衣,裹上足夠的保暖衣物,彷彿接下來要夜行西伯利亞。裝備齊全後,他走出家門,打算好好滿足自己的基本需求,順便狠狠修理一下失眠這頑強的傢伙。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莫名其妙醒了過來,心跳彷彿火力十足的衝鋒槍,胸口好像坐著華格納歌劇的女高音。他睜開雙眼,眼前一片漆黑,他試圖緩和急促的呼吸。鬧鐘的指針證實了他的臆測,此刻甚至還不到午夜。不到一個鐘頭前,他好不容易安然入睡,如今,失眠又像一列橫衝直撞的電車猛力衝撞他。身旁的貝娜妲規律發出小牛般的鼾聲,一臉幸福的微笑沉浸在夢鄉。
費爾明點頭應允,隨即拖著腳步離去。到了車站大廳,他四處張望,卻已不見她的蹤影,接著他趕緊跑到街上,冷風迎面而來,立即將他帶回寒冬的現實。
「一個都不剩啊!」
「艾莉夏?」他迎風問道。「是妳嗎?」
「再加一盒,就算是我送你的贈品。」
費爾明付了錢,還給了他小費。狄哥數都沒數就直接把錢幣丟進電車查票員配戴的那種腰包裡。費爾明始終想不通,狄哥怎麼知道顧客有www.hetubook.com.com沒有眶他?但他偏偏就清楚得很。其實,他的敏銳其來有自。他生下來就沒有雙眼,厄運不斷,獨居在公主街沒有窗戶的小旅館房間,最好的朋友是一台收音機,藉此聆聽足球賽事和讓他開心大笑的趣聞。
「你是來看火車的,對不對?」
當年在電影院的午夜場,費爾明曾看過像這樣纏繞白色蒸汽的車廂,可能是在柏林、巴黎或任何不存在的火車站,黑白銀幕上仍是輝煌的二十世紀風華,走下車廂的是他心愛的瑪琳黛德麗。而此刻這名女子——費爾明只能這樣界定她,她頂多不超過三十歲,卻無法以年輕女孩之類的名詞來形容——她略微跛行,一副令人好奇的脆弱模樣。
費爾明對於這個以經驗為根據的法則深信不疑,他一口氣往嘴裡塞了兩顆瑞士糖,朝著回家的路前進,溫暖的床上有貝娜妲在等著他,他相信,不會有這麼湊巧的事情,假以時日,他遲早會解開這個謎團,抑或謎團向他揭開深藏已久的真相。
費爾明看著她逐步走近,並與她四目相接。在那一閃即逝的瞬間,他不由得趕緊低下頭,任由她從面前走過。費爾明把頭埋進大衣裡,然後別過頭。旅客陸續往出口離去,那名女子也在人群之中。他持續坐在原地,冷得近乎全身顫抖,直到火車站站長走近他。
「嗯!老習慣了。」費爾明說道。
「這個應該經過科學驗證才能成立。」他大聲告訴自己。「就跟夜間勃起一樣。」
「費爾明,你要當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