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之城
3
「嘴巴真甜,這樣講話多不害臊呀。來,我再親一個!離開這麼久,沒回來過,也沒打過電話,連一封信也沒有……」
「阿門!」她喃喃自語。
「我已經開窗通風,還把家裡布置了一下,那個屋子是需要好好打理了,費叮咚幫我一起整理的,希望您不會介意。他一聽到您要回來,高興得跟什麼似的……」
賀舒紗點點頭。「好啦!您一定很累了。要吃晚餐的話,廚房裡有現成的東西。費叮咚已經幫您把儲物櫃都填滿了。有任何事情的話,您知道我在哪裡。」
艾莉夏笑容可掏。「千萬別說我太瘦了之類的。」
「賴安德先生總是那麼周到。」
最後,艾莉夏還是收下了這個笨重的東西,一如和賴安德交涉的多數經驗,默默承受,妥協服從,不可言明的禁忌一概以禮貌性的微笑帶過,或以緘默掩飾,於是,她得以日復一日直視鏡中的自己,並對於人生的目標一再自我欺騙。她雙手拿著手槍,掂了掂重量,接著打開彈巢,確定沒有子彈。她清空地板上的一盒彈匣,小心翼翼將六顆子彈裝入彈巢,然後起身走向屋內那面書牆。她不在的這三年,賀舒紗和她的雞毛譚子大軍依舊把書架打點得一塵不染。她抽出《浮士德博士的悲劇》法文譯本旁那本真皮裝幀的聖經,隨手翻開。書裡的內頁全部都以刀片割除,恰恰成了她私藏武器的完美盒子。她把手槍放入聖經裡,塞回書架上。
她聽見背後傳來賀舒紗將鑰匙放在桌上的聲響,接著回到飯廳。賀舒紗微笑望著她。
她要搭車前往馬德里那天,骨子裡藏著舞棍魂的費叮咚,刻意放棄平日最愛的電台波麗露舞曲,早早就在車站等她,還特別盛裝打扮,一身週日上教堂才穿的西裝,腳踏擦了鞋油的皮鞋,活脫就是迷你版探戈天王卡洛斯.葛戴爾。他手握一把紅玫瑰,可能是花了一整個月薪資買來的,他還堅持要她收下一封文情並茂的情書,內容可能比讀了《查泰萊夫人》更讓人臉紅心跳,沒想到艾莉夏看了信竟然哭了,卻不是費叮咚渴望的那種喜極而泣。艾莉夏登上火車並擺脫這位新手情聖之前,費叮咚努力鼓足勇氣,打算送上十五歲以來便夢寐以求的深情一吻,就算只有曇花一現也滿足。
門房
和-圖-書
太太別過頭去。「我很高興您回家了。」那一夜,艾莉夏又夢見烽火連天的景象。為了躲避轟炸,她在瑞瓦區的屋宇上一次次縱身跳躍,周遭房屋成了殘垣斷壁,火柱濃煙四起。成群戰機低空掠過,轟炸了正在街巷中逃往防空洞的百姓。她在彩虹劇院街簷口探頭一望,瞥見一名婦人帶著四名幼兒混在人群中倉皇逃往蘭布拉大道,臉上寫滿驚恐。一陣如雨的炸彈橫掃街道,母子五人的身體炸出血窟,肚腸外漏仍勉力奔逃。艾莉夏緊閉雙眼。就在此時,瞬間爆炸。聽聞爆炸聲之前,她先感受到威力,彷彿在黑暗中被一列火車迎頭撞上。一陣椎心之痛在體側延燒,火柱把她拋向半空,掉落在天窗上,滾過尖銳熱擾的玻璃碎片,穿過天窗破洞。就這樣墜入無知的空白。
她在火車站前上了計程車,要求司機載她到亞維儂街十二號,說出地址時聲音微微顫抖。車子沿著伊莉莎白二世大道駛向萊耶塔納大道,一路迴避頻頻排放煙霧、電纜火花四濺的電車。艾莉夏隔著車窗觀察陰鬱的巴塞隆納街景,那些拱門和尖塔,舊城區的老巷弄、矗立高處的蒙居克堡遙遠的點點燈火。故鄉啊!她告訴自己,這就是陰暗的故鄉。
這棟房子沒有電梯,樓梯像是建築師被逼著勉強加進去的結構。賀舒紗在前領路,艾莉夏拖著行李箱,一階一階地用力踩,一路追著她的腳程。
她關上窗,雖然沒什麼胃口,還是在餐桌旁坐下,吃了點麵包夾乳酪,外加一些堅果。接著,她開了餐桌上那瓶繫了紅色蝴蝶結的白酒。會花心思考慮這種細節的只有費叮咚了,他居然還記得她這個小嗜好。她斟了一杯酒,閉目啜了一口。
「非常謝謝,賀舒紗。」
「放心,」門房太太似乎讀出了她的心思。「那孩子現在交了一個可愛得不得了的女朋友,兩人進展很快呢!來,請進來。」
艾莉夏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放,走進屋裡。賀舒紗在門口等著。玄關的花瓶插著鮮花,屋裡瀰漫清新宜人的氣味。她慢慢巡視了每個房間和走道,彷彿這是初次造訪公寓。
艾莉夏尾隨入內。
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和_圖_書乾脆忘了他,並告訴自己,他不過是戰後近二十年仍在大城市陰暗角落遊蕩的孤魂,仍舊企盼重振西班牙往日榮光。最簡單的作法就是在她與命運正面交戰之前,相信巴塞隆納會給予她幾個鐘頭的平靜時光。艾莉夏挺身走向出口,許久未回頭張望,並暗自祈求惡魔,希望他沒認出她。那一夜之後,二十年過去了,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小女孩。
「您就這樣無情無義地走了。將來有天,您一個人無依無靠的時候,一定會想念我。」
「賴安德先生今早已經打過電話,他說您要回來啦!」
「快!快進來,外頭簡直冷死人了。」
賀舒紗關上大門後,艾莉夏聽著她的腳步聲漸漸淹沒在下樓的階梯裡。她拉開窗簾,打開窗探頭出去。巴塞隆納舊城區綿延無盡的屋宇在底下延伸,大教堂和海上聖母教堂的尖塔矗立在遠方。她細心觀察亞維儂街的動靜,看見對面手工帆布鞋店門口陰影下有個人影。有人在那兒呑雲吐霧,銀捲般的煙霧沿著牆面爬上屋子。艾莉夏盯著人影好一會兒,最後仍移開了視線。此時就懷疑跟監埋伏仍嫌太早。要做這種事,接下來有的是時間。
「這個……是什麼東西?大將軍的炮筒嗎?」
「沒有任何一本書能替你討公道的,費叮咚,這跟物競天擇的道理一樣。」
艾莉夏還沒來得及回話,賀舒紗像是套上羽毛圍巾似的急忙把她攬進懷裡,印滿在她臉上的親吻,散發著一股茴香酒味。
這是一瓶上等好酒。她倒了第二杯,然後在客廳的扶手椅坐下,打開收音機,確定還能使用。她慢慢品嘗佩內德斯出產的美酒,沒多久就厭倦了一連串的簡短報導,這些新聞再三提醒聽眾,彷彿就怕大家忘了一件事:西班牙是全世界最令人欽羨的陽光國度。她關掉收音機,打算動手整理行李。她把行李箱拖到飯廳中央,在地板上打開。看著箱子裡裝的東西,她不禁自問,何苦大費周章帶來那麼多根本不想再穿的衣物和舊東西?她心想,乾脆把行李箱蓋上,請賀舒紗隔天把東西捐給慈善機構。她從行李箱抽出來的唯一一樣東西是一把左輪手槍和兩盒子彈。這是賴安德在她入行第二年送的禮物,艾莉夏當時即心存疑慮,這把手槍大概有特
和圖書殊來歷,而她的師父卻不願透露。
「這是拿來防止任何人朝著妳開槍用的。」
「我也很高興。」
「賀舒紗,真不知道我有多想念您。」
「快讓我好好看看!」門房太太說著鬆開了她。
她們總算爬上閣樓,一到了舊居寓所的大門前,艾莉夏立刻讓位。賀舒紗打開門,接著開了燈。
艾莉夏走向車站出口時,察覺到那個坐在月台入口長椅上的身影,那人在偷偷觀望她。一個瘦小的男子,瘦削的臉龐卻嵌了個大鼻子,彷彿從哥雅畫裡走出來的人。他套著尺寸過大的大衣,讓人聯想到受困在自己殼裡的蝸牛。艾莉夏敢打包票,他那件所謂的大衣下面,一定墊了摺疊的報紙,這是戰後最初幾年風行的實用招數。
「唉呀,我的老天爺啊!」她激動地扯著大嗓門。
「您摧毀了我的人生,艾莉夏小姐。」他邊說邊啜泣。「我可能哭到死。我聽說過,這種事情有時候會發生。眼淚流乾了,最後主動脈會破裂。我前幾天在收音機裡聽到的。到時候您就會收到訃聞,然後就把我給忘了。」
費叮咚的尊嚴就像個眼高手低的古羅馬鬥士新鮮人:獲得多少回應無所謂,反正他就是一試再試,而且口氣更勝以往。
「永遠不會有人像我這樣愛您的,艾莉夏,沒有任何人像我這樣。」
「費叮咚,我們差了十歲。你老是胡思亂想這些,這樣是不對的。」當時,艾莉夏一邊幫他擦乾眼淚,一邊開導他。
就在這時,一如多次在夢中所見,艾莉夏看著自己的身體,並認出那燒焦冒煙的木製柵欄上懸掛著切斷的繩索。無眼護士們從牆壁裡走出來,並從善良撒馬利亞人手中搶走了娃娃,拖著她來到一處無邊無際的棚廠,此地有其他數以千計和她一樣的娃娃,堆積如一座巨大的山丘。他們將她往裡面一丟,隨即轉身離去,一路哈哈大笑著。
她再度蓋上行李箱,進了臥室。剛洗好熨平且飄著香味的床單裹在身上,長途火車的勞頓加上白酒在血液裡發酵,睡意自然湧上。她閉上雙眼,聆聽街市傳來的嘈雜聲。
「目前還不知道。」
「希望這不是下了毒的酒才好。」她自言自語。「敬你了,費叮咚。」
「這句話聽m•hetubook•com•com起來好像是從哪本書上抄來的。」
數秒鐘過後,她的快速下墜驟然停止,倒在一幢宏偉建築尖頂的木造欄杆旁。她努力爬到邊緣,往下一望,隱約可見灰暗中有個螺旋狀巨型架構。她揉了揉眼睛,仔細張望,灰暗中一道暈光讓她鬆了口氣。腳下是一座浩瀚書城,一幢令人難以置信的奇妙建築。過了半晌,她聽見迷宮中一座螺旋梯傳來逐漸接近的腳步聲,接著瞥見一位頭髮稀疏的男子在身旁跪下,檢視了她身上的傷口。
「彷彿已經過了三十年……」艾莉夏這樣回應。
「我會想念你的,費叮咚,好好照顧自己。還有,努力把我忘了吧!」
「如果有意見的話,我去弄把女性專用手槍給妳,象牙槍柄,加上兩支鍍金槍管。」
「費叮咚,你的男子氣概綽綽有餘,打敗一整個魔鬼軍團都沒問題,但你應該找個年紀相近的女朋友,再過幾年你就會知道我說得沒錯。我只能跟你當普通朋友。」
「真是個彬彬有禮的君子。」賀舒紗把他捧得高高在上。「他真會說話,措辭優美……」
「一點都不像已經過了三年,對不對?」
「這種話通常是男人說的,他們這輩子就只有這句話說對了。」
「您這次會停留多久?」
他把她抱在懷裡,穿過一條條隧道、階梯和天橋,終於來到建築底層,把她安置在一張床上,並治療她身上的創傷,在後來的一次次烽火砲擊中,始終拉著她留在鬼門關外。火光從圓頂高處滲入屋內,她終於得以一窺奧祕,這是她未曾見識過的絕妙建築。一座群書堆砌的殿堂,隱身在前所未見的宏偉建築內,是個只有夢中才會出現的地方。因為這樣的地方只屬於另一個世界,母親露西雅正在那裡等著她,那個禁錮她靈魂的地方。
賀舒紗.賴柏黛塔是典型的戰爭寡婦,生存能力頑強,宛若九命怪貓。她在這棟公寓當門房已經十五年,棲身於入門玄關盡頭的兩房小公寓,與她相伴的只有一台固定在羅曼史廣播劇頻道的收音機,以及她從街上撿回的垂死老狗。她替老狗取名「拿破崙」,但別說驍勇征戰,光為了及時到屋外角落小便,就費了牠九牛二虎之力,大半時候才走到入口信箱就忍和*圖*書不住撒下一泡尿。為了貼補微薄的門房薪水,她平日也替左鄰右舍縫補衣服。這年頭多的是嘴巴缺德的人,他們常說賀舒紗這個人,見到茴香酒比看到穿緊身褲的船員還要亢奮,還說有時她一喝起悶酒就會關在小公寓裡又哭又叫,把可憐的拿破崙嚇得哀哀叫。
清晨時分,頭髮稀疏的男子再度抱起她,帶她走過鮮血和惡火交織的巴塞隆納街道,最後來到一所孤兒院,院裡那位全身沾著煙灰的醫生打量著他們,輕輕搖頭嘆息。
「費叮咚,就算長命百歲,人生還是有比哭哭啼啼更有意義的事情要做。」
「這玩意兒要拿來做什麼?要我朝著貴賓犬練槍法嗎?」
「這是個破碎的娃娃。」語畢,他轉身背對他們。
費叮咚是賀舒紗的姪子,個性單純如白紙,就算把他賣了還會幫你數鈔票,春風少年多情種,卻一直為情所困。為了加強情場技能,他刻意使出愛玩樂的本性,卻展現出儍呼呼的鄉下老土樣。他和母親同住在隔壁那棟房子,平日在海鮮食品店當送貨員,但絕大部分心力全用來給艾莉夏寫情詩,在他眼裡,她結合了茶花女和白雪公主邪惡繼母皇后的特質,讓人無法抗拒。三年前,艾莉夏離開巴塞隆納前不久,費叮咚向她告白,宣示了對她永誌不渝的愛戀,以及共同生育至少五個孩子的決心,他以天父之名,承諾自己的身體、心靈和所有一切皆屬於她,就為了在離別時一親佳人芳澤。
她的舊居離費南多街轉角僅數步之遙,正對面即是格蘭咖啡館。艾莉夏伸手在大衣口袋掏鑰匙,卻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響,抬頭一看,只見門房太太賀舒紗那張笑盈盈的臉。
時值凌晨,街上車輛稀稀落落,不過五分鐘就抵達了目的地。司機讓她在亞維儂街十二號下車,並再三感謝比車資多了一倍的豐厚小費,隨即往港口駛去。艾莉夏刻意迎著冷風,空氣中瀰漫這一帶特有的氣味,巴塞隆納舊城區的味道,連雨水都沖刷不掉。她不禁面露微笑,沒想到自己變成這樣。經過歲月淘洗,就算是慘痛的回憶也被純潔無瑕掩飾了。
「艾莉夏小姐,您為什麼不愛我?是不是因為我對您來說不夠有男子氣概?」
艾莉夏在他額上吻了一下。她原本打算親吻他的雙唇,但這樣恐怕會要了他的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