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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夏從皮包裡掏出用絲巾包裹的《艾麗娜與紅衣王子》，交給他。巴塞羅雙手接過書本，立刻輕撫著封面，眼神發亮，嘴角上揚。

「看起來怎麼樣？」艾莉夏問道。

「我提供給他的訊息是，自從七年前起，有個收藏家持續蒐購一九三九年未遭銷毀的所有《靈魂迷宮》系列書籍。」

「艾麗娜最後找到父母了嗎？有沒有被她拯救的靈魂呢？」

「女士請跟我來……」

「這樣啊，事前先稍微了解一下……我知道了。來，您請坐！」

巴塞羅將白蘭地一飮而盡。「問題在於，您是真的想賣掉這本書嗎，『賴蘭思太太』……」他諷刺地刻意拖長她的化名。

艾莉夏在巴塞羅對面的扶手椅坐下，閒適地欣賞屋內特有的貴族氛圍。

「當時跟他談的是馬戴石書籍的事嗎？」

「不是。賴蘭思是婚後冠的夫姓。」

「市面上所有馬戴石的書都被同一個人買走了？」

「我了解。容我稍微看看……」

古斯塔佛．巴塞羅，巴塞隆納書店同業敬重的耆老，勤於研究所有女性相關事物及其服裝，一見來客，馬上起身迎接，熱絡恭敬地行禮致意。

「系列第一部作品描述艾麗娜在家中閣樓找到一本魔法書，她和父母一直住在瓦維德雷拉的莊園，但在一個雷雨交加的詭譎之夜，父母卻無故失蹤了。她始終相信，只要能驅除黑暗中的邪魔，就能找到父母的下落，於是她在不自覺中開啟了介於巴塞隆納與其反照影像間的那一扇門，那些影像反映出城市可憎的樣貌。一座明鏡之城……地面在她腳下裂開，艾麗娜失足墜入無止盡的螺旋梯，掉入黑暗深淵裡的另一個巴塞隆納，一座幽靈迷宮，這是紅衣王子打造的地獄，無數不幸的靈魂在此遊蕩，艾麗娜試圖拯救這些可憐的靈魂，並找尋失蹤的父母……」

「為什麼一定非得找出問題不可呢？」

「頂多跟他交談過一、兩次吧。電話裡的簡短交談。很嚴肅的一個人。」

艾莉夏暗想，她一踏出和-圖-書書店，貝尼東肯定馬上打給巴塞羅，一五一十報告了所有細節。

「我叫艾莉夏。」

「單刀直入。」

巴塞羅點頭。「除了您那本之外。」

「漂亮極了。」

接待員帶她走過堂皇的宅邸內部。她經過時，俱樂部會員無不暫停交談，對她拋出驚訪的眼神，有些人的目光甚至不懷善意。總之，這並非女性訪客該來之處，豪門貴族在此，無非是想展現老派的男子氣概。因應自己受到的注目，艾莉夏一概回以禮貌性的微笑。最後他們來到一間閱覽室，室內一大片落地窗，窗外就是對角線大道。他就坐在窗邊氣派的扶手椅上，啜著魚缸似的酒杯裡香醇的白蘭地，這位長相奇特的紳士蓄著威嚴的八字鬍，一身三件式西裝，外加公子哥兒派頭的皮鞋。接待員在相隔數公尺處停下腳步，掛著羞怯的微笑。

「巴塞羅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可惜都沒有。但她其實也達到了某種目的。她以自己的方式變成了英雄人物，只是，她和紅衣王子交手多次，多少也反映了她自己邪惡陰暗的一面，也就是所謂的墮落天使……」

「喔？您知道《靈魂迷宮》系列小說的主角命名艾麗娜，是為了向路易斯．卡羅作品中的另一位愛麗絲致敬，而所謂的仙境，在這一系列小說裡就是巴塞隆納……」

「聽起來像是典型的魔幻故事。」

「您當時對他說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

「多年來，由於衛生因素，我一直拒絕入會，但這些年來形勢所逼，我不得不屈服於這座城市的各種現實條件，只能隨波逐流。」

「一個墮落天使。」她答道，同時伸出手來，對他眨了眼。

二十世紀初期，金錢聞起來仍有一股財富的香氣，而不只是繼承的帳面數字，當時炫富當道，一座現代主義風格的宏偉建築在眾聲鼓譟中形成，精緻工藝混合了虛榮浮誇，一幢高樓竄入天際，從此永遠矗立在巴塞隆納「美好年代」的桃花源。

「您不是這裡的ｈｔｔｐs://ｗww•hｅｔｕｂooｋ•ｃｏm.coｍ會員嗎？」

艾莉夏用絲巾把書包好，放回皮包裡。她趁機順便拿起口紅，旁若無人似的補上唇膏，這一幕，巴塞羅看得癡迷，甚至有些微蠢動。

「謝謝忠告，巴塞羅先生。您真的幫了我大忙。這次會面，能否請您保守祕密？」

「當然不會，我也正有此意。您把書帶來了嗎？」

「您好。」艾莉夏說明來意。「我和古斯塔佛．巴塞羅先生有約。」

「乾脆把書當籌碼。如果他真的對馬戴石感興趣，我就不相信他不會想看看這本書。這年頭，找到一本馬戴石的書，就跟碰到一個有誠信的大人物一樣難。」

這座名為「裴瑞茲．薩瑪尼優之家」的建築，半個世紀來占據巴默思街和對角線大道交會處，宛若海市蜃樓，又像昭告天下的地標。原本作為私人住家而興建，當時的豪門望族大多毫不保留地將自家展現在世人面前，大片落地窗內，黃銅柔光映照巴黎風格庭院的曲折鋪石小徑，街上來往的眾生大方瀏覽屋內的階梯、廳堂和枝形琉璃吊燈。艾莉夏始終覺得這就像個大魚缸，人們透過玻璃看盡屋內充滿異國風情甚至出乎意料的生活方式。

多年前起，這幢富裕的堡壘早已不作私人住宅之用，而是巴塞隆納馬術俱樂部所在，本地最穩定、最優雅的組織之一，上流人士得以在此揮霍祖先留下的財富，捍衛他們特有的氣味與汗水。善於觀察此類上流軼事的賴安德常說，解決了飮食和居住問題之後，人類接下來的首要需求，便是尋求動機和資源讓自己優於同類，與眾不同。馬術俱樂部看來就是為此成立的，艾莉夏甚至懷疑，早在賴安德尚未遷居馬德里之前，這一間間以上等木材打造的沙龍，恐怕就是她師父的寄宿所在，並成了他戴著白手套處理那些隱晦事務的最佳場景。

「還有哪裡可以查到關於他的資料？」

她站了起來，並穿上大衣。

巴塞羅面露肯定的神情。

「他想知道最近是和-圖-書否有人買了馬戴石的書，無論是在拍賣場、私底下，或是在國際市場上成交。」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書本的主人希望能保有這個祕密。」

艾莉夏搖頭婉拒。

「那麼，巴塞羅先生，若您不介意，能否請問……問題出在哪裡呢？」

「我跟他說的是代理律師的訊息，所有交易都由這位律師以他的名義完成，此人名叫班藍恩，費南多．班藍恩。」

「那您還真是來對地方了。」

「確實如此。我說，艾莉夏，您從事的工作，大概也是要下地獄去找出問題所在吧？」

「不幸的作家嗎？這是本地特產，就跟大蒜美乃滋一樣……」

「請恕我冒昧，賴蘭思太太，但說實話，我真的不懂，為什麼有人，而且本身還是收藏家，竟想脫手這樣的寶物……」

巴塞羅握住她的手，目送她往出口方向離開。他坐回扶手椅，若有所思地呆望手上那杯幾乎見底的白蘭地。過了半晌，他望著她的倩影掠過落地窗前。暮靄染紅了巴塞隆納的浮雲，夕陽映照對角線大道人行道上熙來攘往的人群，車陣彷彿一滴滴燒紅的金屬淚珠。巴塞羅目光鎖定那個逐漸遠離的紅色大衣身影，直到艾莉夏在城市的幽暗中蒸發。

「我所知有限。他當年多半靠畫插圖維生，在出版界奸商『巴利鐸暨艾斯科比亞出版社』出了幾本小說之後，開始創作《靈魂迷宮》系列，平日隱居在沿海公路旁的房子，地點介於瓦維德雷拉和法柏拉觀測站之間，他之所以深居簡出，是因為妻子罹患某種罕見疾病，他不能也不想把她單獨留在家裡。大致就ｍ.ｈetuｂooｋ.ｃｏｍ.cｏｍ是這些了。最後，他在一九三九年巴塞隆納淪陷時失蹤了。」

艾莉夏佯裝驚訝，緩緩搖頭否認。

員工低頭看著樂譜架上的行事曆，假裝研究了好一會，卻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在裝腔作勢。

艾莉夏只能尷尬地陪笑。巴塞羅對她點了點頭。

「薇若妮卡．賴蘭思。」

「有什麼好建議嗎？」

「放心。保守祕密能讓我保持年輕，另一個祕訣是昂貴的白蘭地。」

「我是薇若妮卡．賴蘭思。」

「賴蘭思是您那位收藏家親戚的姓氏嗎？」

「盧馬楠究竟找您問了些什麼？」

「因為……我們店裡那個儍小子貝尼東一定跟您提過，不久前，書店來了個長得像屠夫的特務，他也提出了類似的問題，我總覺得，兩位大概彼此認識。」

「在下古斯塔佛．巴塞羅，請多指教。」

「艾莉夏，您到底是誰？」

一名制服筆挺的員工守在俱樂部入口，恭敬地替她拉開鐵門。玄關立著閃亮的樂譜架，後方有個面容乾瘦的制服男子，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遍之後，總算露出和善的笑容。

「巴塞羅先生，關於馬戴石這個人，您可以提供我一些資訊嗎？」

「當然不會。只要給我一台電話，二十分鐘內就能向您介紹至少五個買家，而且出的都是高價，但要扣掉一成的仲介佣金。總之，找買家根本不是問題。」

「恐怕很難。我想，唯一能幫上忙的人大概是衛拉皇納。塞席歐．衛拉皇納，他是個新聞記者兼作家，認識馬戴石本人。他是我們書店的常客，對這些議題相當熟悉。我記得他說過正在寫一本書，關於馬戴石與他那一代在戰後失蹤的巴塞隆納不幸作家……」

「我這個人從來沒有走偏過。小姐，問題在於有時眼前會同時出現好幾條路。」

「但是您剛剛說，您給了盧馬楠一些訊息……」

艾莉夏伸出手來，老書商隨即輕輕吻了一下，彷彿那是教皇的手。他慢條斯理地行了吻手禮，其實是藉機觀察對方的手，大概連手套尺寸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hetubook.com.com貴姓大名？」

「請問這位收藏家是誰？」

「試試《前鋒報》編輯部。不過，請容我給您一個忠告：這回最好編個比神祕收藏家親戚更好的故事，衛拉皇納可不是容易應付的大儍瓜。」

巴塞羅打開書本，緩緩翻著書頁，一臉津津有味，高興得像是得到絕無僅有的寶貴禮物。艾莉夏甚至懷疑，這位書商恐怕已經忘了她，就這樣一頭栽進小說裡，霎時，老先生停止翻閱，抬起頭對她拋出詢問的眼神。

「巴塞羅先生，您跟班藍恩律師有來往嗎？」

「哪裡可以找到這位衛先生？」

「您認為他很難找到買家嗎？」

「您不需要理會我，也不用告訴我真名。」

「那倒也是，您想進入正題了吧？」

「除了他還有別人啊？」

「《靈魂迷宮》系列啊……」他咕噥著。「我想您大概不會告訴我這本書是怎麼得手的。」

「但是入會一定也有好處。」

「盧馬楠先生不太像是個文學愛好者，不過我倒覺得，他對馬戴石已經有足夠的了解。」

「歡迎光臨老舊陳腐的富人窩！這裡除了新富階級，還有豪門女婿，娶了富貴名門的女兒，一躍就進了龍門。」巴塞羅一邊說著，目光緊跟著她的視線。

「您提到的人名叫利卡鐸．盧馬楠，而且，您的推測並沒有偏離正確方向。」

面帶微笑的艾莉夏一臉慧黠。

「他沒向您問起維克多．馬戴石這個人嗎？」

「當然。這裡能認識許多大有來頭的人物，這些人一心想把繼承的大筆遺產花在他們不懂也不需要的事物，換得所謂頂尖菁英的浪漫幻覺，這裡還有世上最好的白蘭地，更是研究社會考古學的最佳所在。巴塞隆納居民超過百萬，但事實上，各種門路的鑰匙卻由大約四百人掌控。這座城市門路封閉，一切取決於誰擁有鑰匙、要替誰開這扇門，以及站在門檻另一邊等著的是誰……不過，我想這些對您都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吧？賴蘭思太太。不好意思，盡讓您聽我這老書商大放厥詞，說些過時的道義陳詞，要不要喝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