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艾莉夏目光停駐在房門上。賴安德起身打開門，接著坐回椅子，並刻意騰出一條出路。

「警察嗎？」

這個中等身材的男子，方正的臉龐彷彿地方公證人，他對著淚眼婆姿的她露出親切笑容。房裡沒有其他人。這傢伙衣冠楚楚，一身檸檬味的古龍水香氣，不發一語地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接著他緩緩繞過鐵桌，在她背後駐足。艾莉夏緊抿雙唇，努力壓抑著已到嘴邊的驚恐吶喊，覺得喉嚨像著了火，就在這時，男子那雙手落在她肩上，湊近她左耳畔低語：

「如果妳決定投給我信任的一票，首先，妳可以好好洗個熱水澡，換上一套新衣服，然後到七扇門餐廳去吃頓豐盛的晚餐。妳去過那裡嗎？」

「妳當然有天分！相信我，最重要的是妳要相信自己，艾莉夏。因為……只要妳願意，從今天起，妳將會重拾被剝奪的人生，而且，只要妳給我機會，我也會把機會還給妳的。」

「這我曉得。只是想讓妳知道，盧阿諾已經被捕了，妳的大部分同夥也一起落網了。」

她點頭回應，付了車資，沒等找零就下了車。司機不放心她，一直等到她把鑰匙插入鎖孔才駛離。艾莉夏不想在此時碰見賀舒紗或其他熱心的鄰居，久別重逢，免不了要聊上一陣子。她輕踩腳步，在黑暗和暈眩夾攻之下，慢慢爬上彷彿永無盡頭的樓梯，總算到了家門口，並奇蹟似的開了鎖，進了屋子。

踏入家門，她再度掏出藥瓶，抖著手捏出兩顆藥丸。她隨手把皮包丟在腳邊，往餐桌走去。費叮咚幫她買來的那瓶白酒還在。她用白酒填滿杯子，甚至溢了出來，接著單手扶著桌沿，一口氣呑了兩顆藥丸，喝光滿滿一杯酒，並舉起空杯向遠方的賴安德致https://m.hetubook.com.com敬，也敬他叮嚀再三的囑咐「尤其不能喝酒服用」。

「我是賴安德。」

艾莉夏對傅梅洛早有耳聞。街頭小混混常聊起此人，還有他在地牢裡把人刑求致死的傳聞，就在警局地下密室這種地方。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寒冷或恐懼而顫抖，如此熬過好幾個鐘頭，直到那扇鐵門打開，傳來人聲和腳步聲，她緊閉雙眼，感受到尿液沿著小腿往下流。

「那我呢？」

「那裡的墨魚飯簡直是極品佳餚。」

「沒有人會傷害妳的。」賴安德邊說邊幫她解開腳鐐。

甜點一上桌，艾莉夏立刻大快朵頤，蛋糕不過幾秒鐘就去了大半，糖分在血液裡起了作用。她從皮包掏出賴安德在亞多查車站送行時塞給她的藥瓶，打開瓶蓋，拿出一顆藥丸，攤在手掌上細看半晌，接著才塞進嘴裡。臀部出現的新一波刺痛說服了她。呑下藥丸後，她喝了一大口牛奶咖啡，吃完剩下的甜點，以食物先墊墊胃。她在小鋪待了大約半小時，默默望著街上人潮，等待藥效雜揮作用。她感受到疼痛趨緩，取而代之的卻是全身疲憊，這時候，她趕緊起身結帳。

「看什麼情況？」

「我不想幹什麼，只是想聊一聊而已。」

「沒去過。」

艾莉夏不由得猛呑口水。「其他人呢？」

「我又沒欠他任何東西。」

「我沒有天分。什麼才能都沒有……」

「我不懂。」

「幾乎都是未成年的小鬼頭，大概不是送進感化院，就是去坐牢。這樣還算是運氣好。最倒楣的是那些重回街頭鬼混的，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為何不現在就告訴我？」

「學習什麼？」

艾莉夏點點頭。賴安德面露微笑，放開了她的雙手。

「生存。還有，妳的長處不應該只用在替盧阿諾幹ｈｔｔｐs://wｗｗ•heｔuｂｏok•ｃom.ｃｏm那些小奸小壞的勾當。」

「這麼說吧……我的工作是解決問題，以及對付盧阿諾這種罪犯或其他更棘手的犯罪分子。必須除掉這些人，不能讓他們對任何人造成傷害。但我最重要的任務還是發掘優秀人才，就像妳這種，不知道自己是可造之材，我的工作就是教他們如何發展長才，讓他們幫助別人。」

「我希望妳在我手下做事。」

賴安德指著房門。「妳若真的想走，那就請便。回去街頭混日子吧！」

「幫助別人……」艾莉夏冷冷地複述。

「傅梅洛如果知道這裡有個這麼嫩的婊子，一定樂死了。他會讓妳脫胎換骨的。」

艾莉夏飢餓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嚕叫。「然後呢？」

「妳如果決定要走出這扇門，沒人會攔妳。但是，我提供給妳的機會只在這裡。」

「每個人都會有朋友，問題是要懂得結交。我現在提供妳一個機會，接下來十二個月，妳在我手下做事，回饋是一個舒適的住處和一份優渥的薪水。期滿後，妳如果不想幹了，隨時可以走人。」

她搖頭回應。

「我想跟妳談談妳過去兩年投靠的角頭老大，盧阿諾。」

「學習的天分。」

「您還好吧？」計程車司機在亞維儂街的公寓大門口停車。

「這世界並不像妳所經歷過的那樣善惡不分，艾莉夏。這世界就像一面鏡子的反照，有什麼樣的人就有什麼樣的世界，所以，我們絕不能渾噩度日。像妳我這樣別具天分的人，有責任利用它為善助人。我的長才是發掘人才，並指引他們在必要時做出最好的決定。」

神情嚴謹單純的年輕女孩領她到窗邊坐下。在她的和*圖*書印象中，茅利點心鋪向來貴婦雲集，有錢有閒也有點年紀的太太喜歡來此品嘗上等洋甘菊茶，順便來點遊走罪惡感邊緣的甜點。那天下午，小鋪聚集的顧客完全如她預測，艾莉夏努力讓自己融入其中，於是點了一杯牛奶咖啡，以及一進門就瞥見牌子上寫了名稱的鮮奶油夾心焦糖蛋糕。等候送餐期間，她堆起客套的微笑，虛應鄰桌幾位一身炫目珠寶的貴婦投射過來的犀利目光，並暗自解讀了貴婦們放低音量，以近乎「唇語」對她的非議，得到結論如下：「倘若她們可以剝下我的皮，並撕成碎片，然後製成面具，必然樂意之至。」

「您到底想幹什麼？」

「算是吧，妳就當我是個朋友就對了。」

「然後妳會搬到新的住處，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和衛浴，可以在自己的床上裹著乾淨的床單休息、睡覺。慢慢來，明天我再去找妳，帶妳去我的辦公室，好好跟妳解釋工作內容。」

「如果我現在就想離開呢？」

她往房門走近幾步。賴安德絲毫無意上前擋住她。

她在點心鋪前的街邊攔了一輛計程車，一上車就給了地址。司機一心想閒聊，泰半時間都是他在唱獨角戲，艾莉夏頂多只能微微點頭回應。藥物副作用讓她全身發冷，車窗外的萬家燈火全糊成了一片水彩漫淹的抽象圖騰。行駛中的車水馬龍彷彿遠在天邊。

「看妳自己。」

「現在我要幫妳解開腳踝上的腳鐐。妳會覺得有點痛。不過，在此之前，我先把話說清楚了，妳不會亂來吧？」

艾莉夏不發一語望著他。賴安德閒適地坐在椅子上，面帶微笑注視著她。

多年前這段對話，已隨著時光漸漸消音。刺痛開始張牙舞爪，艾莉夏不得不放慢腳步。她知道一離開馬術俱樂部，就有人一直在後面跟著。她可以感受到那人的存在，他的目光從遠處一路盯著，伺機前進。到了羅塞雍街口，她駐足紅綠燈旁，回頭張望，漫不經心地掃視背後的街道，查看在蘭布拉大道散步的數十位行人，個個像穿制服似的精心打扮，刻意招搖一身彰顯身分地位的行頭。她希望跟蹤者是那個可憐蟲羅位郎，但她始終懷疑，那個熟練地隱身在三十公尺外的門廊下，或是若無其事地混進人群裡監視她的人，會不會是盧馬楠？暗中觀察她的舉動，緊跟著她不放，插在大衣口袋裡的手急切地撫著暗藏的尖刀，那是他長久以來為她預留的。過了前方的街區，她瞥見茅利點心鋪的櫥窗擺滿巧手完成的甜點，等著撫慰有錢貴婦的深秋抑鬱。她再次回頭查看，決定進去糕餅鋪歇息片刻。www.hetubook.com.com

艾莉夏面露疑慮瞪著他。「警方會怎麼處置他？」

賴安德聳聳肩。「盧阿諾這輩子已經完了。經過長時間審訊，他已經全部認罪，現在就等著被處死吧。大概這幾天就會執行。對妳來說，這是好消息。」

行動重獲自由後，艾莉夏從椅子上起身，縮在房間角落。男子視線落在椅腳旁那灘尿液。

「謝謝妳，艾莉夏。我保證，妳一定不會後悔的。」

「聊什麼？」

她踉蹌走向臥室，脫了衣物隨手往地上丟，連電燈都懶得開就倒在床上，好不容易才拉起被子蓋住身體。大教堂的鐘聲在遠方迴盪，一身疲應的艾莉夏，隨即闔上了沉重的眼皮。

「如果我打算留下來呢？」

「很抱歉，艾莉夏。」

「看情況。」

「我沒有朋友。」

「我已經觀察妳很久了，艾莉夏。我覺和*圖*書得妳頗有天分。」

「什麼天分？」

「我是賴安德。」男子說道。「覺得好一點了嗎？」

那天傍晚，離開了善飮白蘭地且善於洞察人心的巴塞羅，艾莉夏沿著加泰隆尼亞大道漫步回家，路上的奢華商店已點亮櫥窗燈光。回想當年，她學習觀察那些店家，以及經常光顧的貴客，有頭有臉的上流人士在盛裝的外表之下，滿懷著貪婪和猜疑。

她憶起當時搶劫店鋪後揚長而去的情景，現場留下驚聲尖叫的店員和顧客，還有被跟蹤時的緊繃激動，脫身後嘗到復仇的快|感、正義的激|情，總覺得自己從那些自認能擁有一切美好事物的人們身上掠奪了一些東西。那天，她的搶匪生涯在萊耶塔納大道警局地下室潮濕陰暗的密室畫下了句點。那個沒有窗戶的地窖，只擺了一張固著在地上的鐵桌和兩張椅子。一條陰溝劃過密室正中央，地板濕漉漉。撲鼻臭味混雜了屎尿、血腥和清潔劑的氣味。逮捕她的兩名警察用手銬腳鐐把她束縛在椅子上，就這樣關在暗室裡，讓她不禁想像接下來可能上演的慘劇。

她突然湧現一股強烈的不安，困在椅子上不斷顫抖。她感受到男子那雙手從她的背部往下滑，接著，她發現折磨手腕的壓迫感解除了。遲疑數秒鐘，她終於恍然大悟，擄獲她的男子已經解開了她的手銬。她的四肢血液循環逐漸恢復正常，疼痛也隨之而來。男子執起她的雙手，並輕輕放在桌上。他在她身旁坐了下來，開始替她按摩手腕。

「眼睛張開。」有人這樣對她說。

「別害怕，艾莉夏。」

賴安德掛著溫暖的笑容，艾莉夏頓時興起一股尷尬而痛苦的衝動，竟想上前去擁抱他。男子向她伸出手。艾莉夏往前踩著一步又一步，走過整個房間，來到他面前。她握住那個陌生人的手，在他的注視下茫然若失。

「您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