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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迷宮

作者:卡洛斯.魯依斯.薩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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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鏡之城 35

明鏡之城

35

隨著內戰戰火延燒,馬戴石驚覺他已無法寫作。他連續幾個小時呆坐在打字機前,呆滯地望著窗外的天際。後來,他幾乎天天進城,他的說法是去尋找機會,或許只是去逃避自己。他熟識的許多人為了在亂世求生,只能屈服於黑市任人宰割。藝文圈早有惡意流言,謠傳捉襟見肘的黎威時和巴登斯仍得定期支付馬戴石薪水。老友馬汀早已提醒他:「忌妒是作家思想裡冒出來的壞蛆,慢慢腐蝕我們的生命,直到遺忘毫不留情地攻陷我們。」幾個月後,所有熟識他的人都變成相見不識的陌生人。當他們從遠處瞥見他,總是刻意改道,並竊竊私語,毫不掩飾對他的輕蔑。另外一些人與他擦身而過,卻低頭不語。
「看了只想吐。」
「或許我一開始就應該說清楚。事實上,這本書會以自傳形式出版。您必須以第一人稱書寫,但是作者是我的客戶。」
「您相信這些嗎?鬧鬼和詛咒之類的?」
還有一些人,顯然是際遇最好,卻無才無德,但精於見風轉舵,效忠獨裁政府,出賣靈魂。政壇往往是平庸失意的創作者最好的避風港。投身政治能提高社經地位,還能大權在握,仗勢欺人,尤其是報復那些憑一己之力獲得藝術成就的人,因為那是他們永遠無法企及的夢。他們以敬畏神聖和犧牲奉獻的精神,全力為祖國服務。
「曾經有人說過,沒有比傳記更虛幻的文類了。」
「但是奇蹟出現了。」
「換了我的客戶本人,恐怕也沒辦法說得更清楚吧。」
「還有,烏巴赫那個王八蛋已經找到出版社替他出版那本廢話了嗎?」黎威時問。
「怎麼說?」
衛拉皇納沒好氣地翻白眼。「馬汀?不太熟。我碰過他兩、三次。一次我和馬戴石約在卡納列達酒館,他向我介紹了馬汀。他們很年輕的時候就成了摯友,那是馬汀開始惹麻煩之前的事,但馬戴石始終很珍惜這個朋友。對我而言,老實說,他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奇怪的人。」
「既然這樣,我就繼續等。」
「您有沒有想過要寫傳記?」律師問道。
馬戴石搖搖頭。
「在我看來,您根本是律師兼哲學家。」
「容我提醒,她嫁的是書店老闆森貝雷,不是馬汀。」
「既然這樣,何不好好述說這段往事?」
「不知為何我們聊起了作家和酒精這個老掉牙的話題。馬汀當時已喝了不少,但才華不減那天晚上,他跟我說了一句讓我終生難忘的話:『喝酒是為了回憶,寫作是為了遺忘。』」
「請進一步說明。」馬戴石要求。
記者眼神中閃過一絲落寞。「據說是這樣。」
「何止是懷疑,他壓根兒就不相信有這樣的事。馬戴石拜託我在出版界打聽是否真有這一號人物。我接受他的請託,在出版業做了翻天覆地的全面調查。」
即便如此,夫人還是端出最親切的笑容,忍受著在一旁努力取悅她的可憐小婦人。她一直繞著貴婦生活問個不停,彷彿很渴望了解上流圈子。夫人幾乎對她充耳不聞,眼裡只有那兩個孩子。艾麗娜滿臉疑慮望著她,就跟所有的孩子一樣;當她問道:「小寶貝,我跟妳媽媽,誰比較漂亮?」那孩子嚇得趕緊跑去躲在母親後面。
「就是大家謠傳的那些了。」黎威時一言帶過。
「他活該。如果不喜歡,那就應該去資助社會建設,而不是拿錢幫人打仗。」
「我們可以幫您離開這裡。巴登斯有門路,他和一家商船航運公司很熟,可以安排您和家人前往馬賽,只要幾天就到了。到了那裡,您自己看著辦。換作是我,會接受蘿拉的建議去美洲。北美或南美都可以,最重要的是,和歐洲大陸之間有一片海洋相隔。」
「我也不想遠走他鄉。」作家坦言。「這裡是我的家,不管時局是好是壞。我的身體裡流著故鄉的血液。」
「為什麼不乾脆直截了當說清楚,班藍恩律師?」
「難道您期望會收到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馬戴石嘆口氣,駁斥道:「一切都由文字和語言組成。包括一個律師的辯護過程。」
「關於這一點,您不該找我理論,馬戴石先生。想不想聽聽好的方面?」
「所以您才會花這麼多年的時間寫一本關於她的書?我猜這是一本永遠不會出版的書,至少不會在這個國家……」
「我知道,您從來沒那個閒工夫跟窮人和遊民打交道。」
「聊聊大衛.馬汀這個人,您認識他吧?」
「她真是死於霍亂?」
「好精采的故事。」艾莉夏說。「這麼戲劇化的情節是您編出來的嗎?」
「難道有別的選擇嗎?」
「您認為伊莎貝拉是不是愛上了大衛.馬汀?」
馬戴石閉上雙眼,耽溺在自身的貧困處境中。「不要說這樣的話。」
「馬戴石跟我提過,大衛.馬汀確信自己跟一個神祕的出版社主編簽了合約,即將寫作一系列宗教文章,儼然是一個新興宗教的聖經。別露出那種表情好嗎?根據馬戴石的說法,馬汀偶爾會和這位主編碰面,一個名叫安瑞亞斯.柯瑞理的人,這個人會帶來陰間的指示。」
「知道他為什麼回來嗎?馬汀就算不服氣,但還是有自知之明,只要回到巴塞隆納,他遲早會被抓……」
「原來您是個浪漫的人。我就知道……」
「顯然是加工過的。從整件事看來,土皇帝的現任妻子多年來受夠了丈夫外遇,兩人爭吵不斷,於是這北歐女子冷靜謀畫復仇,某個仲夏夜,她決定拿起丈夫放在床邊的獵槍,那是防範無政府主義分子侵入時用來自衛的,她卻拿來朝他臉上轟了一槍。」
「我們還會帶上好的漂亮蔬果去給您配著烤肉吃,才配得上您二十萬的身價。」黎威時繼續耍嘴皮子。
「在哪一方面?」
「我的感覺是……您根本沒跟她提這件事吧?」黎威時探問。

「什麼?」
「我們會去拜訪您。」蘿拉幫腔。「依本國局勢看來,您大概不需要招待我們所有人……」
「俗氣到不能再俗氣了。最可信的版本是,土皇帝的身後事極為鋪張,葬禮彌撒在大教堂舉行,紅衣主教、市長和教會上下成員都參加了,當然還有那些向恩斯托借錢沒還的人,他們出席是為了確認債主已經歸西,這麼一來就不用還錢了。當天還流傳一個謠言,據說,蜷縮在已逝的糖業大亨床上的,其實是女傭人的女兒,一個十七歲少女,後來以朵麗思.拉普蕾絲為藝名成了高級夜總會的紅牌,名利雙收,所以,大亨每晚被吸光的顯然不只是靈魂而已。」
「替這婊子養的混蛋寫傳記,簡直侮辱了所有傳記文學。」馬戴石忿然說道。

「失去理智?」
「您要走了嗎?」
黎威時把番茄放在桌上。「您除了接受這份工作之外,也別無選擇了。」
「太精采了。」
「我根本不知道該期望什麼了。」
「我的客戶是個頗具名望的大人物,非常富有。他是少數堪稱要什麼有什麼的人。」
「為什麼不行?」
「所以,您認為馬戴石想像了接下來會發生的狀況?」
「在馬汀看來,他是另一種類型的天使,一個墮落天使。」
「我會儘快安排。就這麼說定了。所以……這兩個伊莎貝拉是同一人?」
「您為什麼會這樣覺得?」
「馬戴石具有優雅的特質。我指的不是衣著,雖然他對服裝也向來講究,總是一身無懈可擊的三件式西裝,戴著細緻的圓框眼鏡,頗有普魯斯特式的氣質,但絕非奶油小生那種調調,我說的是他的風度、他與人來往的方式,以及跟人交談的樣子。他是那些俗不和-圖-書可耐的主編們口中的『怪胎』,也是個慷慨大方的人,主動助人從不求回報。其實,那次碰面後不久,我在他推薦之下進入《前鋒報》編輯部,因為他的大力協助,我才得以脫離《工業之聲》。當時,馬戴石幾乎已經不再替報章寫稿了。那從來就不是他喜歡做的事,在物資貧乏的年代,那只是他增加收入的一個方式。他在巴利鐸暨艾斯科比亞出版社推出的系列小說之一《明鏡之城》,當時頗受歡迎。我認為,他和馬汀一直是被巴利鐸和艾斯科比亞壓榨的兩棵搖錢樹,他們被迫不停地寫,尤其是馬汀,健康和精神狀態每況愈下,殘存的體力卻在打字機前慢慢燃燒殆盡。因為家庭的關係,馬戴石的處境就寬裕多了。」
「我還有事情要辦。保重,維克多。還有,請繼續寫,總有一天我們會再出版新書,看著好了,您一定會讓我們賺進大把鈔票。」
傅梅洛扯掉她的衣服,開始把玩手上的削刀,就在此時,原本坐在車內的男子,那位冷漠的中產階級,抓住他的肩膀阻擋了他。
「沒有家人能幫他嗎?」
馬戴石看了看黎威時。
蘿拉怒目逼視他。
「我的客戶和他的律師們接受了佛朗哥將軍的協助和保護。」班藍恩為他釋疑。
「關於接下來的時局。您當時應該還小,孩子不懂這些,但是,內戰爆發前那幾年,時局已經很糟糕了。那種氛圍聞得出來,瀰漫在空氣中……」
「老實說,這是一段我想遺忘的傷心往事。」
「沒錯。歷經幾次流產和多年不孕,蘇珊娜終於在一九三一年保住了孩子。馬戴石當然也怕再度失去孩子,甚至是妻子的生命。但這次總算一切順利,得到蘇珊娜一直想要的女兒,並以童年夭折的姊姊的名字替孩子命名。」
「確實。身為小說家,您應該也會接受,平心而論,所有的故事都只是故事罷了。」
「不只是他,許多人也有同感。除非瞎了眼,否則不可能看不出即將發生的巨變。他經常聊起這話題。有一次,我聽他談起考慮移民到國外,但是他妻子不想離開巴塞隆納。她覺得如果移民,她就永遠不會再懷孕了。後來為時已晚,想走也走不了。」
「您認識她嗎?那位伊莎貝拉……」
班藍恩無所謂似的聳了聳肩。「最近有人告訴我,在巴塞隆納買凶殺人非常便宜。」
「您說的都是真的……」他喃喃說道,毋寧是自言自語。
「我大約三十年前認識維克多.馬戴石,確切時間是一九二八年秋天。當時,我剛進入新聞界,在《工業之聲》日報編輯部打雜,什麼都得做一點。那段時期,馬戴石以不同的筆名寫小說,他的出版社老闆是兩個不要臉的混帳,巴利鐸和艾斯科比亞,這兩人是出了名的狡詐,從作者到紙張和油墨供應商,坑錢不分對象。這家出版社的作者還有大衛.馬汀、賴斯迪勞.巴優納、恩立格.馬格斯,以及內戰前那一代年輕貧窮的巴塞隆納作家們。因為出版社支付的稿費經常撐不到月底,所以馬戴石也幫幾家報章寫稿,包括《工業之聲》,文章類型從短篇故事到遊記都有,而那些旅記寫的都是他從沒去過的地方。我還記得有篇文章題為〈拜占庭之謎〉,我認為這是他當時最出色的一篇傑作,但文章從頭到尾都是馬戴石看著一張伊斯坦堡舊明信片編造出來的。」
「還有尾巴和爪牙喔。身穿昂貴西裝的魔鬼,來自地獄,試圖和他建立一項出賣靈魂的交易,要他創作一本詛咒之書,作為即將毀滅世界的新宗教基本教義。如同我剛剛所說,馬汀根本就是一頭瘋牛。他就這樣毀了。」
衛拉皇納點頭。「我還參加了她的婚禮。」
「如果接受這份工作,馬上就會有十萬元匯入瑞士國家銀行您名下的帳戶,作品出版時,您會收到另一筆十萬元匯款。」
「不知。據我了解,客戶的妻子認為此人的作品沒格調,不夠優美,也不夠專業,哈!」
「我都是從馬戴石那裡聽來的,包括他以戲劇化的敘述風格寫進《靈魂迷宮》系列其中一集的軼聞。」
「我只知道,在他手下做事的人都不好惹。」
「這點我從未懷疑過。來,吃些東西吧,您一口都沒吃。還有,把這些麵包帶回家。對了,有空去出版社一趟,那裡有巴登斯寄來的一大箱新鮮蔬果。拜託帶一點回去,我們辦公室快變成果菜市場了。」
「非常有英雄氣概,我感動得差點要哭了。這就是你要給妻女的生活嗎?」
「覺得我們的蔬果經銷站怎麼樣?」她問。「您要不要來幾條夏南瓜?」
「所以,我根本不是第一個啊?」
「客戶的妻子是您的忠實讀者。她說喜歡您的寫作風格,特別是愛情故事。其他作品倒是還好。」
「蘿拉,能不能過來一下……」
「我覺得她是邪惡亂世中少數值得交心的人。」
「惡魔?」
記者將兩根手指比在額頭前充當兩隻角,然後儍呼呼地笑著。
「那他本人呢?」
這一次輪到她露出促狹的笑容。「那麼,她幸福的模樣看來如何?」
「您的意思是說,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但是您並不相信。」
「一個被挑中進行一場鉅額交易的幸運作家。」
「我都能想像書名是什麼了。」
馬戴石從未向妻子提起捉刀寫傳記一事,他為那本書埋葬了一年半的生命,但那本書也救了他一命……此時,他覺得腳下的土地似乎就要崩裂。蘇珊娜困惑不解,頻頻探問正穿越花園的這些有頭有臉的訪客究竟是誰。後來是菲德莉珈夫人在那個漫長的午後敘述了事情由來。同時,烏巴赫則和馬戴石一起進了書房,聊著男人的話題,一邊享用白蘭地和古巴雪茄(那是他自己帶來的,算是送給主人的禮物),菲德莉珈成了那個可憐小婦人最好的朋友,生完第二個女兒沒多久的蘇珊娜,身體虛弱得幾乎無法站立。即使如此,菲德莉珈仍看著她勉強站起來,拖著腳步到廚房去準備貴夫人連碰都不想碰的茶,還有那盤乾巴巴的糕點,連拿來餵狗都會被嫌棄。她靜靜看著蘇珊娜瘸著腿在廚房忙著,陪在一旁的是她的兩個女兒,艾麗娜和小女嬰索妮雅,這兩個孩子莫名可愛,簡直是她此生見過最漂亮的孩子。如此甜美活潑的女孩,怎麼可能生在如此窮苦的人家?是的,馬戴石或許有點才華,但他終究和其他藝術家一樣,只是個奴才,而且他寫過的所有小說當中,真正的好作品只有那本《柏樹林之家》。其他小說寫的都是另一個世界,那些難以理解、陰森可怕的情節讓她大失所望。這些感想,她在他上前握手問好時就已直言不諱,此外,她對他那副疏遠的態度也感到不滿,彷彿他一點都不樂意見到她。「真正稱得上好作品的只有第一本小說。」她告訴他。娶了這樣一個不懂打扮、不會說話的村姑,證實了她沒錯看此人。馬戴石的小說只是用來消磨時間的,他永遠不可能躋身大師之林。
馬戴石一臉詫異望著他。
「拜託行行好,馬上站起來離開這裡。我就當作從沒見過您這個人,也沒聽過這些話。」
「我是指我面臨的兩難處境。」馬戴石繼續追問。
「既然這樣,我寧可餓死,也不要眼睜睜看著那種事情發生。」
「拜託,把錢收起來吧。」
「因為愛情,因為金錢,因為怨恨……」
「一個極度重視隱私的人。」
由於兩位出版人伸出援手,馬戴石得以讓家人免於挨餓,這在當時已是得天獨厚。大部分同事處境比他艱難多了,不知何去何從。有些人搖著愛國熱情和浪漫主義的旗幟投身軍旅。「我們要直搗腐敗賊窩,大力殲滅法西斯鼠輩。」他們宣稱。有些人指責他不加入。在那個年代,許多人將大街小巷張貼的海報標語奉為信條。「不願為自由奮戰的人,不值得擁有自由和*圖*書。」他們這樣告訴他。馬戴石雖然質疑此論調,但良心仍備受折磨。他是否應該拋下住在山麓大宅院裡的妻女,投效所謂的「祖國陣營」去打仗?「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哪一個祖國,但一定不是我的。」有個朋友臨行前在火車站對他這麼說。「那也不是你的祖國,雖然你根本沒有勇氣挺身捍衛它。」馬戴石自慚形穢地回到家,一進門,蘇珊娜立刻緊緊抱著他,她渾身發抖,淚流不止地哀求:「不要丟下我們……艾麗娜和我就是你的祖國。」
「因為他們的業務涵蓋全國,技術上來說是這樣。至於客戶本人,我想他應該在瑞士。」
衛拉皇納遲疑了一會兒。「大衛.馬汀非常聰穎出色,或許就是太聰明了才會出問題。但是依我的淺見,他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
「是嗎?我能否請問,您的客戶是誰?」
「比他對待他們的方式好多了。後來,恩斯托叔叔搭著自己的遊輪衣錦返鄉,一身白衣白褲,身邊還有個新婚妻子,比他年輕三十歲的北歐郵購新娘,距離他年少移民他鄉,這已經是超過四十年後的事了。那段期間,土皇帝做的是白糖和軍火生意,賺進也賠掉大筆財富,包括他自己和別人的錢。情婦成群,互相爭風吃醋,私生子多如島民。作風霸道,仗勢欺人,如果上帝真要執行正義,他大概會被打入地獄一萬年。」
「試試看吧。」
「就是直覺。馬汀經常有幻聽……但是我指的不是靈感。」
衛拉皇納默默點頭,思緒已經陷入回億裡。
「瘧疾流行的時候,這裡還是您的家,不一定只有健康的時候才是。」黎威時搭腔。
「我們的好朋友馬戴石最近和戰神結盟了。」總編輯說道。
等待的同時,黎威時焦躁地在辦公室來回踱步。不久,蘿拉繞過一箱箱洋蔥和大蔥,總算現身房門口,一見到馬戴石,她笑盈盈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嬌小的蘿拉活潑開朗、聰明能幹,是維持出版社運作的員工之一。
一個人無須成為歌德便能得知,任何一個夠資格稱得上作家的人,遲早都會遇見他的魔鬼梅菲斯特。心地善良者,倘若存在的話,將把自己的靈魂送給它。另外那些人,則把途中碰見的那些粗心大意者的靈魂賣給魔鬼。
「維克多,我多麼希望這筆錢是預付的版稅,然後我可以幫您出書,可惜,現在這種時局,我們不能出書。這點您也知道。」
「身為小說家,我只接受預付稿酬,而且最好是付現。」
「西班牙有幾百萬人,怎麼偏偏我就碰到一個有錢卻不想拿的人。」
「他一定會很感謝您的協助和建議。」馬戴石順勢挖苦他。
「愛恨情仇,糾葛不清,非常有巴塞隆納風格的故事。無論真相如何,總之,那棟豪宅就這樣閒置多年,從土皇帝打下第一塊地基開始,到馬戴石帶著新婚妻子蘇珊娜入住,鬧鬼和詛咒的傳聞從未斷過。說真的,那棟房子真讓人不敢領教,我曾經去過,馬戴石還親自為我導覽,那地方簡直讓人寒毛直豎,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還是偏愛歡樂的音樂劇和輕快的浪漫喜劇。有些樓梯沒有出口,有一條走道掛滿鏡子,經過時會覺得被人跟蹤,還有個地下室,土皇帝在那裡造了一座游泳池,池底以馬賽克磁磚鋪成人臉圖案,那是他在古巴娶的第一任妻子蕾歐儂,一個才十九歲的少女,卻以髮簪刺胸自盡,因為她深信自己懷了蛇胎。」
馬戴石從指縫間瞅著他。「那您呢?他們付的是什麼樣的價碼?」
「誰不是這樣?」
「真搞不懂,您怎麼能開這種玩笑?」
班藍恩低下頭。「我曾經這樣質問過,於是他們寄了一份包裹給我,裡面裝的是我合夥人尤希的左耳。他們已經跟我說過,期限一過,若還沒有結果,會再寄別的包裹給我。我剛剛說了,在這座城市,找黑道解決事情花不了什麼錢。」
兩名男子拋下她,就此揚長而去。滿身是血的蘇珊娜攀著樓梯下樓,聽著汽車引擎聲在樹林間逐漸遠離,直到她失去意識。
「米格.安和.烏巴赫?我的老天爺,那個火藥銀行家?」
漫長的靜默隨之而來。接著馬戴石揪住班藍恩的衣領,律師凝視著他,眼中有無盡哀愁。
「相信我,我完全能夠理解您的想法,馬戴石先生,但我不能照您說的那樣做。」
維克多.馬戴石不但夠資格稱得上作家,而且憑著一己之力在文壇立足,就在一九三七年秋日,他遇見了他的梅菲斯特。
「關於此人的背景,您知道多少?您一向交遊廣泛、無所不知……」馬戴石試著打探。

「但已經讓您留下印象了。」
「那也不能證明什麼。」艾莉夏反駁。
烏巴赫和馬戴石走出書房時,已是黃昏時刻,銀行家突然決定打道回府。烏巴赫與馬戴石擁別,接著親吻蘇珊娜的手。「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他恭維道。馬戴石夫婦陪同兩位貴賓一起走到賓士車旁,看著他們的座車和兩部護駕車輛在星空下駛離,留下的是一片祥和的世界,或許,也充滿契機。
然而,黎威時和巴登斯依舊定期支付馬戴石微薄的薪水,他們搬出的名目是預付版稅。馬戴石百般不願意,總是擺著一張臭臉勉強收下。黎威時不理會他的抗拒,執意把錢塞給他。有時兩人難免為此爭執,這位出版社老闆甚至直言,有人就是還沒真正體驗過挨餓的滋味。他面帶嘲諷的笑容堅稱:「維克多,不必替我們著想,我們預先付給您的錢,遲早有一天會連本帶利要回來。」
「除了帶著家人流亡他國,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沒有,我只寫小說。」
「您提到重點了。雖然現在只是紙上談兵,但,故事都是由文字和語言組成的,不是嗎?」
「那麼,這件事情的現實面是?」
「我已經有點概念了。」馬戴石說。
「經典的復仇女王蜂。」
「假如不在語言上下點功夫,那麼,作家是什麼?」班藍恩好奇問道。
「這麼說吧,雖然看起來好像沒有天理正義,但畢竟還是有所謂報應。老天有眼。據說,從古巴回國後不久,土皇帝就開始精神失常,原因是有個對他懷恨在心的懷孕古巴廚娘在晚餐的熱帶料理下了毒。土皇帝最後在落成不久的豪宅閣樓裡自我了斷,口口聲聲說家裡的牆壁和天花板有東西在爬,還聞到屋裡有蛇窩。他說臥房裡有妖魔鬼怪,蜷縮在他的床上,等著吸光他的靈魂。」
「您會這樣說是因為知道這是我想聽的話。」
「好極了。光是聞那個味道,我肚子都餓了。」黎威時答道。
衛拉皇納聳聳肩。「提到這件事,我不知道能不能忍住不笑出來。」
馬戴石只是概述了事件經過,但蘿拉已經可以自行想像當時的場景。敘述完了時,一臉沮喪的蘿拉伸手摟著作家的肩膀。
作家雙手掩面。
馬戴石搖頭否認。黎威時和蘿拉面面相覷。
衛拉皇納面帶狡黠的笑容,點頭回應。
「不行。」
「我不知道。」
「把事情告訴她吧。」黎威時在一旁說道。
班藍恩又聳了聳肩。
「這麼說吧……我有我的消息來源。」
「真可惜,我還以為是真的。」
「怎麼說?」
以下節錄自《被遺忘的亡靈:維克多.馬戴石與巴塞隆納失落世代的殞落》,塞席歐.衛拉皇納著(命運出版社,巴塞隆納,一九八九年出版)
「當人們放棄動腦,只用肛|門思考,容我直說,根本沒有專業觀點可言。」
「嗯,他們努力想懷上孩子那幾年,蘇珊娜曾要求馬戴石寫一本新書,和過去的作品截然不同的書。這本書是為她夢中的小女孩而寫,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蘇珊娜已經在夢裡看過這孩子,和她說過話。」
「是為了那個伊莎貝拉嗎?」
「這是什麼時代?人人看起來都不像該有的樣子https://m.hetubook•com.com,甚至不過兩天前,人人看起來都不太像自己。」
「餿主意真多。」
「根據我讀過的資料,我猜是烏巴赫。」
「這種人通常想要的更多。」
「這一次,這個『更多』正好就是您要提供的服務。」班藍恩點明重點。
當事人無奈地嘆息。
「沒錯,就是同一個人。伊莎貝拉.季斯柏,海上聖母大教堂後面那家『季斯柏商行』老闆的女兒,後來成了伊莎貝拉.森貝雷。」
蘿拉拍拍他的背表示支持。黎威時把優質的故鄉農產遞給他。「要不要來個番茄?」
「事實上,我從沒聽過馬戴石抱怨那棟房子對他造成任何困擾。我認為,他對這類怪力亂神的傳言在意的程度,遠不及當時的政客們把整個國家搞得雞飛狗跳這件事。那時候,他剛和深愛已久的蘇珊娜結婚,上班的地方是個俯瞰巴塞隆納全城的辦公室。蘇珊娜體弱多病,蒼白的肌膚近乎透明,擁抱她的時候,總覺得她的身子恐怕會碎裂。她不時會覺得疲累,常常需要終日臥床休息,虛弱到連起床的力氣都沒有。馬戴石很擔心她有什麼三長兩短,但是這兩人實在太深愛對方。我曾經好幾次去拜訪他們,雖然那地方總是讓我心裡發毛……在我看,他們是對幸福佳偶。至少新婚時期是如此。每次馬戴石進城,他都是這麼說的,他常抽空到《前鋒報》附近和我一起吃午飯或喝咖啡。他總會暢談正在創作的小說,有時讓我先看看幾頁稿子,問我意見,但最後通常沒把我的評論聽進去。他常說,他只是拿我當實驗品。那時馬戴石還在上班。他用了不知道有多少筆名寫小說,都是按字數算稿費。蘇珊娜需要持續就醫吃藥,而馬戴石找的都是最好的醫生。為此,他拚命寫稿賺外快,但他一點都不介意。蘇珊娜一直想要孩子。但醫生已經說過,懷孕會讓她的健康狀況更棘手,甚至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我找到唯一叫做柯瑞理的人,是個巴洛克時期的作曲家,阿爾坎傑羅.柯瑞理,或許您聽過這個人。」
「趁著您還在體會這筆數目,容我解釋一下作業程序。接受委託並簽約後,您就會開始每半個月透過我的事務所領取獎金,寫作期間全程如此,而且酬勞總額不會因此縮水。接著,您會收到一份資料,當然也是透過我,內容大概是客戶的傳記第一個版本。」
只有一部分《暗夜回憶錄》手稿得以倖存,但看得出來,馬戴石似乎選擇向現實低頭。種種跡象顯示,烏巴赫自傳初稿直到一九三九年才交稿。這段期間,內戰漸入尾聲,佛朗哥軍隊以勝利之姿搶進巴塞隆納,馬戴石仍忙著校稿和修改,可想而知,大部分修正都是由烏巴赫的妻子菲德莉珈提出的,這位貴婦除了對法西斯主義傾注心力,也熱中藝術和文學。交出最後定稿之後,本可好好思考黎總編的建議,帶著家人和鉅款移民他國,但他卻不聽勸,決定留在家鄉。做此決定最有可能的原因,應該是妻子再度懷孕,後來生下了他的第二個女兒。
內戰爆發後頭幾個月,巴塞隆納陷入對恐懼和衝突麻木不仁的詭譎氛圍。戰事開始那幾天,法西斯反抗軍在這座城市吃了敗仗,有些人因此深信,本城無戰事,這一點零星戰火嚇唬不了他們,再過幾週,這個國家終將恢復原有的日常。
蘿拉.方康妮關上辦公室房門,憂心忡忡地望著他。
班藍恩點頭確認。馬戴石隨即鬆開了手。
一週過後,拂曉之前,比上次多了兩輛車的車隊再度光臨馬戴石住家。這一回,來的都是沒掛車牌的黑色轎車。從第一輛車下來的是個穿黑色風衣的男子,身分是特務情報局的哈維爾.傅梅洛警官。和他共乘的還有個衣著講究的男子,戴著眼鏡,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給人富裕中產階級的印象,他端坐在副駕駛座,靜觀周遭。
「我以後一定全部還給您,一毛都不會少。」
「阿門!」總編輯說。「我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建議了。」
「他出身富裕人家嗎?」
「我怎麼知道……您怎麼知道那些威脅不是虛張聲勢?」
「沒錯,而且是個傳奇人物。十七歲離開家鄉巴塞隆納時,已經是個偷搶慣犯。治安單位一直恨不得打斷他的腿,但他神奇地逃過警方的天羅地網,搭上一艘商船,去了哈瓦那。」
「指的是可以繼續活著這件事嗎?」
「那是後來的事了。三〇年代初,馬汀精神錯亂,加上他和頑劣魔鬼之間的糾葛,警方指稱他捲入一連串犯罪事件,後來案情不了了之,但他被迫逃離巴塞隆納。看來,他當時奇蹟似的逃出這個國家。但您說這個人是不是瘋癲的可以?居然異想天開,決定在內戰時期返回西班牙。他剛越過庇里牛斯山邊境,就在樸意塞達鎮被捕了,最後死在蒙居克堡,就跟許多囚犯一樣。還有後來的馬戴石。失聯多年,兩人竟然在那裡重逢……還有更悲慘的結局嗎?」
「馬戴石,不管您怎麼做,都是被玩弄的一顆棋子。假如烏巴赫那幫人打贏戰爭,其實他們勝算很大,我敢說,一旦曾經接下這種任務,您的存在一定會讓他們很不自在,到時應該會有人希望您消失。如果打贏的是共和軍,一旦有人知道您曾經替佛朗哥的金主效勞,我看也是吃不完兜著走。」
「您介意我坐下來嗎?」
「請您暫時先把哲學放一邊,好好專注於律師這個角色。」馬戴石直言。「對於您和您的客戶,有什麼我能為兩位效勞的嗎?」
「您說的是在蒙居克監獄吧?」
「發瘋了。像頭瘋牛一樣,瘋瘋癲臟的。」
「唯一真正的惡魔?難道還有別的嗎?」
「他們讓我繼續呼吸,並承擔了我所有債務,數目還不少。但還得要您點頭才行。」
「因為我如果沒和您達成協議,就這樣走出那扇門,我不相信我明天還會活著。還有,您和您的家人也一樣。」
「據我所知,他是個銀行家。來頭很大。我還知道,或是我直覺認為,他是那兩、三個資助佛朗哥軍隊的銀行家之一。還有,據我了解,他極度愛慕虛榮,非常在意別人怎麼看待他和妻子,我說過,夫人是您非常忠實的讀者,因此她說服丈夫,有必要寫一本傳記敘述他的成就、他的偉大,以及他對西班牙和全世界福祉的重大貢獻。」
「既然這樣,我在這個事件裡扮演的是什麼角色?」馬戴石不解。
「可以的話,我也很想請您為我的自尊辯護,可惜我沒那個財力。」
記者搖頭回應。
「誰知道。我只曉得馬戴石在擔心他,非常擔心。馬戴石就是這樣,替所有的人擔心,卻從沒想過自己。後來馬汀似乎捲入一些糾紛,兩人幾乎不再見面。因為馬汀刻意躲避人群。」
「您的水晶球是怎麼說的?」
「我這樣說可能不太禮貌,但是他給我的印象就是怪裡怪氣的,而且總讓我覺得傲慢無禮,所以我也不想跟他有太多瓜葛,他沒問的事,我什麼都不會多說。」
「難道巴塞隆納就沒有疫苗嗎?」
「也不能這麼說,他算是運氣好,或者是運氣不好,就看從那個角度去想。他繼承了一位叔父的遺產,這位名叫恩斯托的長輩是個極度荒唐古怪的人物,別人叫他『土皇帝』,馬戴石是他最喜歡的姪子,或至少是整個家族中唯一沒被他憎惡的人。因此,婚後不久,馬戴石就搬進濱海公路旁的大宅院,就在瓦維德雷拉山麓,那是恩斯托叔叔遺留給他的,連同他從古巴返國後創立的海產進口公司部分股票……」
「這不是施捨,而是投資。您也知道,巴登斯和我早有共識,十年或二十年後,您一定會成為全歐洲最受歡迎的作家。如果不是這樣,那我就去當神父,巴登斯也會把他最愛吃的松露換成粗香腸。我用一盤辣烤蝸牛跟您打賭。」
「您這是在開我玩笑吧。」馬戴石刻意壓低了音量。https://www•hetubook•com.com
馬戴石走出家門迎接。傅梅洛冷不防地用左輪手槍重擊他的下巴,使他不支倒地。接著,兩名男子把大聲叫喊的馬戴石拖進一輛車內。傅梅洛在風衣上抹去手上的血跡,走進屋內尋找蘇珊娜和兩個孩子。他在衣櫥裡發現渾身發抖、淚流滿面的母女三人。蘇珊娜拒絕交出孩子,傅梅洛毫不留情地朝她腹部踹了一腳。他將小女嬰索妮雅抱在懷裡,一手抓緊嚎啕大哭的艾麗娜的手。就在傅梅洛打算離開房間時,蘇珊娜突然從背後突襲,十指緊掐他的臉。傅梅洛面不改色,先把兩個孩子交給站在門口的手下,然後轉身掐住蘇珊娜的頸子,將她壓倒在地,使勁跪壓住她的胸部,緊盯著她的雙眼。已經透不過氣的蘇珊娜,眼睜睜看著這個一臉奸笑的陌生人,慢慢從口袋掏出一把削刀,拉出刀片。「看我怎麼給妳開腸剖肚,把腸子掛在妳脖子上當項鍊,不要臉的婊子。」他語氣平靜。
衛拉皇納面露無奈苦笑。「我最後一次見到馬汀的時候,知道他說了什麼嗎?那一晚,他和我還有馬戴石三人在桑巴葉酒館小酌,慶祝馬戴石完成了《靈魂迷宮》系列第一部。」
「您覺得怎麼樣?」敘述終了,馬戴石詢問他的看法。
當時的情景,他後來在獄中寫下關於內戰的自傳體小說《暗夜回憶錄》詳述了經過,在這本從未出版的小說裡,他只是其中一個角色,或許死亡才是全知敘述者:
「關於什麼的忠告?」
「好激|情的故事。您讓盧馬楠去的地方就是那裡?」
「我倒寧願去臥軌自殺。總之他們告訴我,這份資料只是基本資訊,僅能供您參考。您的任務是根據內容為一個典範人物立傳。有一年的時間可以撰稿,截稿後交由客戶審查,接下來六個月,您的工作是就必要的修改潤飾稿子,並準備一份即將交給出版社的最後完稿。還有,容我再告訴您,不需要太在意自己寫了這本書,因為沒有人會知道這是您的作品。您和我的沉默也是這項協議的必要條件。」
幾天之後,苦於失眠、痛苦和猜疑的馬戴石再也受不了,決定去拜訪地球出版社總編輯。黎威時所言不假:此地散發著地中海沿岸安普丹地區的田園清香。一箱箱蔬果與書籍,加上一大疊待付帳單,全都堆在走道上。黎威時專注傾聽這段經歷的同時,手中把玩的番茄傳出濃郁的香味。
「這麼說來,他是為了愛情?」
「我不會生氣,因為您說得非常有道理。我是以間接方式接受委託的。」
艾莉夏搖搖頭,靜待下文。
「怎麼樣?」
近年幫他印行《靈魂迷宮》系列的出版商是兩位品味敏銳的紳士,黎威時和巴登斯。巴登斯是美食專家,熟稔各種美饌和農產品,暫時在鄉間農場耕種蔬果,並觀察珍貴松露的奧祕,避開亂世,尋回平靜時光。巴登斯天生樂觀主義,各種衝突都會讓他頭昏眼花,他寧可相信內戰頂多打兩、三個月,西班牙就會恢復成原本已謬論滿天飛的混亂局面,文學、美食和商業依舊有立足之地。黎威時對權力和政治鬥爭常有精闢觀察,他自願留在巴塞隆納維持出版社營運,雖然業務少之又少。文學幾乎被逼入絕境,出版業大半業績集中在印行煽動性文宣、宣傳小冊與吹捧當權人物英雄事蹟的著作,因為內鬥不斷,權力每週移轉,當權者來來去去,內戰中還有小內戰,共和軍陣營備受衝擊。黎威時不像他那時常寄來鮮美番茄和蔬果的合夥人那樣樂觀,他看出這場戰事恐怕要拖上很長一陣子,殘局也會比預期更難收拾。

一九四一年夏天,蘇珊娜和維克多.馬戴石的次女索妮雅出生僅兩週,不尋常的事發生了。當時,一家人正在濱海公路旁的家中享受豔陽高照的美好週日,卻突然聽見幾輛車漸漸駛近。從第一輛車下來的是四名配戴槍枝、西裝筆挺的男子。馬戴石簡直嚇壞了,但馬上就發覺了第二輛車,一輛幾乎和佛朗哥大元帥座車一模一樣的賓士,從這輛車下來的是位派頭十足的紳士,一旁還有個珠光寶氣的金髮女子,一身盛裝彷彿要參加女王加冕典禮。這兩人正是米格.安和.烏巴赫和妻子菲德莉珈。
衛拉皇納緩緩點頭。
「我只是想把握機會拚業績。」黎威時辯稱。「時局動盪,哪來的精神裝腔作勢。」
「不行。黎先生,我不能再接受您的施捨了。」
「您說的是,我無意反駁。不過,那是個不同的時代,報紙內容之所以有趣,全靠這些搖筆桿的作家。事實上,我好幾次受命在下版前抽掉馬戴石的稿子,就為了把版面讓給臨時擠進的廣告,或是主編好友寫的八股文章。有一天馬戴石到編輯部領稿費,特地走到我身邊。我心想,他大概會把我揍得鼻青臉腫吧!沒想到他只是跟我握手,並且自我介紹,彷彿我根本不認識他,他還向我道謝,他說在那種不得已的情況下,還好是我抽掉他的稿子,而不是別人。『您對文字很有品味,衛拉皇納。別把寶貴時間浪費在這裡了。』他這樣告訴我。
「您出席她的葬禮了嗎?」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喜歡看您活得好好的,也因為您還欠了我們錢呢,相信總有一天會還清的。收到那份資料了嗎?」
「您也跟他敘述了這棟房子所有的情愛糾葛和離奇傳言嗎?盧馬楠這個人非常迷信,對這種事情,他的悟性很強……」
「覺得她看起來幸福嗎?」
「現實永遠無法超越虛構,至少超越不了坦率。」
「我是班藍恩,費南多.班藍恩。我是個律師,雖然看起來不像就是了。」
「到時候可別說我沒先警告過您啊。」
「想當然耳,馬戴石大概會懷疑是否真有柯瑞理這個人。」
「在下維克多.馬戴石,作家,但是看起來也不像。」
當時,烏巴赫已光榮返回西班牙,受到政府最高規格的表揚和禮遇,因為他以銀行家身分對國家改革帶來極大貢獻。那是個復仇情緒滿溢的時期,但也是妥協的時期。西班牙常民生活在各方面被迫重整,許多人墜入遺忘深淵,以及內心自我放逐和悲慘的黑洞,但另有一批人覬覦官位的權力和聲望,在此時迅速竄起。大眾生活有各種面向,未必天天都是晴空萬里的好日子。換帖兄弟互幫一把,本是伊比利半島的悠久傳統,至此卻開始漸漸淡薄了。戰爭留下不可計數的亡魂,還有更多遭遺忘、詛咒的苟活生靈。馬戴石的大多數舊識和同事,包括過去曾輕蔑他的人,如今紛紛找上門,要求他的協助、推薦和憐憫。大部分人很快就進了監獄,關了幾年,陰影終生如影隨形。有些人被獄方毫不留情地處決,另一些人的生命則是因病或悲傷過度而畫下句點。
「後來發生什麼事了?」艾莉夏追問,一心把話題拉回馬戴石的故事。
「看到沒?就算諷刺,您也能罵人不帶髒字。」
「如果可以讓我分享,那就再好不過了。」
「在這樣的戰亂時期,一個小說家能提供什麼服務?我的讀者已經不再閱讀,寧可把時間用來自相殘殺。」
在此之前,生活以文學相伴向來是一種平和的行為,但內戰卻讓馬戴石賴以為生的出版社只能在搖搖欲墜中勉力前進。作家們依然筆耕不輟,並持續有出版品問世,只是,書市當道的文類已變成廣告、文宣小冊,以及對戰爭劊子手歌功頌德的樣板著作。不過幾個月的時間,馬戴石和許多人一樣,赫然發現生活若不靠他人施捨便無以為繼,至於運氣,在當時通常僅維持低調。
「說實在,我很了解您的心情。換了是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會做同樣的事。不過,荷包滿滿,遠走天涯,這樣的安排,我是不會拒絕的。您也不是非得現在做決定不可。目前看來,還有一年到一年半的時間可以考慮。只要書稿沒交出去,內戰還在打,這件事也只是空談。您就比照我們之間的工作模式,永遠沒有期限,就當我們是空白……」
「沒有時間了。」他這樣提醒他。
「我想他們之間應該不是那樣。」
馬戴石並不相信這樣的看法。他甚至滿懷恐懼。他知道,一個國家的內戰不會只有一場,而是國民之間一連串大大小小的衝突。內戰的正式歷史總由戰勝或戰敗的一方主筆,但少有人關注介於兩方陣營間那些從未捩風點火的無辜百姓。馬汀常說,在西班牙,人們輕視對手,但痛恨追求自由且不投靠任何陣營者。馬戴石當時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但如今他開始思考,在西班牙唯一不能被原諒的罪過,就是不選擇黨派,堅持獨立。羔羊成群之處,總有飢餓狼群出沒。馬戴石對這些道理早有領悟,並開始嗅出空氣中的血腥味。過一陣子,屍橫遍野的景象恐怕就會出現。此時大家正磨刀霍霍,勾心鬥角。戰爭讓一切污穢不堪,卻洗淨了所有的記憶。
「如果我不答應呢?」
「如果當作只是一份差事,報酬真是好得沒話說了。」班藍恩補充說道。
「誰知道?不過,在這個國家,半數國民企圖謀殺另一半意識形態相左的同胞,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別的原因了……」
「他們對前一個寫手做了什麼?」馬戴石詰問。「難不成也寄了包裹給他?」
「只有一部分。」
「我相信文學,有時也欣賞烹飪藝術,尤其是上乘的米食料理。除此之外,其他都像是裝飾物或熱毛巾,可有可無。我感覺我們在這方面很像。我是說文學方面,不是飮食品味。」
「既然這樣,馬汀那位老闆,或是他想像出來的老闆柯瑞理,到底是誰?」
記者眉眼低垂。「我只跟她聊過兩、三次。」
「或許,他其實不像別人眼中那樣瘋癲。」
這時,馬戴石做出了讓班藍恩始料未及的反應。他竟捧腹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在場其他客人紛紛回望,心裡納悶著,這種時局,居然還有人能這樣哈哈大笑。等到馬戴石終於恢復正常,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注視著班藍恩。
「美洲的百姓對他怎麼樣?」
「好比《我,某某某:一個西班牙金融家的回憶錄》。我想還可以改得更好。」
「只是如果啊……」艾莉夏在一旁潑冷水。
摘自維克多.馬戴石的文章〈墨水與硫磺〉第一段,文風輕盈嘲諷,顯然取材自好友兼同事大衛.馬汀的不幸遭遇:
「有。那就是……明天或後天,您和我腦袋各挨一槍,過一陣子,您和我的家人很快也會有同樣下場。」
「您何不乾脆拿麥克風在窗口昭告天下算了?」馬戴石沒好氣地說。
「虧我還這麼相信在報紙上讀的文章。」艾莉夏悻悻然嘆了口氣。
「所有新娘在婚禮當天看起來都很幸福。」
「《靈魂迷宮》系列就是這樣誕生的?」
「我該在哪裡簽名?」
「那麼,您到底知道些什麼」
「那就請您聊聊那段想遺忘的歲月。」艾莉夏說道。
衛拉皇納聳了聳肩。「我們這輩子為什麼總會做出莫名其妙的蠢事?」
蘿拉緊握他的手,直視他的雙眼。「收下那筆錢。就照著那愛慕虛榮的小人的意思去寫,然後永遠離開這國家。我推薦阿根廷。那裡土地過剩,牛排好吃得要死。」
「聽說他不喜歡人家這樣叫他。」
衛拉皇納會心一笑。
「我也不知道……那個部分的真相,我還沒拼湊出來。」
黎威時眼睛一亮。「說來聽聽……」
「那麼您也別說那種儍話,把錢收下吧。」
「結果呢?」
黎威時對這番挖苦置若罔聞,早已一頭栽進那個奇詭的謎團裡。他探頭到辦公室門外,叫來他信任的員工蘿拉.方康妮。
「我可以說您這樣就表示答應了嗎?」律師滿懷期望地探問。
「他身邊什麼人都沒有。曾在身旁的人,最後都離他而去。他和現實世界唯一的聯繫,是個曾經跟著他當學徒的年輕女孩,就是那位伊莎貝拉。馬戴石認為,唯有伊莎貝拉讓馬汀保有活下去的意志,因為她,所以他還會保護自己。馬戴石常說,唯一真正的惡魔是他那個腦袋,快把他生呑活剝了。」
「既然要諷刺,那我就不客氣了。如果您的客戶是這麼重要的大人物,有權有勢,那麼找上您這樣的律師做代理人,會不會嫌太寒酸了?我有話直說,別生氣。」
「嗯,但自傳可能是例外。」馬戴石附和。
馬戴石面帶疑慮環顧其他客人。看來並沒有人在竊聽他們談話,甚至注意到他們,但是,在那個人人疑心疑鬼的年代,隔牆有耳並不稀奇。
馬戴石哼了一聲,面有慍色。「我老婆不想離開巴塞隆納。」
「是的。伊莎貝拉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人。」
出版社老闆就這樣離去,留他獨坐在餐桌旁。馬戴石清楚得很,他是專程來送錢的,一旦完成任務,他寧可早早離開,免得作家因為要靠人接濟而難堪。馬戴石狼呑虎嚥吃光了食物,隨即把麵包塞進口袋,這時候,餐桌上卻落下一道人影。他抬頭一看,是個衣著破舊的年輕人,手上拿著法庭和政府機關常見的檔案夾。以一個特務來說,這個人顯得太虛弱也太無助。
「起碼您應該已經開始揣測傳主可能是誰了吧?」
「而且收費公道。」班藍恩補上一句。
占地寬廣的自行車賽車場餐廳三角楣飾在蒙塔涅爾街高高豎起,貴氣已失,往前走幾步就是對角線大道。餐廳裡亮澄澄的燈光,加上教堂式的挑高建築,成了相信仍能如常度日的人們棲息喝咖啡的避風港。黎威時總是挑選角落的位子,整間餐廳一覽無遺,人進人出都逃不過他的視線。
「不如您的書名就叫『瀰漫空氣中』。」
「我向您保證,絕對不是。」
一九三七年那個讓他命運丕變的不祥之日,馬戴石為了和黎威時碰面而進了城。每次兩人相約,黎威時總會請他在自行車賽車場餐廳共進午餐,地球出版社就在附近的對角線大道,碰面時,這位出版社老闆總在桌下偷偷把裝了錢的信封塞給他,這筆錢足夠讓他養家好幾個禮拜。那天,馬戴石卻第一次拒絕接受資助。
「沒有隱私的人才會這樣。」
「為什麼找上我?」
「艾麗娜。」
「別介意,客戶我倒是有的。」
「您的客戶叫什麼名字?」馬戴石問。
「您真幸運。既然是那麼知名的大事務所,為什麼沒派人過來?」
衛拉皇納一臉詫異看著她。「您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這恐怕要等上好幾年。在這個國家,有些人不等到人民自相殘殺是不會罷手的。在這種地方,當人們失去理智的時候,而且這種事經常發生,他們會二話不說在別人腳上轟一槍,好讓對方變成殘廢。這樣的時局會持續很久,您就聽我的話吧。」
「對。馬戴石因此開始創作艾麗娜在奇幻巴塞隆納的歷險系列第一集。我想,他不只是為了艾麗娜,也是為自己而寫。我始終覺得,《靈魂迷宮》系列算是某種形式的忠告。」
「伊莎貝拉就是後來嫁給書店老闆森貝雷的那位?」
「那位恩斯托叔叔移民到拉丁美洲了嗎?」
「委託我當代理人的是一家知名律師事務所,他們是客戶的直接代理人。」
「這麼說來,所謂的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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