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名片，笑盈盈地遞給她。

快離開這裡！妳以為自己還能做什麼嗎？

「要不要喝點小酒？今天正好是我父親生日，到店裡來的客人都能品嘗我們家費爾明精心釀造的烈酒。」

艾莉夏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羞紅了臉。在這位奇人面前被如此赤|裸裸地解析，如此感受，絕無僅有。

那天下午，艾莉夏悖離理智，漫無目的地閒蕩，好奇自己的腳步將走向何處。費南多街的商家燈火通明，人行道映著五彩霓虹。天際紅霞已近消散，高處的簷口和屋宇仍隱約可見。來往行人或忙著找尋地鐵站，或忙著購物，或忙著遺忘。艾莉夏隱入人潮，在市政廳廣場碰見一群隊伍整齊的修女，彷彿行進中的企鵝。艾莉夏對她們微笑致意，一名修女瞥見她，立刻在胸前畫了十字。她繼續隨著人潮沿主教街往前走，直到撞見一群觀光客，個個疑惑地跟在一個本地導遊後面，導遊說著腔調詭異的英文，聽起來像蝙蝠在唱歌。

艾莉夏羞怯地點頭。攝影家教她如何看相機鏡頭。她追隨藝術家的視角，在那個小孔內看見了光影和角度的完美構圖，重塑了她此生已千百次經過的角落。

「對了，費爾明去哪裡啦？他不是早該回來了嗎？」森爺爺問道。

「先生，這裡就是羅馬時代奔牛的地方嗎？」

「考慮一下吧。」攝影家說道。

孩子樂得頻頻鼓掌，顯然對她的評語非常滿意。如果她父親還在世的話，大概也是森爺爺這個年紀吧。他望著她，那雙哀愁的眼神，彷彿已伴他生生世世。

接下來是一陣難熬的靜默，達尼決定打破尷尬。

「什麼都別說。胡立安，帶艾莉夏阿姨去看看你的第一本書好不好？快去……」

「小ｈetｕboｏk•ｃom•ｃom時候，我常跟父親一起來這裡。」

艾莉夏搖搖頭。達尼瞥見年輕女子眼中閃著淚光。

「請問您是哪位？」

「看吧，這下您只好進來了。」森貝雷先生說道。

「我？為什麼？」

兩人初識那天從她身上感受到的親切和熱心，在碧雅驚見陌生女子把兒子抱在懷裡那一刻，頓時煙消雲散。艾莉夏把孩子交給她，緊張地猛呑口水。碧雅緊擁著胡立安，大大鬆了一口氣。達尼望著她的眼神夾雜著迷惑和敵意，他一個箭步往前，就站在她和自己的妻兒之間。

「非常感謝您的好意，可是……」

「不，不是現在。您今天背負了太沉重的負擔，不像原來的自己了。這一切，鏡頭都能捕捉到。至少我的鏡頭可以。我想等您卸下重擔再替您拍照，如此光影才能找到相應的位置。」

「眼睛能觀看，鏡頭能觀察。」攝影家在一旁說明。「怎麼樣？」

「這是為一本書而拍的。」他為她釋疑。「請問您是？」

攝影家發現了她，並好奇地打量。「淑女，要不要來看看鏡頭？」他大方提出邀請。

「沒事，爸爸，胡立安趁我們不注意，自己跑出來了……」

「爸，不要這樣逼問葛小姐。」

「我不知道這件事，真的非常遺憾。」

艾莉夏點頭稱是。

艾莉wwｗ.ｈｅtｕboｏk.cｏｍ.ｃoｍ夏試圖擠出一絲笑容。

「歡迎光臨森貝雷家族，艾莉夏。」

達尼點頭回應，臉上卻增添了疑惑的神情。

「生日快樂！」艾莉夏微笑祝賀。

「很抱歉，我無意驚嚇各位。那孩子大概是認出了我，所以就……」

「是該回來了。」碧雅沒好氣地接話。「我讓他去買晚餐要喝的香檳，但他偏偏不想去附近老狄的商行，我不知道他究竟去了波恩大道的哪一家小店，他抱怨老狄家的酒是彌撒用過的，都臭掉了，還說酒的色澤都是貓尿調出來的。他這樣胡說八道，我都懶得跟他爭論了。」

她注視達尼在櫃檯前整理書的樣子。他把書分成三疊，輕柔地拂去書上的灰塵，整齊疊放。她好奇地想像，被那雙手輕撫，被他的雙唇吻過，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並往前挪了幾步。把自己所知的事實告知這些活得安穩幸福的無辜良民，難道是她的責任或權力嗎？所謂的幸福，凡有思考能力者無不奮力追求，而內心的平和，多在人們自認已經尋獲的途中先消失殆盡。

「那怎麼可以？再說，您跟我的小孫子挺合得來。他可不會隨便親近別人的。」

「請問您是……」

——別破壞這一切。妳還有時間回頭。快走，繼續往前走。

「那麼……您已經沒有家人了嗎？」

森貝雷緊盯著她。「葛力思？令尊是胡安．安東尼奧．葛力思嗎？」

「您看，我的小孫子很堅持。來吧！我們都是一家人。」

艾莉夏露出應允的表情，隨後走進書店。屋內的書香將她緊緊包裹。碧雅把胡立安放回地上。孩子一落地，立刻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往櫃檯。

「令人讚嘆。」艾莉夏有感而發。

「我看他已經愛上您了。」做爺爺和*圖*書的在一旁笑稱。「請問……我們以前見過嗎？」

「素的，這就素大教堂，這位女素，口素這裡要看完佛朝明哥秀才會開晃。」

「就是訂書的那位女士啊？唉呀，不好意思，您請進！外頭那麼冷。」

胡立安對她伸出小手。

「這是他的第一本小說喔！」達尼說道。

那孩子毫不遲疑，立刻找來滿是抽象塗鴉的筆記本，興沖沖地向她展示。

「請進吧，艾莉夏。」碧雅也在一旁附和。

艾莉夏眉眼低垂，微微搖頭拒絕。這時候，她感受到碧雅的手搭在她背上，對她低語：「您就留下來吧！」

「謝謝您。」艾莉夏的聲音宛若細絲。

「這位是艾莉夏．葛力思小姐。」在他身後的碧雅急忙解釋。「是我們書店的客人。」

胡立安滿懷期待望著她。

「現在嗎？就在這裡？」

「艾莉夏．葛力思。」

「我勸您別喝的好。」碧雅在她背後低聲建議。

她駐足在街道另一邊，躲在一扇大門後，從這裡可以看見書店內部。冬日黯淡的灰藍暮色已籠罩巴塞隆納，蓄勢待發的寒流，恐怕很快就會在大街小巷間流竄。

「葛力思小姐？」碧雅既驚訝又慌張。

「事實上，我正打算要離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這只是構圖和角度而已。真正的祕訣是光影。觀看時，必須思考的是……光線是流動的液體。陰影的出現將是輕盈又短暫，彷彿下了一場光之雨……」

——妳沒有資格待在這裡。這不是妳的人生，他們不是妳的家人。快走吧，回去妳的洞穴躲起來！

攝影家的技巧顯然是一流的專業等級，艾莉夏不禁納悶，這樣一張照片，做何用途？這位掌握魔幻奇光的智慧海龜顯然讀出了她的心思。

艾莉夏突然覺得一陣口乾。「他們已經過和圖書世了。內戰期間去世的。」

「請別見怪。艾莉夏，我想替您拍一張照片。」

森貝雷先生一臉沮喪。「您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也是個非常好的朋友。」

「天啊，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有多少年沒見過他們夫妻倆了？他們以前幾乎每個禮拜都來光顧……請問，他們現在好嗎？」

森貝雷先生為她開了門，請她進去。艾莉夏看了看達尼，情緒已恢復平靜的他點頭回應。

艾莉夏經過那群觀光客，繼續往前走，穿越了莊嚴古老的哥德式石砌拱橋，在這中古世紀懷舊氛圍濃厚的舊城區，大部分景觀存在的時間只比她的年紀多了不到十年。幻想，何等虔誠！對於無知的擁抱，何等熱切！越過拱橋，陰影下有個自由攝影家已經在三角架上裝好了哈蘇相機，正在研究取景角度，極力以最完美的方式呈現這童話般的美景。那人外表嚴謹，敏銳戒慎的眼神躲在過大的方框眼鏡後面，讓人聯想到智慧和耐心兼具的大海龜。

艾莉夏望了達尼一眼，達尼報以微笑。

「我叫艾莉夏。」

「都是我不好。」艾莉夏連忙道歉。

「因為您是個光影交錯的人，就像這座城市一樣。意下如何？」

艾莉夏收好名片後火速離開，就這樣拋下了藝術品味卓絕、觀察力敏銳的大師。她躲進大教堂附近的擁擠人群，加快腳步朝天使門前進，走到聖塔安娜街轉角才停下，望著森貝雷父子書店的櫥窗。

她瞥見碧雅在招呼客人。她身旁還有一位有點年紀的男士，艾莉夏猜想，那大概就是她的公公森貝雷先生了。小胡立安坐在櫃檯前，靠在收銀機旁，全神貫注地看著大腿上那本比他自己還要大的書。艾莉夏不禁莞爾。達尼從後面的工作間走出來，把雙手捧的那疊書放在櫃檯上。胡立安抬起頭，和-圖-書眼巴巴地望著父親撥弄他的頭髮。孩子不知說了些什麼，達尼被逗得開懷大笑。他傾身向前，親吻孩子的額頭。

「發生什麼事了嗎？」

胡立安依舊盯著她看，那張小臉喜孜孜的，完全無視父母的不安。但事情越演越複雜，因為這會兒森貝雷先生正從書店大門探出頭來。

「謝謝，這……我知道您大概會拒絕我，但是，何不留下來跟我們一起用晚餐？我們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如果葛力思先生的女兒能和我們共進晚餐，對我來說，將是莫大的榮幸。」

「嗯，我看他很有天分呢……」

不知不覺，她已來到書店櫥窗前。正打算離去時，小胡立安似乎感受到她的存在，此時正緊盯著她。艾莉夏靜立在街道正中央，錯身而過的人都當她是一座雕像。胡立安的身手出奇靈活，以凳子當階梯，一轉眼就下了櫃檯。當時，達尼正忙著準備書籍包裹，碧雅和公公仍忙著和客人交涉，胡立安趁著大家不注意走向書店大門，接著開了門。他站在店門口望著她，小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艾莉夏頻頻搖頭，胡立安卻朝她跑過來。達尼驚見這一幕，口中頻頻叫喚兒子的名字。碧雅一轉身，立刻往外跑。胡立安已經跑到艾莉夏腳邊，緊緊抱著她。她把孩子樓在懷裡，迎面而來的是達尼和碧雅。

胡立安緊抓著她的手不放。

——臨別最後一瞥吧，為了道一聲再見。從此，永遠不再相見。

「請別見怪。」森爺爺轉向艾莉夏。「咱們家費爾明就是這副德行。老狄年輕的時候曾經加入長槍黨，費爾明知道以後就老拿這件事跟他過不去。以前啊，他要是口渴了，進了老狄的店，什麼莫名其妙的飮料他都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