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亡靈
31
「什麼意思?」
費爾明發現他們正以穩定的高速駛近哥倫布大道。霎時,電車、汽車和行人在前方堵出一道牆。司機緊抓著方向盤,嘴裡不停咒罵。費爾明默默在心中祈禱,不管什麼神明,只要能保佑他們平安就好,接著,他面帶微笑看著費叮咚。
「不必。各位不要再搭我的車我就很高興了。」
費叮咚哭喪著臉望著她。「都怪我不好。她一直求我,叫我別送她去醫院……我真的被她嚇到了。她說她很確定,那些人一定到處在找她……」
「別擔心。費小弟。您已經做了該做的事。碰到這種情況,任何人都會嚇得屁滾尿流。」
「我年輕的時候在哈瓦那,曾經跟當地美女一起聽著這首歌跳過舞,那時候屁股扭起來可有勁了。多麼美好的回憶啊……我要是美男子就好了,憑我的才氣,一定能寫出《哈瓦那迷情》之類的曠世巨作。」他大言不慚。
「別放在心上,小鬼。這可憐的孩子已經神智不清,開始出現幻想了。咱們西班牙天氣暖和,這種事情很正常的。欸,長官!我們還要多久才到啊?」
這對忘年好友說笑逗樂正開心,屋外傳來積水中的急速剎車聲響。兩人不約而同抬頭一看,有輛計程車停在大雨中,恰好就在森貝雷父子書店櫥窗前。一道閃電從天而降,車身霎時在雨中電光齊飛,彷若一輛灰色靈車。
司機一心專注在萊耶塔納大道車陣中鑽來鑽去,竟然闖進了逆向車道。費爾明眼看著公車幾乎擦過車身,距離車窗大概只有兩公分。
「如果艾莉夏小姐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也死了算了……」
一聽到她沙啞微弱的聲音,費爾明心一緊,五臟六腑也跟著糾結,早餐吃的一整袋加泰隆尼亞杏仁餅乾,此時卻讓他難受得想討饒。艾莉夏的
和-圖-書神智擺盪在清醒和昏迷之間,費爾明決定轉而要求小伙子解釋清楚,但這年輕人似乎已嚇得魂飛魄散。
「我又不是腦袋長繭,沒事幹麼死在這種爛車裡?與其死在您車裡,我寧願脖子上綁著《庭長夫人》跳河自盡。」
「您的血型是哪一型?」有人在旁邊問道。
「我說您,開車吧!」費爾明吩咐司機。
「醫院其實就跟墓園沒兩樣。」費爾明在一旁補上一句。
「我們最慢要在十分鐘之內趕到醫院,不然我就放火燒了這輛破車,我是說真的!」
碧雅從門簾後方探出頭來,正好看見這一幕,她一臉困惑地望著達尼。
「就會說風涼話!要不您自己來開開看。」司機駁斥。「後面情況怎麼樣啦?」
司機咕噥幾句,加碼踩了油門。他猜疑的眼神正好在後照鏡裡瞥見費爾明的目光。
「誰說這個國家的老百姓都不愛買書?」
「費爾明,您總是有辦法救我一命。」
「費叮咚。」
「我的老天爺啊……」
「我在這裡什麼都聽得見!」碧雅的聲音從工作間傳來。
費爾明從口袋裡掏出手帕,遞給費叮咚,吩咐道:「用手帕把車窗遮起來。」
助理很識相地退到一旁,費爾明一直陪著艾莉夏,直到被強行拉開。他看著她被挪到手術檯上,手術室一片透白,彷彿幽魂。護士們拿著剪刀剪開她的衣服,慘遭凌虐的身軀布滿瘀青、抓痕和刀傷,還有那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費爾明瞥見她臀部的深色疤痕,彷彿一片蜘蛛網爬在身上,像是要把她呑了。他使盡全力握緊拳頭,唯有這樣才能抑制雙手的顫抖。
艾莉夏雙眼半開半閉,努力聽著他們
和-圖-書的談話。
他從來沒見過任何四輪機器像這樣肆無忌憚地在哥倫布大道橫行無阻。喇叭聲、咒罵聲和叫囂此起彼落。駛過哥倫布大道這一段,計程車正開往小巴塞隆納,沿著一條窄巷前進,簡直就像駛進了陰溝,遑論前方還有一排摩托車停放在路邊。
「欸,我以前是不是載過您?您是不是也曾經差一點死在計程車裡?」
「您說吧!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這句話在費叮咚聽來格外刺耳,彷彿甩了他一巴掌。費爾明提醒自己,他不過就是個孩子,他心中的恐懼,恐怕遠超過車上的其他人。
「您是病人的家屬嗎?」到了手術室入口,突然冒出一個助理這樣問道。
「載到您這種人才倒楣……」
艾莉夏勉強擠出了無生氣的苦笑。至少,她還聽得見。
他立刻用手按住傷口,並查看車外的路況。司機嘴裡不時嘀咕,車子像是表演雜耍似的穿梭在汽車、公車和行人間,飛快的車速讓人頭暈目眩。費爾明覺得早餐吃的東西都湧上喉矓。
碧雅一溜煙跑到後面的工作間去了,為了好好整理帳簿,她只能和手舞足蹈、不斷哼歌的費爾明保持距離。
「連她的親生老母都找不到她的。」費爾明說道。「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各位大概會需要好幾桶鮮血!」他提醒醫護人員。「我的血盡量用,別看我這樣瘦巴巴,我身上的血液比國家公園的湖水還要豐沛。」
費叮咚試著報告過去二十四小時發生的事情,但是半呑半吐,細節紊亂,費爾明不時要打斷他追問詳情。他伸手摸了摸艾莉夏的腹部,然後看看沾血的手指。
艾莉夏的目光在找尋他,她淚眼模糊,嘴角漾著暖心的微笑。費爾明暗自哀求惡魔,就算只有一線希望,千萬不要就這樣帶她走。
「別吵了。」費叮咚忍不住動氣。「艾莉夏小姐都快死了。」
「整個地球都不轉,要怎麼快啊?您沒看這路況是什麼樣子?」
「這話還輪不到您來說。」達尼沒好氣地頂了回去。
「去哪裡?」
費爾明輕撫著艾莉夏www.hetubook.com.com的臉,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試圖喚醒她的意識。她睜開雙眼,眼角被重拳打到破裂充血。
約莫二十秒後,一群醫護人員將艾莉夏移出計程車,把她安置在一張病床上,火速推入手術房,費爾明一路同行,一隻手仍按壓著傷口。
「那就看您怎麼定義了。」費爾明答道。
「性感有餘,詩意不足。」碧雅在一旁潑冷水。
她執起他的手,以僅剩的些微力氣握緊。
「如果那個男的……那個叫做昂大牙的人……發現她的下落,怎麼辦?」費叮咚喃喃低語。
費爾明試著釐清狀況。他先花了幾秒鐘確認面如死灰、眼神空茫,癱坐在計程車後座的傷者的確是艾莉夏。費叮咚雙手支撐著她的頭,驚恐的淚水依舊在眼眶裡打轉。
她丈夫神情悲傷地嘆了口氣,喃喃低語,「壞消息。」
費爾明一鑽進計程車,隨即迎上司機急切的目光。
「要不就全部活著到醫院,要不就乾脆中途停車。」司機這樣回他。
「就像老一輩人說的,計程車司機都要有點本事才行。」費爾明說道。
費叮咚望著費爾明,一臉驚慌。
「艾莉夏,現在先別睡著了。努力撐著點兒,盡量維持清醒。有需要的話,我可以講幾個黃色笑話,或是高歌幾首古巴歌手安東尼歐.馬勤的名曲。」
他們終於看到海灘,眼前的地中海染成了一片紫紅。計程車駛近醫院入口,最後停在好幾輛救護車前,引擎發出怪聲之後,終於像洩了氣似的熄火,車蓋空隙鑽出一縷白煙。
費爾明頓時面如槁木。他隨即向達尼拋出驚慌的眼神,不發一語,任由費叮咚把他拖出書店,然後上了計程車,車子立刻就開走了。
費爾明緊盯著艾莉夏,逕自伸長了手臂。
「能不能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爸爸,是您在那裡嗎?」艾莉夏低聲說。「爸爸,不要丟下我……」
費叮咚隨即上前抓緊他的手臂,用力拉著他。
「意思就是,給我滾開,不然我馬上一拳打昏您的臭腦袋!聽見沒?」
「我好冷。」艾莉夏氣若游絲和-圖-書。
「抓緊,小伙子。」
「我需要您。」他苦苦哀求。
「我們要去哪裡?」她問道。
「欸,可以的話,我希望我們大家都能活著到醫院。車上有個垂死的傷患已經夠麻煩了。」
大雨把街上行人沖刷得一乾二淨,書店也成了顧客的棄兒。費爾明一見到漫天滂沱大雨,決定這一天好好整理資料,乖乖待在店裡從事腦力工作。屋外大雨淅瀝瀝,彷彿鐵了心要擊潰櫥窗玻璃,費爾明聽了心煩,乾脆打開收音機。他耐著性子轉動收音機的調諧度盤,彷彿正使盡渾身解數挑逗那個笨重的金屬盒子,居然找到了大型管弦樂團演奏的古巴情歌《西波涅》。樂曲第一節過後,費爾明興致一來,開始隨著加勒比海節奏擺動身軀,同時忙著捆裝六冊法國小說家歐仁蘇的《巴黎的祕密》,達尼在一旁當幫手。
「司機大哥!」他吩咐計程車司機。「我們去海上聖母醫院。快一點!」
費爾明張開雙臂走向她,一路配合旋律踩著舞步。「來吧!碧雅夫人,我教您幾招野性熱舞的基本舞步,別像您丈夫那樣,一跳起舞就像穿了千斤重的木屐,再說,您還沒見識過什麼叫非洲古巴風情的狂熱。來!讓我們盡情享『嗽』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小伙子結結巴巴。「她不讓我送她去醫院或診所……」艾莉夏一時神智略顯清醒,她睜開眼望著費爾明,臉上帶著甜美的笑容。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速度更嚇人。有個淋得像落湯雞的小伙子,頂著一張驚嚇過度的苦臉下了車,接著看見書店門上掛著「本日公休」的牌子,竟握緊拳頭用力敲打玻璃門。費爾明和達尼面面相覷。
費叮咚哀嘆連連,愧疚感依舊啃蝕他的內心。
「喂,你叫什麼名字?」
「對,這就是團隊精神。」
「您可以想想一身獵裝的佛朗哥大元帥,頭戴毛線帽,腳穿長靴,每次想到這一幕,我就頭皮發麻,只會做惡夢,根本就睡不著。」
費叮咚點頭照做。費爾明小心翼翼地掀開艾莉夏的襯衫,映入眼簾的是尖刀在她肚皮和-圖-書上留下的傷口。鮮血正汩汩流出。
「有誰說過要去醫院嗎?人去了醫院都會死掉。根據統計,醫院是全世界最危險的地方。您儘管放心,就算我身上的跳蚤生病了,我也不會送它去醫院的。」
「不太妙。」
「艾莉夏出事了!」費叮咚喘個不停。「我想……她大概快死了……」
「怎麼回事?」
「萬用型,正宗伊比利黑毛豬。」
費爾明直視費叮咚的雙眼。
「去索利餐廳,他們的大蒜蝦多美味。連死人聞了都會復活。您到時候吃了就知道。」
「您真的技術過人,大師級。」費爾明邊說邊拍了拍司機肩膀。「費叮咚,快把這位大師的名字和營業執照記下來,我們聖誕節必定送上一籃火腿和杜隆杏仁糖聊表心意。」
「我們很快就到了……」
「不要送我去醫院,費爾明……」
達尼走近門邊,馬上開了店門。小伙子一副渾身無力的樣子,看似踉蹌站不穩,他一手摀住胸口,大口喘著氣,幾乎是扯著嗓子問道:「哪一位是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
「喂!您家那位夫人,簡直比戶籍謄本還要無趣。」
「他媽的運氣真背!」司機發著牢騷,一邊設法從萊耶塔納大道的車陣中駛往小巴塞隆納。
「暫時先開車就對了。接下來就看著辦吧!」
「欸!小鬼,我這麼說沒什麼惡意。但是,很多女人也曾經這樣黏著我哀求我,還好我自制力夠強。」
「衝。」費爾明大聲起鬨。
費爾明立刻舉手回應。「正是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