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四
那天下午,露易莎細訴多年前的往事,當時的她仍擔任局長祕書,那天,有個名叫班嘉實的警官突然造訪民政局。
「那得好好看著才行,因為總有壞人想拔掉它們。」
「您知道哪裡可以找到一九四四年以前的證明文件檔案資料?」
尼可拉斯噗哧一笑。「我是說真的啦,為什麼?」
衛拉皇納接過包裹,決定繞路折返,免得被那位審查官看見。這個掃帚星幾週以來一直窮追不捨,想盡辦法要逮住他臭罵一頓,就因為他寫了一篇關於馬克思兄弟的文章,因此認定他有頌揚國際共產主義的嫌疑。
露易莎女士長嘆一聲,隨即轉過身去,背後的大門敞開著。她獨居幽暗陋室,任由癌症或遺忘啃食她的餘生。她菸癮極大,一根接著一根,彷彿盛夏節慶的煙火,偶爾咳嗽時,好像五臟六腑都會咳出來似的。
「又來了?這些人難道沒別的事可做?」
「我也不知道,尼可。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時候,人雖然年紀越來越大,當初很清楚的志向卻變得沒那麼確定。」
黑納羅一見他走進報社大門,隨即神色嚴肅地走到他身旁。
然而,求見這位露易莎女士的意願馬上受阻。
「嗯,我已經有點概念了。」
衛拉皇納駐足編輯部門口張望了一下,一眼就認出他再熟悉不過的那個審查官,滿頭油髮,圓梨般的身形,此時正杵在他辦公桌旁等著。
「露易莎女士。以前,局裡的文件資料都是她整理的。您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每當兒子尼可拉斯問他如何成為一個優秀的新聞記者,塞席歐.衛拉皇納的答覆總是千篇一律。
露易莎告訴他,當年班嘉實一離開民政局,她就開始著手調查,結果查出更多相互對應的證明文件,而這些案例的申請流程顯然不符規定。
衛拉皇納聳了聳肩。「因為可以賺大錢,工作又穩定。」
「多棒的題材!務必跟我保持聯繫,我給你兩個禮拜。」
名字旁邊的螺旋梯圖案,就跟出現在維克多.馬戴石所有《靈魂迷宮》系列小說封面上的圖案一模一樣。他拆開信封,抽出一大疊用繩子綑綁的資料文件。繩結下方夾著一張卡片,上端印著「紐約阿爾岡昆酒店」,接著是這行字:
「找到方向了嗎?」
艾米爾.德.羅希.卡斯特蘭主編https://www.hetubook•com.com
衛拉皇納嘆了口氣,只好讓他進門。總編輯逕自走進公寓客廳。一看見牆上貼滿各式文件,立刻走近細看,並輕輕點頭。
「爸爸?」
「我也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
「這就是你正在調查的資料嗎?」
那一晚,他正哄著尼可拉斯入睡,兒子卻盯著他,似乎察覺父親的思緒已飄到天外。
「那是系統更改之前的資料。」這是他們給的唯一答覆。
「上帝派來的先生,您在找什麼呀?」
露易莎又點了一支菸,她用力吸了一口,衛拉皇納本以為她會就此打住,但當那一團煙圈形成時,他卻看出她難掩內心的激動,接著,她請他在後面跟著。
賈洛羅以痛苦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同時揉著自己的腹部。自從他當上總編輯,連作夢都少不了胃潰瘍。
每當他在一堆文件夾和資料箱裡努力翻找,瑪土撒拉總會拿個大掃帚在他腳邊打掃紙屑,後來,老先生終於對他起了憐憫之心。
「這個你得去問媽媽了。」
「學會讀書寫字再說吧,黑納羅。真有這種奇蹟出現的話,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您這個樣子,何止進不了俱樂部包廂,就連兒童組的淘汰賽都進不去的。」總編輯馬里亞諾.賈洛羅總是這樣潑他冷水。
這個問題早在衛拉皇納預料之中,他已經擬好答覆,並有自信能讓那扇門為他敞開,即使只有幾秒鐘也好。
盧米埃出版社,巴黎,一九九二年
「為什麼呢?」
「有備無患,請笑納。」總編輯說道。
《靈魂迷宮》序言,「遺忘書之墓」第四部
這就是支撐創作最重要的準則,因為一旦燈光熄了,樂音停了,台下觀眾已散,唯一值得在乎的是讀者心中的想像力劇場構築的海市蜃樓。除此之外,所有故事製造者心中還有個希望:期望讀者能對作品中的某個角色敞開心靈,與之交心,使其不朽,縱使只是數分鐘而已。
「我是問你為什麼要當記者……」
「您是哪位?」
「我猜你大概不會不知道,如果我們登了這樣的報導,報社將被迫關門,你跟我就只能去安達魯西亞教西班牙文發音了,我們親愛的報社老闆恐怕得流亡到某個高m•hetubook.com.com山小國。」
「你為什麼要當記者?媽媽說,爺爺本來希望你去做別的事情。」
「所以您還記得那件事?」
衛拉皇納唉聲嘆氣。「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這麼做。」
A.G.
「露易莎.安坎妮女士?」
衛拉皇納呆望著她那了無生氣的眼神。他的目光無處可逃。
「你爺爺希望我去當律師。」
班嘉實向她展示一份清單,上面分列兩排相對應的死亡和出生證明文件編號。衛拉皇納手邊那份是多年後精心用打字機記錄的版本。
「所以?」
胡立安.卡拉斯著
「我能為您做些什麼嗎,露易莎女士?」
「你不聽他的話?」
「為了孩子們,您一定要這麼做!為了他們,一定要將事實公諸於眾。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但請別讓我們就這樣沉默地死去。我們這樣的人為數眾多。總要有人替我們發聲才行。」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衛拉皇納坦承。
「我會盡力而為的。」他說。
「我當然記得。」
兩人互表善意,並因為都遭受冷落而同病相憐,接著,瑪土撒拉向他透露,他應該找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個人。
「她退休了。」新任局長冷言回應,擺明了要他知難而退,不如去逛逛巴塞隆納大街。
「象牙呢?」
「但是大象什麼都不會忘記。就算象牙被鋸掉了也一樣。」
「你說吧。」
「他是個非常英俊帥氣的男人,這年頭已經找不到這樣的人了。」
此時此刻或許正好適合慎重呼籲:最好的支持莫過於閱讀作品,邀請愛書同好陪著我們直到故事結尾,並協助我們替那個被困在自己迷宮裡的可憐敘述者完成艱難任務:找到出口。
「我想,這只是開始的一小部分而已。」
一段沒有起頭亦無結尾的故事,僅有幾扇入口大門。
「嗯……什麼事?」
優秀的新聞記者總是能找到值得報導的題材……
「關於大象的問題。」
「你的新聞來源是誰?」
「對了,您有一件包裹。」黑納羅說。「我想應該不是炸彈,因為包裹不小心掉到地上,但還是完好無缺。」
「我多才多藝出路多,說不定能變成加泰隆尼亞的諾爾.寇威爾。」他咕噥著。https://m•hetubook.com.com
故事是一座由無數文字、影像和靈魂構築的迷宮,向我們訴說著關於自己的無形事實。一段故事,正是敘述者和傾聽者之間的對話;一個敘述者唯有入了行才懂得敘述,一個讀者唯有真心才能讀出文中真義。
「沒有家人嗎?」
「我說,你就好好準備寫一系列專題報導,內容包括特務人員,當然要挑出色的寫,還有電影劇本沒寫過的大元帥事蹟。」
衛拉皇納關了燈,親吻兒子的額頭。
衛拉皇納點頭應允。露易莎伸出手來,他立刻緊緊握住。
「數以百計的孩子,被人從父母身邊搶走,而那些可憐的父母不是被殺,就是在牢裡含冤而死。這些就是我在幾天內盡可能偷渡出來的資料了。我把能拿的都拿回家,因為只要有人開始問起那位警官來訪的事,一定也會找上我。這些就是我當時搶救回來的資料。班嘉實到民政局查證那份清單的一週後,局裡對外宣布檔案室發生火災,一九四四年以前的資料全數燒毀。兩天後,我被辭退,他們要我為這件意外扛責。他們要是知道我私下做了什麼事,可想而知我會有什麼下場。不過,當局倒是一直以為所有檔案都在那場火災中燒光了。但是,無論那些笨蛋再怎麼努力想忘記過去種種,不管那些騙子有多大能耐包裝過去,再拿出來當新品販售……過往永遠不會消失的。」
「這我知道。」
露易莎凝視著他,臉上掛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這下連好萊塢都被比下去了。」
「優秀的記者就像一頭大象:鼻子要靈,耳朵敏銳,最重要的是,絕對不能忘事。」
「可以的,請您敘述事實。」
「我有個兒子,但是人家告訴他,說他母親是個不要臉的大左派,所以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他了。」
「我想應該是的。」
「您得幫幫我才行。」她指著廚房壁櫥裡堆疊如山的紙箱。「最底下那兩箱就是。我把這些東西搬回來是為了避免它們被摧毀。我也想過,班嘉實可能會回來查這些文件,說不定也會來找我。四年過去了,我猜那個正直的警官大概已經和-圖-書比我先上了天堂。」
衛拉皇納緊蹙眉頭,隨手解開繩結。他把信封裡的一大疊文件抽出來擺在桌上,並試圖釐清這一大疊清單、剪報、照片和手寫筆記,簡直是莫名其妙的組合。探究了好幾分鐘,總算恍然大悟。
他花了好幾週才找到她。露易莎.安坎妮住在皇家廣場附近一間狹小的頂樓公寓,沒有電梯,也沒有希望,窗外只有鴿群、未完工的屋頂,以及堆放在屋頂陽台的紙箱。她退休後的日子並不好過。當她打開家門時,他竟以為她是個年邁老嫗。
「有時候,不能讓別人的期望影響你,現在不行,未來也不行,必要時,我們必須違背父母的心願。」
「衛先生,政府的審查官已經在裡面等您了……」他輕聲報告。
「我開始覺得自己找的是杜林裹屍布。」
「什麼是事實?」
他走進陰暗的工廠街底那家咖啡館,這條街一直被記者、夜總會小姐以及經常在此流連的瑞瓦區北邊居民戲稱為「臭街」。他點了一杯咖啡,縮在從未被太陽曬過的角落那張桌子旁。坐定後,他總算能好好檢視那件包裹。厚重的包裹用繩子綁著,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和《前鋒報》地址。歷經長途轉運,郵戳已糊掉一半,仍看得出寄件地點是美國。寄件人姓名只寫著:
「我想牠不會忘的。」
那天早上,一如往常,衛拉皇納先送小兒子上學,接著步行到《前鋒報》編輯部上班。走路上班正好讓他可以好好思考,在進入編輯部叢林處理當日新聞素材之前,先整理一下思緒。到了佩拉優街的報社門口,黑納羅趕緊出來迎接他,這個向來別有用心的警衛,十五年來一再試圖說服總編輯讓他到體育組當試用記者,目的就是想去巴塞隆納足球俱樂部貴賓包廂見識一下,那可是他此生最大的心願。
「因為有些父母,當然不是指你的爸媽……他們為孩子設想更好的前景時,卻做了錯誤的判斷。」
衛拉皇納頻頻點頭,俯首認輸。「為了敘述事實。因此,我成了新聞記者。」
「我的天。」他自顧自驚嘆道。
尼可拉斯思忖這個嚴肅的答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您有孩子嗎?」
「塞席歐.衛拉皇納,《前鋒報》記者。您的一位老朋友的友人請我來拜訪您。那位班嘉實小隊長,您還記得嗎?」
「您這些年來都在做什https://m.hetubook.com.com麼?」
「嗯,但至少還算可靠吧?」
「現在都無所謂了。」她淡然回應。「您請坐吧!如果找得到位子坐的話……」
那一週接下來的時間,衛拉皇納全用來分析資料,製作成系統樹狀圖。接著,他專注地盯著樹狀圖,彷彿那樹枝狀的系統圖表之間仍有繁枝,而客廳四壁都貼滿了這樣的分析圖。好不容易把資料都整理完畢,也釐清了其中的關聯,接下來的問題是:要不要朝著這個路線繼續發展?
艾莉夏提供給他的資料,幾乎是環環相扣如拼圖。接下來的走向完全取決於他。數晚徹夜未眠之後,他終於拿定主意。他的第一站是民政局,一幢洞穴般的建築緊鄰港口矗立,裡面有數不清的檔案和繁雜的官僚手續,形成相互糾葛且密不可分的完美共生結構。他在那裡消磨了好幾天,竟日埋首堆積如山的文件堆,卻毫無斬獲。他開始懷疑,艾莉夏提供的線索恐怕是假的,然而,就在第五天,他在那裡碰見了一個即將退休的警衛,成天找空檔守著收音機聽足球賽和兩性關係諮詢節目,一旁有個小得像彈藥筒的洗手間,外加一個裝了食糧的小櫥櫃。新階段的公務員生涯讓他覺得自己就像長壽的瑪土撒拉,因為他是公務機關大改造中唯一倖存的人。新來的長官比前任同事更講究門面和秩序,也加倍嚴厲,無論衛拉皇納怎麼拜託,就是沒有人願意告訴他,為什麼這裡找不到一九四四年以前巴塞隆納市的出生和死亡證明文件。
「有四個。」
「等死。在這個國家,正派的人都只能慢慢等死。那些不要臉的人倒是都死得乾脆。像我這樣的人,他們用漠視置我們於死地,對我們關閉了每一扇門,看著我們失去存在的空間。幾年來,我偷偷在地鐵月台兜售樂透彩券,後來被發現,這條生路馬上切斷了。後來我再也找不到其他謀生管道,都是靠左鄰右舍接濟。」
當天下午,衛拉皇納通知報社,自稱染上了傳染性極強的病毒,突然上吐下瀉,接下來整整一週無法到報社上班,免得害所有同事都得整天與馬桶為伍。到了禮拜四,總編輯賈洛羅聽說他請了病假,立刻抱著一捲衛生紙登門探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