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立安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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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達尼.森貝雷在我之前已先嘗試過寫作,為此幾乎奉獻了所有青春。多年來,每日拂曉之前,這個殷實的書店老闆總是踮著腳尖溜出家門,並深信我母親仍深陷夢鄉,接著,他會下樓到書店,把自己鎖在只有一盞油燈的工作間。在那裡,他握著從跳蚤市場買來的鋼筆,加上多達數百張的一大疊白紙,開始一場無止盡的奮戰,直到天明。
「難道他說的沒有道理嗎?」
「我在你這個年紀也覺得自己是當作家的料。」他這樣起了頭。
「那簡直是『世界末日』。」我不禁莞爾,並趁機賣弄了從費爾明那兒學來的名詞,我每次用了這個詞,總會獲賞一顆瑞士糖。
「什麼意思?」
「噢,是嗎?」
「你……你是怎麼知道卡拉斯寫了什麼樣的作品?你怎麼知道這個人的?」
我始終知道,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寫下這個故事。書寫我的家族,以及我成長過程中充滿書籍、回憶和祕密的巴塞隆納,一座依隨我一生的城市,雖然我也自知,那很有可能只是一場紙上夢境。
「我……我還以為你想當書店老闆,就像我一樣,還有你爺爺,以及在他之前的我爺爺,幾乎整個森貝雷家族從以前到現在都做這一行……」
「這下你可知道我的厲害了吧!」我這樣暗想。
在我們家,胡立安.卡拉斯是個只能閉門密談的敏感話題,目光迴避,兒童不宜,彷彿是貼著骷髏頭和兩根交叉骨標籤的毒藥。我的父母卻萬萬沒想到,靠著一張椅子和一個木箱,才八歲的我已經發現飯廳櫥櫃最上層放了兩盒坎普羅東餅乾(被我偷吃了幾塊),還有一大瓶已有九年歷史的麝香葡萄酒,我光是聞那酒味就吃不消。但這兩樣東西後面卻藏了一套胡立安.卡拉斯小說全集,當年由我們家族的老友古斯塔佛.巴塞羅修訂後重新出版。https://m.hetubook•com•com
或許是受了費爾明的不良影響,又或許我從狼呑虎嚥的大批偵探小說學到了歪理,關於胡立安.卡拉斯的身分之謎,以及父母又為何決定以他的名字為我命名,這些疑慮很快就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積極搜集情報,偷聽祕密談話,探索我不該碰觸的抽屜,尤有甚者,閱讀我父親丟進紙屑簍的所有紙張和字條。然而,我的辦案天分和觀察力在這方面完全不管用,於是,費爾明偶爾大言不慚編出的那些謬論,就成了我解開謎題和串聯不同線索的祕密武器。
「這個就像……撒尿不規矩,到處亂噴。」
「你媽媽也說了同樣的話,不過,我總覺得她是為了激怒我才這樣說的。」
我看了看那支簡陋的鋼筆,不禁搖頭嘆息。
這時候,我意識到自己的反論證恐怕會讓他借題發揮,強調我們森貝雷家族沒有任何人流著作家的血液,何況經營書店也是為文學奉獻的方式,而且沒有窮困潦倒之虞,也無須忍受精神陷入黑暗深淵之苦。我驚覺這個大好人比聖人更理性,必須立即擺出反擊姿態才行。唇槍舌戰一旦點燃戰火,必須從頭開始唱反調,尤其是對手贏面較大時,一定要反對到底。
我隱約嗅出了勝利的芳香。
「你這咄咄逼人的態勢,我看是得自費爾明的真傳。」
我母親從未因此責備他,並一直佯裝不知情,就像她為了維持和諧婚姻而刻和-圖-書意對生活上許多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父親堅持寫作的執著,讓她擔憂的程度不下於我,她甚至開始害怕父親大概像唐吉訶德一樣發瘋了,但不是瘋狂閱讀,而是執迷於寫作。不過她也知道,我父親必須單獨經歷這個過程,此事非關文學野心,而是為了親自面對那些文字,藉此認清真正的自己,並試著還原記憶,重塑他五歲就失去的母親。
「嗯……他有一次撒尿亂噴的時候跟我說,有個東西,你很久以前就應該讓我看看了。」
他噙著淚,緊盯著我的雙眼。
「我想,這一次,他說的或許真有點道理。」他坦承。
其實,我苦心辯護的議題原是卡拉斯,豈知槍口竟轉向書和死人。父親仍在思忖這個問題,突然眼神一亮。每次他靈光乍現,就是這個表情。
「他這個人題外話太多,就喜歡耍嘴皮子。」
「還不只這樣。哥德式建築塔頂的書房,進口香菸,一杯濃烈的馬丁尼在手,還有個嘟著豔紅雙唇、穿蕾絲內衣的性感女神坐在大腿上……」我的左腦浮現這段話。至少我當時對於專業作家的想像是這樣的,尤其是寫出讓我廢寢忘食的偵探小說那些作家們。不過,遠大的期許暫且不提,我嗅出了父親溫和的語氣中潛藏的一絲嘲諷。他若要質疑我選擇的職業,那麼我們以後恐怕永無寧日。
那天早上,已經夠傷神的父親被迫接受雙重打擊,他才十歲的兒子不但決定將來要當「職業作家」,而且正極力挖掘他試圖掩飾了大半輩子的祕密,他刻意隱藏那些往事,或許是自覺羞愧吧。我必須說句公道話,他當時的反應頗有風度,既沒有失控怒吼,亦未賭氣威脅要把我送進寄宿學校或去工廠當童工,那個可憐的傢伙只是愣愣地看著我,久久無言以對。
「跟書有關係的。還有死人。」
「https://m.hetubook.com•com這樣我喜歡,」費爾明一臉得意。「孺子可教也!」
他先來個下馬威,彷彿火焰張揚的流星劃過眼前。我若不立刻見招拆招,接下來的說教恐怕會變成佈道大會,細數投身文學創作的危險,就像經常光顧書店的那些三餐不繼的窮作家,千萬不能請他們吃飯,這些作家對書迷的熱切,簡直媲美螳螂對配偶的熱情。趁著父親慷慨陳詞之前,我刻意用戲劇化的眼神望著滿地紙團,接著,我盯著父親大人,什麼話都沒說。
我拋出自認神祕不可測的眼神,刻意要讓他明白:我知道的事情比大家預期的還要多。
「你現在就想當專業作家?而且還要用安德伍打字機寫作?」
「我們要去哪裡嗎?」
「你會需要這個的。我呢,已經不知道為何而寫了。」
「還好是這樣。因為粉飾太平的日子總有結束的一天,如果年輕人滿意這樣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生活,任何阿貓阿狗賣弄一點小伎倆都能唬弄全天下了,更別提什麼追求真理之類的,這樣下去,我們人類恐怕會回到昆蟲時代。」
「我不能……」他喃喃低語。「我沒有辦法把生命還給她。」
「我以後要當作家,小說家!最重要的是,我自認為有這個能耐。」
「好啦,你上樓去換衣服吧。」父親說道。「但是千萬別把媽媽吵醒了。」
看來是我占上風。若連母親大人都會看走眼,恐怕「最後的審判」都會善惡顛倒了。生性溫順的父親仍一副打算好好勸誡的態勢,就怕他接下來會發表一段遠古時代的勸導文。
「對。根據他的說法,笨蛋是沒有想法或無法改變觀念的動物。」我仍然不放過他。
事情出乎意料曝了光,我決定極力捍衛自己的立場。
「費爾明的意思是……有智慧的人承認自己偶爾會犯錯,笨蛋則是一直犯錯卻死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承認,而且始終堅持自己是對的。他說,這叫做愚蠢交流術之阿基米德定律。」
父親再度面露微笑,對我眨眨眼。「有些東西只有在陰暗中才看得見。」
「費爾明常說,犯錯能增長智慧。」他說。
「我以後會用打字機寫作。」我告訴他。「一部安德伍打字機,專業作家的最佳選擇。」
「我會替你完成這件事的。」我告訴他。「我保證。」
「我自有辦法。」我語帶玄機。
父親眉頭深鎖。這個意外衝擊,讓他一時困惑不已。
「現在這個時候?」
父親一時摸不著頭腦。他已經不想再端著架子說教,只想搞清楚這沒頭沒腦的提議是哪裡迸出來的。「他說了是什麼嗎?」
那些數百年未經證實的眾多推論之中,其中一項指出,即使歷經數千年演化,人類的進步頂多就是毛髮褪除,懂得遮羞避體,以及生火技術變得熟練。基於這個理論,他莫名其妙延伸了歪理的第二部分:因為人類的進化成效不彰,行為駑鈍如初,因此,他們越是想對孩子隱藏事物,越能激發孩子找出東西的能力,無論是糖果或衣著清涼的性感女郎海報。
「祕密。我要讓你看看曾經改變我一生的東西,或許,你的人生也會因此改變。」
「死人?」
偶爾在我捉弄下才會暫時收起嚴肅並面露笑容的父親,此時竟抱住了我。接著他鬆開手,我依然站在原地,並宣稱剛才說的並非玩笑話,於是,他把鋼筆遞給我。
「我不知道是哪個墳墓之類的。我想應該跟死人有關係吧。」
九歲前,我已經把那套全集讀過兩遍,雖然自知肯定無法全盤了解小說內容,但我確實深陷於書中光燦耀目的字句,那光芒,點亮了一個個影像串連的幻想空間,那是我終生難忘的世界和人物。後來甚至演變成思想中毒的程度,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志向就是學習www.hetubook.com.com去做卡拉斯做過的事,讓自己成為他最出色的文學接班人。不過直覺告訴我,若要達成目標,我得先去調查他是何方神聖,以及為什麼父母不希望我知道他這個人。
我發現自己喪失了主導優勢,勝負已經扭轉。
我還記得那天,黎明將至,我突然驚醒。當時心跳又急又猛,覺得自己快透不氣。我夢見父親消失在雲端,就這樣永遠在我生命中消失。那不是我第一次做這樣的夢。我跳下床,立刻跑下樓去書店。我在後面的工作間找到他,仍在孤軍奮戰中,腳邊是散落一地的皺紙團。他手指沾染了墨水,雙眼紅腫。案前擺著一張伊莎貝拉十九歲拍下的老照片,我們都知道,他總是隨身攜帶這張照片,因為他害怕忘了母親的容顏。
「是的。」我慎重宣布。「就像胡立安.卡拉斯一樣。」
我最後故意擺出逗趣的姿態,但看在父親眼裡,這根本不是趣味。他雙手抱胸,靠向椅背,目光仔細打量著我。小兔崽子想造反,他心裡可不高興了。「歡迎光臨爸爸國,」我暗想。「這就是生小孩的後果。」
「專業作家的最佳選擇」是我在報紙廣告上看過的句子,從此深植腦海。但誰也不會說擁有那麼一台噸位直逼蒸汽火車頭的粗笨機器,週末寫上幾行字,這樣就能當專業作家了。我突如其來的宣示,顯然把父親嚇了一大跳。
還好,有如親伯父的長輩費爾明和我父母不同調。當時,費爾明已經不在書店上班了。他經常來家裡看我們,但對於他那份神祕的新差事,無論是費爾明本人或是我的家人,大家絕口不提。無庸置疑的是,不論他的新差事是什麼,他現在有充裕的時間大量閱讀。他最近讀了許多考古學手稿,因此得出一些可信的推論,根據他的說法,身體力行之後,不但有助於避免腎絞痛,還讓他輕輕鬆鬆經由尿道排出大如枇杷果核的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