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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芮絲的寂愛人生

作者:弗朗索瓦.莫里亞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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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芮絲喃喃低語:「在阿惹魯茲……直到老死……」她走近窗邊,推開窗扉。
貝納不再扯著嗓門了,轉為平緩有禮。絕非他有絲毫憐憫之心。而是他連這女人的呼吸聲都聽不見,她終於倒下了,找到了她的位置。一切都恢復秩序,回歸正常。若換了另一個男人,他的幸福是禁不起此等打擊的,但貝納為自己成功導正了一切而感到驕傲;所有人都會出差錯;而且,所有人,都錯看泰芮絲了——就連一向可以馬上對周遭事物下判斷的德拉塔夫夫人,也給誑騙過去了。全因現在的人們不太秉持原則行事,他們不認為泰芮絲所受的教育會造成任何危害。她是怪物,無庸置疑。可也真是枉然,要是她信仰上帝……恐懼就是明智的開始。貝納如此沉思著。
「就讓我消失吧,貝納。」
泰芮絲開口就說:
「您知道的,她那性子。」
「比如說,發瘋了嗎?」
她彷彿沒聽見。貝納走了出去,留她獨自在黑暗中。
啊!那個她唯一想望的舉動,貝納是永遠不可能給的。若他能甚麼也不問地張開臂膀;若她能將頭埋在一個溫暖的胸膛;若她能倚著一個有生命力的軀體哭泣。
「您父親?我們的想法完全一致。他還有他的事業、黨派、他的影響力,他不惜一切代價只求掩蓋這件醜聞。您至少得感謝他為您做的一切。這件案子能草草結束,多虧了他……再說,他早就跟您說清楚他的想法了吧……沒有嗎?」
泰芮絲在微笑。從馬廄到屋子這段短暫的時間與空間裡,她走在貝納身旁,突然明白,或者她以為明白,該怎麼做了。只要稍稍靠近這個男人,所有想解釋,想傾訴衷腸的慾望,會在瞬間化為烏有。
「瑪麗呢?」
面對最嚴重的災難,他也能像處理其它事情一樣處理好。這件事就此人間蒸發,無人知曉,他得以保住顏面,不會再有人對他報以同情,他不要他人的憐憫。
最熟悉瞭解的人不在眼前時,我們往往賦予他們截然不同的形象。整段旅程中,泰芮絲不自覺地在塑造一個懂她,試圖理解她的貝納,然而,一見到真實的貝納,她隨即醒悟,現實中的這個貝納,一輩子不曾設身處地為他人設想,從沒試著擺脫自己的偏見,聽聽對方心中的聲音。
「我還有我父親。」
既然當初是自己下的決定,就算是和一個怪物結了婚也無須感到屈辱。再說,單身的生活多麼美好,從死亡邊緣歷劫歸來,奇妙地,他更加熱愛家產、狩獵、汽車和*圖*書與所有吃與喝的。他熱愛生活!
終於抵達聖克萊爾。自車廂走出時,泰芮絲未被任何人認出。巴利翁前去交車票,她則繞過車站,越過堆疊的木板,來到一條大馬路上,家裡的馬車就停在那兒。
「悉聽尊便……不過您要知道,您只有捆著手才能走出去。」
泰芮絲低聲說:
巴利翁勒住韁繩,兩道人影走來。仍然是虛弱的貝納迎上前,他急於知道消息好安下心。泰芮絲欠身,遠遠地喊:「不予起訴!」回應淡然:「意料之中!」貝納協助珂拉拉登上馬車並接過韁繩。巴利翁則走著回去。
泰芮絲厭惡這種裝模作樣的腔調,她真希望他說得簡單俐落些。
看來,千絲萬縷隱晦的動機中,他沒找到任何一條確切的蛛絲馬跡,卻妄加做出卑鄙的臆測。
「明天會由褓姆帶去聖克萊爾,我母親會把她帶去南部。對外我們會聲稱是為了健康的關係。您該不會以為我們會讓瑪麗和您待在一塊吧?她也一樣,得受到保護。等我死後,她會在二十一歲時繼承財產。殺了丈夫以後再殺害孩子……很有可能不是嗎?」
是的,姑姑知道。每當泰芮絲想獨處片刻時,她總是不湊巧地闖進房間。每每,老姑姑才推開門,就能感覺到她不受歡迎。
她艱難地起身,挽著貝納的手臂回到大客廳上方她的房間。貝納隨她進門,細心點著了桌上的燭火,吻了一下她的前額轉身離開。姑姑始終盯著他。
她看見了那座斜坡。某個炎熱的日子裡,尚.亞齊維多曾坐在那兒。她曾相信世上存在著這麼一處地方:一個能任她恣意揮灑,能讓她為所有人懂得,甚至欣賞、疼愛的處所。但終究,只有緊緊箍住她的孤獨,更甚於痲瘋病人無法痊癒的潰膿。「誰也幫不了我。誰也傷害不了我。」
珂拉拉姑姑坐在這對夫妻中間。泰芮絲得附在她耳邊大聲告訴她,一切都解決了(反正她對整齣悲劇其實是一知半解)。珂拉拉姑姑一如以往,叨叨絮絮說個沒完,她說那是「他們」一貫的伎倆,說這根本是德雷菲斯m.hetubook.com.com件的重演:「毀謗吧,毀謗吧,但總會有破綻的。當時『他們』勢力那麼強大,共和黨不該放下戒心。只要稍一鬆懈,那些散發惡臭的畜牲就會立即趁勢撲上來……」珂拉拉喋喋不休,倒使得夫妻倆可以不必說話。
於是,他如同一位反覆權衡利弊得失的人般勸導她:離開等於承認有罪。如此一來,要避免家族聲譽被玷汙,唯有斷肢求生,將其切除,拋離,並當眾唾棄。
「總還找得到新事證。那項還沒公開的證據我藏在書桌裡了。追訴權沒有時效期限!感謝上帝!」
「這正是我母親原來的想法,搞清楚,我們原本打算要讓審判繼續進行下去,要不是為了安娜和瑪麗……不過,還有些時間,不用急著回答。我等您到天亮。」
「我絕不因任何人而讓步。我個人不算甚麼,家族才算數。所有的決定都是以家族利益為考量。為了家族的名譽,我願意做出違背法律的事。上帝自會審判。」
貝納真的願意聽她解釋嗎?他在那間濕溽低矮的大廳裡來回踱步,腳下幾處腐爛的木板嘎嗅作響。
一個孩子騎著腳踏車,頂著一頭遮陽帽隱約露出雪白的牙,按著車鈴,扯開喉嚨叫嚷:「看哪!我放開了雙手!」模糊的印象牽動著泰芮絲,那些逝去的歲月裡留存的一切回憶,讓她疲憊不堪的心得以在那兒歇息。她應和著噠噠馬蹄的節奏,機械地重複說著:「我的生命毫無意義……空無又縹緲……無邊無際的孤獨……遍尋不著出口的命運。」
他喃喃地,「怕?不,是憎惡。」接著又說:「得趕緊一次講清楚。明天我們就離開這屋子,住到旁邊德斯蓋胡家的那棟房子。我不要珂拉拉姑姑住在我家。巴嫂會把飯菜送到房間裡。您不能進入其它房間,不過可以去樹林走走。每個星期天,一起去聖克萊爾教堂參加大彌撒。一定要讓眾人看到我們挽著手臂。每月的第一個星期四,一起坐敞篷馬車去貝城的市集,和往常一樣去您父親家。」
她習於黑暗的雙眼辨識出那座莊園,道路拐彎處,幾座低低落落的矮屋,猶似幾口熟睡的牲畜。這裡,是以前安娜害怕狗兒竄進她自行車輪間的小路。再遠處,榛樹那邊是窪地;熾熱的天候裡,就在這裡,一陣短暫的涼風吹拂過少女滾燙的雙頰。
「當然是為了松林……還會有別的嗎?剔除那些不重要的原因後答案就顯而易見了。難道還會是為了別的了……再說,這些都不重要了,和_圖_書我沒興趣知道,也懶得費心思去研究,反正除了還姓德斯蓋胡,您甚麼都不是了,唉!幾個月後,等所有人都相信我們夫妻和睦,安娜與德基連家的兒子結了婚……您知道德基連家要求延後婚期,他們要考慮……到那時候,我就可以住到聖克萊爾,至於您,就留在這兒。就說是因為精神衰弱或甚麼的……」
還有甚麼比麻木死絕的心,比將自己與世界、與自己的靈魂隔絕來得更糟的呢。是的,行屍走肉般活著,她飽嘗死亡的滋味,就像一個活人盡情享受生命。
「太遲了!您替我作了偽證掩蓋罪行,沒辦法反悔了,不然就得承認做了偽證……」
珂拉拉姑姑蹲坐樓梯的第一階上。老姑姑瞅著貝納,他勉強笑了一下,攙著她的胳膊要扶她起身。老姑姑不肯,像隻倚在垂死主人塌前的老狗。貝納把燈擱在地磚上,朝著老姑姑的耳朵大聲喊,泰芮絲已經好多了,只是想獨自待一會兒再去睡。
這時他不再結巴,說出事前仔細想好的話。他倚著壁爐,語調嚴厲,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看著。泰芮絲不再害怕,她想笑,貝納是那麼滑稽,十足地可笑。他這口可憎的腔調除了待在聖克萊爾外,不論到哪兒或說甚麼,任誰聽了都會發笑,她一定要走。
他盯著手中的紙條羅列的要點,那短短幾秒的頃刻,泰芮絲聆聽著阿惹魯茲的寂靜。離雞啼時辰尚早,這片荒漠上沒有一滴活水,也沒有一絲拂過繁樹枝椏的風。
「您還不上樓去?」
此刻貝納感到真正的歡愉。一直以來,這個讓他遭受痛苦與屈辱的女人,今晚,總算被他馴服了!她一定感到備受鄙視!貝納為自己的自制力感到驕傲。德拉塔夫夫人總說他是一位聖人,全家族都誇讚他有顆高貴的心,而他,首次體悟到自己的神聖與偉大。
「為了全家族的面子和聲譽,必須讓人們相信我們夫妻和睦,相信我堅信您是清白的。另一方面,我得盡可能地保護自己……」
泰芮絲站在窗前,看見鋪在地上的白沙石,聞到菊花的香味,那些菊花被栅欄圍著,防止羊群進來。再遠處,黑鬱鬱的橡樹遮掩了一片松林,松脂的氣味暗自飄散在夜空中。雖然看不見,泰芮絲心裡卻清楚,這座房子被松林包圍,如被一批近在咫尺的伏軍環伺。她聽著松林低沉的哀哀細語,它們則將看著她氣息奄奄度過寒冬,孱弱喘息熬過盛夏;它們將見證泰芮絲緩緩乾枯死去。她掩上窗,走近貝納:
「那麼,您以為我是為了https://m.hetubook.com.com那片松林……」
珂拉拉姑姑喘著大氣爬上樓梯,手拿著燭台:
她不想再裝作無所謂,用挑釁而嘲諷的語氣吼道:
「你們還不睡嗎?泰芮絲一定累壞了。房間裡準備了湯和冷盤雞肉。」夫妻倆盡是在走廊底端站著,姑姑看見貝納推開客廳門讓泰芮絲先進去,跟著消失蹤影。若非耳朵聾了,她定會貼在門上聽……其實,犯不著提防她這樣被禁錮般活著的人。滅了蠟燭,她摸黑下樓,透過鑰匙孔窺視。貝納挪了盞燈,臉孔被照得通亮,神色膽怯卻莊嚴。姑姑看見泰芮絲坐著的背影,大衣、帽子披在扶手椅上,火烤得她的濕鞋都冒煙了。有那麼一刻,泰芮絲轉過頭來望著貝納,老姑姑十分高興,她看到泰芮絲在微笑。
「不,那對瑪麗不利。多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愁找不到。我說完了。」
她雖聽不見那些話,但是,這些人臉上的表情哪有甚麼是她讀不出來的?估計貝納該回到他的房間了,她緩緩開了門……可是,他仍站在樓梯口,扶著欄杆,捲著一支紙菸,她趕緊退回來,雙腿發顫,喘息著,連寬衣的力氣也沒有。她躺在床上,兩隻眼睜著。
他繼續思忖,鎮上的人迫不及待等不及要看他們出醜,每個星期天,當他們看到這一對和睦恩愛的夫婦時,定會大失所望!他幾乎盼著星期天快點到來,好看看那些人的嘴臉,……再說,在法律這方面,並沒有損失。他舉起燈,抬著胳膊,光火映照在泰瑞絲的後頸上:
眼前,這輛馬車就是她的避難所。行進在坑坑窪窪的路上,她不怕碰見任何人。她費思拼湊的那套說辭,瞬間就瓦解,連同準備好的懺悔詞一併消散。
「先生與珂拉拉小姐來啦。」
貝納看也不看她,滿肚子經過長久琢磨的話要說。泰芮絲也是,她很清楚自己要說的話。解決問題最簡單的辦法通常是未經思考出於直覺的那個。她想說:「我走,貝納。別擔心。我可以馬上離開,只要您願意,我會從此消失在夜裡。我不怕森林,不怕黑暗。那些幽暗我早已不陌生,我們彼此熟悉。我的形貌就是按著這塊憂鬱乾枯的土地塑造而來的,除了幾隻經過的小鳥與流浪的野豬,一片死寂。我願被離棄,燒毀我所有的照片,甚至別讓女兒知道我的名字,我願從家族記憶中消失如同不曾有我這個人的存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
有必要引發如此的軒然大|波嗎?讓貝納這等愚蠢的人從活人的世界消失,有甚麼好大驚小怪?她注意到貝納緊捏紙片的手顫抖著,指甲沒有修剪乾淨,沒戴襯衫袖套,他就是這類的鄉巴佬,一旦走出這塊長年窩居的土地,就顯得十足荒謬可笑;他們的生命對任何事物、任何思想、任何人而言都微不足道。人類總是出於習慣地賦予一個人的生命無限的重要性。羅伯.斯比爾說得沒錯;拿破崙也是,還有列寧……他看見她在笑,愈加惱怒,提高了音量,泰芮絲只得聽著:
「甚麼?您還敢有意見?還敢要求?夠了。甚麼都不用說了。只需要乖乖聽話,順從命令,我怎麼說就怎麼做。」
「您以為能強迫我留在這兒嗎?」
在療養院時,所有人都要他留心泰芮絲是蓄意謀害,他呢,因著冷靜泰然的態度備受讚揚。對沒有能力愛人的人來說,沒有甚麼真正嚴重的事。貝納既然沒有愛,在屏除嚴重危害之後的那刻,他感受到的只有驚怖後的歡愉,好像得知長年朝夕相處的原來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僅此而已。然而,今晚,貝納看見自己的力量,他能夠掌控人生。他向來欣賞:正直且思緒清晰,總能克服一切困難的人;即便在這場失序的混亂後,他仍要堅持,一個人的不幸都是咎由自取。
泰芮絲打了個寒顫,問:
「總之您的命運掌握在我手上,明白嗎?您得遵從家族的決定,否則……」
「太誇張了。我瞭解您,不要裝出一副比本性兇惡的嘴臉。您不可能讓家族為此蒙羞,這點我很放心。」
「否則……怎麼樣?」
「您怕我了,貝納?」
泰芮絲站起身,強忍住才沒大喊出來:
「您想對我做甚麼?」
不,沒甚麼好辯解的,甚至不需要給任何理由。最簡單的就是沉默,或只回答問題。她在害怕甚麼?這夜也將同其它無數的夜,逕自平淡地流過。明天太陽依舊會升起,她相信,無論即將降臨的是甚麼,一切終究會平安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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