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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芮絲的寂愛人生

作者:弗朗索瓦.莫里亞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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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on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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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個人,有了他,世上的一切在她眼中都微不足道;她周遭的人都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一個卑微且沒沒無名的生命。但泰芮絲,她的生命只圍繞著他旋轉,他是她的太陽,只有她看得見他,唯有他能挑動她的脈搏,帶給她肉體的溫暖。巴黎的喧囂如同松林裡呼嘯的風聲。他的軀體緊偎著她,輕盈飄忽卻令她無法承受,她透不過氣;但她寧可冒著窒息的危險也不願推開他(泰芮絲做了個擁抱的動作,右手緊摟著左肩,左手的指甲深深陷進右肩裡)。
儘管夜的漫長令人煎熬,有時,她還是在黃昏前就回到家;或是因一位見到她隨即粗魯地拉起小孩的手進農莊的母親;或是因一位泰芮絲熟識卻沒理睬招呼她的佃農。啊!要是能消失多好,淹沒在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深處!
「反正彌撒對您來說,也毫無意義……」
這天貝納沒有出門。泰芮絲抽著菸,扔下菸頭,走到樓梯口,聽見丈夫在樓下的房間與房間之間踱步;菸斗的氣味漫至她房裡,掩蓋過她的金黃菸草味,她嗅認出這是她舊日生活的氣味。第一個壞天氣……她還得窩在死氣沉沉的爐火邊熬過多少壞天氣?
這老太婆在嚷嚷甚麼?她說貝納先生說不定哪天不預先告知就從南方回來。
夜晚降臨,泰芮絲再也煞不住,緩緩推開門,下樓走進廚房。面對壁火坐在矮椅上的貝納猝然站起。巴利翁停止了擦拭獵槍的動作;巴嫂手一鬆,懷中的針織掉在一旁。三張同時望向她的臉表情詭異,泰芮絲開口:
「天哪,他看到這房間會說甚麼?簡直是豬圈!夫人,不管您願不願意,您都得起床。」泰芮絲坐在床上,驚恐地瞪著自己的雙腿,瘦骨嶙峋,一雙腳顯得又大又突兀。巴嫂替她披上睡袍,推她到扶手椅坐著。她伸手摸向一旁找尋香菸,甚麼也沒摸著。射進敞開窗門的陽光失了暖意。巴嫂拿著掃帚走來走去,氣呼呼喘著氣,嘴裡嘟囔罵著——其實她是個好心腸的人,家m•hetubook•com•com裡的人都這麼說,每逢聖誕,她看到自己餵養的豬被宰殺,總禁不住流淚。她怨泰芮絲不答腔,她認為,沉默等同於鄙視、羞辱。
泰芮絲的神志拋卻了她那為求逸樂而臆想出的軀體,她對幸福感到厭倦,不再渴求虛構的歡愉——她找到另一種遁逃的方式。人們圍跪在她殘破的床邊;阿惹魯茲的一個孩子(見了她拔腿就跑的其中一個)被抬進泰芮絲的房裡,已是奄奄一息,她將被尼古丁薰黃的手擱在孩子身上,他隨即站起身,痊癒了。或還有更微渺的夢:在海邊,她有一棟房子,她想像花園與露台的樣子,親自擺設房間,挑選每一件家具,挪出空間擺放她在聖克萊爾的家具,自己與自己爭辯選用甚麼布料。緊接著,所有的畫面交融在一塊兒,模糊一片,只剩下林蔭小徑與一張面朝大海的長椅。泰芮絲坐著,頭倚在一個人的肩上,這時,招呼吃飯的鈴響了,她起身,走入幽暗的林蔭中,有個人傍著她走,突然伸出雙手環抱她,將她拉近。擁吻時,時間該是靜止的吧,她想著;在她的想像中,屬於愛情的每分每秒都該是悠長無際的,然而,想像終歸是想像,她永遠不會知道。她又看見那幢白色的房子,那口井,抽水機在隆隆作響,澆灌過的天芥菜在庭園裡飄送香氣;晚餐是夜裡幸福來臨前的憩息,令人無法直視的幸福,具有穿透且超越心靈的力量;泰芮絲比任何人都缺乏愛情,但此刻,沒有人能剝奪她的愛情,她已經被愛占據,被愛浸潤。她幾乎聽不見巴嫂的吵嚷。
「我嚇到你們了?」
在阿惹魯茲,沒有人不在謠傳她的一切(包括珂拉拉姑姑的死)。她不敢踏進任何一戶人家的大門,出門走的是側門,避開人,遠遠聽見車聲,她便趕緊岔入小徑,她走得很急很快,惶惶不安,像隻被追趕的獵物,夾尾躲進灌木叢中等待腳踏車駛過。
泰芮絲手上的菸一支跟著一支。將近四點,她披上一件防雨的「油布服」遁入細雨中。hetubook.com•com害怕黑夜,她又回到房裡。爐火滅了,她全身顫抖,上床睡去。七點左右,巴嫂端來火腿煎蛋,泰芮絲碰都沒碰,那油膩終令她作嘔!若不是醃肉就是油膩的火腿。巴嫂說只有這些:貝納先生不准她吃雞肉,接著埋怨泰芮絲找她麻煩,上樓下樓地白送餐(有心臟病的她,雙腿腫脹),這些差事對她來說太過吃力,要不是為了貝納先生……
「不,今晚不行,」她對他說,「今晚我要和一個朋友吃飯。」
薄曦下,她聽見巴利翁在備馬,貝納在說話,馬蹄踏步,以及馬車逐漸遠去的顛簸。最後是雨,落在屋瓦,落在霧濕的窗玻璃,落在悲涼的荒野,落在綿延百頃的荒原與沼澤,落在流動的沙丘,落在大西洋。
房間壁紙四角因著濕霉而脫落。牆上有畫像移除後的痕跡,那些畫像全讓貝納拿去裝飾聖克萊爾的客廳,獨留孤零零的鏽釘。假貝殼鑲嵌的相框裡,蒼白的舊照,照片中的逝者彷彿又死了一次:貝納的父親、祖母、貝納自己,戴著畫作《愛德華之子》那款帽子。得如此存活在這房間之中,一個星期挨著一個星期,一個月挨著一個月……
「您不需要其它甚麼嗎?」語氣促狹等著泰芮絲開口討她的菸;泰芮絲臉貼著牆,沒有轉身。
只是,答不答腔由不得泰芮絲。感受到覆在身上的被單乾淨而清爽時,她以為說過謝謝了,事實上,沒有任何字句從她嘴裡溜出來。巴嫂走開前,丟下一句:「這被單,您可別再燒壞了!」泰芮絲害怕菸盒被拿走,伸手摸向和圖書桌邊:菸盒不在了。沒有菸要怎麼活?她的手指必得時時刻刻摸著這個乾燥灼熱的小物品,沒完沒了地嗅聞,吞吐煙霧,製造一房間的氤氳。巴嫂晚上才上樓,整個下午沒菸可抽!她閉上眼,泛黃的指節習慣性地彎曲,做出夾菸的動作。
「您每晚都有安排嗎?」
她結結巴巴地說她「一點也不介意去做彌撒……」。
「既然來了……我順便告訴您,之後我不需要繼續待在這兒了。聖克萊爾的人都相信,或者假裝相信您有輕微的精神耗弱,寧願獨處,我則會經常前來探望您。以後,您也不需要去做彌撒了……」
當天夜裡,發著燒的泰芮絲神志卻出奇地清醒,她編織著在巴黎生活的景象:看見曾去過的那家布洛尼森林餐廳,沒有貝納,是和尚.亞齊維多還有幾名年輕女子。她把玳瑁菸盒擺在桌上,點了支阿布杜拉牌土耳其香菸,侃侃而談,深刻地剖析自己,樂隊在輕聲演奏著。一張張專注的面容不帶詫異,在座的人全為她著迷。一名女子說:「跟我一樣……我也曾經歷過。」一個文學家將她拉到一旁:「您應該寫下您所經歷和所想的一切。我們將在報上刊登這篇今日婦女日記。」一名傾慕於她的年輕男子開車送她回家。他們沿著布洛尼森林大道而行;他年輕而因她激盪的軀體就在她左邊,泰芮絲毫不意亂情迷,只是享受著樂趣。
七點,巴嫂拿著蠟燭進來,托盤擺在桌上:牛奶,咖啡,一塊麵包。
「差不多……可以說每晚都有……」
「您被禁止進入廚房。您不知道嗎?」
她身子蜷曲,動也不動,被單拉到了眼際,只留眼皮與前額任涼風吹襲。
她下床,光著腳,推開窗子;夜雖深卻不沁寒,但如何能想像有一天雨不再降?雨,會一直下到地老天荒。如果她有錢,她會直奔巴黎,她會找到尚.亞齊維多向他傾訴一切,而他會替她安排一份工作。自力更生,不依仗任何人,獨立自主的巴黎女性……沒有家族牽絆!順著心裡的感覺選擇家人——不是家族血脈,是情感、是肉體;與她真正m.hetubook.com.com的親人相逢,儘管為數稀少且零散。她終於走入夢裡,窗仍開著。她在黎明的冰冷濕寒中驚醒;唇齒冷得發顫,沒有起身關窗的勇氣,甚至連伸出手臂拉過被毯的力氣都沒有。
他答道,她喜不喜歡不重要。他們已經收到預期效果,不再有必要:
松林的喧囂充斥阿惹魯茲,即使這一片喧囂無垠,阿惹魯茲依舊死寂。泰芮絲想著,如果她愛上痛苦,就不該深深躲進被毯中。她試著拉低被毯,僅僅僵持了幾秒。她又試了幾次,持續的時間增長了,宛如遊戲。雖是不經意,痛苦竟也成了樂趣——誰知道呢?或許,那正是她活在世上的理由。
「但我肯定她喝光了那些酒。這個女人,給她多少就喝多少。不光是這樣,被單讓她的菸燒得到處是洞。她總有一天會把我們都燒死。抽那麼多菸,她的手指跟指甲都黃掉了,簡直像浸泡過山金車酊劑。真倒楣!那些被單都是莊園裡自己織的,不用多久,我就得天天幫她換了!」
十月的最後一夜,大西洋的狂風一路猛烈地折騰著枝椏,半夢半醒的泰芮絲諦聽那來自大海的狂嘯。翌日清晨,她在另一種哀泣中醒來。推開窗,房裡仍舊昏黑;密密麻麻的雨絲,攀著屋瓦,攀著茂密厚重的橡樹葉落下。
這天,她沒有起床,沒有梳洗;吞下幾口醃肉喝了點咖啡,為的是能抽支菸(她的胃再承受不了空腹抽菸)。她努力試著回到前一夜的幻境中,況且,阿惹魯茲的白天與夜晚一樣寂靜,午後與夜晚一般昏暗。一年中,白晝最為短暫的幾個日子裡,強大的雨勢與時間交融,時光混淆難辨,一個挨著一個的黃昏,紛紛落入凝滯的寂寥中。可是泰芮絲一點也不想睡,她的幻想更加清晰了。她井然有序地在那些幻想中尋找某些遺忘的臉孔,某些曾自遠處愛戀過的嘴唇,某些夜裡偶遇的朦朧軀體——那些曾觸摸她純潔身子的軀體。她拼湊著幸福,捏造歡愉,編織著一場不可能的愛。
「也不行。」
然而,今年的秋日是如此美麗,令泰芮絲忘卻所有的厭煩。貝納日日忙於埋和-圖-書頭打獵,一回家便躲進廚房與巴利翁夫婦一同晚餐:泰瑞絲聽見刀叉碰觸的聲音以及單調的交談。十月的夜降臨得早。幾本從隔壁房子裡弄來的書都讀爛了,她想自波爾多訂些書,但貝納置之不理;只答應幫泰芮絲買菸。點燃菸……散發松脂味的青煙倒灌燻灼她的雙眼,經年累月菸燻下不適的喉嚨有些發嗆。巴嫂收走她草草扒過幾口所剩的飯菜後,泰芮絲便熄燈躺下。她靜靜地躺著,久久,了無睡意。阿惹魯茲寂靜到讓她難以入眠:她情願是風嘯的夜——至少枝椏窸窣哀怨的呻|吟有著一絲人性的溫度。泰芮絲沉溺在這紛喧的搖籃曲中,秋夜時分的動盪要比死寂的夜更讓她睡得安適。
她張著嘴,欲言又止。他則強調,禁止她之後有任何言語和舉動,破壞這個迅速又意外達成的效果。她問瑪麗的情況。他回答瑪麗很好,且翌日她將隨著安娜與德拉塔夫夫人一同前往博利爾。他也會去住上幾星期,最多兩個月。他打開門,側過身讓泰芮絲離開。
她繼續說,是泰芮絲這個懶鬼不肯起床,害她無法打掃房間整理床鋪,而非是她偷懶。再說,她根本犯不著舉著腫脹的雙腿上樓給她送熱水;早上,她把熱水壺放在房門口,晚上,那水壺原封未動仍在那兒。
「那明晚呢?」
巴嫂大概忘了關好窗:一陣風吹開了窗,寒冷與黑暗立即填滿整個房間。泰芮絲無力掀開被毯起身,光著腳走到窗前。
「她不起身下床,醃肉和麵包都沒動,」不久後,巴嫂對著巴利翁說。
星期天,聖克萊爾的彌撒免除了她那些憂懼,她的精神稍得一絲歇息。村民的看法似乎日趨轉好。她不知道她父親與德拉塔夫一家將她塑造成遭受死亡打擊的無辜犧牲品:「我們可憐的孩子怕是再也好不起來了,誰也不見,醫生說不要勉強她。貝納十分體貼她,但她心靈大受打擊……」
夜色中,貝納與泰芮絲回到阿惹魯茲那棟多年來幾乎無人居住的房子。殘煙從壁爐滲出,關不起來的窗,冷風從老鼠啃壞的門底板鑽進來。
她不發一語朝門口退去。貝納叫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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