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直到隔天下午,我們聽聞金髮者胡珊帕夏仍無法攻陷該堡之前,霍加將所有精力用在努力說服自己他沒有錯。自從有謠言指稱我受到詛咒,而且是個間諜後,我就不再前往王帳。那天晚上,前往王帳解析當天發生的事件時,霍加努力編造出勝利與好運的說法,而蘇丹似乎也相信了。回到我們的帳篷後,霍加擺出一副深信終究會打斷撒旦雙腿的樂觀態度。聆聽這些話時,讓我印象深刻的不是他的樂觀,而是顯然想保持樂觀的極致努力。
我們出發後那個星期,狩獵行程隨即開始。一支跟著軍隊的隊伍是特別為這個目的成立,他們先行走在前面,搜索過場地、略過可耕地並喚醒村民後,我們和蘇丹及獵人就從軍隊疾馳出列,前往以瞪羚聞名的森林,奔上野豬出沒的山坡,或是有許多狐狸和野兔的樹林。這些有趣的小消遣持續數小時,然後我們煞有其事地以像從戰役凱旋而歸的誇耀姿態,回到隊伍,站在蘇丹身後,看著軍隊向他致敬。霍加帶著怒氣與憎惡忍受這些儀式,我卻熱愛它們。我喜歡在晚間和蘇丹談論打獵,而不是行軍、軍隊經過的村落,或是城鎮的狀況及敵人最新消息。然後,霍加會對這些他覺得愚蠢無用的閒談大感憤怒,開始說起逐夜增加激烈程度的故事及預言。就像蘇丹周遭其他人一樣,現在看到蘇丹相信這些只是用來嚇人的故事、這些關於心靈黑暗幽深處的鬼故事,連我也痛苦不已。
我們在正午時分返回軍隊,聽到多皮歐堡仍未攻下。蘇丹震怒,說要處分金髮者胡珊帕夏;而我們所有人,整支軍隊,都要參與這次圍城!蘇丹告訴霍加,如果到晚上還無法攻占該堡,我們的武器就要在上午的攻擊行動中上場。接著,蘇丹下令把一名無能的指揮官斬首,因為他一整天甚至連個小碉堡都沒攻下。蘇丹完全不在乎我們的武器在那座碉堡的失敗行動,這個失利消息此時已傳遍軍隊;他也不在意因此帶來厄運的流言。霍加不再談論搶走勝利光彩的話題,而雖然他沒說,但我知道他在想前任皇室星相家之死。當我出神想著童年情景,或者我們莊園上的動物時,我知道他心中也浮現同樣的畫面。我知道他也在想,攻陷這座城堡的勝利消息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以及他不是真的對這個機會懷抱信心,不是真的想要這個機會。我知道對那座未能攻掠的城堡發動猛烈攻擊時,有一處村莊被摧毀,而在該地一間鐘樓失火的小教堂裡,一位勇敢的神父吟誦的禱詞正召喚我們邁向新生活。隨著行動北移,太陽落在森林小丘後方,讓他有了覺醒。這個情景在我身上也產生同樣的影響,那是一種某件事有待靜靜小心完成的圓滿感覺。
當無情且猛烈的雨季開始時,我也幾乎習慣發生的這些事。我記得那些說得非常少,也不太有意願說得太多的村民,平白挨打,被迫站在村莊的泥濘廣場一小時又一小時地等待,淋得全身濕透。日子一久,打獵的吸引力開始減退,我們的行程也縮短。我們偶爾獵殺眼神哀傷的瞪羚或肥胖的野豬,令蘇丹感到悲痛,但現在我們專注的不是打獵的細節,而是為了準備打獵所事先安排的審問能夠順利進行。彷彿是對一整天的行事有罪惡感,晚上霍加會對我傾訴他的感覺。他也對發生的事、那些暴行,感到困擾,但他想證明某件事,某件讓大家都受惠的事:他也想向蘇丹證明這件事;此外,這些村民為何隱瞞事實?後來他說,我們應該在穆斯林村落進行同樣的實驗,作為比較。但是,這樣的舉動並未產生他希望的結果:雖然他以不太帶有壓迫意味的方式詢問,但是他們說的告白及故事都或多或少與基督教鄰人相同。在一個雨勢未歇的悲慘日子,霍加喃喃抱怨了一些暗指這些人不是真正穆斯林的話。而晚上討論白天這些活動時,我發現他體認到蘇丹同樣注意到這個真相。
夏季過半之際,時局濃濃瀰漫著戰爭的傳言。一天,霍加說他需要一位堅強的同伴,請我跟他一起去。我們快步穿過埃迪尼,經過吉普賽與猶太區,來到一些我曾經漫步走過的灰色街道,當時的壓迫感又迎面而來。接著,我們行經貧窮的穆斯林住家,這些房子多數沒有太大不同。最後,當發現那些覆滿長春藤的房子先前看到時是在左邊,現在卻位於右方,我知道我們已折返走過的街道。我開口探問,得知我們在菲達米區。霍加突然敲了其中一間屋子的門。一名約八歲、有著綠色眼眸的男孩開了門。「獅子,」霍加對他說:「蘇丹宮中的獅子逃走了,我們正在搜查。」他推開男孩進入屋內,我緊隨其後。我們很快穿過幽暗且帶有鋸屑及肥皂味道的內室,爬上吱喀作響的樓梯,來到樓上一個長廊。霍加開始打開走廊上的門。第一扇門內有一個打盹的老人,大大張著沒有牙齒的嘴巴,兩名嬉笑的孩童把玩著他的鬍子。看到門被打開時,他們都跳了起來。霍加關上那扇門,打開另一扇,裡面有一堆被褥,以及縫製被褥的物品。為我們打開大門的那個男孩,搶在霍加前面抓住第三扇門的門把說:「這裡沒有獅子,只有我媽媽和阿姨。」但霍加還是將門打開,看到兩名婦人背對我們,在微弱的光線下進行禱告。第四個房間中,則是一名在縫製被褥的男子。他沒有鬍子和_圖_書,看起來比較像我。「你這瘋子,你在這裡做什麼?」看到霍加時,他起身大喊:「你想對我們怎麼樣?」「莎姆拉在哪裡?」霍加問道。「她十年前去了伊斯坦堡。」那名男子說:「我們聽說她死於瘟疫。你們怎麼沒一起死?」霍加不發一語地走下樓梯,離開這棟屋子。隨他離去時,我聽到那個孩子在身後大叫:「媽,這裡有獅子!」一位婦人回答:「不,孩子,是你的伯父與他的兄弟!」
隔天上午,啟動我們的武器,攻擊接近前線的一座敵軍小碉堡進行測試時,我們有著一樣奇異的預感,認為它不會真的成功。這個武器與役的第一次突擊行動中,蘇丹提供的近百名支援人手,潰不成軍,四處逃散。有些人被武器本身壓得粉身碎骨,有些人則經過一些無效的射擊後,在毫無掩護的情況下,被這個像深陷泥沼驢子的武器擊中。多數人因恐懼厄運逃逸,我們無法重新整隊準備另一次攻擊。我們兩人原本必定想著同樣的事。
接下來幾天,當他看見我們的先鋒部隊攻下的殘破碉堡,我感覺他心中強烈盤踞著一種奇怪的邪惡想法。一天早上,我們徐緩經過一處被我軍砲火洗禮的村莊時,他看到牆邊有一些受傷掙扎的垂死之人,下馬跑向他們。我遠遠看去,原以為他想幫助他們,彷彿若有翻譯在旁,他會問他們傷勢如何;但後來我發現,他陷入一種我似乎可以明白從何而來的狂熱。他想問的是別的事。隔天,當我們和蘇丹一起視察被摧毀的堡壘及道路兩旁的小小瞭望台時,他又陷入同樣的興奮狀態:看到一個頭沒有完全斷掉的受傷男子,躺在被砲火夷平的建築物與滿是彈孔的木製防禦工事中時,他跑到對方身邊。我擔心他做出一些令人不快的事,讓別人以為是我唆使他做的,便跟著他一塊兒跑過去,也可能只是純粹出於好奇。他彷彿相信這些身體遭砲彈和砲火撕裂的傷者,在掛上死亡面具之前,可以告訴他一些事。霍加打算進行審問,這樣他們可能透露一些消息;從他們身上,他將學到立即改變一切的深奧真理。但我看到,他馬上便發現,這些瀕死之人臉上呈現的絕望神色,和他自己的絕望非常相似。走近他們之後,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並未再外出進行這些「狩獵」探險。我們已經渡河,來到波蘭人的土地。惡劣的雨勢使道路泥濘,讓我們的武器難以前進,它一日日變得益發沉重,在我們需要加快腳步時,阻礙了行軍的速度。這時,關於這個帕夏們早已深惡痛絕的攻城器具會為我們帶來厄運,甚至是詛咒的傳言甚囂塵上;參與霍加「實驗」的禁衛軍更是加油添醋地竊竊私語。與往常一樣,遭到指責的不是霍加,而是我這個異教徒。當霍加開始喋喋不休,添加現在連蘇丹也感到不耐的詩文,並談論這個武器的不可或缺、敵人的力量,以及我們應該如何振作且採取行動時,在王帳聆聽這些話的帕夏們更加堅信,我們是江湖郎中,我們的武器會遭來厄運。他們將霍加視為病態者,雖然迷失方向,但還不到無藥可救的地步;真正危險、真正有罪的人是我。是我欺騙了霍加和蘇丹,策畫這些不祥的主意。晚間我們返回帳篷時,霍加帶著過去幾年咒罵所謂笨蛋的神情,以遭蹂躪的聲音辱罵帕夏,卻絲毫不見那些年中我相信我們會一直維持下去的歡欣與希望。
或許因為我無法讓自己忘懷過去,也或許我在為新生活及這本你仍耐心閱讀的書作準備,兩星期後,我在黎明時分回到同樣的地方。剛開始,我在清晨的光線下無法看清楚,一直找不到那間屋子。終於找到之後,我試著經由猜想是前往倍亞濟清真寺醫院的最快捷徑,重返這座醫院。然而,或許我誤以為霍加和他的母親會走最快的路,因此沒找到那條映著白楊樹蔭並通往那座橋的捷徑。我的確找到一條有著白楊樹的路,但附近沒有昔日他們休息、吃著哈發糕的河流。醫院也沒有我想像的那些玩意兒,院中非但不泥濘,還極乾淨,亦未見流水的聲音和色彩鮮豔的瓶瓶罐罐。看到一名銬著鎖鍊的病人時,我忍不住問醫生關於這個人的事:他墜入情網,然後瘋了,而且就像大部分瘋子一樣,以為自己是別人。醫生原本會跟我說更多此人的事,但我沒繼續聽就離開了。
那天傍晚,得知蘇丹為盡了全部力量仍無法攻下多皮歐堡大發雷霆,霍加又以同樣的興奮心情面聖。從蘇丹那裡回來時,他有所疑懼,但似乎不明白原因。他已經告訴蘇丹,希望自己的武器能上戰場,為這個機械費盡多年心血,就是為了這一天。出乎我意料地,蘇丹同意時機已到,但認為必須給他稍早授權攻打該堡的金髮者胡珊帕夏更多時間。蘇丹為什麼這麼說?這是多年來,我始終無法確定霍加是在問我,抑或問他自己的問題之一。不知為何,我不再覺得與他親近,我憂慮的事已經夠多了。霍加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這是因為他們害怕他會搶走勝利的光彩。
這項發現不只增添他的怒氣,同時迫使他訴諸更激烈的手段,讓蘇丹難以忍受親眼目睹。不過,或許蘇丹和我一樣,是以病態的好奇心觀察這件事。隨著軍隊北移,我們再次來到一個森林密布的地區,村民說著斯拉夫方言。在一個古m•hetubook.com•com雅的小村莊,我們看到霍加親自痛打一個只記得說過兒時謊言的俊俏少年。到了晚上,霍加深受連我都覺得有點過分的罪惡感困擾,發誓不會再這麼做。另外有一次,天空下著微黃的雨,我覺得自己好像看見遠處有村莊的婦女為村裡的男人承受的一切哭泣。即使我們已非常熟習這項任務的士兵,也受夠了這些事。有時,在我們還沒有擇定人選之前,他們便會挑出下一個告白的人,把他帶上前來;我們的翻譯則會代替因憤怒而疲憊不堪的霍加,自行詢問第一個問題。我們不是沒遇過有趣的受害者,他們大談自己的罪行,彷彿內心深處已等待這個審判日多年。據說我們的暴行已流傳一村又一村,成為一種傳說。這些人會為關於我們暴行的故事,或者一些他們無法洞悉其難解之謎的絕對正義的幻象,感到驚恐和迷惑。但是,現在霍加不再對夫妻之間的不貞行為,或是貧窮村民羨慕富有鄰人的故事感興趣。他不斷重複還存在一種較深奧的真理,但是我覺得,他偶爾也和我們一樣,懷疑我們是否能發現這個真理。或者,至少他感受到我們對此的懷疑而爆發怒火,但我們和蘇丹都覺得他無意放棄。或許是這個緣故,我們都變成順從的旁觀者,看著他自行掌控一切。有一次,在屋簷下躲一陣驟雨時,我們看見霍加在全身濕透的情況下,仍不停審問一名少年,讓我們滿懷希望。這名少年因母親受虐待,憎惡繼父和繼兄弟。不過,後來晚上他結束這個話題,指其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少年,不值得掛心。
後來,肥胖者哈珊帕夏和其部隊用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幾乎不費一兵一卒便攻占了這座碉堡。霍加懷著一種期望(我想這一次我也非常了解那是什麼樣的期望),想再次測試那個深奧的科學研究,但這座碉堡所有異教士兵都傷亡在劍下;燒毀的防禦工事中,找不到任何一息尚存的人。當他看見堆積一旁、準備獻給蘇丹的頭顱時,我馬上明白他在想什麼,甚至可以解釋他的迷戀。但現在,我無法再忍受看到那個思緒走得如此極端:我轉身背對他。沒多久,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轉過頭去,發現他正自那些成堆的頭顱旁邊離開。我永遠無法得知他曾有過多麼極端的行為。
但是,我們的工作顯然還沒有結束。我們兩人都剛發現,旅程中蘇丹特別喜歡在晚上聽怪奇的恐怖故事。從我們一本書熱情洋溢的詩句中,霍加回憶起一些陰鬱的想像——充滿屍體、流血戰役、挫敗、通敵與苦難等邪惡意象——那是我們多年前送給蘇丹的書,也是我最喜歡的一本。不過,他把蘇丹瞪大的雙眼引向場景中閃爍勝利火焰的角落:我們必須以自己智慧的風箱煽大這把火,「他們的和我們的」,並且了解我們內心的秘密真理,以及霍加對我說了多年而我現在想忘懷的所有其他事物——我們必須儘快從昏昏欲睡的狀態奮起!我開始厭倦這些痛苦的故事,但是霍加每晚都加深一點其中的陰鬱、醜陋與狠毒。或許這是因為他認為,甚至蘇丹現在也聽夠了這些故事。當霍加提及我們的內心時,我再次感受到蘇丹愉悦的戰慄。
夏初得知蘇丹希望我們帶著那個武器前往埃迪尼時,霍加終於有了行動。此時,我才知道他一直預先準備著一切,整個漫長的冬季都與武器操作小組保持聯繫。三天內,我們就做好作戰的準備。最後一天晚上,霍加的樣子好像我們是要搬遷新家。他到處翻尋裝訂已破損的舊書、半完成的論文、泛黃的初稿與個人物品等等。他讓他生鏽的祈禱報時鐘再度轉動,重新拿出天文儀器。他不斷檢查二十五年來關於書籍、模型及武器素描的草稿,直到天明。日出時,我看到他在翻閱那本破舊泛黃的小筆記本,我在裡面寫滿對我們第一次煙火表演的實驗觀察。他膽怯地問道:我們是否該把這些一起帶去?我覺得會不會用到這些?看到我茫然望著他之後,他厭惡地把這些東西扔到角落。
原以為永遠不會出現的開戰決定,在夏末一個我們最意想不到的日子到來。因為無法接受前一年的敗戰,以及隨後而來的重稅,波蘭人送來這樣的訊息:「拿著你們的劍來收稅。」規畫進攻編制時,軍中沒有人想到要部署這個新武器。接下來幾天,霍加滿懷怨氣。沒人想靠這堆熟鐵作戰,也沒有人期待這個巨大茶壺發揮什麼作用;更糟的是,他們認為它是個壞兆頭。預定出發的前一日,霍加檢視戰事的各種預兆。我們聽到敵人煽動的傳言,大家公開說這個武器就跟帶來勝利一樣,也能輕鬆召來詛咒。當霍加告訴我,人們相信這個詛咒的責任在於我,而不是他,我大感恐懼。蘇丹宣示自己對霍加及這個武器的信心,而且為了避免引發更多爭端,下令戰爭期間這個武器直接隸屬於他,作為他的武力裝備。九月初一個炎熱的日子,我們從埃迪尼開拔。
太陽西沉後,我們得知不僅金髮者胡珊帕夏已告失敗,而且奧地利人、匈牙利人及哈薩克人,都在多皮歐之役中與波蘭人並肩作戰。我們終於看見那座城堡。它位在一處高丘的丘頂,旗幟飄揚的塔樓染上一層幽微的落日紅暉;堡身是白色的,純白美麗。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只有在夢中才能見到如此美麗而難以獲得的東西。在那樣
www.hetubook.com•com的夢中,你會走下一條濃密森林間的蜿蜒道路,努力攫取山丘頂上的燦爛時光,以及那座象牙色的建築物。如同那裡舉辦了一場你盼望出席的盛大舞會,這是追求幸福的機會,你不想錯失。但是,雖然期待著隨時可能來到蜿蜒道路的盡頭,它卻終無止境。聽到氾濫的河水在濃密森林與山麓間的低地形成一處惡臭的沼澤,步兵雖然得以通過,在砲火掩護下費盡全力卻仍無法登上山坡時,我想到那條將我們引領至此的道路。彷彿一切與鳥兒飛過那座純白城堡高塔的景色一樣完美精確,也與山坡邊的暗黑岩崖及寂靜的黑森林一樣完美準確。我現在了解,多年來視為巧合的事,其實是不可避免。我們的士兵永遠無法抵達這座城堡的白塔,而霍加也想著同樣的事。我再清楚不過,若上午加入圍城行列,我們的武器會陷入沼澤,武器裡及附近的人都會赴死。結果就是,要求將我砍頭,以平息詛咒傳言、恐懼及士兵怨言的聲浪四起,而我明白霍加非常清楚這點。記得多年前,為了刺|激他多談論自己,我是如何提及一位讓我養成同一時間思考同一件事習慣的兒時友人。我毫不懷疑,他現在也想著同一件事。
我們不慌不忙,不發一語地換穿了衣物。我給了他戒指,以及多年來一直設法不讓他拿到的徽章,裡面有我曾祖母的照片,還有一綹已變白的未婚妻髮絲。我相信他很喜歡這個徽章,他把它掛在脖子上。然後,他走出帳篷離去。我看著他慢慢消失在寂静的霧裡。天色逐漸轉白。我筋疲力竭地躺在他的床上安詳入夢。
他老調重彈,描述著我們和他們,以及即將到來的勝利。但是,他的聲音有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悲傷,有如哀思曲般為這些故事伴奏。他彷彿正述說著一個因我們曾彼此分享人生,而兩人都非常熟悉的兒時回憶。當我拿起五德琴,笨拙地撥弄琴弦時,他沒有阻擋我:他在談論著未來,談論當我們如願改變情勢後,將享有的美妙生活。但是,我們兩人都知道,他談論的是過去:我的眼前出現平靜的景象,屋後有個隱密的靜謐庭院,院裡種著雅緻的樹木,透出光亮的溫暖房間,一個圍著晚餐桌的快樂家庭。多年來,他第一次讓我有平和的感覺。我了解當他說要離去很難,以及他愛這裡的人時的感受。接著,思及這些人一會兒後,他想起了那些笨蛋,又大發雷霆,我覺得他確實有正當的理由。他的樂觀似乎不僅是裝腔作勢:或許因為我們都有這種新生活即將展開的感覺,又或許我認為如果我是他,也會有同樣的舉動。我不知道。
直到天明,我都和他談著以前在祖國的事,告訴他我家在哪裡,談到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以及我們在恩波里與佛羅倫斯的地位。我提到一些特別的小細節,他能藉此分辨每一個人。談這些事的時候,我想到早已跟他說過這一切,包括小弟背上的大胎記。對我來說,偶爾,當我取悦蘇丹,或是像現在這樣寫這本書時,這些情節似乎只是我幻想出來的結果,而非事實。但後來我相信了這一切:我姐姐真的會口吃,那就跟我們的衣服上有那麼多鈕扣,以及我從眺望屋后|庭院的窗子看到的一切,一樣真實。接近清晨時,我開始認為自己被這些故事說服。因為我相信即使過了很久,它們還是會繼續下去,也許就從停止的地方開始。我知道霍加在想同樣的事,愉快地相信自己的故事。
當天深夜,他前往王帳,似乎不會再回來的樣子。既然我可以輕易猜出,面對要求他為帕夏們解析當天事件及未來發展的蘇丹時,他打算說些什麼,於是過了一會兒,我便深思起他被就地處死、劊子手旋即過來找我的可能性。後來,我想像他已離開王帳,未停下腳步知會我,逕自前往在黑暗中閃現微光的城堡白塔。他擺脫守衛、渡過沼澤、穿越森林,到達那裡。當他回來時,我正等待黎明的來臨,不怎麼熱中地想著我的新生活。直到多年以後,與當時在王帳中的人談了許久,我才知道那時霍加的確說了我猜想他會說的話。當時,他沒有向我說明任何事,匆忙得像準備啟程的人。他說,外頭有濃霧。我明白了。
然而,他的興趣已被挑起。兩天後,在另一次獵鹿活動中,他對再度上演的同樣戲碼閉上了眼睛,或許因為禁不住霍加的堅持,又或者在那場審問中,他比我認為的享受了更多樂趣。現在,我們越過多瑙河,來到另一個基督教村落。至於霍加強要村民回答的問題,沒有太大的改變。它們讓我想起瘟疫期間那些夜晚的狂熱,當時我成功地讓他寫下自己的罪行。而剛開始,我甚至不想聽村民的回答,他們害怕這些問題及質問他們的人,那個人是得到蘇丹默默支持的匿名判官。一種奇怪的作嘔感襲上心頭。我怪罪蘇丹甚於霍加,他既非遭霍加所欺,也不是無法抗拒這種邪惡遊戲的吸引力。但是,沒多久我也被同樣的魅力攫獲,心想聽聽不會有什麼損失,便更加靠近他們。現在,這些罪行與壞事以一種優美的語言訴說,更加取悦我的耳朵,而犯行聽來大多很相似:單純的謊言,小小的欺騙,一、兩個卑鄙的把戲,一、兩件背信情事,頂多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竊盜行為。
那晚,在我們的帳篷裡,當我準備彈奏設法帶到軍中的五德琴時,霍加和_圖_書從我手中把琴搶走,丟到一旁。我是否知道他們想要我的腦袋?我知道。他說,如果他們要的是他的頭,而不是我的,他會很樂意奉上。我也知道這一點,但什麼都沒說。我想拾起五德琴,他卻阻止我,要我多跟他說說那個地方——我的祖國。我告訴他一些如對蘇丹說的小小虛構情節,他大為生氣。他要的是真相,真正的事實:他問及關於我的母親、未婚妻和兄弟姐妹的事。當我開始向他描述「事實」,他加入了談話,用從我這裡學會的義大利語,喃喃說著粗嘎的語句。那是一些短而不全的句子,我聽不太懂他說什麼。
但是,我目睹更糟的事!我們又進行了一次狩獵,附近一個村莊已被疏散,當地人分布森林各處敲打錫壺,利用喧囂的聲音把野豬及鹿群趕至我們騎馬備武的等候地點。但是,直到中午,我們仍未見到任何動物的身影。為了舒解我們的疲勞,以及午間炎熱引起的不適,蘇丹命令霍加說一些曾讓他在夜裡顫抖的故事。我們非常緩慢地移動,耳裡傳來幾乎無法聽聞的遠方錫壺鼓譟聲浪,而在偶然發現一處基督教村落時,我們停下腳步。這時,我看見霍加與蘇丹指著村中一間空屋,並哄騙一個往門外探頭的瘦弱老人走出屋子。稍早,霍加與蘇丹一直談論「他們」,以及他們頭腦的內在。現在他們看來興味濃厚,聽見霍加經由翻譯對那名老人提出一些問題後,我走上前,卻對眼中所見的光景感到厭惡。霍加在質問那名老人,並要求他不加思索立即回答:他最大的罪過是什麼,他一生中做過最壞的事是什麼?這個村民對我們說著通譯不太容易翻譯的斯拉夫方言,他粗嘎囁嚅地指稱,自己是個無過無失的清白老人。但是,霍加以一種奇異的狂熱,堅持這名老人應該告訴我們關於自己的事。發現蘇丹與霍加一樣專注時,老人才坦承自己犯了過失:是的,他有罪,他應該與其他村民一樣離開屋子,加入兄弟姐妹追趕動物的行列,但他病了,得到身體不夠健康到可以終日在森林奔跑的藉口。當他指著心臟的位置,作出請求原諒的動作時,霍加大發脾氣,高吼他問的是真正的罪,不是這個。然而,這名村民聽不懂我們的翻譯一再對他重複的這個問題,憂愁地把手放在胸口,茫然不知所言。他們把老人帶走。下一個被帶上來的人也說了同樣的事後,霍加憤怒地漲紅了臉。他告訴第二個村民關於我童年的罪行,那些我為了比兄弟姐妹更受寵愛而編造的謊言,以及大學時代的輕率男女關係,彷彿在描述無名氏的罪行。他舉出各種邪惡及不道德的行為,提醒這個村民。當時我一邊聽,一邊厭惡與羞恥地想起瘟疫期間我們共度的日子。不過,現在寫這本書時,我卻帶著強烈的渴望回憶那些時光。他們最後帶來的村民是個瘸子,當他小聲坦承自己曾偷看一個在河裡洗澡的女子時,霍加稍微平静了些。對的,沒錯,這就是他們面對自己罪行的表現,他們可以面對這些事;但是,我們現在應該了解心靈隱密處發生的事了,諸如此類。我很想相信蘇丹不為所動。
大家都覺得,就時節來說,現在開戰已經太晚,但這件事並未受到太多討論:現在我才知道,在戰爭中,士兵害怕凶兆就跟懼怕敵人一樣,有時更甚,他們時時努力克服這樣的恐懼。第一天,我們經由繁榮的村落往北,行經的多處橋樑因承受我們的武器重量而嘎嘎作響。我們很驚訝當晚就被召至蘇丹的王帳。與他的士兵一樣,蘇丹突然變得孩子氣。他有一種男孩般的熱切態度,以及開始一項新遊戲的興奮。他和手下士兵一樣,詢問霍加對各種徵兆的解釋:日落前的彤雲、低飛的獵鷹、村中房舍的破敗煙囪,以及南進的鶴群,這些代表什麼意思?霍加當然全部往好的方向解析。
我們愈來愈逼近北方,曲折穿行於高山之間,穿越廣闊的黑森林,走在泥濘的道路上,行軍推進的速度非常緩慢。我喜歡滿是松樹與山毛櫸的林間透出的冷冽陰鬱氣息,霧氣平息了被激起的懷疑,一切模糊不清。雖然沒有人提到這個地方的名字,但我相信我們是在喀爾巴阡山山麓。兒時我曾在父親的歐洲地圖上看過這個地名,那張由某位平凡藝術家繪製的地圖上,還加了鹿及哥德式莊園的圖案裝飾。霍加淋雨受了風寒,身體很不舒服,但我們每天早上仍進入森林,脫離行軍行列。目前隊伍沿著一條彎曲的道路徐行,路途蜿蜒得像是要讓人永遠到不了終點。我們現在似乎已忘記狩獵探險:我們之所以留連湖畔或懸崖邊,彷彿不是要獵鹿,而是讓準備應付我們的村人等得更久一點!等認為時候到了,我們會進入一處村莊,進行過儀式之後,再隨驅策我們前往下一個村子的霍加離開。雖然一直未能發現自己追尋的珍寶,他卻極力忘記那些受其虐待及痛打的人,以及自身的絕望。有一次,他希望進行一項實驗:為了這個實驗,耐心令我驚訝的蘇丹示意帶上二十名禁衛軍。霍加先詢問他們同樣的問題,接著質問站在自家屋前發楞的金髮村民。還有一次,他把村人帶到行軍隊伍裡,讓他們看我們那個為了在泥濘路上努力趕上蘇丹軍隊,而發出尖銳呻|吟聲的武器。霍加問他們對這個武器的看法,並要抄寫員寫下這些回答,但是霍加的氣力已經耗盡。https://m.hetubook•com•com或許如他宣稱的,這是因為我們對真理一無所知,又或者他也為這種無意義的暴行感到恐懼,抑或由於晚間困擾他的那種罪惡感,也或許因為他厭倦聽到軍隊及帕夏們對這個武器和林間插曲不以為然的抱怨,或者只是因為他病了,我不知道:他粗嘎的聲音不再像以往那麼有朝氣;詢問心知肚明的問題時,他也失去昔日的活力;晚上論及勝利、未來,以及我們必須奮起拯救自己時,他的聲音逐漸降低,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言語。我對他最後的印象,是他不具任何信服力地質問一些迷惑的斯拉夫村民。那時又下起帶著硫磺煙霧顏色的黃雨。我們不想再聽下去,對這個情景保持距離。透過因雨勢而失去光亮的朦朧光線,我們看到那些村民輪流照著霍加交付的金框大鏡,神色茫然,而鏡面早已被雨淋濕。
這種令人厭惡的暴行一天天愈發充滿憎恨及愚蠢。剛開始事情比較單純,我們就像孩子般玩耍,在比賽的每一回合間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每小時的審問像戲劇幕間的小小幽默短劇,供我們在漫長的愉快狩獵行程中稍事休息。但隨著時間推進,它們都成為消耗我們意志、耐心與勇氣的儀式,而我們不知為何無法捨棄。我看到村民被霍加的質問和他不可思議的怒氣,嚇得不知所措;如果他們確切了解被問的問題,或許就會順從。牙齒掉光的疲弱老人被趕到村子廣場;結結巴巴道出不管真實還是想像的自身罪行前,他們會用無助的眼神乞求周圍的人及我們的幫助。年輕人被毆打,當他們沒有說出令人滿意的告白及罪行時,先被打倒在地,然後又被迫起身。這個情景讓我想起,當霍加看完我趴在桌上寫的文字後是怎麼說來著:「你這惡棍!」然後他會在我背部來上一拳,一邊喃喃自語,非常煩惱我怎麼會這個樣子。儘管不是非常明確,但他現在比較清楚自己找尋的是什麼,以及想要得到的結論又是什麼。他也會嘗試其他方法:有一半時間他打斷村人的話,堅稱對方說謊,然後我們的士兵會毆打這個冒犯的人;其他時間,他則插嘴聲稱,對方的友人反駁了這些說法。有一段時間,他嘗試要村民兩人一組上前。發現村民遭受我們手下意圖堅定的暴力行為後,仍舊說出膚淺的告白供詞,並在另一個人面前感到羞愧,他一陣狂怒。
晚上霍加說,村民並未透露一切,他們沒說實話;而我之前坦誠寫下的犯行大多了:他們必定會犯下更嚴重、更真實的罪行,使他們有別於我們。為了說服蘇丹,並獲致實話,證明什麼樣的人是「他們」,還有「我們」,必要時他會採取激烈手段。
然而,這次前往埃迪尼的十天旅程中,即使不像以往那樣,我們仍感覺彼此非常親近。尤其霍加很樂觀。人們說我們的武器是怪物、大蟲、撒旦、烏龜弓箭手、活動塔、鐵車、紅公雞、輪上壺、巨物、獨眼巨人、怪獸、豬、吉普賽、藍眼怪,它伴隨著駭人的尖叫及呻|吟所形成的奇異喧囂聲浪,緩緩上路。觀者都確切感受到霍加希望傳達的恐懼,而且它的前進速度比他預期的快。他開心地看見自附近村落聚集而來的好奇人士,排排站在路邊的山丘上,奮力希望一窺這個他們害怕接近的武器。經過一整天的流血流汗,晚上在蟋蟀聲襯托出的寧靜中,我們的人員在帳篷中熟睡,霍加會向我描述他的紅公雞將蹂躪我們的敵人。沒錯,他不像以往那麼興高采烈,而且和我一樣,也擔心蘇丹身邊的人與軍隊對這個武器有什麼反應,它會被安排在進攻編制中何種位置。但是,他仍能以滿足與確信的態度談論我們「最後的機會」,以及我們可以如何把情勢扭轉成對自己有利,還有更重要的,其狂熱從未減損的「他們與我們」。
這個武器在歡迎儀式中來到埃迪尼,只有蘇丹和一些無恥的奉承侍從帶著興奮之情迎接。蘇丹像見到老朋友一樣歡迎霍加,此時已有可能爆發戰事的傳聞,但沒有什麼備戰或慌張的跡象。他們開始共度時光,我也加入兩人的行列。當他們騎馬到附近陰暗森林聆聽鳥囀,搭船順著屯哈河及梅里奇河遊覽看青蛙,到塞利米耶清真寺天井撫弄對老鷹張牙舞爪的哀鳴鶴鳥,或是觀看另一次武器演習時,我一直和他們在一起。但是,我困窘地體認到,在他們的對話中,我完全搭不上話。我沒有可以真誠對他們訴說,或是他們會覺得有趣的話。或許,我嫉妒他們的親密。但我知道,我終於厭倦了這一切。霍加仍吟誦著同樣的詩句,此時我震驚地發現,相同的虛構神話仍深深影響蘇丹:關於勝利、「他們的」優越、我們激勵自己並採取行動的時間終於到來,還有關於我們心靈的未來及謎題的神話。
不過,我發現他還沒打算放棄。兩天後,當我們的武器卡在行軍隊伍正中央的泥裡無法動彈時,我不再抱持任何希望。而霍加雖有病在身,仍努力不懈。沒人撥出一兵一卒,甚至馬匹給我們。他直接去找蘇丹,得到近四十匹馬,打算用牠們拉出大砲,並集合了一小隊人手。在那些祈禱這個武器陷入泥中不再隨軍的目光前面,經過一整天的奮鬥之後,接近晚間時分,他猛力鞭打馬匹,終於讓我們的大蟲移動了。晚上他和帕夏們爭吵。他們想拋下我們,說這個武器耗損了戰力,同時帶來壞運道,而我察覺他不再對勝利懷抱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