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將被稱為凶手
他們的羨慕是合理的。沒有人有辦法超越我的能力,無論是調色、繪畫並裝飾頁緣、編排書頁、選擇題材、勾勒臉孔、描繪紛亂的戰爭及狩獵場景、刻畫野獸、蘇丹、船艦、馬匹、戰士與情侶。沒有人能接近我把靈魂的詩歌融入繪畫中的專精,甚至我鍍金的技巧也無人能匹敵。我不是自誇,只是解釋給你們聽,讓你們能徹底了解我。時間久了,嫉妒變得跟顏料一樣,成為一位藝術大師生命中不可缺少的要素。
「聽我說,」我壓抑住憤怒說:「我們繪製插畫、設計頁緣花紋、在頁面上描繪框界,我們用美麗的金色調巧妙地塗飾一頁又一頁,我們製作最偉大的圖畫,我們紋飾衣櫃與盒子。多年來我們只做這些,沒做別的。這是我們的任務。他們委託我們繪畫,指定我們在特定的書頁框界裡安插一艘船艦、羚羊或蘇丹,他們要求我們畫某種樣式的鳥、某種樣式的人物、從故事中選取這個特定的場景、略過這個或那個。不管他們要求些什麼,我們照做就是了。『聽我說,』恩尼須帖.埃芬迪告訴我:『這裡,畫一匹你自己心目中的馬。』整整三天,我像前輩畫師一樣,試畫了幾百匹馬,為了想知道到底什麼才是『我自己心目中的馬』。為了讓我的手習慣,我在一張粗糙的撒馬爾罕紙上畫了一系列馬匹。」
「你曉得你所製作的圖畫是褻瀆神聖,是不是?」他直率地說:「那是邪魔歪道,沒有一個正直的人膽敢犯下這種褻瀆。你會下地獄被火焚燒。你會遭受永恆的折磨與痛苦——而你居然使我成為共犯。」
我懷疑他到底是不是個小丑,只是在演戲,還是剛才的失控和鬼吼鬼叫迸發於對阿拉的真實恐懼。
即使沒有紛飛的大雪,我也能輕易找到這個地方,因為就是在這個被火夷平的地點,我殺害了相處二十五年的夥伴。此時,白雪覆蓋並抹去所有可能被解讀為簽名的線索,證明了在風格與簽名這個議題上,阿拉是與畢薩德和我有同樣的看法。如果我們真的因為繪製那本書而犯下無可寬恕的罪行——正如四天前那個智障堅持的——就算我們真有可能在不知不覺中犯下錯誤,阿拉也不會允許我們細密畫家做出這種事。
「錢裝在什麼東西裡?」
把他丟進井裡後過了很久,我仍不斷思索著,自己粗暴的行徑一點也不符合細密畫家的優雅細緻。
「阿拉看見並知曉一切……」我用阿拉伯語說:「祂知道我和你,我們是在毫不知情和-圖-書的情況下做了這件工作。你要向誰告發恩尼須帖.埃芬迪呢?你難道不知道,這件事背後是榮耀的蘇丹殿下的旨意?」
那一剎那我心中想著兩件事。第一,那裡根本沒埋半毛威尼斯錢幣或類似的東西!如果我不設法變出一些錢來,那個小丑將會毀了我們。忽然間我很想一把抱住這個白癡,親吻他的臉頰,就像當學徒的時候偶爾會做的,但歲月已經不允許!第二,我滿腦子思考著我們到底該怎麼挖?用指甲嗎?不過,這段沉思的過程,如果稱得上沉思的話,才閃過就瞬間消失了。
「他們雇用我們,而我們努力畫出最神祕、最難達成的馬匹,就像前輩大師一樣。沒有別的目的。若他們要我們為繪畫之外的任何事情負責,那是不公正的。」
「往前數十二步然後開始往下挖。」我說。
恐慌之下,我抓起牆邊的一塊石頭。當他還在第七步或第八步的時候,我追上他,用盡全力狠狠砸向他的後腦。速度之快、動作之粗暴,連我自己都嚇得楞住了,彷彿石頭是敲在我的頭上。啊,我感覺到他的痛苦。
威尼斯金幣聽起來頗為合理,但我是從哪兒編出醬菜陶甕的?真是愚蠢到充滿說服力。因此我再次確認真主果然站在我這邊,而且已給了我信號。我舊時的學徒同伴,隨著年歲增長愈發貪婪,他此刻已經朝我指的方向跨步,興奮地開始數著步伐。
你們很清楚,事實上,我之所以解釋這一切是因為它們關係到我的處境。但如果我只是揭露一絲絲兒凶案細節,你們將會豁然開朗,使我從一個像幽魂般在人群中遊蕩、沒有名字、沒有臉孔的凶手解放出來,並把我歸類為一個平凡、自首的罪犯,一個自己投案,即將被砍頭抵罪的凶手。請准許我不描述每一個小細節,容我隱瞞一些線索:試著從我選擇的字句及顏色中推測我是誰,就好像認真的人們一樣透過檢查腳印來抓賊。如此一來,我們必然要提到「風格」這個如今廣受注意的話題:一位細密畫家有沒有、該不該有自己的個人風格?使用一種屬於他自己的色彩、他自己的聲音?
今天晚上,舉例來說,窩在奴隸市場後巷一間溫暖的加啡館裡,端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凝視掛在後牆上一隻狗的肖像畫,我逐漸忘記自己的處境,跟其他人一起聆聽從狗嘴裡吐出的每一句話,哄堂大笑。接著,我感覺到身旁其中一人,也和我一樣是個殺人凶手。雖然他只不過和我一樣朝說書人大笑,但我的直覺突然敏感起來,可能是因為他的手臂擺放在我手邊的姿勢,或者是他不安地用手指敲打杯子的動作。我不確定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但我陡然轉身,直視他的眼睛。他嚇了一跳,和_圖_書臉孔扭曲。群眾散場時,他的一個朋友抓住他的手臂說:「努索瑞教長的人鐵定會襲擊這個地方。」
與其為自己的舉動感到折磨,相反地,我只想儘快結束這項工作。此時他開始在地上猛烈抽搐,更加深了我的恐慌。
頗為合理的回答。
「你的意思是,你承認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激動地說。
「我承認。」我順從地撒謊。
「請問,我們到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倒楣的傢伙問:「這麼晚了,在這種地方,你打算要給我看什麼?」
散步時間隨著我的焦躁不安逐漸加長,在散步的途中,我偶爾會迎面遇見一、兩個我們最純潔而真誠的虔敬鄉下人。突然間,腦中油然升起一股奇異的念頭:如果現在腦中想著自己是個凶手,面前的人將能從我臉上讀出來。因此,我逼迫自己去想別的事情,如同青春期的我禱告時尷尬地掙扎著驅逐滿腦子的女人。然而,不像年少衝動的那些日子,腦中怎麼樣都趕不走交媾的畫面,如今,我的確能忘記自己犯下的殺人罪。
經歷一連串的考驗與苦難,這對情侶終於如願成婚;然而,胡索瑞夫與前一任妻子所生的兒子,年輕兇殘的席瑞伊不肯讓他們稱心如意。這位王子不但覬覦父親的王位,更垂涎父親的年輕妻子席琳。內札米筆下形容為「嘴裡吐出獅子口臭」的席瑞伊,不擇手段地軟禁自己的父親,繼承了王位。一天夜裡,他摸黑潛進父親與席琳的臥房,找到床上的兩個人,拔出匕首刺入父親的胸膛。就這樣,在與美麗席琳共枕的床上,父親流血到清晨,慢慢死去;在他身旁,席琳仍安穩地熟睡。
我們在井邊停下來。黑暗中,我依稀瞥見他的眼睛,看得出來他很害怕。我憐憫他。可是已經太遲了。我祈求真主再給我一個信號,證明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不但是智能不足的膽小鬼,更是一個不可赦免的恥辱。
讓我們思考一下大師中的大師、所有細密畫家的保護聖人畢薩德的一幅畫。在赫拉特畫派九十年前製作的一本完美手抄本書頁中,我碰巧看過這幅經典之作,這幅畫剛好很適合我的處境,因為主題正是一場謀殺。一個波斯王子在一場殘酷的繼承權爭奪戰中被殺後,這本書從他的圖書館流傳出世,內容敘述胡索瑞夫與席琳的愛情故事。你們當然知道胡索瑞夫與席琳的悲劇,我指的是內札米的版本,而不是菲爾多西的。hetubook.com•com
儘管如此,殺人凶手的身分需要一點時間來習慣。我無法忍受待在家裡,只好出門上街。我無法忍受我的街道,所以走上另一條街,再另一條。當我瞪視著人們的臉孔時,發現許多人之所以自認為清白,只因為他們還沒有機會幹掉一條人命。很難相信大部分的人比我正直而高尚,只是基於命運的小小扭轉。最多,他們帶著某種愚蠢的表情,因為他們還不曾殺過人,而如同所有白癡,他們外表看起來心地善良。處理掉那個可悲的傢伙後,我在伊斯坦堡的街頭遊蕩了四天,多日的觀察讓我得出結論,任何一個人,如果眼中閃爍出一絲聰慧、臉上籠罩一抹靈魂的陰影,他顯然是一個隱藏的刺客。只有低能兒才是純潔無知的。
「正前方,往前走十二步,有一口井,我把存了好幾年的錢都埋在那裡。」我說:「如果你保守祕密,不說出我剛剛解釋給你聽的話,那麼恩尼須帖.埃芬迪和我會很高興給你報酬。」
「我會把一切向恩尼須帖.埃芬迪解釋,他將燒毀所有圖畫。還有別的選擇嗎?只要有一個胡索瑞教長的信徒聽見這個推論,不管我們或是手抄本繪畫工匠坊都完了。你跟艾祖隆教徒很熟嗎?收下這筆錢,讓我們相信你不會舉發我們。」
「那裡有一個老舊的醬菜陶甕,裡面有七十五塊威尼斯金幣。」
靜默。
我聽他說話,恐懼地感覺到他的字句含有如此的力量與嚴重性,不管願不願意,人們都會留意,希望它們證實那些與自己無關的可憐傢伙的謠傳所言不假。許多有關恩尼須帖.埃芬迪的謠言已經沸沸揚揚,一方面是他正在編纂這本祕密書籍,一方面因為他支付高額代價——也導因於繪畫總督奧斯曼大師憎惡他。我不禁聯想,或許高雅,我的鍍金師弟兄,其和*圖*書實意圖不軌,想利用這些謠傳來支持自己的誹謗指控。他的話中究竟有幾分誠實?
他臉上天真無知的表情,那多年以前當我們還小時我也看過的表情,告訴我他已經全然沉溺於我的馬匹圖畫當中。
偉大畫師畢薩德的繪畫,如同故事本身,觸動了我心中埋藏多年的陰沉恐懼:在黑夜裡醒來,聽見微弱的聲響,驚駭地察覺一個陌生人正爬入黑暗的房間!想像潛入者一手指住你的脖子,一手揮舞著匕首。每一個細節,精雕細琢的牆壁、窗戶、框櫺;紅色地毯上彎曲、圓形的圖案;從勒緊喉嚨中溢散的無聲尖叫所暈染的色彩;當你的冷血凶手踩著污穢的赤腳一步步上前結束你的生命時,華麗刺繡的被單上無比精巧細膩、鮮豔狂放的黃色與紫色花朵,被踐踏在腳下;所有這些細節都是為了相同的目的:除了凸顯繪畫本身的華美,它們同時提醒你,瀕臨死亡的你身處的這個房間、這個世界,是多麼精緻美麗。繪畫本身的華美如同這個世界,與你的死毫不相干,儘管你的妻子就在身旁,但面對死亡時你注定孑然孤獨。是這個無可逃避的意義震撼了你。
那天晚上,當我和高雅.埃芬迪來到此地時,還沒有開始下雪。我們可以聽見野狗的嗥叫在遠處迴蕩。
為保自己的性命,我選擇以平凡粗糙的手法殺死倒楣的受害人。一夜又一夜,每當我返回那片火災殘骸的區域,確定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揭露身分時,風格的問題愈發在腦中湧現。人們所敬奉的風格,只不過是洩露犯罪者的一個不完美瑕疵。
「我不確定這麼說是對的,」他說:「我們,也一樣,有責任和自由意志。除了阿拉,我不怕任何人。是祂賦予我們理智,使我們能夠分辨善與惡。」
不,我以前絕不相信自己會奪去任何人的生命,甚至在我殺死那個蠢蛋前幾分鐘如果有人這麼告訴我,我也不會相信;因此,我的罪行常常從心中消退,如同外國的遠洋帆船消失在地平線一樣。有時,我甚至覺得我根本不曾犯下任何罪。自從被迫幹掉親如兄弟的倒楣鬼高雅之後,已經過了四天,但一直到現在,我才多多少少接受自己目前的處境。
外頭更冷了,街角和牆底都已積雪。暗不見物的夜裡,我必須在狹窄的巷弄伸手摸索才找得到路。偶爾,一盞微弱的油燈光芒,從某處一間木造房屋黑暗的窗戶及拉下的百葉窗內透出,映照在雪上。但大部分時間,我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憑藉著聲音找路,像是守夜人用木棍敲擊石頭的聲響、瘋狗的嗥叫或是屋內傳來的聲音。有時候,雪中似乎發出一絲神祕的光線,照亮城市狹窄而可怕的街道。在這團黑暗裡,廢墟和樹影之間,我以為瞥見了千百年來不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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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沒於伊斯坦堡的鬼魂。我斷斷續續地聽見屋裡的各種雜音,悲苦的人們一陣陣的咳嗽、呻|吟或是呼喊,彷彿從睡夢中驚醒。有時我聽見丈夫與妻子的爭吵,彷彿試圖勒死對方,他們的孩子則蜷在他們腳邊低聲啜泣。連續幾個晚上,我來到這間咖啡館,重溫成為殺人凶手之前的快樂,提振精神,並聆聽說書人的故事。我的許多細密畫家朋友,我花了一輩子相處的弟兄們,每天都到這裡。自從讓那個從小到大一起繪畫的鄙夫閉嘴之後,我一點也不想見到他們。兄弟們的生活實在教我覺得丟臉,他們只會論人是非,這裡彌漫的可恥歡樂氣氛也讓我難堪不已。我甚至隨手替說書人描了幾張圖畫,讓大家不致指控我吹牛,結果卻無法平息他們的嫉妒。
「這是畢薩德的畫。」二十年前,當我用顫抖的雙手捧起這本書,與年老的大師一同檢視時,他告訴我。他的臉孔發亮,不是因為一旁燭光的反射,而是湧自觀看的歡愉。「這實在太畢薩德了,甚至不需要簽名。」
要是能夠不用做掉任何人,便解決這個意外而恐怖的難題,我一定寧願那麼做,但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擔負著重大的責任,我在當下把這件事情處理掉了。我不能任由一個魯莽的傢伙,以不實的指控危害整個細密畫家社群。
我任由他重複這件讓我們反目的指控,而他坦率的言語也毫不留情。他似乎想刺|激我去隱瞞錯誤,就如同在我們學徒時代,他要我隱匿錯誤以逃避奧斯曼大師的責打。當時我覺得他的誠懇令人信服。學徒時代的他,兩隻眼睛會睜得大大的,就像現在一樣,只不過當時它們還未因長年的插畫工作而變得晦暗不明。然而我終究硬起心腸;他已經準備好向大家招供一切。
畢薩德非常明白這個事實,也因此從不在畫中暗藏自己的簽名。而且,根據年老大師的說法,作出這樣的決定,畢薩德隱約帶著某種難堪及羞恥感。唯有真正的藝術與天賦的鑑賞力,才能讓一位藝術家畫出無可匹敵的作品,而無需留下任何痕跡透露自己的身分。
他揚起眉毛,示意那人安靜。他們的恐懼感染了我。誰也不能信賴,每個人都準備隨時會被隔壁的人給做掉。
「然後,你打算怎麼做?」
我拿出這些草稿給高雅看。他興趣盎然地彎身觀看紙張,在昏暗的月光下研究起這些黑白的馬匹。「設拉子及赫拉特的前輩大師認為,」我說:「一位細密畫家必須花五十年時間,不停地練習畫馬,才能夠真實地描繪出阿拉擬想並期望的馬匹。他們聲稱最完美的馬匹圖畫應該是在黑暗中完成的,因為一位真正的細密畫家在經過五十年的工作後,必然已經失明,但歷經一些練習的過程,他的手將記得如何畫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