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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紅

作者:奧罕.帕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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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我是你摯愛的姨丈

二十一 我是你摯愛的姨丈

我在他身後緊緊關上庭院大門。我依照每晚的慣例,把我拿來種羅勒的陶水盆移到門後。回到屋內,我熄滅爐火,讓壁爐裡只剩悶燒的灰燼。準備就寢前,我仰頭瞥見莎庫兒穿著一身白袍,像一縷幽魂般站在黑暗裡。
「你們有彼此交談,交換信件嗎?」我問,幾乎抑制不住自己。
「如果我不幸被他們殺害,」我說:「妳要繼續這本我奉獻一切的書,直到完成。發誓妳會。」
「妳的丈夫或許有一天會回來。」我說。
我告訴他,我已經完成書中大部分圖畫,最後一幅畫也接近完工。「那是一幅描繪死亡的圖畫。」我說。「我請其中最聰明的細密畫家鸛鳥,繪畫一棵樹,象徵蘇丹殿下塵世領土的和平安詳。畫中有撒旦和一匹馬,意味著誘拐我們步入歧途。其中有一條狗,機巧而狡詐,還有一枚金幣:我請細密畫師們以最精巧、美麗的筆觸畫出這些物品,」我告訴布拉克:「甚至就算只看到它們一眼,你也能馬上知道相關的故事為何。詩歌與繪畫,文字與色彩,各是彼此的兄弟,這一點你一定很清楚。」
有那麼幾秒鐘,我思索著是否應該告訴他可能會把女兒嫁給他。他願意與我們同住在這間屋子裡嗎?我告訴自己不要被他全神貫注的態度與天真的表情所騙。我知道他正計謀著與我的莎庫兒私奔。儘管如此,除了他,我不能倚賴任何人替我完成書本。
「你已經信https://www.hetubook.com.com賴他會做了,親愛的父親,」她說:「你不需要我。」
整整一天,我向他展示每一幅圖畫,除了最後一幅我無法——不知什麼原因——完成的畫作。我刺|激他寫作。我談論各個細密畫家的氣質,並計算我付給他們的金錢。我們討論「透視法」,討論在威尼斯的圖畫背景裡,比例縮小的物品是否算褻瀆神聖。同樣地,我們談論到不幸的高雅.埃芬迪遇害的原因,有沒有可能是由於他過度的野心,或是出於凶手對他財富的嫉妒。
「我曾經在說書人表演的咖啡館裡,看過這幅狗的畫像的草稿。」布拉克說。
於是就在那個星期五早晨,我開始描繪那本書,其中將包含以威尼斯風格繪畫的蘇丹殿下肖像。我對布拉克解釋自己如何向蘇丹殿下提議,又如何說服他資助書本的製作。我暗藏著一個企圖,希望由布拉克來寫作故事的內容——我還沒有開始——以配合插畫。
「布拉克!妳可以信賴他會完成。」
那天夜裡布拉克回家後,我相信他將遵守承諾隔天早晨再來拜訪,他會再一次傾聽我講述我書中的故事。我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敞開的大門外;寒冷的夜裡,似乎隱藏著某種不祥,讓失眠而焦躁的凶手變得更強壯,比我和我的書更為邪惡。
「妳真的確定妳想要嫁給他嗎?」我問。
不過,我並不怕https://m.hetubook.com•com他。相反地,我試圖讓他懼怕。因為我相信恐懼正適合我要求他的寫作。「在這些圖畫中,」我說:「畫家必須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央。我其中一位插畫家為我美妙地描繪出死亡。看。」
「沒錯,但他之所以服從我,是由於妳的緣故。如果他們殺了我,他可能會害怕繼續下去。」
「因為這違反你的意願。我真的不想要任何你不喜歡的人。」
「我知道。」
「如果妳仍想嫁給他,現在我願意給你我的祝福。」
「布拉克愛上妳了。」我彷彿洩露祕密地說。
「我的插畫家們,大部分都精神效忠於奧斯曼大師及工匠坊,他們對於繪畫我的書的工作持懷疑態度。當他們晚上離開這裡,我可以想像他們會到咖啡館,對這些為錢所畫的圖畫冷嘲熱諷,並且譏笑我。而且他們絕不會忘記,蘇丹殿下曾透過我向使館吩咐,邀請一位年輕的威尼斯畫家為他畫肖像。之後,他要奧斯曼大師複製那幅油畫。被迫模仿威尼斯畫家的奧斯曼大師對我懷恨在心,認為是我造成了他痛苦的折磨及這幅可恥的肖像。他一點也沒錯。」
「我向你保證。誰將負責完成你的書?」
「今天他聽我說那麼多話,不是因為他對繪畫的熱愛,而是因為他對妳的愛。」
「不,親愛的父親。我早遺忘結婚這件事了。而且,我已經結過婚了。」
當外甥傾聽時,我不時注意到他隱隱m•hetubook•com.com的不耐煩。他會開始把玩之前送我作禮物的蒙古墨水瓶。偶爾,他會拿起撥火的鐵棒,戳弄爐裡的柴火。我有時會想像他其實很想拿起鐵棒狠敲我的腦袋,殺死我,因為我竟敢把繪畫藝術的觀點從阿拉眼中轉移;因為我違背了赫拉特大師的夢想,以及他們一切繪畫傳統;因為我耍弄蘇丹殿下答應做這件事。有時候,布拉克正襟危坐好一段時間,深深地望入我的眼睛。我能想像他在想什麼:「我願意為你做牛做馬,直到我得到你的女兒。」有一次我帶他到院子裡,就像以前他小時候那樣,試著像一個父親般,向他解釋關於樹、關於落在葉子上的光線、關於融雪,以及為什麼當我們走得比較遠時,房子看起來好像縮小了。然而這是個錯誤:只證明了我們昔日的父子情誼早已蕩然無存。如今,對一個老人錯亂囈語的耐心容忍,取代了布拉克年幼時對知識的好奇與熱情。我只是一個老人,有一個女兒是布拉克愛戀的對象。十二年來,在各個國家與城市旅行帶給我外甥的經驗及影響,已經徹底融入他的靈魂。他對我感到厭煩,而我憐憫他。他的憤怒,我猜想,不只是因為十二年前我不允許他娶莎庫兒——畢竟,當時別無選擇——而是我夢想的繪畫風格,踰越了赫拉特大師的教訓。不但如此,我還信心滿滿地亂嚷著這些無稽之談,不禁想像自己或許會死在他手下。
剎那間,我注意到火爐和圖書中的煤炭映射在她眼中。她的眼睛變老了,不是因為不快樂,而是由於憤怒。然而她的聲音裡沒有絲毫不悦。
於是我開始向他展示過去一年來祕密委託細密畫師繪製的圖畫。一開始,他有點膽怯,甚至懼怕。這幅死亡的描繪,靈感是起源於《君王之書》眾書冊中家喻戶曉的場景——比如說,西亞夫敘被阿發西亞斬首的場景,或是魯斯坦殺死蘇拉伯,卻不曉得是自己的兒子——當布拉克明白主題是來自熟悉的故事之後,很快便感興趣。在描繪故蘇里曼蘇丹葬禮的圖畫中,有一幅我使用了大膽而哀傷的顏色,加上從法蘭克得來的構圖概念,並融合我自己的陰影濃淡嘗試——我稍後才加上去的。我指出利用雲層與地平線交互產生的陰沉深度。我提醒他,死亡是獨一無二的,正如掛在威尼斯展覽廳的異教徒肖像,每一個人都渴盼呈現特殊的形象。「他們想要與眾不同,他們多麼熱切地渴望。」我說:「看,看進死亡的眼睛。看看人們如何不怕死亡,而是恐懼隱含其中的暴力,那種渴望成為獨一無二、舉世無雙的慾求。看看這張圖畫,根據它寫出文字。為死亡說話。這裡有紙和筆。你寫出的內容我會立刻交給書法家。」
「蝴蝶。他是所有人中最有才華的。多年來他始終深愛並敬畏著奧斯曼大師。」
相偕從星期五聚禱回來後,我們討論威尼斯大師在繪畫中最偉大的創新表現:「陰影」。「如果,」我說:「和*圖*書我們打算畫一幅畫,讓它呈現路上聊天談笑行人的觀點,從他們的眼中觀看世界。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試圖從街道上的角度作畫,那麼我們必須學習如何解釋——如法蘭克人的作法——那兒最普遍可見的事物:陰影。」
「若是那樣,他將無法娶我。」我伶俐的女兒微笑著說。
「陰影該如何描繪呢?」布拉克問。
「我不希望嫁給他。」
「為什麼?」
好長一段折磨人的寂靜。遠方一隻狗在吠叫。我有點冷,打了一個哆嗦。此時房間變得一片漆黑,我們再也看不見彼此,只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突然間,我們緊緊相擁。她開始哭泣,說她想念母親。我親吻並輕撫她的頭,聞起來正像她母親的頭髮。我陪她走到她的臥房,扶她上床躺在並肩熟睡的孩子身旁。接著,當我回想過去兩天的日子,我確信莎庫兒與布拉克曾經互通信息。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他瞪著圖畫,沉默不語。「這是誰畫的?」稍後他問。
「他會完成你的書,這才是重點。」
「我不確定為什麼,或許是寂靜的緣故,然而今天晚上我徹底明白了,我的丈夫永遠不會再回來。我的夢似乎是真實的:他們一定已經殺了他。他早已化為塵土。」她輕聲吐出最後一句話,唯恐睡夢中的孩子聽見。她說話的聲音含著一絲異樣的憤怒。
我究竟如何知道她在微笑?整場對話中,我只看得見她眼中偶爾閃爍的光芒。我們面對面,緊繃地站在房間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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