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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紅

作者:奧罕.帕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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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我的名字叫布拉克

二十二 我的名字叫布拉克

「我母親昨天說的。他不會回來了,她在夢裡看見他。」
「你怎麼知道?」他說。他緊抱著腿上的尿壺,一臉嚴肅認真。
「猶太人的。丈夫死了以後,他的妻子和小孩搬到水果市場旁邊的猶太區。他們請布販以斯帖把房子賣掉。」他走進房間一個角落,又走回來。「貓不見了,消失了。」他說。
「不多,兩個。」
「沒有。」
我抬起頭,發現席夫克又出現在面前。他堅定地朝我走來,我猜想——如同在某些索格底亞那的阿拉伯部族和某些高加索山的切爾克斯部族中,最年長的男孩必須遵守這項禮儀——他不僅在訪客剛抵達時要親吻他的手,客人離開時也需要。我毫無準備地伸出手讓他親吻。正當此時,不遠處傳來她的笑聲。她在嘲笑我嗎?我一時手足無措,為了掩飾窘境,我抓住席夫克,親吻他的兩類,彷彿我確實應當如此回禮。然後我向我的恩尼須帖微微一笑,好像為打斷他道歉,並表示自己沒有不尊敬的意思。同時,我輕輕把孩子拉近身旁,想聞聞他身上是否殘留著他母親的香氣。等我發現他在我手裡塞了一張皺紙片時,他早已轉身朝門口走去。
「他們的靈魂四處飄蕩嗎?」
「我母親和以斯帖會來。從墳墓裡爬出來的活死人,半夜會來這裡,可是我不怕這個地方。你有沒有殺過人?」
那天夜裡我回到家,巧妙地躲開女房東後——她開始愈來愈像我母親——隱遁入自己的房間,在床上躺下,墜入對莎庫兒的思念幻想。
很多次,我都好奇地想知道她的眼睛究竟是透過哪裡窺視我,是從牆上哪一個洞、哪一扇門後,或者從天花板、從哪一個角度?當和圖書我盯著一條縫隙、一塊凹處,或是任何看起來像洞的地方,都會想像莎庫兒就隱身在後。有一次,我忽然懷疑某個黑影,為了證明我的懷疑是否正確——就算很可能冒犯滔滔不絕、沒完沒了的恩尼須帖——我站起身來。我佯裝採取專注學徒的態度,聽得入迷而忘我。為了表現出確實聚精會神投入恩尼須帖的故事,我開始若有所思地在房裡踱步,然後慢慢接近牆上那個可疑的黑點。
「你怎麼知道你父親死了?」
「這是誰的房子?」我問。
屋裡空無一物,不過乾燥而溫暖,彷彿有人住在裡面。
如果有機會,我們將能選擇在一個崇高的名義之下,實現我們早已按捺不住的低微渴望,雖然說穿了只不過是為了我們可悲的利益,為了我們心中燃燒的慾求,為了我們心碎痛苦的愛情。因此,我再一次決定要成為這些孤兒的父親。返回屋內後,我更專注地傾聽席夫克外公的話,聽他描述那本將由我負責完成文字編輯插圖的書。
「我不知道。依照書裡寫的,他們必定也四處飄蕩。」
「我外公說死者四處飄蕩。」
「一扇窗戶,」我的恩尼須帖說:「利用透視技巧,可以像從一扇窗戶裡觀看世界——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發現被自己誤認為是窺孔的地方,並沒有莎庫兒的眼睛時,我失望透頂,接著心裡湧起一股奇異的孤獨感,以及一種茫然無措的焦躁。
有一次,正當他們的外公向我解釋光線與陰影的神妙時,席夫克和奧罕走進房間,以一種顯然事先排練過的小心謹慎姿態,端來一個托盤,為我們倒咖啡。這項儀式,原本應該是哈莉葉的職責,想必是莎庫兒hetubook.com.com安排的,為了讓他們能夠觀察可能即將成為他們父親的男人。因此,我給席夫克一點讚美:「你的眼睛真漂亮。」接著,感覺到他弟弟可能有點嫉妒,我立刻轉向奧罕,補充道:「你的也是。」然後,我隨手從長袍的皺褶裡找到一片褪色的紅色康乃馨花瓣,把它放在托盤上,再親吻了兩個男孩的臉頰。過一會兒,我聽見屋裡傳來咯咯竊笑。
過了很久,當我的恩尼須帖準備向我展示他書本中的另一幅圖畫時,我偷偷打開散發著忍冬花香的紙片,卻發現上面一片空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茫然地把紙片翻來覆去檢查。
「要不要我帶你去吊死猶太人的屋子看死貓?」
請容我描述在恩尼須帖屋子裡聽見的聲響。十二年後的第二次拜訪,她並沒有現身。然而,她卻成功地讓我感覺到她的存在,像一種神奇的賜予,使我莫名地確信自己始終在她的觀察之中。她打量著我是否適合做為未來的丈夫,自得其樂彷彿在玩一場邏輯遊戲。知道這一點後,我也想像自己一直看得到她。此刻我才真能明瞭伊本.阿拉比的說法,愛情的力量與渴望,能讓看不見的出現在眼前,能讓看不見的永遠出現在心底。
偶爾,一種唐突而強烈的感覺湧上心頭,告訴我莎庫兒正在觀察我。全心全意地相信我就在她的視線中,使得我不禁端正姿勢,努力擺出更聰明、更強壯、更能幹的模樣,企圖為所愛的女人留下好印象。稍後,我幻想著莎庫兒和她的兒子們正在比較我和她的丈夫——男孩們失蹤的父親——過一會兒才拉回心思,把注意力放到我的恩尼須帖此刻繼續延伸的和圖書道理上,關於不知道哪一個有名的威尼斯插畫家的什麼繪畫技巧之類的。我渴望自己也能像那些新出名的畫家,單單只是因為莎庫兒從她父親那兒聽說了許多關於他們的事;這些畫家們,透過他們抄寫的手抄本或是繪畫的書頁成名——而不是像聖人藉由在密室苦修殉道,或是靠著一隻強壯的手臂和尖銳的彎刀砍斷敵兵的腦袋,就如她失蹤的丈夫一樣。我竭盡心力想像這些著名插畫家筆下富麗堂皇的作品,這些人,如我的恩尼須帖解釋的,靈感來自世界神祕的力量及其可見的黑暗。我絞盡腦汁幻想它們——見過這些畫的恩尼須帖,此時正努力向一個從沒見過的人形容它們——儘管如此,我的想像力終究失敗了,只感到更為頹喪挫折。
「我就是知道。你常常跑到這裡來嗎?」
他沒等我回答便逕自走上街道,我跟上他。我們沿著冰雪泥濘的道路走了四、五十步,來到一片雜亂無章的花園。這裡散發著潮濕和腐爛樹葉的氣味,還有一絲淡淡的霉味。像個熟知周遭環境的孩子,席夫克充滿自信地踩著堅定、平穩的步伐往前走。我們的前方,隱藏在濃密的無花果和杏仁樹之後,是一棟黃色的屋子。他跨進房子大門內。
「沒什麼,恩尼須帖.埃芬迪。」我說。等他轉頭之後,我把皺巴巴的紙片拿到鼻子前,深深吸了一口它的香氣。
「有。」
讓我說明我的恩尼須帖展示給我看的插圖,舉馬為例。這一頁沒有半個人物,馬的周圍也空無一物。雖然如此,我不能說這完全單純是一匹馬的圖畫。沒錯,那兒有一匹馬,但很明顯地,騎師已經下了馬,或者天曉得,也許他即將從卡兹文和-圖-書風格的樹叢後現身。從馬匹身上帶有貴族符號和紋飾的鞍具上,一眼就明白:也許,一位劍已出鞘的男人就要從馬的身旁一躍而出。
用完午餐後,由於不想使用我恩尼須帖的尿壺,我告退到院子裡的戶外廁所。外頭極冷。我盡快解決了我的問題,以免臀部凍僵,這時看見席夫克鬼鬼祟祟地出現在面前,像個流氓般擋住我的去路。他手裡拿著外公的尿壺,滿滿的還冒著熱氣。他在我之後走進廁所,倒空尿壺。他走出來,漂亮的眼睛直盯著我,嘟起嘴鼓著臉頰,手裡仍抱著空壺。
這位夜晚拜訪的畫家,與我的恩尼須帖一同坐在工作桌前,映著燭光認真地畫出一張奇特、不尋常的圖畫,完全不同於他所熟悉記憶的任何一個場景。當然了,我的恩尼須帖支付他豐厚的金錢,不過坦白說,這種特別的繪畫方法也有其迷人之處。然而過了一陣子,這位畫家也和我的恩尼須帖一樣,再也搞不清楚這幅圖究竟是要加強或補足哪一個故事。因此,我的恩尼須帖期望我做的,便是仔細端詳這些半威尼斯、半波斯風格的插畫,然後在它們毗鄰的書頁中寫上配合它們的故事。如果我希望得到莎庫兒,就一定得寫這些故事。只不過,我腦中想到的卻全是說書人在咖啡館講的故事。
「哈珊叔叔有一把紅色的劍。它很銳利,你只要碰它一下就會被割傷。他還有一把匕首,刀柄上鑲著一顆紅寶石。你是殺了我父親的人嗎?」
「用劍嗎?」
我緊緊握著紙片,彷彿它是一顆珠寶。當我明白這是莎庫兒的訊息時,興奮地幾乎忍不住對我的恩尼須帖傻笑。這難道不夠證明莎庫兒熱情地渴望著我嗎?突然,腦中浮現和-圖-書我們兩人瘋狂做|愛的畫面。深深相信幻想中的美妙事件即將發生,以致於我的陽|具開始不合宜地勃起——就當著我恩尼須帖的面。莎庫兒目睹了嗎?我集中精神在恩尼須帖的談話中,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你有沒有看過死貓?」他問。他的鼻子跟他母親一模一樣。她正在觀察我們嗎?我環顧四周。二樓那扇教人迷醉的窗戶拉緊了百葉窗,就是在那兒,多年後我再次見到了莎庫兒。
「不是死者自己,」我說:「是他們的靈魂飄蕩。」
「幾個?」
「一隻死貓會跑去哪裡?」
我點點頭,不代表「是」,也不代表「否」。
這匹馬顯然是恩尼須帖委託一位他暗中召集的工匠坊繪畫大師所畫。因為這位畫家夜晚抵達這裡,當他畫馬的時候,只能假設它是某個故事的內容。他只有這個方法:靠強記——馬的形象如同印刷版般銘刻在他心裡。這匹馬,他在愛情和戰爭場景中見過千萬次,而當他開始畫的時候,我的恩尼須帖,受到威尼斯大師技巧的啟發,很可能指示畫家如何作畫,譬如說,或許會告訴他:「別管騎士,在那裡畫一棵樹,不過把它畫在背景中,比例小一點。」
「用劍。」
我之所以推論莎庫兒持續觀察我,是因為我一直傾聽著屋裡傳來的聲音,以及木頭地板的喀吱作響。有那麼一刻,我確信她與她的孩子正在隔壁一間面對著走廊前廳的房間。我可以聽見孩子們彼此推擠、扭打,而他們的母親,或許正試著用手勢、威脅的眼神和皺起的眉頭示意他們安靜。偶爾我會聽見他們不自然地悄聲交談,聲音不像是為了怕打擾到別人禱告刻意壓低,而是矯作的,好像強忍住即將爆發的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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