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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真博物館

作者:奧罕.帕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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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拿雨傘。」芙頌說。
很快地,我們臉上擔憂的神色洩漏了我倆對於眼前艱難的任務有多麼畏懼。芙頌取下那對耳墜,仔細地把它們放到旁邊的茶几上。我在這裡展出其中的一個耳墜,作為我們博物館的第一件收藏品。她小心翼翼地摘下耳墜,就像一個深度近視的女孩下水游泳前謹慎地摘下眼鏡一樣,我再一次感覺到她的決心。那些年,年輕人喜歡佩戴刻有他們名字頭一個字母的手鏈、項鏈和手鐲,我根本沒去注意那對耳墜。把衣服一件件脫掉後,芙頌又同樣堅決地脫掉了她的小內褲,我毫無疑問地確定她真的打定主意要做了。在那個年頭,還不想「直達終點」的女孩會繼續穿著内褲,就像西方女孩在做日光浴時那樣。
她站在門口,沒有要進來的意思。「妳進來啊。」我說。她猶豫了一下。也許是因為覺得站在門口不禮貌,她走了進來。我關上了門。她繫著一條讓她的腰顯得更加纖細的白色皮帶,穿著一件非常適合她的深粉色、白鈕釦連身裙。十幾歲時我有一個弱點,就是在我覺得漂亮和神祕的女孩面前會變得心神不寧。我以為三十歲的自己已經擺脫了這種直接而純真的反應,但我錯了。
在往後也將一直用快樂的叫罵聲來陪伴我們做|愛的孩子們,那天,在我們第一次做|愛時,仍然在哈伊雷廷帕薩(Hayrettin Paşa)的破舊宅邸的花園裡喊著、罵著踢球。在孩和圖書子們的叫喊聲戛然而止的那一刻,除了芙頌的幾聲害羞的叫聲,我假裝投入地發出的一兩聲幸福的呻|吟外,整個房間沉浸在一種異常的寂靜中。遠處傳來尼相塔什廣場上員警的哨聲、汽車的喇叭聲和錘子敲擊釘子的聲音。一個孩子在踢一個空罐頭,一隻海燕在鳴叫,一個茶杯打碎了,楓樹葉在若有若無的風中發出了沙沙的聲響。
她笑著問道:「難道你害怕我會做一輩子店員嗎?」
臨走前,我對芙頌說,如果想上大學,那麼在最後的這一個半月裡她必須非常用功。
「高中我們學了古典數學,但是補習班裡兩個都上,因為試卷上兩種都考,兩種都讓我頭疼。」
剎那間,她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皺眉頭。我拉著她的手,以煮茶為藉口把她拉進了廚房。昏暗的廚房裡滿是灰塵的味道。在那裡,一切發展得很迅速,我們不由自主地開始接吻。過了一會兒,我們開始長久而貪婪地吻著對方。她閉著雙眼,緊緊摟著我的脖子,她是那樣投入,以至於我覺得我可以一路直達終點。
由於多年後我也成為了我自己的人類學家,我一點也不想鄙視那些試圖藉由展出他們從國外帶回的鍋碗瓢盆、手工藝品和器具為他們和我們的人生賦予意義的人。但是考慮到人們對於「第一次做|愛」的痕跡和紀念品將會給予過多關注,可能會阻礙理解我和芙頌之間的深切愛憐和感激之情,因此,我在這裡hetubook.com.com展出那天在芙頌的包包裡一直未被拿出來,但精心疊好的這塊小花手帕,以展示當我們無聲地摟著對方躺在床上時,我十八歲的情人對我三十歲肌膚的細緻愛撫。讓這個芙頌後來抽菸時在桌上找到並把玩過的我母親的水晶墨水瓶,來代表我們之間那種細膩和脆弱的憐愛。還有這條當時很時髦的男士寬皮帶,那天我懷著罪惡感以一種男人的狂妄自大繫上它,就讓它來告訴讀者,離開那種從天堂裡出來的赤|裸狀態重新穿上衣服,甚至僅僅看一眼那個原來的骯髒世界,對於我倆來說都是何等的艱難!
「當然不是……但是我想在考試前輔導妳。我們可以在這裡念書。妳們都學些什麼?是現代數學,還是古典數學?」
但她是一個處女,這是不可能的。接吻時,有那麼一刻,我感覺芙頌已經做出了她人生中這個重大的決定,她是來這裡和我「直達終點」的。但是這樣的事情只可能在外國電影裡發生。在這裡,一個女孩這麼做會讓我起疑。也許,她本來就不是處女……
「怎麼會掉進這裡的?」
就在這樣的寂靜中,我們互相摟著躺在床上,試著不要去想染上血跡的床單、脫在一邊的衣服和我們還不習慣的赤|裸的身體——全都是人類學家熱衷於分析的原始社會儀式和令人害躁的細節。芙頌無聲地哭了一會兒。她也不聽我說的那些安慰話。她說,她永遠不會忘記這件事,和圖書接著又哭了一陣,隨後就不出聲了。
我馬上說:「妳的傘在這裡。」我探身到鏡櫃後,從裡面拿出了傘。我甚至沒問自己之前為什麼不把它從那裡拿出來。
「其實不是它自己掉進去的。昨天為了不讓妳馬上走,我把它藏起來了。」
我親吻了她帶著杏仁味的肩膀,舔了她那天鵝絨般細滑、汗涔涔的脖子,看見她的乳|房在日光浴季節還未開始前就變成了一種比健康的地中海膚色淺一點的蜜色,我的心不禁顫抖了一下。讓學生讀這本小說的高中老師,如果有顧慮可以建議學生跳過這一頁。參都博物館的人,請去看那些擺設,就會明白我所做的事情首先是為了那個以憂傷和恐懼的眼神看著我的芙頌而做的,其次是為了我們倆好,最後才是為了我自己的樂趣。彷彿我倆都在努力用一種樂觀的態度克服一個人生強加給我們的困難。因此,在我困難地進入她的身體,在甜言蜜語之間不斷問她「親愛的,妳疼嗎」而她直視著我的眼睛卻不作任何回答時,我並不覺得不安。因為當我們合而為一時,我深切地感覺到她的顫抖(請你們想一下向日葵在若有若無的微風中顫抖的樣子),彷彿我也和她一樣痛。
我和芙頌說好明天在這裡補習數學。她一走,我就去了尼相塔什的一家書店,買了高中和補習班用的參考書,在辦公室抽著菸稍微翻了一下後,我明白自己真的可以幫她。可以輔導她的幻想立刻緩減了那和*圖*書天我感到的心理壓力,剩下的就是一種極端的幸福和一種奇特的驕傲。我的脖子、鼻子和肌膚幸福得都疼了起來,那是一種掩不住的狂喜。一方面我在不斷地想著自己將會和芙頌一直在邁哈邁特大樓裡幽會做|愛,另一方面我也意識到,只有裝做什麼不尋常的事都沒有發生,我才能繼續這個美夢。
她逃避我的目光,不時用一種醫生的專注看著自己的下半身,我從她的眼神裡明白,她在傾聽自己的聲音,她要獨自一人體驗一生中這第一次,也是僅此一次的經歷。為了結束我正在做的事情,為了能夠從這艱難的旅途中輕鬆地走出來,我也應該自私地想想自己的樂趣。因此,憑著我們的本能我倆都發現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為了更深切地感受將讓我們彼此依賴的樂趣,我們應該各自去體驗。於是我們開始一邊不顧一切、毫無保留、貪婪地摟著對方,一邊完全為了自己的樂趣使用著對方的身體。芙頌的十指緊扣在我背上,我感到了一種對於死亡的恐懼,就像那個近視的純真女孩在大海裡學游泳時,在認為自己快要淹死的瞬間,使出全身力氣去摟抱趕來營救的父親那樣。十天後,當她閉著眼睛摟著我時,我問她腦子裡出現了什麼畫面,她說:「我看見了一大片向日葵。」
我們擁吻著走出廚房,坐到了床邊。沒有太多的扭捏,但也沒有四目相視,我們脫掉了大部分衣服鑽進了毛毯。毛毯不但太厚,還像hetubook.com•com兒時那樣扎痛了我。過了一會兒,我掀掉毯子,露出了半裸的我們。我倆滿身是汗,但不知為什麼這讓我們輕鬆了許多。從窗簾的縫隙透進來一縷橘黃色的陽光,讓她那滿是汗水的身體顯現出一種迷人的古銅色。就像我看著她的身體一樣,現在芙頌也可以看著我的身體了,她鎮定、不過分好奇,甚至帶著欲望和一種模糊的憐愛,靜靜地看著我身體上那因膨脹而變得明顯的不知羞恥的部位,這讓我嫉妒地覺得,之前她在別的床上、長沙發上,或是汽車的座椅上也這樣看過別的男人。
第二天,一九七五年五月三日下午兩點半,芙頌來了邁哈邁特大樓,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了愛。那天我並沒有帶著和她見面的幻想去那裡。多年以後,當我把自己經歷的一切寫成故事時,我也想過前面的那句話不可能是對的,但那天我真的沒想到芙頌會來……我想到的是芙頌前一天說的那些話、兒時的玩具、我母親的古董、舊的鐘錶、三輪車、昏暗的房間裡奇怪的光線、灰塵和舊物的氣味以及看著後花園一個人獨自待著……一定是它們把我再次吸引過去的。另外我還想去回味一下前一天的會面,洗掉芙頌用過的茶杯,收拾我母親的東西並忘記我的羞恥……收拾東西時,我找到了父親在後面房間拍的一張照片,照片上可以看見床、窗戶和後花園。看著照片,我發現這個房間多年來一直沒變……我記得聽見敲門聲時,我心想那一定是我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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