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伊斯坦堡的街道、橋樑、山丘和廣場
在伊斯坦堡的街道、橋樑、山丘、電影院、公共汽車、擁擠的廣場和無人的角落裡,到處都是那些卑鄙大叔、醜八怪先生和小鬍子狗屎鄰居黑暗的影子,他們就像是幽靈出現在她的夢中,但她也沒有特別憎恨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也許是因為沒有人真正嚇到我」)。讓芙頌感到詫異的是,父親竟然對此毫無所覺,那些來家裡的客人,每兩個人當中就會有一個在很短的時間裡變成卑鄙大叔或是小鬍子狗屎鄰居,在走廊上、廚房裡堵住她,對她動手動腳。十三歲時她開始想,身為一個乖女孩,她只能對那些陰險、卑鄙和醜惡的男人對自己的猥褻忍氣吞聲。那些年,當一個愛她的(這是芙頌沒有抱怨的一段愛情)高中「男孩」,在他們家窗戶對面的馬路上寫下「我愛妳」時,父親揪著她的耳朵把她拖到窗前,讓她看地上的字,然後打了她一記耳光。因為各種各樣的卑鄙大叔會在公園、空地、暗巷突然對她裸|露下體,所以她像所有漂亮的伊斯坦堡女孩那樣學會了不去那些地方。
芙頌不願意說那些去香榭麗舍精品店購物時對她一見鍾情的人,當中還包括一個女人,謝娜伊女士把很多衣服、飾品和禮品賣給了他們。在我的一再堅持下,她說了其中一個「最可笑」的:五十來歲、又矮又胖、留著小鬍子、穿著時尚的有錢人。他會不時從他那張小嘴吐出一些很長的法語句子和謝娜伊女士交談,他在店裡留下的香水味,會讓芙頌的那隻名叫檸檬的金絲雀焦躁不安!
因為謝娜伊女士說「不要讓我的好客人傷心」來逼迫她,因此她接受了他的禮物,後來,在確定這個男人對自己的愛意後,她因為「好奇」開始和他約會,甚至還「很奇怪地覺得和他很親近」。一個下雪天,謝娜伊女士堅持讓這個男人送芙頌去她朋友在貝貝克的精品店「幫忙」,回來的路上,他們在奧爾塔柯伊(Ortaköy)的一家餐館吃了飯,飯後這位「好色大廠主圖爾蓋先生」,因m.hetubook.com.com為喝多了拉克酒,用「我們去喝咖啡」的藉口,執意邀請她去希什利暗巷中他為了和情婦約會買的房子。芙頌拒絕後,「那個深情而文雅」的男人開始有失分寸地說「妳要什麼,我會統統買給妳」。遭到拒絕的他把車開到空地和暗巷中,想像之前那樣親吻芙頌,芙頌不依,他又想強行「擁有」她。芙頌說:「他還說要給我錢。第二天下班後我沒去見他。第三天他來店裡找我,要嘛就是忘了自己昨天做過什麼,要嘛就是裝作什麼也沒發生。他一直苦苦哀求,還買了一輛福特野馬的玩具車讓謝娜伊女士轉交給我。但是我再也沒坐過他的福特野馬。其實我應該叫他別再來的。但是因為他像個孩子那樣天真地愛我,我沒能說出口。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我可憐他。他還是每天來店裡,不是買很多東西,就是給他的妻子訂購一些物品,如果在角落裡撞見我,他就兩眼淚汪汪地哀求道『讓我們回到從前吧,還是讓我每天晚上來接妳,我們開車出去兜兜風,其他的我什麼也不要』。遇到你以後,他一來店裡,我就逃到後面房間去。他也來得更少了。」
「我也把衣服穿起來嗎?」沒得到回答,我也穿上了衣服。
「當然……妳為什麼起來了?」
十歲時,當她想坐在和朋友玩牌的父親懷裡遭拒絕時(等等,孩子,妳看我正忙著呢),父親的牌友醜八怪先生會說「過來,帶點好運氣給我」,他把芙頌抱在懷裡,然後不清不白地撫摸她。
有一次聊天,談到她喜歡的一個高中老師時,芙頌說:「他不像別的那些男人!」為此我問她這話的含義,但她沒回答我。兩天後,我再次問她「不像別的男人」究竟是什麼意思。
和一個漂亮女人有祕密關係的每個男人,不得不有時帶著嫉妒、多數時候帶著微笑、常常帶著憐憫和鄙視聽那些試圖接近自己情人的各種男人的各種故事。資優補習班裡有一個和她同年,英俊、可愛、和-圖-書溫順的男孩。這個男孩不斷向芙頌提出看電影、喝下午茶的邀請,在剛看見芙頌的頭幾分鐘裡,他總會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有一天,他看見芙頌沒有帶筆,就送了一支原子筆給她,看到芙頌上課時用那支筆作筆記,他開心得不得了。
那人癡迷地愛上芙頌,因此她也覺得能給他對等的愛。對方是一個英俊、富有和「已婚,當然了」的商人。傍晚他會開著他的福特野馬在阿克卡瓦科街(Akkavak Sokak)轉角接芙頌下班。道爾馬巴赫切鐘樓(Dolmabahçe Saat Kulesi)旁有一塊地方,人們會把車停在那兒,喝茶遠望博斯普魯斯海峽,他們會到那裡去,或是到體育展覽館前面的空地,坐在一片黑暗裡,有時天還下著雨,而他們只顧忘情長吻,這個三十五歲充滿激|情的男人甚至會忘記自己的婚姻向芙頌求婚。也許我可以像芙頌希望的那樣,對這個男人報以理解的微笑,克制我内心的嫉妒,但在芙頌說出了他轎車的牌子、他做的生意、他的綠眼睛和名字後,一種令人暈眩的嫉妒立刻淹沒了我。芙頌說的這個圖爾蓋,是一個與父親、哥哥和我都經常見面的紡織品商人,他不僅是我們生意上的朋友也是我們家的朋友。很多次,在尼相塔什的街道上,我看見這個高大、英俊、健美、熱情的人,和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一起沉浸在家庭的幸福之中。我曾經因為圖爾蓋先生對家庭的付出、他在工作上的勤奮以及他為人的誠實而敬重他,難道是因為這種敬重讓我陷入了如此強烈的嫉妒嗎?芙頌說,這個男人一開始為了「得到」她,曾經連續幾個月幾乎每天都去香榭麗舍精品店,為了賄賂對此有所察覺的謝娜伊女士,他買了很多東西。
補習班裡還有一個三十來歲、頭上抹著髮臘、不愛說話、神經質的「負責人」。他會用諸如「妳的身分資料不全」、「妳的試卷缺一張」的藉口把芙頌叫去辦公室,和她談論類似生活的https://m.hetubook.com.com意義、伊斯坦堡的美麗、他那尚未出版的詩集之類的話題,在沒能從芙頌那裡得到任何積極的反應後,他會背對她,看著窗外用一種低沉的聲音罵人似地說:「妳可以走了。」
「因為我不想光著身子說。」
這些猥褻之所以沒有玷污她對生活抱有的樂觀態度,原因之一就是,這些壞人儘管都有一樣下流的表現,但他們同時也都暴露出了自己的弱點。在街上、學校門口、電影院入口、公共汽車上看見她而後尾隨她的人多得像支軍隊。有些人會連續幾個月跟著她,而她會裝做什麽也沒看見,絕不會同情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是我問她會不會同情他們的)。一些尾隨她的人也不是那麼有耐心、有禮貌或是愛慕她,因為過了一段時間後,他們就會開始過來搭話(您很漂亮,我們可以一起走走嗎;我想問一件事;對不起,您是聾子嗎……),再後來他們就會動怒、說髒話和詛咒她。有些人會兩人做伴;有些人會帶來朋友,目的是為了向他們展示自己尾隨了幾天的女孩;有些人會一邊跟著走,一邊互相竊笑;有些人會寫信、送禮物;有些人則會為此哭泣。自從尾隨者中有一人企圖強吻她之後,她就不再像以前那樣不時挑釁他們了。十四歲時,在她明白了男人們的所有詭計和用意後,她不再讓人對自己動手動腳,也不再輕易地落入圈套。儘管這樣,城市的街道上充滿了每天都能找到新式猥褻法的人,有些人坐在車裡伸出手來摸路上的行人,有些人在樓梯上假裝跌倒乘勢靠在別人身上,有些人在電梯上企圖強吻,有些人找零時故意摸摸小手,而她對這樣的事情也不再大驚小怪了。
在所謂芙頌不知情的情況下,她母親安排她去見很多女婿候選人,芙頌和其中一位約會過幾次,她喜歡上這個其實只想和她玩玩的與眾不同的人,還和他接了吻。去年在體育展覽館觀看高中音樂比賽時,她認識了一個在羅伯特私立高中讀書的男孩,對她一見鍾情的這和-圖-書個男孩每天會到校門口去等她,芙頌和他也接吻過兩三次。是的,有一陣子她和私生子希爾米也往來過,但從沒和他接吻,因為他一心只想著上床。她對選美比賽的主持人哈康.塞林康產生過好感,不是因為他有名,而是因為當所有人都在後臺搞陰謀、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遭遇不公平時,他對她表示了關心和同情,甚至還把那些要在臺上提問、讓其他女孩們簌簌發抖的文化和機智題(和答案)事先告訴了她。後來這個老式風格的歌手曾一再打電話給她,她卻從來沒回過,她母親也不讓她回電話。因為她合理地把我臉上的表情解釋為嫉妒,並用依然讓我驚訝的推理認為這種嫉妒僅僅來自於著名主持人,所以她充滿憐愛,但也不失喜悅地說,十六歲後再也沒愛上過什麼人。儘管她喜歡愛情不斷地出現在雜誌、電視和歌曲中,但她覺得時時刻刻把愛掛在嘴邊並不恰當,因為她認為許多人誇大渲染他們的愛情故事只是為了顯得高人一等。愛情對於她來說,是一種為了一個人可以付出她整個一生、可以付出一切代價的情感。但愛情一生也只會有一次。
後來,在她十歲到十二歲時,有個小鬍子狗屎鄰居,他每星期有一兩個晚上會帶著肥胖的老婆去芙頌家作客。在大家一起聽收音機、聊天、喝茶、吃甜點時,父親很喜歡的這個高個子男人,在無人察覺而芙頌也不明白怎麼回事的情況下,會把手放到芙頌的腰上、肩上、屁股上,抑或是大腿上。有時那人的手會像一個從樹枝上直接落入筐中的水果那樣,啪一聲「不小心」落進芙頌的懷裡,當那隻汗濕的手在那裡微微顫抖著摸索時,芙頌會不知所措地愣住,就像是兩腿間有一隻螃蟹那樣,而那男人則會用另外一隻手拿起茶杯,若無其事地加入別人的聊天。
我在這裡展出的幾個香菸盒、一個我從櫃子裡拿到臥室的屈塔希亞手繪菸灰缸、茶杯(芙頌的)、玻璃杯、講故事時芙頌不時拿在手上緊張地把玩的海螺殼,反映出當時房間裡那種https://www.hetubook.com.com沉重、令人疲憊和壓抑的氣氛。芙頌的這些稚氣的髮夾,則是用來提醒大家這些故事發生在一個孩子身上。
如果某個人或某件物品讓你魂牽夢縈就證明了你發自内心的愛,那麼我是真的要愛上芙頌了。然而我内心裡那個理智、冷靜的人在說,我不斷想著芙頌是因為別的那些男人。我又想到,嫉妒是愛一個人更明確的證據,但我的理智(儘管狂亂)告訴我,這種嫉妒只是暫時的。確實如此,一、兩天過後,我就能接受那些和芙頌接過吻的男人了,甚至會鄙視他們,因為除了接吻,他們沒能更進一步。但是那天和她做|愛時,我驚訝地發現,不同於往常那種混合著玩鬧和好奇的幼稚性|愛,我出於所謂的「占有她」的動機,在用粗暴的動作專橫地讓她感覺到我的欲望。
「去年冬天,在車上和他接吻時,妳為什麼沒有和他更進一步?」
我躺在她身邊,問道:「妳有過接近於這種情感的感受嗎?」
芙頌嚴肅地皺起眉頭說:「那時我還沒十八歲。我是在店裡遇見你兩個星期後,四月十二日過的十八歲生日。」
芙頌先講了一個和一位小店老闆有關的故事,那人在庫于魯.鮑斯坦街(Kuyulu Bostan Sokak)開了一家賣香菸、玩具和文具的小店。這個卑鄙大叔是她父親的一個朋友,他們經常會在一起玩十五子棋。八歲到十二歲時,特別是在夏天,每當父親派芙頌去小店買汽水、香菸或是啤酒時,卑鄙大叔就會用類似「沒有零錢,妳等一下,給妳一瓶汽水喝」的藉口,把她留在店裡,在沒有旁人的空隙找一個藉口(等等,妳出汗了)摸她。
芙頌說:「我知道你很嚴肅地在問這個問題。我也想給你一個嚴肅的答案。要我說嗎?」
「不多。」說完她又想了想,隨後用一個努力要誠實的人的謹慎談起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