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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真博物館

作者:奧罕.帕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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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粗俗的消遣

33 粗俗的消遣

回到辦公室後,我決定要讓自己和奧斯曼相信,和圖爾蓋先生解除合作也不見得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我叫來肯南,因為他對這次得標的事情很清楚,我告訴他發生的一切,他表現出極端的擔憂。我把發生的一切總結為「圖爾蓋先生因為個人原因對我們失禮了」。我問他我們能否獨立按時做出這批床單。他說那是不可能的,他問我真正的問題是什麼。我再次告訴他,我們不得不和圖爾蓋先生分道揚鑣了。
「那樣的話,違約的就是你們了。」說著他點燃一根紅色的萬寶路。
「凱末爾先生,我犯了什麼錯?」
愛情的痛苦又加上我犯錯的羞愧。回去的路上儘管我已酩酊大醉,但還是自己開車。在伊斯坦堡,尤其是在海濱大道上,沿著城牆開車,從十八歲起對我來說就是一種莫大的樂趣,現在由於我心裡的災難感,這種樂趣變成一種折磨。城市也彷彿失去它的美麗,一路上我猛踩油門只為逃避它。在埃米諾努(Eminönü),當車從新清真寺前面的行人天橋下穿過時,我差點壓到路上的一個行人。
「圖爾蓋先生,您傷了我家裡一個年輕女孩的心,您粗暴地對待她,甚至企圖用錢來得到她。在香榭麗舍精品店工作的芙頌,是我母親那邊一個很近的親戚。」
生活彷彿遠離了我,它失去了所有的味道和色和-圖-書彩,物品也失去了它們曾經讓我感到的力量和真實。多年後當我潛心讀書時,我在法國詩人奈瓦爾的一本書上,讀到了最能詮釋我在那些日子感到的平庸和低俗的詩句。最終因為無法忍受愛情痛苦而上吊的詩人,在明白永遠失去了一生的愛後,在《奧雷莉婭》一書中說,從此生活留給他的僅僅是一些「粗俗的消遣」。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我覺得沒有芙頌的日子裡所做的一切都是粗俗、平庸和毫無意義的,我無法擺脫這種感覺,我對造成所有這些粗俗的人和事感到憤怒。但我始終沒有失去最終找到芙頌,甚至擁抱她的信念。這種信念既讓我姑且活下去,又延長我的痛苦,就像後來我帶著悔恨想到的那樣。
「凱末爾先生,對不起,這點我當然清楚。」他自以為是地說:「但是在訂婚儀式上是您介紹我認識您哥哥的,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和他保持著聯繫。在這個重要問題上如果您不立刻和他溝通,他會很傷心的。令兄知道您最近的煩惱,像所有人一樣,他想幫助您。」
肯南說:「凱末爾先生,如果可能,我們別那麼做。您和您哥哥談過了嗎?」他說,這不僅僅是對沙特沙特,對其他公司也會是一個打擊,如果我們沒有依約按時出貨,紐約的法院會對我們做出很重的處罰。他再次問道:「令兄知hetubook.com.com道這件事嗎?」我認為他是因為聞到了我滿嘴的酒味,所以覺得自己有權擺出一副不僅為公司,也為我擔憂的樣子。我說:「箭已離弦。怎麼辦?沒有圖爾蓋先生我們就自己做。」即使肯南不說,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我已失去理智,變成一個想惹是生非的魔鬼。而肯南一再強調我應該和哥哥談談此事。
當然我沒用在這裡展出的這個有沙特沙特標識的菸灰缸和釘書機砸肯南的腦袋,儘管我很想。我還記得,自己驚奇地發現他那可笑的領帶上面,竟然有和菸灰缸一樣顏色和形狀的圖案。我對著他嚷道:「肯南先生,您不在我哥哥的公司,您是我的手下。」
「放棄。」一說出這句話我就後悔了。
當我和圖爾蓋先生像兩個糟糕的男人那樣在飯店面對面坐下時,當我看見他用滿是汗毛的手把餐巾鋪在大腿上時,當我從近處看著他那鼻孔碩大的鼻子和無恥的嘴巴時,我感到一切都會向不好的方向發展,我的靈魂因為痛苦和嫉妒正在抽搐,我將無法控制自己。他對服務生說「你聽著」,他拿起餐巾,用好萊塢電影裡的動作,像包紮傷口那樣仔細地擦嘴巴。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直到用餐到一半的時候。我為了擺脫心裡的邪惡喝下的拉克酒,釋放了我心裡的邪惡。當圖爾蓋先生用一種和-圖-書十分文雅的語言說,床單生意上的摩擦已經解決,合作夥伴之間不存在任何問題,我們的生意會越做越好時,我說:「我們的生意好不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不是好人。」
為了道歉,我大老遠從伊斯坦堡跑來,這本來就給足了面子,他客氣地接待我,友好地向我展示有上百個女工的織布車間、在紡織機旁工作的年輕女孩(在一台紡織機的後面,背對我坐著的一個芙頌的幽靈,瞬間讓我的心跳加速,也讓我對真正的問題作好了準備)、新蓋的「現代」辦公樓和「衛生」的自助餐廳,他這麼做是為了讓我覺得和他做生意對我們也是有益的。圖爾蓋先生本想跟往常一樣和工人們一起在自助餐廳請我吃午飯,但我讓自己相信這不足以表達我的歉意,於是我說,為了談論一些「重要課題」,我們需要喝點酒。在他那張留著小鬍子、長相一般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明白了我在暗示芙頌的表情,因為我也還沒有提起訂婚儀式的事情,所以他驕傲地說:「總免不了有疏忽的時候,讓我們忘了那件事吧。」但我裝糊塗,讓這個一心想著工作的勤奮、誠實的人,不得不請我去巴克爾柯伊(Bakırköy)的一家魚餐廳吃午飯。坐進他的野馬牌轎車,我立刻想到,他和芙頌曾經在這些座位上無數次接吻,他們親熱的樣子反和圖書射在儀表板和鏡子上,在她還不滿十八歲時,他就逼迫過她,撫摸過她。我想芙頌可能已經回到他的身邊,儘管我對所有這些幻想感到恥辱,儘管我想他很有可能甚至對此一無所知,但我還是不能控制自己。
隨即,我打電話和圖爾蓋先生約見面時間。他的大工廠位於巴赫切利埃夫賴爾(Bahçelievler),第二天近午,天氣酷熱,當我坐在車上看著城市裡這些被日益變醜的新大樓、倉庫、小工廠和垃圾場占據的街區時,愛情之痛沒有讓我覺得無法忍受。究其原因,當然是我要去見一個我認為能夠從他那裡得到芙頌消息,或是能夠和他談起她的人。但是,就像在其他類似情況下一樣(和肯南講話時,或是在塔克西姆碰到謝娜伊女士時),我向自己隱藏了心裡的這種美好激動,努力相信自己去那裡只是為了「工作」。如果我沒有那麼欺騙自己,我和圖爾蓋先生的「工作」會面也許會更成功的。
他的臉色煞白,隨即低下頭。那時我明白,我之所以嫉妒圖爾蓋先生,不是因為他在我之前做了芙頌的情人,而是因為在這段愛情之後,他淡忘了痛苦,成功地回到正常的生活。
「我不知道她是你們的親戚,」他用一種令人驚訝的意志說:「現在我很愧疚。如果你們一家人都不願意看見我,如果你們因此沒有邀請我去參加www•hetubook•com•com訂婚儀式,我無話可說。您父親、您哥哥也這麼想嗎?怎麼辦?放棄我們的合作嗎?」
我嘲諷地說:「我不知道您竟然如此虔誠。」
他看著我手上的酒杯說:「凱末爾先生,我非常尊重您、您的父親和您的家人。我們每個人都有過不順心的日子。在這個美麗而貧窮的國家裡,我們有幸得到了真主只賜予少數人的富裕,我們應該感謝。讓我們別驕傲,讓我們來祈禱,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更好。」
在那些最糟糕的日子裡,在一個極為炎熱的七月早上,哥哥打電話來說,和我們做過很多生意的圖爾蓋先生因為訂婚儀式沒被邀請而生我們的氣了,他甚至想放棄和我們一起標中的一筆床單出口生意。當哥哥有理由氣憤地說著這些時(奧斯曼從母親那裡得知,是我從賓客名單裡畫掉了我們的合作夥伴的),我告訴他,我會立刻去妥善處理這件事情,我會讓圖爾蓋先生回心轉意的。
這句「像所有人一樣」差點讓我氣瘋。刹那間我想立刻開除他,但我害怕他的魯莽。我感到腦子的一部分已經完全無法轉動了,因為愛情,因為嫉妒,不管是因為什麼,我已經無法正確評估發生的一切了。當我像一個被卡在陷阱裡的動物那樣忍受巨大痛苦時,我極其清楚地意識到,唯獨看見芙頌我才能好起來。我什麼也不在乎,因為反正一切都是極其多餘和粗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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