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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真博物館

作者:奧罕.帕慕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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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50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内希貝姑媽說:「凱末爾先生,您不知道我們見到您有多高興。」她看了芙頌一眼。「您別看她板著臉,那是因為她怕她的父親,要不然因為看見您,她至少也會像我們這樣高興的。」
當我從貝伊奧魯的暗巷一路下坡慢慢朝蘇庫爾庫瑪走去時,我也想到芙頌可能並不會驚慌失措,因為也許她在那個家裡和她的丈夫是幸福的。那樣的話,也就是說,如果她能夠愛她那普普通通的丈夫,能夠心甘情願地生活在那棟破舊的房子裡、艱苦的環境下,那麼那晚之後我也不會願意再見到她。當我在窄小的巷弄間走在彎曲的人行道和臺階上時,從窗簾的縫隙裡,我看見了那些關掉電視準備睡覺的家庭,臨睡前面對面抽最後一根菸的貧窮老夫妻,我相信在春天的夜晚,在昏暗的路燈下,生活在這些寂靜和偏遠地區的人們是幸福的。
「星期二晚上七點,我來接你們怎麼樣?」
阿卜杜勒凱利姆的臉上瞬間出現一種溫柔的理解表情,但隨即他開始興致勃勃地欣賞起菸草商希吉裡先生、他的老婆和兩個漂亮女兒慢慢走向門口的樣子。他看也不看我地問道:「他們是誰?」希吉里先生那個子高高、皮膚黝黑的小女兒——名字大概叫奈斯麗夏赫——把頭髮染成了金色。我討厭阿卜杜勒凱利姆看著他們時那又是鄙視、又是仰慕的眼神。
早上,我看清了真相。昨晚我的自尊受傷,我成了笑柄,甚至被人鄙視。但因為爛醉如泥,我和主人們一起羞辱了自己。明知我那麼愛他們的女兒,為了滿足女婿那天真愚蠢的電影夢,他們竟然縱容了對我的邀請。我不會再見這些人了。摸到口袋裡父親給我的珍珠耳墜,我很高興。芙頌的耳墜我還給她了,但我沒讓這些為錢找我的人得到父親的這對珍貴耳墜。忍受了一年的痛苦,最後見一次芙頌也好,因為我發現自己對芙頌的愛,不是由於她的美麗或是個性,而只是一種我對我和茜貝爾的婚事產生的下意識反應。我記得,儘管到那天為止我還沒讀過任何佛洛伊德的書,但為了能夠解釋那段時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已經很多次用過自己從報上看來或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下意識」這個詞了。從前有魔鬼,它們進入我們祖先的身體,讓他們去做一些他們不願意做的事情。而我呢,我有「下意識」,它除了讓我為芙頌忍受了所有這些痛苦還讓我做了那些不該做的可恥的事情。我不該被她愚弄,我應該為自己的人生掀開www.hetubook.com.com嶄新的一頁,我應該忘記和芙頌有關的一切。
見芙頌一面,帶走了一大部分持續幾個月的痛苦。在辦公室工作時,因為不時想到自己已經擺脫愛情的病痛,我輕鬆了許多。當我在工作空檔檢查自己時,我欣喜地發現心裡已沒有任何見她的欲望。我不會再去蘇庫爾庫瑪的那棟破房子,那個淹沒在雨水和爛泥裡的老鼠窩。我之所以還在想這個問題,除了對芙頌的愛,更多是因為對那一家人的憤怒。我對自己生氣,因為我覺得對那個還是孩子的女婿生氣是荒唐的,我為自己的愚蠢憤怒,因為為了這段戀情,我在痛苦中度過了整整一年。但這又不是一種真正的憤怒,因為我想讓自己相信,我已經展開全新的人生,我的愛情之痛已經結束,同時我也把這種嶄新、強烈的情感看做是人生正在改變的一個證據。因此,我還決定去拜訪那些被我忽略的老朋友,和他們一起玩樂,出席各種派對。(但我還是遠離了麥赫麥特和紮伊姆一段時間,因為擔心他們會重新點燃那些我想忘記的和芙頌、茜貝爾有關的記憶。)在夜晚的玩樂、派對上喝了很多酒後,我會明白,心裡的憤怒其實並非針對上流社會的紙醉金迷和無聊,也並非針對自己或是任何一個其他人,而是完全針對芙頌的。我會恐懼地感到,在腦海中那被抑制的角落,我一直努力抗拒她。我會發現自己在偷偷地想,不能過我過的這種多采多姿的生活,卻要住在一個被雨水浸泡的老鼠窩是她自己的選擇和錯誤,我不可能去認真對待一個把自己埋葬在一段荒唐婚姻中的人。
我用一種矯揉造作的口吻說:「該輪到妳們了。我跟母親說,讓她邀請妳們。」當我頭也不回地走下樓梯時,我表現出無所謂的樣子。
「當然,我們不但要拍像歐洲那樣的藝術片,還要讓芙頌飾演主角。」
正在那時,門鈴響了。這裡有一幅油畫,是表現那個瞬間的,也就是我看著金絲雀,芙頌和她的父母在後面看著我們,門鈴響了,我們一起轉頭看著房門。油畫是多年後我請畫家畫的。那幅畫是以金絲雀檸檬的角度來畫的,因此看不到我們任何一個人的臉。每當看見這幅畫,我都會熱淚盈眶,因為它完全像記憶中那樣,描繪了我一生愛情的背視圖。讓我自豪地告訴你們,畫家就像我逐字逐句敘述的那樣,分毫不差地畫出半開的窗簾外面的夜晚、黑暗中的蘇庫爾庫和-圖-書瑪和房間的内部。
正在那時,芙頌的父親看了一眼凸窗對面樓上的鏡子,他說摁門鈴的是一個鄰居孩子,隨即下樓去開門了。
母親看著我的眼睛說:「她是一個非常貪婪、非常驕傲、非常自負的女孩。」她又用一種透露祕密的口吻說:「知道她不喜歡貓時,我就開始懷疑了。」
接著又是一片沉默。我向門口走去。穿風衣時我默默地低下頭。我打開了門,那個瞬間我覺得這可能就是一年來我偷偷想過的「報復」場景。我說:「再見了。」
「是我。」
就像我第一次來時那樣,當她在前、我在後爬上樓梯時,我對自己說:「別不好意思!這是你最後一次見芙頌!」帶著以後不會再被羞辱的輕鬆,我走進了他們家。但一看見她,我的心立刻狂跳起來。她和她父親正在看電視。他倆看見我雙雙驚訝地站了起來,當他們發現我煩惱的樣子和嘴裡的酒味時,又雙雙擺出一副愧疚的表情。在那現在我一點也不願意想起的頭三、五分鐘裡,我艱難地說,我正好路過這裡,很抱歉來打擾他們,因為我想到一件事,我想過來談談。我得知她丈夫不在家(「費利敦去找他那些拍電影的朋友了。」),但我始終沒能進入正題。她母親去廚房燒茶了。當她父親沒說任何理由走開時,客廳裡就剩下我們倆了。
就像兩個經歷許多煩惱、面前終於出現了致富幻想,既是同學又是戰友的老朋友那樣,瞬間我們相視一笑。我仔細看了一眼路燈下我能夠看見的費利敦先生那幼稚的眼睛,我們默默地走開了。
阿卜杜勒凱利姆說:「不管怎麼樣,放縱的女孩結婚了,這個可憐的傢伙也就解脫了。」
「自從上次去你們家,我一直在想電影的事情。您是對的。土耳其也應該像歐洲那樣拍藝術片。因為今晚您不在家,所以我沒跟芙頌說這件事。找個晚上談談怎麼樣?」
我根本不記得茜貝爾是討厭貓的,但這是母親第二次以這一點挑剔茜貝爾,我趕緊轉移話題。我們一起坐在陽臺上,邊喝咖啡邊看著一小群參加葬禮的人。儘管母親不時說「啊,你那可憐的爸爸」,流下幾滴眼淚,但她的健康和精神狀態還不錯。她說,躺在棺材裡面的人,是貝伊奧魯有名的貝萊凱特大樓的房東之。當她為了描述那棟樓的位置,說到隔兩棟樓就是阿特拉斯電影院(Atlas Sineması)時,我意識到自己在幻想一場於阿特拉斯舉辦的由芙頌擔任主角的電影首映。午飯和-圖-書後我去了沙特沙特,為了讓自己相信我已經回到愛上芙頌和茜貝爾之前的「正常」生活,我全心投入工作。
内希貝姑媽說:「見到您我們也很高興。現在您也認得路了,可以經常來了。」
那一刻,我明白母親對芙頌的事心知肚明,但是就像進入我們祖先身體裡的那些魔鬼一樣,她要為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找到一個完全不同的解釋,為此我對她萬分感激。
當外面潔淨的空氣讓我感到一種怡人的涼爽時,我想到,此生我將不會再見芙頌。剎那間我相信,面前是一段無憂無慮的幸福人生。我幻想母親將為我去看的碧露爾是個可愛的女孩。但每走一步我都感到自己在遠離芙頌,心裡有塊東西在剝離。從蘇庫爾庫瑪的大坡往上爬時,我感到自己的靈魂為了重新回到它離開的地方正在骨頭裡掙扎,但我想我將默默忍受這個痛苦來結束這件事情。
我沒往家裡的方向走,卻走向塔克西姆。儘管我把耳墜還給了芙頌,但不是光明正大的,而是我帶著醉意忘在浴室裡的。這對他們、對我都是難堪的。為了挽回我的面子,我該讓他們感覺到這不是不小心,而是我有意那麼做的。然後我要向她道歉,我要帶著確信此生將不再見她的輕鬆,笑著對芙頌說最後一聲「再見」。芙頌也許會驚慌失措,因為當我走出門時,她將明白那是她最後一次看見我,而我,將會沉浸在那種這一年來她讓我感受到的沉默裡。或者,我根本不說從此不再見面的話,但我會為她的餘生好好祝福,那樣她就會驚慌失措,因為她明白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我說:「其實我敬佩他為愛情冒的險,據說他還為女孩取消了婚約……」
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現在我需要做的是,找到排遣的管道,變得堅強起來。我走進一家馬上要關門的酒館,在濃重的藍色煙霧裡,配著一塊哈密瓜喝下兩杯拉克酒。走出酒館時,我的靈魂和身體讓我感到自己還沒有遠離芙頌他們家。那時我大概迷路了。在一條窄小的街道上,我遇見一個熟悉的影子,瞬間一股電流從我心裡穿過。
「誰?」
我說:「不早了,我們走吧。」
「親愛的媽媽,妳去看看那女孩吧。和我自己找的現代女孩沒有結果。現在就讓我們來試試媒人介紹的方式吧。」我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啊,我親愛的兒子,你不知道我對你的這個決定有多高興。當然你們要先認識一下,一起出去玩玩。眼前正好是一個美好的夏天,多好啊m.hetubook.com.com,你們都還年輕。你要好好對她。想聽我說你為什麼和茜貝爾沒有結果嗎?」
我摁響了門鈴。二樓的凸窗打開了。芙頌的父親對著黑暗叫道:「誰啊?」
當我們互相疑惑地看著對方時,她父親從裡面拿來了一碗點心。我才吃第一口就讚不絕口。一刹那,我們都沉默了,彷彿半夜三更我是為這點心而來的。那時,即便是醉醺醺的,我也明白,耳墜只是一個藉口,我當然是為了見芙頌才來的。而現在,芙頌卻說沒看到耳墜來折磨我。在那陣沉默裡,我立刻提醒自己,見不到芙頌的痛苦遠比我為了見她而承受的這種難堪更加難以忍受。我也已經明白,為了不再忍受見不到她的痛苦,我情願承受更多的難堪。只是我對於難堪還沒有防備,我不知道在被羞辱的恐懼和見不到芙頌的痛苦之間如何選擇。我站了起來。
儘管我想用「我對她的黑頭髮早就忍無可忍」之類的話來開始告別儀式,但我知道這話是言不由衷的,因為為了她,我將能夠去忍受世上的一切痛苦,而這將耗盡我的生命。
儘管想到要逃走,但我還是直直地站在那裡,她母親下來開了門。
我說:「内希貝姑媽,這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裡。」
我結了賬。走上馬路直到道別,我們沒再說什麼。
這樣一想,我立刻從上衣口袋裡拿出她寄來的邀請信,連同信封撕成碎片。第二天我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決定要「從此」遠離下意識讓我深陷其中的癡迷,用這個新詞來解釋我的痛苦和羞辱,給了我一種和她戰鬥的新力量。母親見我昨夜爛醉如泥,現在甚至不願意起床,便請法特瑪女士去潘加爾特買了蝦,做了我喜歡的蒜蓉蝦和朝鮮薊佐橄欖油檸檬汁當午餐。做出不再見芙頌一家人的決定,我愜意地慢慢享用午餐,和母親一起喝著白葡萄酒。母親告訴我,靠建鐵路發跡的達代蘭家的小女兒碧露爾在瑞士讀完了高中,上個月剛過十八歲生日。母親還說,繼續在做承包生意的這家人,因為無力償還先前不知用什麼關係還是賄賂手段從銀行借來的錢,所以陷入了困境。在困境——據說會破產——還未顯現之前,他們急著要把女兒嫁出去。母親用一種神祕的口吻說:「據說女孩很漂亮,如果你願意,我去幫你看看。我可不願意看見你像在野外的軍官那樣每晚和你的哥兒們一起喝酒。」
他至少和我一樣醉,我看見他聽到這個建議時有點不知所措。
父親是一個大地主的開塞利人阿卜杜勒凱利姆,是我服m.hetubook•com.com兵役時的朋友,退役後他會在新年和節日裡從家鄉給我寄來賀卡,賀卡上都有他精心寫下的花俏簽名,我請他做沙特沙特在開塞利的經銷商。因為感覺茜貝爾會覺得他「太土氣」,因此最近幾年他來伊斯坦堡時我都沒能太關照他。去芙頌家四天後,我帶阿卜杜勒凱利姆去加拉齊餐廳,儘管這是一家新開的餐廳,但立刻就被上流社會接受了。彷彿是為了從他的眼睛裡看到我過的生活,讓自己感覺良好,我跟他講了那些坐在餐廳裡、有些專門過來和我們禮貌友好握手的富人的故事。但沒過多久我發現,對於這些他並不熟悉的伊斯坦堡有錢人,阿卜杜勒凱利姆感興趣的不是他們的優缺點或他們曾面臨的困境,而是他們的性生活和醜聞,他還一一打聽了婚前——甚至是訂婚前和人上床的女士們的情況,這讓我覺得很掃興。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晚飯快結束時,我產生了一股反其道而行的衝動,把自己的故事,我對芙頌的迷戀,當做一個別人的故事告訴阿卜杜勒凱利姆。當我說著上流社會的這個年輕富人對那個最終嫁給別人的「售貨小妹」的情感時,為了不讓阿卜杜勒凱利姆懷疑故事裡的「他」是我,我告訴他,遠處桌邊的那個年輕人就是「他」,我還指給他看。
「沒關係,凱末爾先生,快請進。」
我看著她的眼睛說:「不,不,我覺得芙頌很好。看見妳這麼幸福,我也覺得很幸福。」
「為什麼?您不喜歡這裡嗎?」
「是嗎?」
我依然對他的青春——難道我該說童真嗎——感到驚訝。
我看見了老朋友金絲雀。我徑直朝鳥籠邁了一步。我和金絲雀四目相視。看我站起來,芙頌和她的父母也站了起來。我清楚地意識到,即使我再來這裡,也無法說服已經結婚、只對我的錢感興趣的芙頌了。我對自己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我不會再去那裡。
「怎麼這麼巧?我剛從你們家出來。」
「媽媽,您說什麽呢……」我的美人說。
她皺起眉頭說:「放牙刷的地方沒有我的耳墜。」
我倆的眼睛盯著電視,我說:「非常抱歉。那天不是因為惡意,而是因為喝醉了,我把妳的耳墜留在放牙刷的地方,而事實上我想親自還給妳。」
「噢,你好。」打招呼的人是芙頌的丈夫費利敦先生。
「芙頌一起去嗎?」
「内希貝姑媽,我不想在這麼晚打擾你們的。」
「晚安,我的孩子。」塔勒克先生在門口輕聲說。鄰居孩子一邊說「我媽叫我來的」,一邊遞給他一包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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