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我是要向她求婚的
我從和我握手的肥胖男人的眼神裡明白,他對一切毫無所知。我看著他和躲在他身後的芙頌笑著說:「啊,認識你我非常、非常高興!費利敦先生,您的運氣真好。您不但和一個出色的女孩結了婚,這個女孩還有一輛漂亮的三輪車。」
「凱末爾大哥,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丈夫費利敦。」她努力裝做像是在提起一個不重要的細節。
我醉醺醺地幻想著從口袋裡拿出父親給我的珍珠耳墜和芙頌的那只耳墜,然而我卻怎麼也無法完成這個動作。我的内心翻攪著,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但是給她耳墜是不需要站起來的,相反地,我應該要坐定在位子上。從父女倆的眼神裡,我明白到他們也在等著。也許他們希望我馬上就走,但不是,因為房間裡有一種深切的等待。然而,儘管幻想了很久,我始終無法拿出耳墜。因為在我的幻想裡,芙頌沒結婚,而在我送禮物之前,是要請求她的父母把她嫁給我的。在現在的情況下,我醉醺醺的腦袋根本無法決定該如何處理耳墜。
我記得,回家的路上,當我昏昏沉沉地坐在汽車後座時,我幻想著芙頌成了一個著名的演員。不管醉到什麼程度,烏雲般的痛苦和迷茫總有短暫消散的時刻。在那樣的時刻,我們會看見我們相信或懷疑旁人都已看清的現實——當我在黑暗中看著城市裡被水淹沒的街道時,我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我明白了芙頌和她丈夫之所以請我去吃晚飯,是因為把我當成一個可以為他們的電影夢提供資助的有錢親戚。但在拉克酒的麻痺之下,我並沒有產生怨恨的情緒。相反的,我沉浸在芙頌將成為一個土耳其人人皆知的女演員的幻想裡,不是個一般的演員,而是個光芒四射的電影紅星。她的第一部電影將在薩拉伊電影院舉行首映,芙頌在掌聲中將挽著我的手臂走上舞臺。這時,我的座車也正好從貝伊奧魯的薩拉伊電影院前面經過!
眾所周知,喝醉時我們的腦子彷彿分處兩個時空。在第一個時空中,就像我們在一個我幻想中的地方相遇那樣,我正抱著芙頌。然而在第二個時空中,我們在蘇庫爾庫瑪的這棟房子裡,在餐桌旁,内心裡有一個聲音叫我不該擁抱她,因為那將是一件丟臉的事。但因為拉克酒的緣故,這第二個聲音來得晚了,這聲音遲到了五、六秒鐘,沒和擁抱她的那個幻想同時到達。因此我在那五、六秒鐘裡是自由的,但正因如此,我沒有慌亂,只和她並排走著,跟著她走上了樓梯。
但是內希貝姑媽察覺到我可能會對此不高興而轉變了話題。頓時,我感覺到那站在窗前的一家人正疑惑地打量著這個孤獨的酒鬼,於是轉身朝他們笑了笑。正在那時,街上傳來了一個打翻的油罐發出的聲響和聲驚叫。我和芙頌的目光相遇了,但她立刻移開了目光。
女婿先生並沒有對這種沉默產生懷疑,他沉浸在他對電影工業的熱情裡,這倒很適合我說的那句「電影中斷了」。他愛恨交加地談著土耳其電影。他說,儘管綠松塢拍出來的電影蹩腳透頂,但土耳其人還是很愛看電影。這樣的看法在當時可謂稀鬆平常。事情總是這樣的,若能找到一個認真、有決心又不太貪心的贊助人,就能拍和圖書出了不起的好電影。他寫了一部打算讓芙頌來主演的劇本,但很可惜還沒能找到人來製作。我倒是不在乎芙頌的丈夫需要錢,而且毫不羞於開口;我在乎的是芙頌日後將成為一個「土耳其電影明星」。
在邁哈邁特大樓前,當我把三輪車和父親給我的珍珠耳墜拿上車時,我被雨淋透了。真正和我的期望完全相反的是我心裡感到的深切的安寧。從我最後一次在希爾頓飯店看見她到現在已經過了三百三十九天,我彷彿完全忘記了自己在這麼長時間裡忍受的所有痛苦。我記得,因為有這樣一個幸福的結局,我甚至感激自已經歷過的每分每秒的煎熬,我也沒有去責怪任何事、任何人。
「啊,當然,當然,拉克酒,我喝,我喝拉克酒……」
整個晚上我都在強迫自己去做俗話叫做「接受事實」的事情。我不時滿懷希望地幻想,這個結婚的故事只是一個玩笑,為了逗我、嚇唬我,他們才讓這個肥胖的鄰居孩子扮成芙頌青梅竹馬的情人和丈夫的,過一會兒他們就會承認這只是一個拙劣的玩笑。當我知道了他們夫妻的一些事情後,我接受了這個事實,但這樣來我又覺得自己知道的這一切是無法接受和令人震驚的。入贅女婿費利敦先生二十二歲,喜歡電影和文學,儘管還沒功成名就,但他不僅為綠松塢寫劇本,另外還寫詩。因為是父親那方的親戚,小時候就和芙頌玩在一起,甚至我拿來的三輪車他也和芙頌一起騎過。當我得知這些後,同時也在塔勒克先生真心誠意為我倒的拉克酒的幫助下,我的靈魂彷彿退縮到了自己的殼裡。我的頭腦一直是不安的,直到我問清楚房子裡還有幾個房間,後陽臺對著哪條街,桌子為什麼要放在這裡。而現在它彷彿也還是不安的,因為它對這些問題根本不感興趣。
「凱末爾先生,您喝拉克酒吧?」她父親說。
心裡一個樂觀的聲音說:現在芙頌就會來到你的身邊。如果她過來,那麼這將會是一個信號,這個信號就是總有一天她會放棄這段錯誤的婚姻,離開她的丈夫成為我的女人。
她怎能如此麻木不仁?我想問問她。但我又不想像那種因為被抛棄而變得神智不清的人那樣,當人們問他為什麼無法不去糾纏心上人時,他會說:「我只是想問她一個問題!」唉,好吧,我就是那種人。
我想抱住她。
「我猜到了,但我不能去。」她說。
「費利敦還很年輕,但他已經是當今伊斯坦堡最受歡迎的劇作家了。《賣麵包圈的阿姨》就是他寫的。」内希貝姑媽說。
我們握了握手。
我來時越下越大的雨一直沒停。塔勒克先生吃飯前就告訴我,蘇庫爾庫瑪是一個低矮的區域,去年夏天買下這屋子後,他們才知道這裡以前經常淹水。我和他一起離開餐桌走到窗前,看了看那些從坡上傾瀉而下的雨水。街上那些捲起褲管、光著腳的人,正在用手上的鉛桶https://m.hetubook•com.com和塑膠洗衣盆,從人行道的邊緣把流進家裡的水潑出去,或是用石堆和布塊改變水流的方向。當兩個赤腳男人用鐵棍忙著弄開一個堵住的下水道人孔蓋時,一個包紫色頭巾和一個包綠色頭巾的女人執著地指著水裡的一樣東西大喊著。坐回桌邊時,塔勒克先生用一種神祕的語氣說,下水道是鄂圖曼帝國時期留下的,已經不夠用了。每當雨越下越大時,總會有人說著「天堂破洞了」、「諾亞大洪水」、「真主保佑」之類的話,離開餐桌,站到面向大坡的窗前,焦慮地看著在灰暗的路燈下顯得怪異的街道和流水。我也應該站起來走到他們身邊,和他們分擔對洪水的恐懼的,但我害怕自己因為喝醉站不穩而把沙發和茶几踢翻。
當切廷在雨中努力分辨門牌號碼時,我的眼前浮現之前幻想過但盡量不要去想的求婚場面:走進她家、交還三輪車、說笑著坐定(我做得到嗎?),喝著芙頌端來的咖啡時,我要立刻勇敢地看著芙頌父親的眼睛說,我是為了請他們允許我和芙頌結婚才來這裡的。兒時的三輪車只是一個藉口。我們會為此開玩笑,但不會去說曾經的痛苦,也不會去回顧以往的憂傷。坐上餐桌,喝著她父親倒的拉克酒時,我將帶著做出這個決定的幸福盡情地看芙頌的眼睛。
「您的父親一直很喜歡芙頌。」塔勒克先生說。經過女兒身邊時他親吻了一下她的頭髮。坐回餐桌邊後,他皺起眉頭,笑著又倒一杯拉克酒給我,然後遞過來一些櫻桃。
當一年來讓我夢牽魂縈的情人,用一個優雅的動作從我手中接過玫瑰花時,她那玫瑰般的臉頰,充滿渴望的嘴唇,天鵝絨般的肌膚,還有我痛苦地知道此生為了靠近它們我可以付出一切的頸子以及芳香的酥胸,一下靠近了我,又隨即遠離了我。我驚訝地看著她,就像一個對她的真實和世界的存在感到驚訝的人。
我看著她叫他費利敦的那個人,不像是在看一個真實的人,而像是在看一個我沒能完全想起的記憶。
我們靠得如此之近、我們一起爬樓梯的樣子,都好像是在一個幻境裡,多年來這一幕也始終刻在我的記憶裡。我在她看我的眼神裡看見了理解和擔憂,因為她在用眼神表達她的情感,因此我感激她。看,這再次證明了我和芙頌是天生的一對。因為知道這點,我忍受了所有的痛苦,她有沒有結婚一點也不重要,就像現在這樣,為了和她一起爬樓梯的幸福,我願意去忍受更多的痛苦。博物館參觀者已經看見了這棟房子的窄小,發現餐桌和樓上浴室之間的距離只有四步半外加一個十七級臺階的樓梯,我要對那些認為應該「忠實呈現實況」而無法對此會心一笑的參觀者說,為了我在那短暫時間裡感到的幸福,我願意奉獻出自己的一生。
「我們五個月前結的婚。」說著芙頌用希望得到理解的眼神皺了皺眉頭。
女婿先生說:「我們去給他送點吃的怎麼樣?」
「沒什麼可難過的。」她父親從窗前走回餐桌時說。
我告訴自己,是因為我的手被櫻桃弄髒了,所以無法把盒子拿出來。於是我說:「我可以去洗一下手嗎?」芙頌無法再假裝不知道我内心裡的風暴m.hetubook.com.com了。也因為父親那「女兒,給客人帶路」的眼神,她慌亂地站了起來。一看見她站在我面前,一年前我們約會時的所有記憶都回來了。
懷著這種正面的情緒,我先從口袋裡拿出了芙頌當初掉落的那個耳墜,把它放到原來放口紅的地方。拿出父親的那對珍珠耳墜前,同樣的音樂讓我想起了從前的伊斯坦堡街道、在木房子裡聽著收音機細數昔日熱戀回憶的老夫老妻,還有那些因為衝動毀了一生的無畏的戀人。憂傷的歌聲讓我恍然明白,芙頌這麼做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我和另外一個女人訂婚了,芙頌為了保護自己,除了結婚沒有別的出路。看著鏡子想著這些時,我發現自己自言自語地說出了這些話,我在自己的眼裡看到兒時的頑皮和單純。而當我對著鏡子擠眉弄眼地模仿芙頌時,我驚訝地發現,我是能夠和自己分離的,借助於愛的力量,我能夠感到她的心聲和想法,能夠替她說話,能夠明白她的感受,我就是她。
「唧——唧——唧。」她的金絲雀說。
一九七六年五月十九日晚上七點半,為了去芙頌他們在蘇庫爾庫瑪的家,我和切廷出發了。我對切廷說,我們要去内希貝姑媽他們家還一輛三輪車,告訴他地址後,我靠在座椅上欣賞起傾盆大雨之下的街景。年來在我眼前閃現過的上千個重聚畫面裡,既沒有這樣的一場傾盆大雨,也沒有任何一場零星小雨。
「好漂亮的玫瑰花!」她說,但並沒把花接過去。
為了立刻喝醉,我空腹喝下兩杯加冰塊的拉克酒。我記得,沒坐上餐桌前,我們聊了一會兒我拿來的三輪車和我們兒時的回憶。但我的意識還是清醒的,足以明白因為她已嫁人,所以三輪車所代表的那種迷人的兄妹情誼已不復存在。
内希貝姑媽看著窗外說:「不知道你的司機在外面怎麼樣了。」
芙頌說:「我去送。」
讓人感覺這只是一個巧合(她問了母親她該坐在哪裡),芙頌在餐桌旁坐到了我的對面,但她一直在逃避我的目光。在前幾分鐘裡,我驚訝到認為她對我漠不關心。我也努力做出一副對她冷漠的樣子,希望自己像一個來給窮親戚送結婚禮物、腦子卻在想著更重要的事情、善意的有錢人。
「親愛的,去把花放花瓶裡。」她母親說。
然後我想著芙頌一定還有一個姊姊,因為我在門口看見她父親身後有個很像芙頌但卻是別人的黑髮女孩。就在這麼想時,我突然明白那個人就是芙頌。太令人震驚了,她的頭髮是黑的。「當然,這是她頭髮的本來顔色!」我在心裡邊對自己說,邊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我走進屋裡。就像之前想好的那樣,我打算無視於她父母的存在,把玫瑰花給她後就抱住她,但我從她的眼神、她的慌亂、她的姿態明白,芙頌並不想和我擁抱。
「雜貨店的違章遮陽棚被掀翻了,你們看見了嗎?」她的丈夫費利敦說著回到桌邊。
既然看見我一個人坐在這裡,她為什麽不到我的身邊來?為什麼不利用這個機會來跟我說明一切?我們的目光再次相遇了,但她又迴避開來。
打雷了。芙頌離開窗前,像羽毛一樣輕輕地走了五步,無聲無息地坐到我的對面。
「現在還不考慮。也許要等到我和*圖*書們搬出去住……」費利敦先生說。
就像故事剛開始時那樣,現在我又認為自己的面前是一段完美的人生。我讓車在沙拉塞爾維大道的一家花店停下,請他們用紅玫瑰做了一大捧像我面前的人生一樣美好的花束。為了讓自己鎮定一點,出門前我喝了半杯拉克酒。我是不是該在去貝伊奧魯的路上到酒吧再喝一杯?但迫不及待的心情就像愛情之痛那樣把我吞噬了。同時,内心裡一個謹慎的聲音說:「小心,這次別再犯錯了!」當蘇庫爾庫瑪浴池在大雨中夢幻般地在我眼前閃過時,我突然清楚地認識到,三百三十九天裡我所忍受的痛苦是芙頌給我的一個教訓,因為她贏了。為了不再受到見不到她的懲罰,我願意對她百依百順。等到見了她,確信芙頌真的在我面前後,我就要向她求婚。
她母親說:「凱末爾先生,我們很想請你們參加婚禮,但是我們聽說您父親病了。我的女兒,你不要再躲在丈夫身後了,趕快從凱末爾先生的手裡接過那束漂亮的玫瑰花。」
他看見女兒像在哭泣那樣捂著臉,他憂慮地先看了女婿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一道藍色的閃電,像風中飄落的一塊絲綢在我們之間劃過。
「歡迎你,凱末爾先生。」他父親在樓梯口迎接我。我忘記了最後是在一年前的訂婚儀式上見到塔勒克先生的,還以為自從最後一次的宰牲節家族聚會就再也沒見過他。我覺得衰老不僅讓他變醜,也讓他變得不起眼了。
「我等了妳很久。」我說。
「什麼時候生孩子?」我用一種輕鬆的口吻,盯著費利敦的眼睛問道,但我沒能用同樣的眼神去看芙頌。
我和那人的目光相遇了。我快速想到,難道他們就不能找另外一個晚上請這個肥胖、可愛的鄰居小夥子吃飯嗎?但當我還在這麼想時,我明白了這是一個錯誤想法。
唯一的安慰就是能夠坐在她的對面,能夠像欣賞一幅畫那樣盡情地欣賞她。她的手還是像以前那樣不停動著。儘管她已經結婚,但因為還沒當著她父親的面抽菸,因此很遺憾我沒能看見她點菸時那些我很喜歡的動作。但有兩次,她像以前那樣抓抓頭髮,有三次為了要插嘴——像在我們爭論時她會做的那樣——她吸了一口氣,微微抬起了肩膀。每次看見她的笑容,一種無法抗拒的幸福感和樂觀情緒,依然會用同樣的力量在我心裡像向日葵那樣一下綻放開來。一種從她的美麗、她的肌膚和她那些讓我感覺非常親近的動作裡散發出來的光芒在告訴我,那個我應該去的世界中心就是她的身旁。剩下的那些地方、人和事僅僅只是一些「無聊的消遣」。不止是我的腦子,連我的身體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當我人在這裡、在她的對面時,一心想站起來一把抱住她。然而當我試圖去想自己的處境、今後會怎樣時,我感到一種巨大的痛苦,以至於我無法繼續想下去,我開始不僅對桌旁的人,也對自己擺出了一副我只是一個來這裡祝賀一對新人的親戚的樣子。儘管吃飯時我們的目光很少相遇,但芙頌還是立刻意會過來了。我繼續演戲,而她也像一個幸福的新婚妻子對待個帶著司機來串門子的有錢遠房親戚那樣對待我。她和丈夫開玩笑,用勺子又給他舀了一勺蠶豆。這一切https://m.hetubook.com.com更加深了我腦袋裡那奇怪的寂靜。
車子在一棟舊房子前停了下來,因為下雨我沒能看清它的樣子。我的心在狂跳,我敲了門。過了一會兒,内希貝姑媽來開了門。我記得,她被在我身後為我打傘的切廷和我手裡的玫瑰花感動了。她的臉上有一種不安的神情,但我沒在意,因為我走在樓梯上,正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靠近芙頌。
「是不是很漂亮?」她對著屋裡的另外一個人說。
她用一種打動我内心的耳語般的聲音說:「請你原諒,我沒能去參加你父親的葬禮。」
是的,當然,她很美,變成熟了。她知道我很不安,因為眼前的場面和我想像中的不一樣。
芙頌壓抑著顫抖的聲音說:「我一直在為沒能去參加穆姆塔茲姑父的葬禮而傷心。我很愛他,我真的很傷心。」
此一發現帶來的震驚勢必讓我在浴室裡待了很久,因為有人在門口故意咳了幾聲,或者敲了門,我記不清了,因為「電影中斷了」——年輕時,當我們因為喝醉忘記後來的事情時,都會用這個說法來表示。此後發生的一切我全忘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廁所、怎麼坐回餐桌的,也不知道切廷是用什麼藉口上來接我(因為我絕對不可能自己走下樓梯),又是怎麼把我弄上車送回家的。我只記得餐桌邊的人都沉默著。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說話了,是因為雨聲越來越小了,還是因為他們無法再對我那無法隱藏的羞愧、讓我沮喪萬分的挫敗感和顯而易見的痛苦視而不見了。
我走進樓上窄小的廁所,關上了門。我感到自己的人生已不在我的掌控之中,由於我對芙頌的依戀,它變成了一樣在我的意願之外的東西。只有相信它,我才能夠感到幸福,才能夠繼續生活下去。我在鏡子下方的小隔板上,在芙頌、塔勒克先生和内希貝姑媽的牙刷、肥皂和刮鬚刀當中,看見了芙頌的口紅。我拿起它聞了聞,然後放進了口袋裡。為了想起她的味道,我匆忙聞了聞掛在那裡的每條毛巾,但什麼也沒聞到,因為我的到來,它們全換成新的了。當我在窄小的廁所裡尋找另外一樣能在日後艱難的日子裡給我安慰的東西時,我在鏡子裡看見了自己,我從自己的表情裡發現了身體和靈魂之間那驚人的分裂。當我的臉因為挫敗和驚訝顯得疲憊不堪時,我的腦海裡卻存在著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人在這裡,我的身體裡有一個靈魂,一個由欲望、觸摸和愛情造就的意義,也因為這一切我才會這麼痛苦。在雨聲和水管發出的聲響之間,我聽到了一首土耳其老歌,小時候奶奶聽到這首歌總是很開心;附近一定有個收音機。伴隨著烏德琴低沉的呻|吟和卡儂歡快的彈撥聲,一個疲憊然而滿懷希望的女人的歌聲,從浴室那半開的小窗外傳了進來,女人唱道:「那就是愛情,世上的一切都源自愛情。」借助這憂傷的歌聲,我在浴室的鏡子前撐過了一生中最沉痛的一個時刻。宇宙萬物都是一體的,從我面前的這些牙刷,到餐桌上裝櫻桃的盤子,從那個瞬間被我發現並裝進口袋的芙頌的髮夾,到我在這裡展出的浴室門栓,不止所有的物件,所有人也是一個整體。人生的意義,就是憑藉愛情的力量去感受這個整體。
「我們看見了,很難過。」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