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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羊的盛宴

作者:巴爾加斯.尤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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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回來的決定是對的嗎?烏菈妮雅,妳一定會後悔的。妳總是沒有時間造訪一直想去的那些城市、地區和國家,例如阿拉斯加的山岳和冰凍湖泊;而妳現在卻把一個禮拜的假期浪費在這座妳會發誓永遠不再踏上半步的小島。這究竟是自甘墮落,抑或隨著年紀增長伴隨而來的多愁善感呢?沒什麼,只是好奇而已。向妳自己證明,能夠散步在這座已不屬於妳的城市,踏遍這個妳早已陌生的國家,而不會激起一絲悲傷、鄉愁、憎恨、苦痛或惱怒的情緒。或者,妳終於準備好要面對已經行將就木的父親?看看事隔這麼多年後再見到他會是什麼樣子。想到這,她的身體從頭到腳竄起一股涼意。烏菈妮雅,烏菈妮雅,看看在經歷過這麼多年之後,是否會發現雖然妳的頭腦意志堅定、思緒有條不紊、遭遇再多挫折也不為所動,在那座眾人公認並稱羨的精神堡壘背後,其實也藏著一顆溫柔、膽怯、易碎、多愁善感的心靈。她忍不住笑了出來。別再說傻話了,丫頭。換上長褲、運動上衣、套上鞋子,抓起一只髮圈束起馬尾,她喝了一口冷水正準備打開電視收看CNN新聞,但她又改變了主意。佇立在窗前望著海洋和海濱公路,她回過頭,眼前是一座都市叢林:屋頂、樓塔、圓頂、鐘樓以及樹冠。這座城市發展得多麼迅速啊!當妳一九六一年離開的時候,這裡只有三十萬人口;現在,超過三百萬。城市裡到處都是社區、街道、公園和旅館。前一晚她開著租來的汽車在貝亞比斯塔的高級社區以及「七里公園」之間兜風(那裡慢跑的人和紐約中央公園一樣多),感覺自己像個外國人。她小時候大使酒店是聖多明哥市區的盡頭,飯店外面是整片的農場和莊稼地。從前父親每個週末都會帶她去「鄉村俱樂部」游泳,那時俱樂部四周是一整片原野,現在到處都是房子、柏油路和路燈。
妳還厭惡他、憎恨他嗎?「已經不會了,」她大聲的說。如果怨恨還未平息,傷口仍然繼續淌血,沮喪使傷口加深惡化,如果妳還像年輕時一樣埋首苦讀或拚命工作只為不再想起往事,那妳就不會再回來了。所以妳的確曾經恨過他。構成妳身體的每一個小分子、體內牽動的每一條思緒和情感都恨著他。妳曾希望不幸、疾病和意外降臨在他身上。上天如了妳的意,烏菈妮雅,不,應該說是惡魔讓妳如願以償。腦中風讓他變得半生不死還不夠嗎?這算是一個甜蜜的復仇嗎?讓他在輪椅上坐了十年無法走路、說話,吃飯、躺下、穿脫衣服、剪指甲、刮鬍子甚至大小便都要倚靠護士。這樣妳感到滿意嗎?「沒有。」
最後,她終於開口:「我是阿古斯汀.卡布拉爾的女兒烏菈妮雅。」
老家的房子也沒什麼改變,除了灰色的牆壁上面沾了點油汙,掉了點漆,原本濃郁的顏色現在看起來黯淡無光,花園裡長了一堆雜草,滿地殘枝落葉,應該好多年都沒有人來澆花和修剪花草了。那邊長了一棵芒果樹。這是以前那棵鳳凰樹嗎?應該是它沒錯。它以前枝繁葉茂開滿了花,現在只是一根長滿枯枝的朽木。
烏菈妮雅面露微笑,一對穿著短褲的男女從對面方向走過來,他們以為她是對他們微笑,也向她打招呼:「早安。」但她並不是對他們微笑,而是想到阿古斯汀.卡布拉爾參議員每天下午在海濱公路穿梭於衣著華麗的僕役中急忙奔走的樣子,不是為了感受和煦的海風或是聆聽海浪聲,也不是為了欣賞在天空翱翔的海鷗,更不是為了仰望加勒比海絢麗的星空,而是為了隨時能掌握「元首」的每一個手勢、眼神和動作,「元首」隨時可能召喚他,而這代表他比別人更受到寵幸。她走到了農業銀行,接著她陸續經過「蘭菲斯莊園」、外交部和西班牙酒店,最後轉身。
烏菈妮雅被突然嚇了一跳,內心激動得開不了口。她不發一語看和-圖-書著這名陌生的女子。
舊城區卻一點都沒有翻新,她從前住的卡茲奎區也沒改變。她非常確定家裡還是老樣子,那座小園子、那棵老芒果樹,還有倚靠在頂樓平台花朵盛開的火紅鳳凰樹,以前週末的時候她總會在頂樓吃午餐;看那傾斜的屋頂,還有她房間外的小陽台,從前她總會走出陽台等她的表妹露辛妲和瑪諾莉妲,尤其在那最後的一年——一九六一年,她總是在陽台上偷偷看著那位騎腳踏車經過、用眼角餘光看著她的男孩,卻不敢開口和他講半句話。房子裡面是否還是老樣子?有座刻著歌德式字體的數字背景圖案是幅狩獵圖的奧地利時鐘,每小時都會報時。妳父親也還是老樣子嗎?不,雅德莉娜姨媽和其他遠房親戚持續不斷地寫信給妳,妳早就從他們寄的照片裡看出他日益蒼老,只是妳從來不會回信。
「請問您有什麼事嗎?」對方問道。
她整個人癱坐在椅子上。早晨的日光射入市中心,藍色天空下國家宮的圓頂和淡黃褐色牆壁散發出淡淡的光芒。趕快出門吧,再過一會太陽就會熱得讓人受不了。她闔上眼睛,對她來說慵懶不是常態,一向充滿行動力的她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回憶往事,但這卻是她回到多明尼加後日夜都在做的事。「我這個女兒一天到晚都在念書,甚至念到睡著了都還在複誦課文。」他總是這樣形容妳,阿古斯汀.卡布拉爾參議員(或卡布拉爾部長、智多星卡布拉爾)總是在他的朋友面前得意地吹嘘他的女兒獲得所有的獎項,總是被學校的修女當作舉例的楷模。他會不會也在「元首」面前吹嘘小烏菈妮雅在校的優良表現呢?「如果您能接見她我會感到非常榮幸,她自從進入聖多明哥中學後,每年都獲得卓越獎。對她來說,能夠承蒙您接見並握到您的手,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小烏菈妮雅每晚都向上帝禱告,祈禱祂保佑您身體如鐵一般硬朗。她也為胡莉亞夫人和瑪莉亞夫人祈禱。請您賜予我們這項殊榮吧。我們就像您忠心的狗兒一般地乞求您、懇求您。請您別拒絕在下的請求,接見她吧,元首閣下!」
終於交通號誌由紅轉綠,烏菈妮雅藉著麥西莫.戈梅茲大道的路樹躲避陽光繼續往前走,她已經走了一個小時。看著那些金色花蕊的紅色花瓣,走在桂樹下很舒服。妳那時候覺得幸福嗎?母親節那一天跟著聖多明哥中學的學生,帶著鮮花並且朗誦詩歌獻給「高貴的夫人」,妳是幸福的。然而,隨著兒時那個完美的守護者形象從西撒.尼可拉斯.潘森街的宅子裡消失後,或許幸福的感覺從烏菈妮雅的生命中消失了。你父親和叔伯姑姨們(尤其是阿黛莉娜姑媽和阿尼伯姑丈)、露辛妲和瑪諾莉妲表妹以及所有親友們都盡力填補妳失去母親的空虛,他們寵愛妳處處討妳歡心,好讓妳不感到孤獨或是意志消沉。烏菈妮雅,在那些年裡他不但是妳的父親還身兼母職,因此妳是多麼地愛他,也因此讓妳感到如此的心痛。
「請問您找誰?」
從塞萬提斯街口左轉往波利瓦大道方向走,她認出了夢裡出現的幾棟一兩層高的別墅,別墅的鐵窗、花園、露天陽台和車庫,激起了她的思鄉情懷。她急步走過波利瓦大道上的洗衣店、藥局、花店、咖啡館,和牙醫、診所、會計師及律師事務所的招牌,像是在追趕什麼人似地,幾乎快要跑了起來。妳隨時都有可能會暈倒。走到蘿莎.杜瓦特街左轉,她跑了起來,但是很快就力氣用盡又恢復步行,她放慢腳步緊靠著灰白的牆壁,以防再度暈眩的時候可以靠著喘口氣。除了一棟窄到誇張的四層樓房子以外,一切都沒變,那裡從前是幫她割過扁桃腺的艾斯達尼史拉斯醫師的住宅;她甚至認https://www.hetubook•com•com為那些在花園和門口打掃的女傭會這樣向她打招呼:「哈囉,烏菈妮雅,妳好嗎,丫頭?看看妳,都長這麼大了。我的老天爺,妳這麼急,趕著要去哪啊?」
她走到了哈拉瓜大飯店的後門,那是一道寬敞的柵門,不斷有汽車和飯店裡的經理、廚子、服務生和清潔工等員工從那裡進入哈拉瓜。妳要走去哪裡?她還沒有做好決定,完全沒有想到要不要回飯店沖個澡然後去吃個早餐,滿腦子想的全都是她的童年、學校,還有那些和阿黛莉娜姑媽和表妹們去艾利德戲院看兒童影片的禮拜天。雙腳替她做了決定,她繼續往前走,在人行道和對交通號誌失去耐心的車流中確定方向,絲毫沒有半點遲疑。確定妳要繼續往前走嗎,烏菈妮雅?現在,就算知道會感到遺憾,妳還是會去。
「西薩.尼可拉斯.潘森街和卡汪街口。」她會走進去嗎?或連家裡看都不看一眼就這樣回紐約?也許她會走進家門向看護問起病人的情況,並上樓到臥室走到陽台,陽台被盛開的鳳凰花染成一片火紅,他們讓病人在這兒睡午覺。「爸爸,你過得好嗎?不認得我了嗎?我是烏菈妮雅啊。當然,你怎麼可能還認得我,上次我們見面的時候我才十四歲,現在都四十九歲了。是有些年了,爸爸。我去阿德里安市的時候你不正也是這個年紀嗎?沒錯,四十八、九歲左右,正當壯年的年紀,現在你都快要八十四歲了。爸爸,你變得好蒼老。」如果你還能思考的話,這些年一定會花許多時間總結你漫長的生命。你會想起你那不孝的女兒,在過去三十五年間沒有給你回過一封信、寄過一張照片,在生日、聖誕節和新年時不會拍給你一聲祝福,甚至連你腦溢血時,叔伯姑姨、堂兄表妹等親戚們都以為你大限到了,她也沒有回來探望過你關心你的身體狀況。多麼狠心的女兒啊!爸爸。
她的父母沒有給她取個好名字,烏菈妮雅這個名字聽起來像一顆星球或是一種礦物,什麼都像,就是不像鏡子裡這名身材苗條、容貌清秀、皮膚光滑、一雙深色大眼睛流露著些許悲傷的女人。烏菈妮雅,怎麼會給一個女生取這樣一個名字啊?幸好已經沒有人再這樣叫她;現在大家都叫她的小名「烏莉」,或者稱她卡布拉爾小姐、卡布拉爾女士、卡布拉爾博士。她還記得,自從離開聖多明哥(應該說,特魯希優市,她離開的時候首都尚未改回原名)後,不論在阿德里安市、波士頓、華府或是紐約,再也不曾有人像他們在家中或在聖多明哥中學一樣叫她烏菈妮雅。這個荒謬的名字打從出生就一直折磨她,偏偏學校裡的修女和同學們叫她名字的時發音卻特別標準。這個名字究竟是她父親還是母親取的呢?一切已經不得而知,丫頭,妳母親已經蒙主恩招,而妳父親幾乎成了一個活死人,妳永遠無法得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烏菈妮雅!這名字聽起來就如同把古老的「聖多明哥古斯曼城」稱作特魯希優市一樣地荒謬,這件事該不會也是她父親的主意吧?
她走到了西班牙酒店,心跳加速汗流浹背。喬治華盛頓大道來回兩線道路上車水馬龍,她感覺每輛車上的收音機都開著,刺耳的噪音震耳欲聾。幾輛車上不時有男性駕駛人探出頭,她發現有幾雙男性的眼睛直盯著自己的胸部、臀部和大腿好一陣子。這些色瞇瞇的眼神。她正在等待車流的空隙穿越馬路,就像昨天、前天一樣,她再一次告訴自己已經踏上了https://m.hetubook•com.com多明尼加的土地。在紐約沒有人會這樣子隨便亂盯著女人看,打量著她的身高體重,計算著她的乳|房和大腿長了多少肉,陰|部長了幾根毛,以及她臀部確切曲線弧度。她閉上眼睛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在紐約不管是拉丁美洲人、多明尼加人、哥倫比亞人、瓜地馬拉人都不會這樣看人,他們學會克制自己,知道不應該用公狗遇見母狗、公馬遇見母馬、公豬遇見母豬時那種眼神看女人。
已經走了四十五分鐘,離飯店還有一大段距離,她不斷地擦拭從身上冒出的汗滴。如果身上有一帶錢的話,她會鑽進任何一家咖啡館吃頓早餐休息一下。歲月不饒人啊,烏菈妮雅。就算妳比其他女性保養得還好,對一個人來說,四十九歲的年紀已經不年輕了。但妳也還沒到乏人問津的地步,讓四周這些男人在妳的臉上和身體投以挑逗、貪婪、寡廉鮮恥、蠻橫無理的眼神,他們總習慣用眼神意淫,將街上女人的衣服一層層剝光。「真不敢相信,妳真的四十九歲了,烏莉!」迪克.里特涅是她在紐約辦公室的同事和朋友,辦公室裡的男同事除非像迪克那晚一樣二三杯威士忌下肚,否則沒人敢在她面前這麼放肆。可憐的迪克,烏菈妮雅冷冷的眼神看得他一臉茫然、臉色漲紅,在過去的三十五年裡,烏菈妮雅總是用這種眼神去應付來自身邊男人有時對女性殷勤奉承、帶顏色的笑話、性暗示以及愚蠢的言行舉止。
陽光照亮樹冠聳立的灰白棕櫚樹,彎曲的人行道上到處是水漥和垃圾堆,像是被轟炸過一般滿目瘡痍,頭上包著頭巾的婦女們打掃著街道,手上提著的是明顯容量不足的塑膠袋所撿拾成堆的垃圾。她們是海地人,儘管昨日彼此之間還用克里歐爾語竊竊私語,現在卻都不發一語。再往前一些,她看見兩名赤腳半裸的海地人坐在木箱上,腳下靠著的牆上排滿了數十幅顏色鮮豔的圖畫。這座城市甚至整個國家,真的到處都是海地人,在那個時候可不是這樣。阿古斯汀.卡布拉爾參議員不就曾經這樣說過嗎?「對於『元首』世人自有評斷。歷史至少會承認他造就了一個現代化國家,並且將海地人擺在他們應有的地位,重症就要下重藥!」「元首」當初面對的是一個遭受軍閥戰火蹂躪、沒有法治和秩序、貧窮疾苦,逐漸失去國家認同,飽受飢餓侵襲及凶殘鄰國入侵的蕞爾小國。海地人度過瑪沙葛雷河來到這裡,他們搶劫財物和牲畜、占據民宅、搶走我們農工的工作,用邪惡的巫教邪說腐蝕我們的基督信仰,又玷辱我們的婦女、摧毀我們的文化、語言還有來自西班牙的西方習俗等,並以他們的非洲野蠻文化取而代之。「元首」解決了這個棘手的難題。「夠了!」重症就要下重藥!他不只為一九三七年屠殺海地人的行為辯解,還把這件事當作執政當局的一件豐功偉業。他拯救了共和國,讓國家免於歷史上第二次遭受兇殘的鄰國蹂躪,不是嗎?為了解救一個民族,殺個五千、一萬甚至兩萬個海地人又有什麼關係?
她站在哈拉瓜飯店九樓的房間等待著,最後她終於見到了海洋從窗外顯現。黑暗在幾秒鐘裡退散,地平線上藍色晨曦突然乍現;儘管昨晚睡前吃了顆安眠藥,她還是在四點就醒來,醒來後一直等待的景象將她的睡意一掃而空。深藍的海平面上不時地突然騰出點點浪花和鉛灰色的天空在遠方地平上交會,接著在海岸邊碎裂成洶湧的浪濤拍打在海濱公路上。往海濱公路望下去可以看見兩旁種滿棕櫚樹和杏樹的車道。從前哈拉瓜飯店大門正對著海濱公路,現在海濱公路卻是在和*圖*書飯店側邊。是那一天嗎?記憶將她帶回到那幅畫面:父親牽著小女孩的手走進餐廳用餐,餐廳的人給了他們一張靠窗的桌子,烏菈妮雅透過半透明的窗簾看見一座寬做的花園、游泳池裡的跳水板和泡在池裡戲水的人們。「西班牙庭園」以瓷磚陶片鑲嵌點綴,四周種滿康乃馨,園子裡的管絃樂團演奏起梅倫戈舞曲。是那一天嗎?「不!」她大聲地說。當年的哈拉瓜飯店早就被拆除改建成眼前的模樣,她三天前抵達聖多明哥,見到這座鮮粉紅色龐然大物時震驚不已。
她抓住了車流的空隙穿越馬路,沒有掉頭走回哈拉瓜飯店,不由自主地繞過西班牙酒店走回獨立大道。如果她沒記錯的話,獨立大道的起點在這裡,是林蔭大道,兩旁的月桂樹枝葉茂盛,環抱著馬路上一路提供涼爽的林蔭,直到在舊城區分岔消失無蹤。有多少次爸爸牽著妳的手走在獨立大道濃密的月桂樹蔭下?你們從西撒.尼可拉斯.潘森街往下走到獨立大道,再沿著這條大道走到獨立公園,然後在往伯爵街右邊路口的那家義大利冰淇淋店品嘗一球椰子、芒果或是石榴口味的冰淇淋。這位先生——阿古斯汀.卡布拉爾參議員、卡布拉爾部長,當他牽著妳的手妳感到多麼的驕傲啊!每個人都認識他,人們紛紛走過來和他握手,並摘下帽子向他致敬,守衛和軍人看見他經過也用力跺步行禮。爸爸,當你變成了另一個可悲的惡魔時,一定很懷念那段位高權重的時光吧?他們在「公眾論壇」投書侮辱你且樂此不疲,但卻沒有像對安賽摩.鮑里諾一樣把你關進牢裡。這就是你最害怕的一件事,對嗎?你害怕有一天「元首」突然下令:「把『智多星』關進牢裡!」你真走運啊,爸爸。
她停下腳步調整呼吸,感覺到自己胸口隨心跳加速起起伏伏。站在獨立大道和麥西莫.戈梅茲路口等待過馬路的人群中,她的鼻子裡充斥著各種味道,如同震耳欲聾的噪音種類,多到數不清:公車引擎燃燒汽油從排氣管排出廢氣、油炸的味道從小吃攤上兩只冒出火花的平底鍋飄出,這股濃厚、無以形容、熱帶性的味道,聞起來像腐爛的樹脂和灌木、人體身上的汗臭味,空氣中瀰漫著動物、植物和人類的成分,在陽光下久久不散。那是一股熾熱的味道,觸碰到她內心深處敏感的神經,讓她回想起小時候屋頂和陽台上長滿色彩鮮豔的三色堇,就在這條麥西莫.戈梅茲大道上。那天是母親節!沒錯。豔陽四射、豪雨氾濫、熱氣襲人的五月。聖多明哥中學被挑選出獻花給「高貴的夫人」、「『大恩人』的母親」——胡莉亞夫人(所有多明尼加母親的楷模和典範)的女孩們,她們身穿潔白的制服,由修道院長和瑪莉修女陪同搭乘公車來到這裡。好奇心、驕傲、親切和敬意讓妳全身發熱。妳就要代表整個學校進入胡莉亞夫人的家中,妳就要對著她朗誦〈高貴的夫人,您是母親與導師〉,妳反覆抄寫背誦這首詩並且在鏡子前、學校同學、露辛妲、瑪諾莉妲、爸爸和修女們面前練習了數十次,妳並不時地默念這首詩以確保不會忘記每個音節。光榮的一刻到了,胡莉亞夫人粉紅色大宅的庭院中、房間裡、走道上擠滿了軍官、貴婦和助理。她向前走一步激動得不由自己,就在她前方距離不到一公尺,老太太坐在搖椅上手裡捧著院長剛獻上的一束玫瑰花,和善地對她微笑,突然間感覺喉嚨像是卡住了開不了口,腦中一片空白。妳突然放聲大哭,隨後聽見胡莉亞夫人身邊的貴婦、紳士們的笑聲和安慰的話語。「高貴的夫人」笑瞇瞇地叫妳到身邊。於是烏菈妮雅調整情緒擦乾眼淚,抬頭挺胸快速果斷地朗誦〈高貴的夫人,您是母親與導師〉,雖然沒有唸出應有的韻調但還是流暢地把整首詩唸完。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胡莉亞夫人摸摸她的頭髮並用乾癟皺成一團的嘴巴親吻她。
西和*圖*書撒.尼可拉斯.潘森街和卡汪街口的宅子入口門庭的地方,以前安放一尊萬福聖母瑪莉亞的塑像,上面掛著一面銅牌寫著:「這個家奉特魯希優為元首」,現在這裡已經應該不再有訪客。你保存那塊牌子是為了展示你的忠誠嗎?你大可把它扔到海裡,就像成千上萬的多明尼加人一樣,他們買來掛在家中最明顯的地方,展示對「元首」無庸置疑的忠誠,但是當妖術幻滅時,他們急著抹除痕跡,那塊牌子讓他們感到羞愧,因為它代表了懦弱。你也和他們一樣把它收了起來,爸爸。
她喝完第二杯水後出門,時間是早上七點。在旅館的底層,噪音不斷地向她襲來,這個熟悉的氣氛伴隨著這些馬達聲、音量震耳的收音機和梅倫戈、騷莎、波麗露、搖滾及饒舌等音樂,各種刺耳的噪音混雜在一起彼此爭鬥不休也沒有放過她。混亂的靈魂,烏菈妮雅,妳的同胞曾經極度倚賴它尋求安慰,好讓自己停止思考甚至不去感覺。爆炸的原始生活,在現代化的浪潮中得以倖存。多明尼加人身上的某種特性,堅持這種匪夷所思、奇特的生活型態:對喧囂的渴望(不是對音樂,而是對喧囂的渴望)。她不記得在小時候聖多明哥還稱作特魯希優市時,自己曾在街上聽到類似的吵雜聲。或許當時街道上根本不會有吵雜聲,三十五年前它還是一座落後、被孤立的城市,規模只有現在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大,瀰漫著恐懼、充斥著奴性,或許是對那個被稱為「元首」、大元帥、大恩人、新祖國之父的人戒慎恐懼,那個人就是拉法艾爾.雷昂尼達斯.特魯希優.摩利納博士閣下;所以那段時間它顯得特別安靜、沉寂。現在生活中集合了各種高低起伏的聲音:汽車引擎、錄音卡帶、唱片、收音機廣播、喇叭、豬叫、狗吠聲,以及人群的聲音。人類、機械、數位產品以及牲畜各自極盡所能地想要證明自己製造噪音的能耐(狗兒們汪汪吠得特別賣力,鳥兒開心地啾啾叫)。紐約的塵囂是有名的,但這三天來不斷傳到她耳中的這些聲音宛如交響樂卻又粗魯、不協調,是過去十年在紐約所不曾聽過的。
她走得很急很快,認出了前方的路標:圭比亞賭場飯店變成一家俱樂部,原本的浴池裡現在傳出下水道的惡臭;接著她將走到海濱公路和麥西莫.戈梅茲大道路口,這是從前「元首」傍晚曾經過的路線。自從醫生提醒他走路對心臟有好處,他便開始以拉達梅斯莊園為起點散步走向麥西莫.戈梅茲大道,中途在「高貴的胡莉亞夫人」故居停留休息(小烏菈妮雅曾經在那參加過演講,但是她卻不復記憶,幾乎說不出半個字),接著往下走到海濱公路喬治華盛頓大道路口轉彎一直走到華盛頓紀念碑,他走起來健步如飛,身邊圍繞著一群部會首長、顧問、軍方將領、助理、親信,他們恭敬地保持一定距離,眼神專注、內心熱切期盼著「元首」的一個表情或一個手勢召喚自己靠近,能夠聽「元首」開口講幾句話,就算是被他破口大罵也值得。除了那些已經被疏遠、打入冷宮的人以外,所有的人都同一個樣子。「爸爸,有多少次你成為他們其中之一?他開口跟你講話到底又有多值得?有多少次你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只因為他沒召見你?害怕自己已經不在親信的名單裡,害怕已經和那些人一樣被打入十八層地獄裡。你總是活在重蹈安賽摩.鮑里諾覆轍的恐懼中,而它真的實現了,爸爸。」
她靠在鐵門上,花園裡的石板路縫隙中長著青苔,露台的門廊上倒著一張壞了一支腳的椅子。黃色碎花紋的家具消失了,角落的磨沙水晶燈也不見了,從前露台四周白天的時候總會聚集許多蝴蝶,晚上各種昆蟲唧唧叫個不停。她房間外面的小陽台已經不再爬滿三色堇,現在只是一片突出牆外布滿鏽班的水泥塊。露台盡頭嘎地一聲門打開了,一名穿著白色制服的女人好奇地打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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