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胡莉亞姨媽與作家

作者:巴爾加斯.尤薩
胡莉亞姨媽與作家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別這樣,理查。」醫生喃喃說道,彎下身去,打算把侄子拉起來。「不能讓你父母看到你這個樣子。來,先跟我回我家去,等你清醒了再說。我從來沒想過會看到你這個樣子。」
那天上午,去健身房的人不多,只有教練科克、兩個舉重迷——黑臉胡米加和佩里克.薩爾明托。這三座肌肉山有十個正常人那麼重。他們想必剛到不久,因為他們還在暖身。
「他是個優秀的青年,一定會給艾麗雅妮妲幸福。」艾貝托醫生想挽回自己的失言,顯得有點羞愧。「我是說,在你妹妹的追求者中有利馬最出眾的小伙子。你看,她別的一個也不理,最後卻接受了這個紅髮男。他是個好孩子,可是,太……」
那天是星期六,如果那位生三胞胎的太太沒有突發狀況,他就不必去診所,可以在上午做做運動,洗個三溫暖,再去參加艾麗雅妮妲的婚禮。他的妻子和女兒還在歐洲增廣見聞,為衣櫥添購新裝,一個月之後才回來。他有錢,他儀表堂堂——即使雙鬢已白,仍舉止高雅、氣質莊重,甚至使品格高尚的有夫之婦也向他投去傾慕的目光。憑著這些條件,他大可藉這個月暫時的獨身生活去尋花問柳,可是艾貝托.金德羅斯在吃喝嫖賭這些事情上一向是適可而止的。他的朋友間流傳著一句話:「他的缺點就是學識淵博、家庭和樂、愛好運動。」
「別擔心,伯父。」理查對他笑笑。「紅頭髮那傢伙是個好人,既然我妹妹看上了他,肯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幾百年了,還活著?」黑臉胡米加向他招呼說。
萊米吉歐健身房坐落在米格爾.達索大道,就在幾條街之外,艾貝托博士喜歡步行過去。他每次都走得很慢,沿途回應鄰居的問候,觀賞各家的花園——住戶常常在那時澆水剪枝,還常常在卡斯楚.索托書店停留片刻,買幾本暢銷書。那時還很早,但是那些頭髮蓬亂、襯衫領口敞開的小伙子照例已經聚集在達沃利的店門口。他們或坐在摩托車上,或靠在跑車擋泥板上吃著冰棒,開著玩笑,商量夜裡去何處玩樂。小伙子很有禮貌地向他問好,可是他剛一走過,一個小伙子便冒失地對他發出「忠告」。這種忠告他在健身房裡可聽多了,也就是拿他的年齡和職業來取笑他:「醫生,不要太累了,要為你的孫子著想。」他對此從不發火,只是一笑置之。這次他幾乎沒有聽到,因為他正在想像艾麗雅妮妲穿上法國高級名牌迪奧的婚紗後該有多麼漂亮。
「太蠢了,對嗎?」理查替他把話說完。
艾貝托醫生看著他們穿過門廊消失了,頓時覺得胃口盡失。「老頭」這兩個小小的字在他耳朵裡迴盪;他的朋友建築師阿蘭布魯最小的女兒那麼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兩個字,她的聲音那麼甜美動聽。喝過咖啡之後,他起身到客廳看看。
「三十下側身彎腰,重複三次,廢物!」科克吼叫著,頭上舉著八十公斤,肚子鼓得像隻癩蝦蟆。「縮小腹,不要凸出來!」
「伯父,你換衣服比我媽媽還慢。」理查邊跳邊抱怨說。
醫生還沒來得及回答,一個穿藍色衣服、身形苗條的金髮女孩堅定地站到他們面前,抓住理查的手,不等他反應過來,就把他拉了起來。
「妳看,只是太累了。無論如何,我還是開點藥給妳,緩和一下激動的情緒。」
他交代要把早餐送上來,趁著早餐還在準備,打了電話到診所。值班醫生告訴他,那位生三胞胎的婦人一夜平安,開刀割纖維瘤的女病人已不再出血。他叮嚀了幾句話,吩咐如果有急事可打電話到萊米吉歐健身房找他,吃午飯時則可以打到他弟弟羅貝托那裡,還說無論如何,傍晚他會去診所看一看。管家送來木瓜汁、黑咖啡、抹了蜂蜜的麵包,艾貝托.金德羅斯已刮完鬍子,換好灰色燈芯絨褲、平底皮鞋和綠色高領運動衫。他邊吃早餐邊漫不經心地翻閱早報千篇一律的災害事故或花邊新聞。一吃過早餐,拿起運動背包就離開家了。走過花園時,他稍作停留,拍拍「布克」——這條被寵上天的獵狐㹴熱情地吠叫著送他出門。
「我不敢相信她嫁人了,艾貝托。」他指著艾麗雅妮妲說。
艾貝托醫生和理查一塊跳繩,他感到全身慢慢熱起來,覺得很舒暢。他心想,人生至此,如果能有他這般良好的體能,五十歲實在不可怕。在他的同齡朋友中,誰的肚子能這樣扁平,肌肉也毫不僵硬?別的不說,就說他的弟弟羅貝托吧,弟弟比他小三歲,卻挺個啤酒肚,年紀輕輕就駝了背,彷彿比他老十歲。可憐的羅貝托,掌上明珠艾麗雅妮妲要出嫁想必讓他很傷心,這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失去了她。醫生自己的女兒夏洛也隨時可能結婚。女兒的未婚夫塔多.索爾德維亞不久將拿到工程學位,那時他勢必也會感到難過,覺得自己更為蒼老了。艾貝托醫生跳繩跳得俐落,節拍清楚,由於不懈地練習,跳得非常熟練,雙腳|交替,雙手交叉張開,就像個優秀的體操選手。然而,他透過鏡子看到他的侄子跳得過快,由於急躁,常常絆到繩子。他侄子咬緊牙關,額頭冒出亮晶晶的汗珠,閉著雙眼,好像為了更集中精神似的。也許是有關女人的事?
理查看了看他,眼睛突然閃著憎恨的目光,醫生納悶是什麼惹惱了這個小伙子。但是,他的侄子顯然竭力裝得很自然,強作笑臉:「是的,亂糟糟的,所以我來燃燒一點脂肪。反正還不到時間嘛。」醫生心想這語氣聽起來就像「還不到上斷頭臺的時間嘛」。他的語氣沉重,透著憂鬱。他臉上的表情、綁鞋帶的笨拙動作,以及身體猛烈的晃動,洩漏了他心中的煩亂、沮喪和焦慮。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一會兒睜開,一會兒閉上,一會兒又盯住一個定點,忽而移開,忽而收回,又移開,好像在尋找著什麼無法找到的東西。他是個外貌出眾的小伙子,在室外鍛煉得容光煥發,即使在嚴冬也堅持要去衝浪,對籃球、網球、游泳、足球也很拿手。運動讓他練出黑臉胡米加說的那種「迷倒同性戀」的身材——一點脂肪也不留,寬大的脊背,順著一塊塊清晰可見的肌肉一直延伸到蜜蜂似的細腰;兩條粗壯敏捷的長腿連最優秀的拳擊家也要羡慕三分。艾貝托.金德羅斯常常聽見女兒夏洛和一眾姊妹淘拿理查和謝爾敦.赫斯頓相比,而理查還更勝一籌。理查正在念建築系一年級,據他父母羅貝托和瑪嘉麗塔說,他一向是個模範生,勤奮向學,聽話,尊敬父母,愛護妹妹,誠實,討人喜歡。他穿護具、運動服和運動鞋時,理查就站在蓮蓬頭旁等他,一腳輕輕地踏著拍子——艾貝托醫生最喜歡侄女艾麗雅妮妲和侄子理查,看到侄子魂不守舍的模樣,心裡很難過。和*圖*書
「他們把我的賀禮送去給你妹妹沒有?」醫生突然想起來了。「莫吉亞商店答應昨天送去。」
「不管怎麼說,你要有心理準備。」他對侄子說。「你結婚時,你父母甚至會辦得更盛大。」
派對正值高潮,跳舞的人已經很多,從樂隊所在的壁爐前蔓延到其他房間裡,隨著恰恰、梅倫格、昆比亞和華爾滋的旋律又唱又跳。在音樂、豔陽、美酒的催化之下,年輕人的歡樂氣氛感染了中年人,中年人又感染了老年人。艾貝托醫生驚訝地看到連八十幾歲的老親戚馬塞利諾.華帕亞先生也踏著〈灰雲〉舞曲的旋律,挽著他的弟媳瑪嘉麗塔,扭動著那一身快散了的骨頭。處處煙霧瀰漫,人聲嘈雜,你來我往,光影閃爍,其樂融融,艾貝托頓時有點頭暈目眩。倚著欄杆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後,他露出微笑,滿心歡喜地端詳起艾麗雅妮妲來。她仍然穿著結婚禮服,但已不戴面紗,一刻也不休息,帶頭跳著舞。每首舞曲結束,便有二十個小伙子圍上來,請她跳下一支舞;她面頰紅潤,眼睛明亮,每次選擇一個不同舞伴回到舞池的漩渦裡。醫生的弟弟羅貝托走到了他身邊。羅貝托沒有穿正統禮服,只穿一套咖啡色薄料西裝,但還是滿頭大汗,因為跳舞的緣故。
艾貝托以為理查只要做起操來就會忘掉煩惱,可是他在做側身彎腰時,看見理查又露出一副怒相,顯得暴躁、不耐煩,臉色十分難看。他想起他們金德羅斯一家有過許多神經質的人,也許羅貝托的大兒子遺傳了這種傾向,注定要由他把這個傳統傳到年輕的一代去。然後,他不由得分心,想到不管怎麼說,在來健身房之前應該到診所去一下,看看那位生三胞胎的婦人以及動纖維瘤手術的女患者。他沒有繼續想下去,因為他需要全神貫注地做操。他遵照科克的命令(用力,我的老祖宗!快點,你是死人啊!),抬腿落腳(做五十次抬腿動作!),扭動腰部(快速扭腰,直到肺臟爆掉!),活動背部、軀幹、前臂、頸項。他化成呼氣吸氣的肺臟、滴著汗的皮膚、使盡力氣的幾塊肌肉,操練得又累又痛。當科克喊道「舉啞鈴十五下,連續三次」時,他已經筋疲力竭了。出於自尊,他想至少要用十二公斤的啞鈴做上一套動作,卻無能為力,他的力氣耗盡了。試第三次時,啞鈴從他手上滑脫,引起其他舉重運動員的嘲諷(如果你是死人,就去墳墓!如果你是鸛鳥,就到動物園去!叫殯儀館的人來!安息吧,阿門!)並且滿懷羨慕默不作聲地看著理查(他始終愁眉苦臉,又是滿臉怒氣)毫不費力地完成例行的訓練項目。艾貝托醫生想:遵守紀律,持之以恆,節制飲食,有規律的生活,這還不夠;雖然能使差別縮小到一定的限度,但超過這個限度,年齡就是難以克服的障礙,就是無法越過的高牆了。隨後,他光著身體坐在三溫暖室裡,汗水順著睫毛流下來,阻礙了視線,他傷感地反覆叨唸著一句在書上讀到的話:「青春呀,想起你多麼叫人喪氣!」離開時,他看見理查已和舉重運動員聚在一起練舉重。科克對艾貝托醫生指著理查,露出譏諷的表情說:「這個小帥哥決定自殺了,醫生。」
「反正妳要換衣服的,這樣更省時間。」
「我從心底感到厭惡。」理查喃喃地說,瞪著四周,好像要把所有賓客一舉消滅似的。「我不知道我他媽的在這裡做什麼。」
腹部動作是艾貝托醫生的強項。他做得很快,雙手抱著後頸,仰臥起坐板調整到第二節的位置,背部保持離地、額頭幾乎碰到膝蓋。每做完三十下休息一分鐘,身體攤平躺著深呼吸。做完九十下之後,他坐了起來,高興地看到他勝過了理查。他從頭到腳渾身是汗,心跳加速。
「一條非常漂亮的手鐲。」理查開始在更衣室白色的磁磚地上跳起來。「我妹妹高興極了。」
利馬某個春光明媚的早晨,天竺葵顯得更加豔麗,玫瑰花更加香氣撲鼻,九重葛更加盛開怒放。這時,利馬的名醫艾貝托.金德羅斯(寬寬的前額,鷹勾鼻,炯炯有神的眼睛,剛毅仁慈的心腸)睜開雙眼,在聖伊希特羅大道寬敞的房間裡伸了伸懶腰,透過薄紗窗簾看到陽光把鐵絲圍籬內修整一新的花園草坪染成金黃色,天空清澈如洗,百花露出一張張笑臉。他飽足地睡過八小時後,心情平靜,精神舒暢。
「我還是不明白艾麗雅妮妲為什麼要和紅頭髮安圖涅斯結婚。」他突然自言自語地說。「到底看上他什麼?」
「三個月,四個月?流產?」他結結巴巴地問,彷彿要窒息了。
「他們要到什麼地方度蜜月?」醫生問道。
到了他家的花園,理查嘔吐起來,一陣一陣地痙攣,連小狗都嚇壞了,管家和女傭拉長了臉。艾貝托醫生架著理查,把他送到客房,讓他漱了漱口,脫掉衣服,安頓在床上,又給他服了強效安眠藥。然後,醫生坐在他身邊,慈祥和藹地哄著他——他知道理查既聽不見也看不見,直到覺得他像個孩子似的酣然入夢。
排隊要去向新婚夫婦祝賀時,費布列兄弟講了一堆調侃政府的笑話,艾貝托醫生不得不陪著笑臉。這對孿生兄弟長得如此相像,據說連他們的妻子也分辨不清。接待廳擠得水洩不通,簡直要被擠垮了,不少人還在花園等著進來。一群服務生往來穿梭,給賓客送香檳。處處是笑鬧聲和碰杯聲,人人都說新娘漂亮極了。艾貝托博士終於排到了新娘跟前,他看到艾麗雅妮妲的模樣依然高貴優雅,儘管廳內又熱又擠。「祝妳永遠幸福,小甜心。」他擁著新娘說。新娘湊近他的耳朵說:「今天一www.hetubook•com.com早,小夏洛從羅馬打電話向我祝賀,我和梅塞德斯伯母也說了話。她們還特地打電話給我,真是太貼心了!」紅頭髮安圖涅斯渾身大汗,臉紅得像隻蝦,眼裡閃著幸福的火花。「艾貝托先生,現在我也應該叫您伯父啦?」「當然嘍,侄子。」艾貝托醫生拍拍他的背。「而且以『你』稱呼就行了。」
「不要讓艾麗雅妮妲知道我發現了。我讓她以為我不知道。最重要的是,你不用擔心,她很好。」
果然,他的侄子理查在裡面,已經換上藍色運動服,正在穿運動鞋。理查的動作無精打采,彷彿手是爛布做的,毫無力氣,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他看著艾貝托醫生,一雙藍眼睛毫不在意,完全是旁若無人的樣子,艾貝托醫生納悶自己是否突然變成了透明人。
「這樣的事情本來該由你伯母辦,可是她還在歐洲遊覽,只好我自己去選購。」艾貝托醫生眼裡一片柔情。「艾麗雅妮妲穿上結婚禮服一定很美。」
這時狀況發生了。華爾滋舞曲〈偶像〉剛奏完,跳舞的人正準備鼓掌,樂師的手才離開吉他,紅頭髮正乾第二十杯酒,新娘舉起右手遮著眼睛,彷彿要趕蚊子般,身子搖晃了一下,她的舞伴還沒來得及去攙扶,她就倒在地上了。新娘的爸爸和艾貝托醫生一動不動,大概以為她滑倒了,很快就會高高興興地站起來。可是大廳裡陷入騷亂——眾人驚叫著,推擠著;新娘的母親瑪嘉麗塔呼喚著「我的女兒,艾麗雅妮妲,親愛的艾麗雅妮妲啊!」,使得他們也跑過去攙扶她。紅頭髮安圖涅斯一步跳過去將她抱起來,由一些友人護送,跟著瑪嘉麗塔夫人上樓去。瑪嘉麗塔夫人邊走邊說「從這兒走,送到她房間去,慢一點,要小心」,並且要人去找醫生來。家裡的幾個人(舅舅斐南多、表妹恰布卡、馬塞利諾先生)叫眾人別慌亂,吩咐樂隊重新奏樂。艾貝托醫生看到弟弟站在樓梯高處向他打手勢。啊呀,真蠢,難道他不是醫生嗎?還等什麼呀?他大步跑上樓梯,賓客看到他都讓開路。
他弟弟羅貝托的女兒在女人之中正如理查在男人之中一樣出色,她的美貌是全體女性的榮耀,即使用「白玉般的牙齒、星星般的眼睛、絲般的秀髮、蜜桃般的雙頰」來形容也不免黯然失色。她身材修長苗條,一頭烏黑秀髮,皮膚白|嫩,舉手投足優雅大方,就連呼吸也很有氣質。小小的臉蛋輪廓鮮明,猶如出自東方工筆畫家的手筆。她比理查小一歲,剛剛從中學畢業,唯一缺點是太過內向,内向到讓祕魯小姐競選委員會大為失望,因為無法說服她參加競選。包括艾貝托醫生在內,誰也不懂為什麼她這麼匆促決定結婚,特別是和那麼一個人。當然紅頭髮安圖涅斯有他的優點——忠厚老實,受聘為芝加哥大學企業管理系教授,將繼承肥料公司這份遺產,拿過幾個自行車賽獎盃;但是,比起米拉佛拉瑞斯和聖依希特羅等等為了能和她結婚甚至願意去殺人放火的追求者,他非但算不上美男子,而且是最平庸、最遲鈍的(艾貝托醫生為了對再過幾小時就要成為他侄女婿的人有這樣的看法而感到羞愧)。
「把衣服換掉,來做暖身運動吧。」科克對他說著又在原地跳了起來。
「理查,有什麼麻煩事嗎?」他假裝不經意地隨口問道,臉上掛著慈祥的微笑。「說說看伯父能幫忙嗎?」
回到家裡,他打電話到診所。一聽說生三胞胎的婦人想跟來訪的女性友人玩橋牌、開纖維瘤手術的女人問說今天能否吃餛飩配羅望子醬,他便放心了。他同意讓她們玩橋牌、吃餛飩。現在他心中了無牽掛,換上深藍色西裝和白色絲綢襯衫,繫上銀灰色領帶,別了一只珍珠領夾上去。他正往手帕上灑香水,妻子的來信送到了;在信的末尾,女兒夏洛還附上幾句話。信是從她們行經的第十四個城市威尼斯寄來的,上面寫道:「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們至少又遊覽了七座城市,每座城市都美極了。」她們過得很快活,小夏洛很喜歡義大利男人。「……像電影明星一樣帥,爸爸,你想像不出他們多懂調情,不過,別告訴塔多。吻你一千次,再見。」
艾麗雅妮妲被送到臥室,那是布置成粉紅色、朝向花園的房間。新娘面色仍然很蒼白,但已漸漸甦醒過來,睜開了眼睛。在她床的周圍,站著羅貝托、紅頭髮新郎、保母維南茜婭;新娘的母親則坐在她身旁,拿一塊浸過酒精的手帕擦她前額。紅頭髮新郎拉起她的一隻手,又著迷又焦慮地凝視著她。
「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給我女兒也不夠。」他弟弟感嘆道,語氣中有一絲傷感。
艾貝托醫生嘗不出那是什麼年份的葡萄酒,但立刻知道是進口酒,可能是西班牙或智利的,照這天的奢華鋪張看來,也可能是法國的。火雞很嫩,入口即化。濃湯像奶油般香滑,撒上葡萄乾的甘藍菜沙拉可口得讓他放棄了節制飲食的原則,情不自禁吃了又吃。他陶醉地享受著第二杯葡萄酒,不由覺得暈陶陶的。這時他看見理查向他走來,手中的威士忌酒杯搖搖晃晃,雙眼呆滯,聲音也變了。
「她漂亮極了。」艾貝托醫生對他笑了笑。「而且你給了她一個很豪華的婚禮。」
「去巴西和歐洲,紅頭髮的父母出錢。」他指著吧檯,笑呵呵地說。「明天一大早就要走,可是看現在這個樣子,我女婿恐怕是走不了啦。」
理查的舌頭又不聽使喚了,艾貝托醫生聽不懂他接下來說了些什麼。就在這時,一輛計程車停了下來,醫生把理查推上去,告訴司機地址,自己也上了車。在汽車開動的一瞬間,理查哭了起來。醫生轉過頭去看他,理查向他撲去,頭埋在他胸前,身子一抖一抖地抽抽噎噎。醫生一隻手摟住他,像剛才對他妹妹那樣摸了摸他的頭髮,並且對司機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說「小伙子喝多了」,請他不必緊張,因為司機正從後照鏡裡看著那一幕。醫生讓理查靠在他身上,任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把他藍色西裝和銀灰色領帶都弄髒了。當他在侄子那令人費解的獨白中聽到兩三次那句可怕的、然而也是動聽甚至可說是純潔的話(「因為作為男人我也愛她,任憑什麼我都不在乎,伯父」),他連眼皮也www.hetubook.com•com沒眨,心也沒有發慌。
看到她腰帶紮得那麼緊,艾貝托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但是他不露聲色,也沒問什麼,以免侄女知道他已經明白了。艾麗雅妮妲脫衣服時,臉脹得緋紅,此刻她是那麼茫然不知所措,以致既不抬起眼睛,也沒張口說話。醫生對她說不必脫掉内衣,只要解下腰帶就行了,因為腰帶妨礙她呼吸。他微笑著,裝出完全不在意的樣子,說在新婚之日,心情激動,幾天來的疲勞和忙碌,特別是一連幾小時瘋狂地不停跳舞,昏倒也是尋常的事。他檢查了侄女的胸脯和腹部(一解開緊緊束著的腰帶,明顯地鼓了起來),這個雙手曾經摸過成百上千個孕婦的專家立即斷定艾雅妮妲該是懷孕四個月了。他也檢查了侄女的瞳孔,胡亂問了幾個問題,免得她多心,最後囑咐她休息幾分鐘再回客廳去,可是不要再跳舞跳得那麼瘋了。
「一定是在想什麼壞事。」艾貝托醫生笑了。他打開運動包,找了個空的置物櫃,開始脫起衣服。「你們家現在一定亂成一團吧。艾麗雅妮妲很緊張吧?」
「沒什麼,什麼事也沒有。」理查急忙回答,臉又紅得像燒透的炭一樣。「我很好,等不及要做點運動了。」
一群小伙子圍住紅頭髮安圖涅斯,輪番和他乾杯。新郎的臉紅得不得了,不安地笑著,只用酒杯沾沾嘴唇,想騙過朋友,但這些人不服,一定要他喝乾。艾貝托醫生以目光尋找理查,但是他不在吧檯,也沒在跳舞,花園裡一樣沒有他的蹤影。
醫生打電話到診所,告訴值班醫生除非有什麼急事,否則他明天才會出現。他吩咐管家,無論是有訪客上門或有人打電話來,都說他不在家。交代完畢,他倒了一杯雙份威士忌,一頭鑽進音樂間。他在唱機上放了一疊義大利音樂家阿爾畢諾尼、韋瓦第和史卡拉第的唱片,因為他認為聽上幾個鐘頭威尼斯、巴洛克和一般樂曲是掃除陰霾的好辦法。埋在軟綿綿的皮椅裡,蘇格蘭海泡石菸斗在雙唇之間冒著煙,他閉上眼睛,等待音樂創出奇蹟。他想,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試驗一下他年輕時就為自己設定的道德準則。根據這個準則,寧願諒解人而不評判人。他不覺得驚恐、憤慨或太過意外。他發現了一個人隱藏的激|情,一種不可征服的愛,這種愛含有柔情和憐憫。他自言自語地說: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麼一個那麼美麗的女孩匆匆忙忙跟一個傻子結了婚;而一個帥氣的衝浪好手、鄰近一帶最英俊的年輕人,為什麼從不曾傳出熱烈追求哪個女孩子的消息;為什麼他那樣心甘情願地、一絲不苟地去執行保護妹妹的任務。他享受著雪茄的香氣,品嘗著濃烈的威士忌,心裡想著沒必要太為理查操心。他會找出辦法說服弟弟羅貝托,讓弟弟送兒子到國外,比如去倫敦讀書——在那個城市裡,他會找到新奇的事情和足夠的刺|激,從而忘掉過去。醫生感到不安且關心的反倒是故事裡的另外兩個人物。他漸漸地陶醉在音樂中,一大堆沒有答案的問題在他腦子裡亂糟糟地翻騰,不過愈來愈淡薄、愈來愈縹緲了。紅頭髮新郎那天下午就會拋棄他那衝動魯莽、愚不可及的妻子嗎?說不定此刻已經拋棄了?還是默不作聲,或許是高尚或許是愚笨地繼續愛那個他曾拚命追求的騙人的女孩?這件醜事會張揚出去,還是會在虛偽、驕傲、廉恥的面紗掩蓋下,永遠把聖依希特羅的這場悲劇隱藏起來?
理查望著他,卻看不見;他仰起頭,雖然順從地想站起來,但是兩腿發軟。醫生不得不拉住他兩隻臂膀,幾乎是把他抱起來。醫生架著他的雙肩,扶他走路,他像個布娃娃似的一步三晃,彷彿隨時都要撲倒在地。「我們出去看看能否叫到計程車。這樣走下去,你連轉角那裡也走不到。」醫生咕噥道,站在聖克魯斯大道一旁,單手挽著理查。幾輛計程車開過去,但都有乘客。醫生舉著手,等候計程車,加上想起了艾麗雅妮妲和安圖涅斯,同時又對侄子的狀況感到不安,這一切讓他這個一向鎮靜的人緊張起來。這時,他從理查前言不搭後語的微弱喃喃聲中聽到了「手槍」這個詞,不禁笑起來。「遇到挫折不要灰心。」他彷彿自言自語地說,不期望理查聽到或回話。「侄子,你要手槍幹什麼?」
他失言了,馬上很後悔,但是理查彷彿對他的話並不訝異。剛做完仰臥起坐的他氣喘吁吁地開玩笑說:「伯父,常言道愛情是盲目的。」
「請大家暫時離開,讓我和新娘獨處。」艾貝托扮演起醫生的專業腳色,如此命令道。他把大家推到門口:「你們不要擔心,沒什麼事。出去吧,我幫她檢查一下。」
理查根本沒有笑。他舉著啞鈴,滿臉是汗,脹得通紅,青筋爆現,滿腔的怒火好像要傾洩到他們身上。醫生想像著他侄子突然把手中的啞鈴扔過來,砸爛他們四個人的腦袋。他向眾人告別,並且喃喃地說:「理查,我們在教堂見。」
結婚進行曲奏起,看著新娘走進教堂,他的心情一陣激動。新娘果真美得令人屏息,飄逸的白紗,小巧的臉蛋,面紗遮掩下的側影顯得分外典雅脫俗。她低垂著雙眼,挽著父親的手臂向祭壇走去。體型肥胖、儀表威嚴的羅貝托掩飾住内心的激動,擺出一副大地主的神態。紅頭髮安圖涅斯看上去不似平常那麼不起眼,穿著全新燕尾服,臉上露出幸福的光彩,就連他的母親(一個笨拙的英國女人,儘管在祕魯住了二十多年,仍舊分不清西班牙文的介系詞)身著黑色長禮服,頭髮攏得有兩層樓高,也成了個迷人的女性。艾貝托醫生想,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從小時候起,可憐的紅頭髮安圖涅斯就一直追求艾麗雅妮妲,對她甜言蜜語,體貼入微,但艾麗雅妮妲始終不以為然。可是,他甘願忍受艾麗雅妮妲的惡言相向和傲慢無禮,乃至於街坊的孩子對他如此百依百順的譏諷。艾貝托醫生思考著:紅頭髮是個有毅力的青年,終於達到了目的。現在他就站在那兒,激動得面色蒼白,正把戒指戴在利馬第一美人的無名指上。儀式結束了,艾貝托醫生穿過嘈雜的人群朝接待廳走去,不住地向賓客點頭致意。突然間,他遠遠地望見了理查。這個青年人一臉厭惡地與人群保持距離,直和*圖*書挺挺站在一根柱子旁。
「衝浪小子在裡面。」他走進更衣室時聽見黑臉胡米加說。
佩里克只是咂咂嘴,伸出兩根手指,這是他從德克薩斯學來的招牌問候方式。艾貝托醫生喜歡這樣熟不拘禮的招呼,這是健身房的朋友對他親切的表示,彷彿一起穿著背心短褲、汗流浹背地鍛煉,已經抹去了年齡和地位的差別,讓他們能平等相待、親密無間。艾貝托回答他們說如果需要他的專業服務,他將十分樂意效勞,一旦有頭暈或害喜的徵兆,請立即到他診所去,他會戴上橡皮手套為他們仔細檢查私密部位。
他在屋裡四處走動,不斷地和人握手,親切地抱人、被抱。之後,他又回到花園裡,坐到遮雨篷下,悠哉清靜地品嘗他在那天的第二杯香檳。一切都很順利,瑪嘉麗塔和羅貝托實在很擅長擺排場。儘管請一個小型爵士樂團來現場演奏的作法他覺得不十分入流(地毯、桌子以及自助式餐檯已經撤走,讓出跳舞的空間),但他把這看作是對年輕一代的讓步,因為眾所周知,對時下年輕人來說,沒有舞會的婚禮不成其為婚禮。火雞和葡萄酒送上來了,此刻,艾麗雅妮妲站在門廊的第二級臺階上,抛出新娘捧花,她的一票女同學和女鄰居高舉雙手等著接。艾貝托醫生遠遠望見自艾麗雅妮妲出生就一直照顧她的保母老維南茜婭,她躲在花園一角,感動得流下淚來,還用圍裙擦著眼睛。
「只有戀人才這麼出神。」醫生走近他,伸手摸亂了他的頭髮。「侄兒,清醒一點。」
醫生感到腳下的地在下陷。你真蠢!真魯莽!現在他才清清楚楚地想起艾麗雅妮妲戀愛、結婚只不過是幾個星期的事情。他把目光從安圖涅斯身上移開,慢慢地擦著雙手,腦子裡緊張地思索著,想找到什麼謊話,什麼託辭,把那個青年從痛苦的深淵中(他剛剛把那青年推進去)救出來。他只說得出幾句連他自己都認為愚蠢的話。
理查把新倒滿的一杯威士忌送到嘴邊,半閉著眼啜了一口,接著頭也不抬有氣無力慢吞吞地說:「我永遠不結婚,伯父,我對天發誓。」他的聲音微弱地傳到醫生耳朵裡,幾乎要聽不見了。
「你想想,假如你不來參加你妹妹的婚禮,她會怎麼想呢?」艾貝托思索著一些人在喝醉酒時會說出來的蠢話。難道他不曾看見理查在許多派對上都玩得很瘋嗎?他的舞不是跳得很好嗎?曾經有多少次他侄子跑到聚集在夏洛房間裡的男男女女面前即興地跳起舞來?但是,他沒對理查提起這些事,只是看著理查喝乾了威士忌,要侍者再給他一杯。
艾貝托醫生在大門口碰見了理查,他坐在草地上,垂頭喪氣,盤腿而坐,像個菩薩,背倚著鐵欄杆,一身西裝皺巴巴的,沾滿塵土、汙漬和草屑。他的臉色讓醫生忘記了紅頭髮新郎和艾麗雅妮妲,停住了腳步。理查的眼睛由於憤怒以及喝酒過多而充血,瞪得又圓又大,兩道口水從嘴角流了下來,表情既可笑又可憐。
「那麼,坦白告訴你,我並不十分熱中參加派對。」艾貝托醫生和氣地說。「但我很驚訝以你的年齡居然也不喜歡這種活動。」
醫生急忙走出浴室,經過安圖涅斯身邊時從眼角瞄他。小伙子還站在原地,兩眼發直,張著嘴,滿臉大汗。他聽到安圖涅斯在他身後從裡面反鎖了浴室的門,想著他會痛哭一場,會去撞牆,扯頭髮,罵我,恨我,比對艾麗雅妮妲還恨。不恨我,恨誰呢?醫生慢慢地走下樓梯,滿心愧咎,擔憂不已。他一邊走,一邊像機器人似的反覆對賓客說:艾麗雅妮妲沒怎麼樣,馬上就會下樓來。他走到花園裡,貪婪地吸了一口空氣,感到輕快些,接著走到吧檯,喝了一杯純威士忌,決定回家去,不在這裡等著看好戲——由於他的無知和好意引起的風波。他只想關在自己的書房裡,舒舒服服地坐在黑色皮椅上,沉浸在莫札特的音樂中。
「好了,我不會說得那麼難聽。」艾貝托邊張開、合攏雙臂,邊吸氣、呼氣。「可是,他確實是個平淡無奇的人,和任何一個別的女孩結婚都很配,但是艾麗雅妮妲這麼出色的女孩,這小伙子就配不上了。」他對自己的過分直率有點不安。「喂,別曲解了我的話。」
花園裡到處擺滿了桌子,豎立著洋傘。另一頭靠近狗舍的地方架起了遮雨篷,下面是鋪著雪白桌布的桌子,一字順牆擺開,上面放滿了五顏六色的冷盤。吧檯設在養了許多日本魚的池塘旁,吧檯裡滿是杯子、瓶子、調酒器,以及一壺壺潘趣酒,好像要為一支部隊解渴似的。身穿白上衣的年輕男侍者以及戴頭巾穿圍裙的女侍者看見客人一進大門就立刻迎上前去,遞上檸檬皮斯可雞尾酒、皮斯克角豆酒、熱帶水果伏特加、威士忌、杜松子酒或香檳,還有插著牙籤的乳酪、辣椒馬鈴薯、培根櫻桃、炸蝦、各種冷盤、利馬眾烹飪天才合力想出來的一口開胃美食。屋裡,一籃籃一束束的玫瑰、晚香玉、黃菖蒲、紫羅蘭、石竹,或靠牆擺放,或沿樓梯排開,還有的擱在窗臺和家具上,氣氛令人心曠神怡。鑲木地板剛打過蠟,窗簾洗得乾乾淨淨,瓷器和盤碗擦得亮晶晶。想到說不定連玻璃櫃裡的古董雕像也擦拭一新,艾貝托醫生不禁笑了。前廳裡也擺了自助式餐檯,餐廳裡則有琳瑯滿目的點心——杏仁糖、冰淇淋、蛋糕、鬆糕、蛋白餅、糖漬蛋黃、椰子糖、糖漿核桃,圍著壯觀的結婚蛋糕。結婚蛋糕上裝飾了白紗和棉花糖,女士看了不禁讚歎出聲,但讓她們尤為好奇的是陳列在樓上的賀禮,等著看上一眼的隊伍排了那麼長,艾貝托醫生見狀立刻決定不跟進,儘管他想知道他送的手鐲在禮品中是否顯得夠體面。
「和一個老頭坐在這裡,你不覺得丟臉嗎?去跳舞,傻瓜。」
維南茜婭衝進臥室。艾貝托醫生的視線越過肩膀上方,看老傭人輕柔地低聲安撫艾麗雅妮妲。艾麗雅妮妲的父母也進去了,紅頭髮安圖涅斯也想進去,可是醫生嚴肅地拉住他的手臂,把他帶到浴室,關上了門。
「啊,鸛鳥來了。」科克握著艾貝托的手說。
「如果你心臟病發,也不過是一死,有什麼好怕的?」佩里克邊跟上科克的節奏,邊挑釁他說。
「伯父,天底下還有比婚禮更愚蠢的事情嗎?」理查咕噥道,hetubook.com.com對周圍一切不屑地揮了揮手,接著就倒在旁邊的椅子上。他的領帶歪了,灰色西裝衣領上沾了一塊汙漬;眼睛裡除了濃濃的酒意,還有波濤洶湧的憤恨。
羅貝托和瑪嘉麗塔的家坐落在聖克魯斯大道,離聖馬利亞教堂只有幾條街。教堂裡的接待儀式一結束,受邀至午宴的客人就在聖依希特羅大道的樹木和陽光下魚貫而行,向紅磚木頂的宅邸走去。這幢豪宅四周圍著草坪、鮮花、欄杆,為午宴精心布置。艾貝托醫生一到門前就發現慶祝活動比他預計的還要盛大。他出席的這場社交盛會,專門撰寫八卦消息的記者將以「世紀盛事」這種字眼來形容。
艾貝托醫生步行來到歐瓦洛.古鐵雷斯大道的聖馬利亞教堂。時間尚早,客人剛剛開始到來。他坐到前排,望著祭壇消磨時間。祭壇上裝飾著百合花和白玫瑰,窗上的彩繪玻璃宛如主教冠。他又一次體認到自己一點也不喜歡這座教堂,彩色砂岩和磚塊非常不協調,蔥頭形的尖拱顯得很浮華。認識不認識的人一批一批地進入教堂,醫生自然得時不時面帶微笑打打招呼,從勉強沾上邊的親戚到多年不相往來的朋友,當然也有城裡那些顯赫人物,像是銀行家、大使、企業家、政治家。羅貝托啊羅貝托,瑪嘉麗塔啊瑪嘉麗塔,你們兩個簡直是交際花,醫生慈愛地想著,沒有苛責的意思,他對弟弟和弟媳的毛病十分寬容。中午的婚宴肯定是豐盛的筵席。
「好了,跳繩到此結束,你們這兩個懶惰鬼。」科克儘管正和佩里克及黑臉胡米加一起舉重,可是一直看著艾貝托醫生和理查,數著他們跳繩的時間。「三十下仰臥起坐,重複三次。開始,快點,你們這兩個化石。」
「紅頭髮的,以她的狀況,整個下午都這樣跳舞,太胡鬧了。」醫生邊往手上擦肥皂,邊以極為自然的語調對他說:「差點沒流產。你去告訴她,不要束腰帶,更不能束得那麼緊。她懷孕多長時間了?三個月?四個月?」
「老傢伙,做十分鐘暖身,活動活動關節。」教練命令艾貝托醫生。
唯一不肯離開的是老維南茜婭,瑪嘉麗塔幾乎不得不拖她出去。艾貝托醫生回到床邊,靠著艾麗雅妮妲坐下。透過長長的黑睫毛,艾麗雅妮妲茫然而恐懼地看了他一眼。他親親侄女的前額,邊為她量體溫邊笑著對她說:「沒什麼,不要害怕。脈搏跳得有點快,呼吸困難。」醫生發現她的胸部束得太緊,於是幫她解開了鈕釦。
他快窒息了。離開接待廳,穿過一陣陣照相機的閃光、摩肩接踵的賓客和一聲聲的招呼,好不容易走到了花園。那裡每平方公分土地上站的人少一些,讓他至少還能呼吸。他喝了一杯酒,擠進一群醫生中間,這些醫生都是他的朋友,拿他妻子的外出旅行沒完沒了地開玩笑:梅塞德斯不會回來了,她會隨某個法國佬留在那裡;瞧他額頭已經冒出角來了。怎麼今天大家都要拿他開玩笑?艾貝托醫生任他們講著,想起了健身房的事。在數不盡的人頭上邊,他不時瞥見理查。理查在接待廳的另一端,站在說笑的男男女女中間,繃著臉皺著眉,像喝水似的一杯杯灌著香檳。也許他捨不得艾麗雅妮妲下嫁安圖涅斯,醫生想,或許他也但願妹妹能找個更匹配的人。不,比較有可能的是他正經歷某種自我認同危機。艾貝托醫生想起他在理查那個年齡也經歷過這種困難的轉變階段,當時他在醫學和航空工程學之間猶豫不決。(他父親最終用很有分量的理由來說服他:在祕魯,航空工程師如果有出路的話,那只能是去做風箏或模型飛機。)也許羅貝托只顧埋首於自己的生意中,無暇為兒子出點主意。艾貝托醫生本著他的慷慨(這種慷慨使他得到眾人的普遍讚賞),決定要找一天邀請侄子到家裡來,以處理這件事所需要的高超技巧,巧妙地把事情了解清楚,找出幫助侄子的辦法。
這時,彷彿被眼鏡蛇致命地咬了一口,艾貝托醫生一驚,腦子裡閃過一個可怕的疑問。他顫抖了一下,覺得浴室裡的寂靜有如電流一般;他從鏡子裡看到紅頭髮新郎目瞪口呆,表情扭曲,嘴角歪斜地僵住,臉色像屍體一樣蒼白。
理查那雙流露出殺機的眼睛左顧右盼,不知看著什麼地方。他聲音粗啞、緩慢地回答,一字一字說得非常清楚,每個字都懷著深仇大恨:「殺了那個紅頭髮的。」停了一會兒,突然又補上一句:「或者殺了我自己。」說這句話時甚至都破音了。
「不好意思,伯父。」理查吃了一驚,回過神來,臉脹得通紅,彷彿做了見不得人的事給人逮個正著。「我在想事情。」
醫生摸摸艾麗雅妮妲的頭髮,為了讓她在父母進來前平靜下來,問了她幾個關於蜜月旅行的問題,她有氣無力地回答。他對侄女說,能去一次這樣的旅行是一個人最幸福的事情;他由於工作繁忙,從來沒能騰出時間去這麼多國家玩,甚至將近三年沒去倫敦了,儘管那是他最喜歡的城市。他看到艾麗雅妮妲趁著他在說話,偷偷將腰帶藏了起來,換上浴袍,把一件裙子、一件領口和袖口都有繡花的上衣及一雙鞋子放在椅子上,而後又在床上躺好,蓋上被子。醫生心想是不是乾脆和侄女把話說開,告訴她旅行途中應該注意些什麼更好。但是,他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可憐的新娘會很不好過,會覺得非常難為情。再說,已經這麼長一段時間,她一定暗地裡看過醫生,完全清楚應該怎麼辦。但不管怎麼說,腰帶束得那麼緊是危險的,真的會出問題,也可能對嬰兒有傷害。想到天真無邪的的小侄女如今已為人母,他心裡一陣感動。他走到門口,打開門,為了讓新娘聽見,故意高聲地安慰等在外面的家人說:「她比你們和我都健康,可是累壞了。派人去幫她買點這種鎮靜劑,讓她休息一會兒。」
叔侄倆走進健身房時,把擔任教練視為天職而不僅為糊口的科克正在指導黑臉胡米加。他指著胡米加的肚子發表高論:「不管是在吃飯、工作、看電影、上你老婆,還是喝酒,一生中的每分每秒,如果可能,甚至在棺材裡,都要縮小腹!」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