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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樓

作者:巴爾加斯.尤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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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

第三章

當船隻僅剩下在河上閃爍的一點白色亮光的時候,中尉才結束他的告別。幾個警察把手提箱扛上肩,爬上碼頭,走到聖瑪麗亞.德.湼瓦廣場停了下來。軍曹指著遠方的幾座小山包:在那幾個樹木稠密的山包之間,閃耀著幾堵白牆壁,幾幢白房子,那就是修道院,我的中尉,滿是亂石的山坡一片荒涼,那就是人們所說的齋舍。那裡住著一些修女,我的中尉,左邊是一座小教堂。印第安人的身影在村裡走來走去,茅屋的屋頂是用纖維編織成的,彷彿一個個帶風帽的大斗篷。幾個滿身泥巴、眼睛無神的女人在兩根光禿禿的樹幹底下研磨著什麼。他們繼續朝前走去,中尉把臉轉向軍曹:他幾乎一直未能跟西普里亞諾中尉交談,為什麼不等到預定日期呢?可是,如果不搭船的話,恐怕得等一個月,我的中尉,為了出發,他簡直發瘋了,西普里亞諾中尉。請不必擔心,軍曹馬上就會把情況告訴你的。「黃頭髮」把一隻小提箱放在地上,指著一座茅屋說:那裡就是,我的中尉,秘魯最可憐的警察局。「胖子」說:對面的那座茅屋,大概就是你住的房子了,我的中尉。「小個子」接著說:將派人為你找兩個阿瓜魯納女佣人來。「黑子」說:在這個偏僻的鎮子裡,女佣人是唯一被唾棄的人。從一根木柱旁邊走過的時候,中尉敲了一下掛在木柱上的盾牌,盾牌發出一種金屬的聲音。茅屋的狹窄樓梯沒有欄杆,地板和牆板粗糙不平。頭個房間裡有幾把草椅子,一張寫字檯,一面褪色的旗子。房間深處有一道開著的門,四張吊床青,幾支步槍,一個小爐灶,一個垃圾箱。多麼簡陋啊!中尉喝杯啤酒嗎?啤酒也許够涼了,打早晨就放在水桶裡冰著了。中尉答應了。「小個子」和「黑子」離開了茅屋。鎮長是叫堂法比奧,庫埃斯塔嗎?是的,他是一位挺和善的小老頭兒,不過中尉回頭再去拜訪他吧,這個時辰他在睡午覺。他們拿著杯子和酒瓶回來了。大家開始喝啤酒。軍曹為中尉的健康乾杯。警察們詢問著利馬,中尉想知道聖瑪麗亞.德.湼瓦鎮的人怎麼樣,誰是什麼人,修道院的修女是善良的嗎?瓊喬是不是叫人傷腦筋。他們這樣交談著,直到天黑。中尉想休息一會兒。他們已經吩咐帕雷德斯準備晚餐,我的中尉,專門為你接風;「黃頭髮」是小酒館老闆,我的中尉,他說大家都在那裡吃;「黑子」還是一位木匠,「胖子」說是半拉傻子。人們會向你介紹,那位帕雷德斯是個好人。警察們把手提箱送到對面那座茅屋去,中尉打著呵欠跟著他們走進茅屋,倒在房子中央的破床上。他用有氣無力的聲音把軍曹打發走。他就那樣躺著脫掉了便帽和鞋子。房間裡散發著塵土和黑菸草的氣味。家具不很多:一個衣櫃,兩條小板凳,一張桌子,一個掛在屋頂上的燭台。窗子上裝著鐵欄。那幾個婦女仍然在廣場上研磨著。中尉站起來,另一個房間是空的,有一道小門。他打開了它:裡面的地面比外頭低二米,被雜草覆蓋著。離開茅屋幾步遠,就有茂密的樹林他解開褲鈕小解。當他回到頭一個房間時,軍曹又在那裡等他了:那個討厭的人又來了,我的中尉,是個阿瓜魯納人,叫胡穆。翻譯官:他說魔鬼,阿瓜魯納人說士兵扯謊,他提到利馬課本,利馬政府,老爺。阿雷瓦洛.本薩斯,望著上空,用雙手捂著眼睛;他不是什麼傻瓜,堂胡里奧,那個異教徒想叫人相信他瘋了。但是堂胡里奧.雷亞特吉搖頭否認:不是這樣,阿雷瓦洛,他一天到晚重複他的老調,他都把那些話背熟了。由於識字課本,他的腦袋裡裝進了某種東西,可是什麼鬼理解他呢。微紅色的熾熱的太陽擁抱著聖瑪麗亞.德.湼瓦鎮,士兵、印第安人和主人們聚集在卡皮羅納樹下眨眼,冒汗,低語交談。曼努埃爾.阿吉拉用一把草扇子搧著:你很累嗎,堂胡利奧?在烏拉庫薩,給你們很多工作嗎?請等一會兒,他會平靜地講給你們聽的,現在雷亞特吉得到修道院去一下,馬上就回來。他們同意了:他們將在鎮公所等他,基羅加上尉和埃斯卡維諾已經在那裡了。翻譯官:他說他們去了回來,回來又去,領航員逃跑了,他說要回烏拉庫薩家鄉,他說政府、旗子活見鬼。曼努埃爾.阿吉拉用扇子像盾牌似地遮著太陽,即使這樣.他還是在流汗:別管他,是他自己願意,是自作自受,翻譯官,把這話翻譯給他聽。中尉不慌不忙地扣著褲子鈕扣。軍曹在房間裡踱步,雙手插在褲袋裡:瞧他第一次來的時候那副樣子,我的中尉,有許多次了,直到有一次西普里亞諾大發雷霆,把他嚇壞了,那個異教徒才不再來了。可是他知道什麼呢,也許知道西普里亞諾中尉要離開聖瑪麗亞.德.湼瓦,所以跑來試試能不能同新來的中尉拉上關係。中尉結好了鞋帶,站起來。起碼可以跟他談談吧?軍曹打了個含糊的手勢:他倒不是多麼可惡,不過這一層是不錯的:他態度頑固,像一匹母騾,誰也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那場糾葛是什麼時候?是在堂胡利奧.雷亞特吉當鎮長的時候,是在湼瓦設立警察局以前。中尉氣憤地關上了茅屋的門,真是太過分了,來這兒還不到兩小時就來找麻煩了,瓊喬不是可以等到明天麼,嗯?翻譯官:他說「魔鬼德爾加多班長!魔鬼阿特米奧上尉!」我的班長。但是羅伯托.德爾加多班長不生氣,跟士兵們一樣笑著,一些印第安人也在笑:讓他繼續咒駡好了,他和上尉,讓他繼續罵好了,看誰笑到最後。翻譯官:他餓了,我的班長,他在噁心,真見鬼,他肚子咕咕叫,我的班長,他說他口渴,給他水喝嗎?不,先讓他喝班長的尿吧。他提高了嗓門:誰要是給他水喝或給他飯吃,誰就是跟他串通,把這話翻給聖瑪麗亞.德.湼瓦的所有異教徒聽,因為他們可能裝傻或扮一副笑臉,但是心裡是不滿的。翻譯官:他罵他媽的了,我的班長,駡埃斯卡維諾那個魔鬼。他在辱駡。現在士兵們只是微笑,偷偷地望著班長。他的話很對,讓他再一次娘吧,他會看到他低頭的時候。一個瘦削的,青銅色皮膚的人向他們走來,脫下了草帽。軍曹介紹說:這是阿德里安.湼維斯,我的中尉。他懂阿瓜魯納話,有時候為他們當翻譯,是當地最出色的領航員,兩個月以前就在警察局裡工作了。中尉和湼維斯握了手,「黑子」「小個子」、「胖子」和「黃頭髮」離開了寫字檯。這位就是,我的中尉,這位就是異教徒當地這樣稱呼瓊喬人——軍官微笑了:他本以為這些人的頭髮會留得長長的拖到腳部,休想看到一個禿頂。一蓬細長的絨毛覆蓋著胡穆的頭,一道筆直的、玫瑰色的傷疤把他的窄小的前額分為兩半。他是中等身材,體格肥胖,穿著一件從腰部達到膝蓋的破短褲,在他那無絨毛的胸前一個深紫色的三角形連著三個均稱的圓盤;他的顴骨上劃著三條平行線。嘴巴兩邊同樣劃著記:兩個黑色的小X形。他表情平靜,但是眼睛是閃著不馴服的光芒,並且有幾分激動。自從那次給他剃了光頭,他自己一直剃光頭,我的中尉。非常奇怪的是,除了動他們的假髮,動什麼他們都不疼。了解情況的湼維斯能够解釋這一點,我的中尉:這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他們在等你來的時候談論的正是這件事。軍曹想看看是不是堂阿德里安會跟異教徒達到彼此理解,因為上一次是巫師帕雷德斯當翻譯,結果誰也沒聽懂。「胖子」說,那是因為酒鋪老闆假裝懂阿瓜魯納話,這不對,他只是說話詞不達意。湼維斯和胡穆吼叫起來,並且揮著手,中尉,不把被奪走的,一切東西還給他,他不能回烏拉庫薩,但是他想回去,所以他剪掉了長髮,為的是不再回來,也不想再回來。「黃頭髮」說,這不是一件荒唐的事嗎?不錯,那麼現在就叫他解釋清楚吧:他究竟要求把什麼東西還給他。領航員湼維斯走到阿瓜魯納人面前,指著中尉對他吼叫,一面打著手勢。胡穆一動不動地聽著,突然表示同意,吐了口唾沫:住口吧!這兒不是豬圈,請不要吐痰。阿德里安.湼維斯又把帽子放下,為的是讓中尉看到,他說的是真話。軍曹說,這是瓊喬人的習慣,講話的時候不吐唾沫就是說謊。中尉不同意,要是這樣的話,中尉會用唾沫把他泡起來的。大家本以為湼維斯不會吐痰。胡穆交叉起雙臂,胸前的圓盤變了形,三角形也皺了起來。他開始激昂地講話,幾乎沒有停頓,同時繼繼向四處吐著唾沫。他始終用眼睛注視著中尉。中尉用腳後跟敲著地板,老大不高興地望著每口唾沫劃出的弧線。胡穆揮著雙手,聲調十分有力。翻譯官:他說他媽的,雷亞特吉的士兵搶劫烏拉庫薩人的橡膠和姑娘,我的班長。他激動極了!為了遮擋陽光,保護眼睛,羅伯特.德爾加多班長把一個女基督徒拉出來,讓她站在他面前:讓他繼續演下去吧,讓他嚎叫吧,會叫人笑破肚皮的。問問他,他是從哪兒學來這麼多無禮舉動的呢。翻譯官:他說契約就是契約,已經準備好了,埃斯卡維諾老闆,明白嗎,已經準備好了。他說他要下來,我的班長。士兵們在脫衣服,有的已經向河邊跑去,但是德爾加多班長仍然站在卡皮羅納樹下:下來?做夢也休想,讓他站在那兒,讓他感謝阿特米奧.基羅加是好人吧,好像虧了他人們才記起他的一生的。他怎麼不對他駡娘了,嗯?讓他勇敢點,在正瞧著他的同鄉們面前充當好漢吧。翻譯官:他說好吧,婊子養的,我的班長。讓他再一次,讓他重新罵娘吧,班長就是為了這個才留在這兒的。中尉叉起雙腿,把頭向後仰著:荒唐的故事,沒頭也沒尾。這個傻瓜在談論什麼識字課本呢?是幾本有插圖的書,我的中尉,是為了向野蠻人灌輸愛國思想的;鎮公所裡還存有幾本,不過被蟲蛀壞了,堂法比奧可以教他們。中尉遲疑不決地望著警察們,阿瓜魯納人和阿德里安.湼維斯還在用不高的聲音吼叫著。中尉問軍曹說,拐姑娘的事是真的嗎?胡穆:姑娘!你們太粗暴了,他媽的!「胖子」噓了一聲,因為中尉在講話。軍曹哼了一聲:天曉得,這裡天天都有人拐騙姑娘,可能是真的,不是傳說聖地亞哥那幫強盜變成了她們的情夫了嗎?但是這個異教徒把問題攪亂了,叫人不明白,識字課本跟他要求收回的橡膠和拐騙姑娘的事有什麼相干呢,這個傢伙的頭腦裡有一堆希奇古怪的想法。「小個子」說,如果是士兵們幹的話,他們就跟此事毫無關係,他為什麼不抱怨博爾哈的警備隊呢?他們二人吼叫著,打著手勢,領航員湼維斯:他去過兩次,沒人理他,中尉。「黃頭髮」:時間這麼久了,再提此事是令人氣憤的,中尉,早就該把它忘掉了。他們吼叫著,打著手勢,湼維斯:在他的村裡,人們會怪罪他,沒有橡膠皮革、識字課本和姑娘,他不願回烏拉庫薩,好讓大家看到,胡穆是有道理的。胡穆又說話了,這會兒講得很慢,沒有揮舞雙手。兩個小小的X形隨著他的雙唇運動,彷彿兩個不能完全轉動起來的螺旋槳,轉起來又倒回去,再轉起來,再倒回去。現在他在講什麼,堂阿德里安?湼維斯:他在回想往事,同時也是在咒罵那些吊他的人。中尉停下用腳拍打地板的動作,問:吊過他嗎?「小個子」含糊地指指聖瑪麗亞.德.湼瓦廣場:在那些卡皮羅納樹上吊過,我的中尉。帕雷法斯可以講述給你聽,他當時在場,他說像一條白切魚,白切魚就是這樣吊起來晒乾的。胡穆發出一陣吼叫聲,這一次沒有吐唾沫,但是表情非常激怒,因為他對他們講了事實:他曾被吊在卡皮羅納樹上,中尉。軍曹對這樣的故事卻滿不在乎。中尉:是事實嗎?翻譯官:他說是皮魯人!他媽的皮魯人!我的班長。但是德爾加多班長已經知道,他不需要給他翻譯這個,他不說異教徒的話,可是他有耳朵:你以為他是個可憐的跛子嗎?哼,先生,中尉敲桌子了,哼,多麼可惡!看來事情是永遠完不了的。皮魯人的意思是秘魯人,對嗎?這些就是事實嗎?翻譯官:他說這比流血、死人還嚴重,我的班長。博尼諾.佩雷斯和特奧菲洛.卡尼亞,他不懂,我的班長。但是德爾加多班長卻懂得:這是那些破壞分子的名字。他們住得很遠,高興的時候才招呼他們;倘若他們也到這兒來,就把他們吊起來。「黑子」坐在寫字檯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其他警察仍舊站著,我的中尉,據說這是一種懲罰。所有的主人和士兵都很氣憤,想消滅他們,但是當時的鎮長堂胡利奧.雷亞特吉阻止了他們。那些傢伙是什麼人呢?不曾回這兒來嗎?好像是一些煽動者,被認為是一些強者,我的中尉。在烏拉庫薩,人們很注意他們,異教徒變得很厲害,他們詐騙了向他它買橡膠的老闆。「胖子」說,是一個叫埃斯卡維諾的人。胡穆說:埃斯卡維諾!他吼叫著,他媽的!中尉發出噓聲,湼維斯叫他住口。那個傢伙在哪兒?可以跟他談談嗎?相當困難,我的中尉,埃斯卡維諾已經死了,不過堂法比奧了解他,最好找他談,他會把詳情講給你聽的,再說,鎮長又是堂胡利奧.雷亞特吉的朋友。那些事件發生的時候,湼維斯也沒有在這兒嗎?他沒有在這兒,中尉,他只在聖瑪麗亞.德.湼瓦逗留了兩個月,從前他住得很遠,住在烏卡亞利。「黑子」:他們不光詐騙他的老闆,還有那個博爾哈的班長的事兒,兩件事情連在一起。翻譯官:他說德爾加多班長是魔鬼!他媽的!德爾加多班長把他的手指全伸開,亮出十個指頭:表明胡穆十次闖過他媽的了,他做了統計。要是他願意,他可以繼續盡情取樂。他留在這兒是為了繼續讓他罵娘。是的,一個要去巴瓜休假的班長,隨行的有一位領航員和一個勤務兵。到了烏拉庫薩,阿瓜魯納人襲擊了他們,用棍子打了班長和勤務兵,領航員不見了,有的說被殺死了,有的說趁機會逃走了,我的中尉。所以才成立一個討伐隊,包括博爾哈的士兵和本地的軍官,所以才把他帶到這兒來,吊在卡皮羅納樹上示眾。情況大體上不是這樣嗎,堂阿德里安?領航員表示同意,軍曹,這就是他聽到的情況,不過他為什麼不在那兒,天才曉得。啊哈,啊哈!中尉望望胡穆,胡穆望望湼維斯,當時他不像看起來那麼神聖。領航員吼叫著,烏拉庫薩人反駁著,他言語粗魯,打著手勢,同時吐著唾沫,頓著腳:他講的情況不相同,中尉。中尉自然要問:我的朋友理解得如何?翻譯官:他說班長搶了東西,他們要他交出來,領航員泅水逃走了,老闆是販賣橡膠的騙子,所以他們不願意賣給他。可是中尉好像沒有聽,他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阿瓜魯納人,又奇又有些驚奇:吊了他多久,軍曹?一天,士兵們抓住了他,後來打了他幾鞭,巫師帕雷德斯這樣說。「黑子」說就是博爾哈的那個班長打的他。「黃頭髮」說他是為報復烏拉庫薩的異教徒打他的那些鞭子,中尉。胡穆向前走了一步,站到了中尉面前,吐著唾沫。現在他的表情幾乎是笑容可掬,他的黃色的眼睛狡猾地轉動著,一副嘲諷的怪相使他的嘴唇裂開。他摸了摸額上的傷疤,像個幻想家似地緩慢而禮貌地轉過身子,露出了後背:只見幾條胭脂紅色的、筆直的、平行的閃光的道道從肩部一直劃到腰部。這是他的又一次發瘋,我的中尉。他每次來這兒,總要這樣亂抹一氣。「小個子」說,只有他才這樣做,因為阿瓜魯納人沒有塗背的習慣。「黃頭髮」說,博拉人倒是有這種習慣,背部、腹部、雙腳、屁股,渾身都塗抹。領航員湼維斯:為了不忘記他挨的皮鞭,他就這樣進行解釋。阿雷瓦洛.本薩斯的眼睛乾涸了:他在那上面早已烤得頭昏腦脹。他在嚷。他在嚷什麼?皮魯人,阿雷瓦洛。基胡利奧.雷亞特吉把背靠在卡皮羅納樹上,整個旅途他是叫嚷著「皮魯人」度過的。羅伯托.德爾加多班長表示同意。先生,他不住地咒罵所有的人:上尉、鎮長和他自己,什麼也不能打掉他的氣燄。堂胡利奧.雷亞特吉迅速向上面瞥了一眼。他的氣燄會被打下去的。當他低下頭來的時候,眼睛潮溼了。要稍微忍耐一下,班長,太陽多毒啊,簡直把人晒昏了。翻譯官:他說他的頭髮,識字課本,姑娘,先生。他搖搖晃晃地講著。曼努埃爾.阿吉拉:他好像醉了。他們喝醉了的時候,就是這樣胡言亂語,不過最好一下說清楚,他們在等他們,你希望他伴你到嬤嬤們那裡去嗎?不,還不是嬤嬤們揮手的時候,我的中尉沒看見她們是外國人嗎?但是巫師帕雷德斯說,安赫利卡嬤嬤——亞松森嬤嬤已經去世,現她是修道院最老的——已經連夜趕到廣場來要求把他放下來,甚至和士兵們吵了一架。人們同情這個老太太,她是最愛抱怨的女人,已經皺紋滿面了。「黑子」:最後人們用滾熱的雞蛋燙壞了他的膈肢窩,就是那個班長,燙得他拚命跳著。胡穆:他媽的,皮魯人!中尉又用腳跟磕起地板來。這不是辦法,活見鬼。他用手指節敲著寫字檯。他們做得太過分了,只是他們現在怎麼辦呢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他說什麼?他說,無論如何要把搶走的東西還給他,中尉,他還說他要去烏拉庫薩。軍曹:沒有對他說他太固執了嗎?那些橡膠也許做了鞋底,獸皮也許已經做了提包、提箱,誰也不知那個姑娘在那裡,人們已經向他解釋了上百次,我的中尉。中尉在思考,一只拳頭支著下頜:他可以隨時前往利馬,向內閣提出要求,也許印第安人事務管理局可以賠償他的損失。喂,湼維斯去提醒他一下。他們在吼叫著,突然胡穆屢屢點頭表示同意。利馬政府!警察們微笑著,只有領航員和中尉面孔嚴肅:利馬識字課本!軍曹把交叉的雙臂放下。沒看到他是一個野人嗎,我的中尉?他的頭腦怎麼裝進這麼多事情,對他來說,利馬或內閣意味著什麼呢。然而阿德里安.湼維斯和胡穆還在起勁地吵嚷著,輪番地吐著唾沫、打著手勢,阿瓜魯納人時而沉默,閉上眼睛,好像在思考,然後指著中尉謹慎地說幾句話:需要陪他去嗎?老兄,要是願意到利馬逛一逛,那就太美了,不過不可能。現在胡穆指著軍曹。不,不,中尉也好,軍曹也好,警察們也好,湼維斯,都沒有辦法,讓他去找那個雷亞特吉,回博爾哈或別的地方去吧,警察局不會把埋葬的人掘出來的,對嗎?不會這樣解決往年的糾紛的,對嗎?他困倦極了,他沒有睡覺,軍曹,一下把事情結束吧。另外,如果鞭打他的人是警備隊的士兵和本地當局,誰會同意呢?阿德里安.湼維斯用眼睛詢問軍曹,最後你對他說了什麼?又問中尉:這一切呢?中尉打著欠,懶洋洋地咧開一張沮喪的嘴巴。軍曹把身子俯向他:最好對他說「好吧」,我的中尉。可以把橡膠、皮革、識字課本、姑娘、他要求的一切,全還給他。「胖子」說,你怎麼啦,我的軍,既然埃斯卡維諾已經死了,誰把東西還給他?「小個子」說,這不屬於他的收入嗎,嗯?軍曹說,為了更保險,可以給他開張證明。已經這樣替西普里亞諾中尉做過一次了,我的中尉,結果很好。他們在證明上蓋一個印就妥了:現在你就拿著這個去找雷亞特吉先生和埃斯卡維諾魔鬼,讓他們把一切還給你。「黑子」說,讓一個道地的跛子去,我的軍曹?但是,這些辦法不能使中尉信服。關於這件早已過去的事情,他不能簽署任何證明,另外,但是軍曹說,不過是一頁新聞紙,簽上個假名字,這樣他就可以放心地走了。這種人是固執的,不過他們相信別人的話,可以幾個月、幾年地尋找埃斯卡維諾和雷亞特吉先生。好吧,現在給他一點吃的,讓他去吧,誰也不要動他一手指頭,上尉,請讓他自己再重複一遍,上尉很高興,堂胡利奧,叫班長來:明白嗎?懲罰已經結束了,不準動他一手指頭,堂胡利奧.雷亞特吉:重要的是要他回烏拉庫薩。不能再鞭打士兵,永遠不能欺騙老闆,如果烏拉庫薩人表現好,基督徒們也會表現好;如果烏拉庫薩人表現壞,基督徒們也會表現壞的。請把這句話翻譯給他聽。軍曹發出一聲大笑,使他的滿臉充滿了歡樂:你對他說了什麼話呀,我的中尉?不錯,大家把他擺脫了。可是,軍官不喜歡這樣,他不習慣這樣一些手續。「胖子」說,山區不是利馬,我的中尉,在這裡必須跟瓊喬人鬥爭。中尉站起身,軍曹,頭腦裡反復思考著這個計策,不要把他叫醒,即使天塌下來。睡覺以前,你不再喝一杯啤酒嗎?不,那麼給你送一罐水來?過一會兒吧。中尉對警察們揮手招呼了一下,走出去了。聖瑪麗亞.德.湼瓦廣場上擠滿了印第安人,坐在地上研磨東西的婦女們圍成一個大圈,有些婦女抱著吃著奶的嬰兒。中尉停在一塊石頭上,用手遮著太陽,望了一會兒卡皮羅納樹。它們又粗壯,又高大,十分魁偉。一隻狗從他身邊走過,中尉用目光跟蹤著牠,於是他看見了領航員阿德里安.湼維斯。他向他走去,手裡拿著扯碎的灰白色的新聞紙。中尉:他不像軍曹說的那麼腿跛,他把紙扯碎了,扔在廣場上。這是他剛才揀到的。

「不過,『胖子』在山上工作多年了。」軍曹說,「他有經驗,我的中尉。為什麼不把『小個子』留下呢,他又病又弱?」
堂法比奧狡猾地眨了眨一隻眼:「可是新部長是堂胡利奧的朋友啊,朋友。他提供了一切方便你們不是單獨去,而是要跟博爾哈警備隊的士兵一道去。他們已經接到了命令,中尉。」中尉呷了一口酒,唉,他無精打采地同意了:「好吧,那只是一回事。」不過他還不清楚,茫然地搖著頭,「這件事現在就好像是拉薩羅復活,堂法比奧。我們祖國的事情就是這個樣子,中尉,他想幹什麼呢,那位部長一拖再拖,他相信只能損害堂胡利奧,卻沒有想到對所有的人帶來了多麼可怕的損失,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對嗎?」
等他回來的時候,他們就結婚,親愛的。他的聲音嘶啞了,接著笑起來,像個白癡。拉莉塔則叫著,張著手臂跑到光閃閃的平臺上。博尼法西亞迎著她走去,兩人擁抱起來。領航員湼維斯握著軍曹的手,軍曹用失常的聲調說著話,堂阿德里安,他有點激動,我希望你們做證婚人,當然囉,你已經看到,拉莉塔太太,他已經掉進你的陷阱,拉莉塔一開始就知道,軍曹是一個正直的基督徒,就讓她擁抱了他。他們將舉辦盛大節目,你會看到他們將怎樣慶祝。博尼法西亞不安地擁抱軍曹,擁抱拉莉塔,吻了領航員的手,把孩子們舉起來。他們是很願意做證婚人的,軍曹,今天晚上你在這兒吃飯吧。綠色的眼睛閃耀著。拉莉塔說,就在這旁邊為他們安個家,他們愁眉苦臉,別人將幫助他們,他們會快活的。軍曹必然十分照顧她,太太,他不願意在他出差的時候她看見任何人。拉莉塔,當然,連門口也不會去的,她會被拴在家裡的。
「我們還是離開吧,讓他自己留在這兒,我們去把『青樓』燒掉。」何塞菲諾說,「兩罐頭汽油、一根火柴足够了,就像加西亞神父幹的那樣。」
「連軍曹也會得到好處的。」鎮長回答,同時高興地拍著手,「當然囉!我不是對二位說過堂胡利奧和新部長是朋友嗎?」
「直到這時他一直沒有理會喧鬧聲,很平靜地跟他的朋友交談著。」博拉斯說。
軍曹翻遍了衣兜,但是他的紙菸卻在桌上。他燃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接著吐出一團烟霧。一隻蒼蠅在烟霧裡痛苦地飛了一陣兒,嗡嗡地叫著逃走了。
「還是留『胖子』吧,」中尉說,「不要這麼不高興。我同樣也不喜歡這個蠢人,不過你經聽到鎮長說了,這次旅行回來後,運氣立刻會改變,我們將離開這兒。你去叫湼維斯吧,其他人也一塊帶到我家來,研究一下工作計劃。」
「你不累嗎,師傅?」霍文說,「快七點了,我們可以走了。」
「因為我病了,在發燒。」領航員說,「吃什麼都吐,頭暈腦脹。」
「我打聽到了到湼維斯家去的那個女人。」「胖子」吐了幾顆黑色的番木瓜籽,用手帕擦了擦汗津津的臉,「就是那天晚上引起我們那麼大好奇心的那個。」
「先是跟在酒鬼們後面跑,現在又幹這個。」軍曹說,「這個季節去聖地亞哥對我沒有好處,那將是對筋骨的可怕的折磨,我的中尉。你想把誰留在局裡呢?」
「從大清早。他從他的莊園前面來,穿著皮靴、馬褲,帶著手槍。」
「你們真好客,真和氣。」豎琴師說,「你們把我拉到你們的桌邊,敬了我一杯啤酒。」
麗塔、桑德拉和馬里維爾踮著腳尖向酒吧間走去,霍文和博拉斯用身體保護著豎琴師,他正坐在一條小板凳上表情平靜地開始調節豎琴的栓軸。塞米納里奧繼續說著。他也是一個膽小鬼,搖搖擺擺地向前走著,他善於尋開心,拍著胸脯,但是他勤勞,他平掉了他的田地上的高坎兒,他不喜歡流浪漢,不喜歡養得胖胖的、在紫羅蘭色燈光下饒舌的人,坐等餓死的人,那些裝瘋賣傻的人。
「他不僅厚顏無恥,而且虛偽,是個無賴。」瓊加說。
誰找他們家的麻煩啦?不過,瘋子才不利用這個機會,我的軍曹。他們倆的事情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所以他們就成了好朋友,對嗎?「胖子」先跟她幹,平分秋色,明白嗎?然後再讓給他同意嗎?但是軍曹開始咳嗽了,他不願意那樣分配。他從鼻孔和嘴裡吐著烟霧,他媽的,為什麼該他吃殘羹剩飯呢。
「別胡扯了,快吃吧,不然我就叫你們出去。」瓊加說,然後轉向樂隊:「怎麼不演奏了?」
「巡邏隊,就是說,利圖馬加兩個警察,野妞兒。」博拉斯說,「他們每天晚上到這兒來。」
「我們把他們贏得淨光,桑德拉,我對你發誓。運氣幫了我們的忙。」
「我們早知道你有力氣,但是這不是欺侮我們的理由。」
在中午的白亮耀眼的光輝照耀下,「青樓」門窗緊閉,彷彿一幢荒涼的居所。長滿草的牆壁在陽光下柔和地閃光,街角那部分牆壁模模糊糊,像一隻受傷的鹿面對著慢慢走近的人群,在周圍的平靜氣氛中顯露出某種無法防衛、膽怯而馴服的神情。加西亞神父和婦女們來到門前,喊聲停止了,人群頓時安靜下來。但是這時傳來了尖叫聲。正如被大水淹沒了迷宮的螞蟻不得不逃走似的。「青樓」裡的女人湧來了,她們推推撞撞,大聲呼號,亂抹著脂粉,衣著凌亂不齊。加西亞的聲音提高了,在人海上空回響。在起伏滾動的人海中,千百隻手臂伸出來,抓住那些女人,把她們打翻在地,在地上痛打一頓。隨後,加西亞神父和婦女們便衝進「青樓」,幾秒鐘就把它佔據了。破壞的巨大聲響從裡面傳出來:摔碎杯子、瓶子,砸毀桌子,扯爛床單和帷帘。無所不到的破壞的洪水從一層開始,波及到二層和頂樓。空中飛舞著花瓶、便盆、衣盆、托盤、碟子、破椅墊、家具。萬歲的歡呼聲祝賀著每一件劃著弧線、落在沙地上的投擲物。許多圍觀者甚至婦女在爭奪東西和首飾,發生了衝突、爭吵和野蠻的對話。在混亂中,那些被打傷的女人不出聲地站在那裡,還在哆嗦,有幾個女人倒在別的女人的懷裡,哭著,彼此安慰著。「青樓」在燃燒在慢慢翻挨著升向皮烏臘天空的灰色煙霧裡,跳動著絳紫的、不斷移位的熊熊火焰。人群開始撤退,叫嚷聲漸漸平息,加西亞神父和婦女們猛烈地咳嗽著、被煙熏得淌著眼淚從「青樓」的門口向外跑著,離開了現場。一群群的人從老橋的欄杆、堤岸、教堂鐘樓、屋頂和陽臺上觀賞著這片火海:一條肉色和藍色的七頭蛇在淺黑色的篷帳下噼啪發響。直到苗條的角樓傾倒下來,木炭木片和灰燼被微風吹到河上灑落了一陣後,警察和治安警察才趕來。他們夾雜在婦女們中間,像其他人一樣,面對這片火景束手無策,行動遲緩,惶然不安,神情迷惘。突然人們用肘推碰起來,活動https://m•hetubook•com.com起來,婦女和乞丐們低聲私語,他們說:「他來了,他到這兒來了。」
是的,今天早晨,他們立刻通知了堂法比奧。堂胡利奧總是說那位部長正在攻擊這件事情,是我的死敵,他永遠不會得逞的。這是一點兒不錯的,大家已經看到,他改組了内閣,命令飛也似地傳來了。
「和博爾哈警備隊的人一塊去。」軍曹說,「可是你們為什麼這麼恐懼?沒有危險,我們將去很多人。也許那些強盜已經老死了呢。」
「我當時喝醉了,從河堤上看見了火焰。看見人們披著粗麻布、提著水桶奔跑。」何塞菲諾說,「你為什麼不給我們講呢,豎琴師?過了這麼久,你怕什麼呢?」
堂安塞爾莫把兩個手指放到嘴上,表示要抽菸。霍文遞給他一支菸,博拉斯為他燃上。瓊加已經把大廳的燈光熄滅,陽光從窗口和裂縫裡傾泄進來。牆上和地上有黄色的斑痕,屋頂上的鋅板閃著光。不可征服的人們堅持著:真的有幾個女人燒死了嗎?真的是婦女們把「青樓」燒毀的嗎?他在裡頭嗎?加西亞神父這樣做是純粹出於敵意,還是出於宗教需要?真的是堂娜.安赫利卡救出瓊吉塔而未被燒死嗎?
「哦,是嗎?」軍曹說,「她是誰呢?」
「我們去告訴給我們講故事那個老人。」「猴子」說,「我們請他喝幾杯啤酒。」
「這個時候,多麼不可思議啊,軍曹!」拉莉塔把身子俯在樓梯扶手上,正在把頭髮擦乾她的臉上、胳膊和衣服上滴著水,「不過,來,上來吧,軍曹。」
博尼法西亞十分嚴肅地察看著軍曹的面孔,她的神態顯得有點恐懼和惶惑。軍曹向她走了一步,博尼法西亞的眼睛惶恐不安,但是她沒有動,軍曹舉起一隻手,抓住她的肩頭,「親愛的,我不願意她跟『胖子』說話,也不願她跟任何基督徒說話,拉莉塔太太。」
「不過,堂阿德里安,」軍曹說,「不要這樣說,你怎麼說病了呢。為什麼不願去呢?」
「看見嗎?他像往常那樣在裝傻。」何塞菲諾說,「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我記得燒焦的氣味,」何塞菲諾說,「看見了冒烟,許多角豆樹變成了木炭。」
「平塔多就住在那下面。」阿德里安.湼維斯指著淹沒在霧裡的河流說,「他對地方熟悉,是很好的領航員。應該馬上通知他。這個時辰,他有時去捕魚。」
中尉和軍曹走進了濃霧,濃霧達到了腰部。碼頭和周圍的低矮茅屋早已淹沒在水汽的浪濤裡。現在水汽的浪濤正以汹湧的波浪沖擊房頂和樓梯的扶手。相反的,一座小山卻沐浴著清澄的陽光,修道院的房舍完整無損地閃著光,樹幹被淹沒在霧裡,樹木顯耀著乾淨的樹冠、樹葉、樹枝和銀色的蜘蛛網閃著光亮。
「黑子」、「小個子」和「黃頭髮」在櫃臺上跟帕雷德斯交談。他為他們斟了幾杯茴香酒。「小個子」拿著三個小陶罐走出酒吧,穿過聖瑪麗亞.德.湼瓦廣場,消失在通往警察局的路。炎熱的太陽把卡皮羅納樹、茅屋頂和薄牆鍍了一層金色,但是陽光沒有照射到地面,因為一片彷彿從湼瓦河上飄來的乳白色的、浮動著的濃霧遮住了地面,使太陽變得朦朧不清。
「我只能把那天夜裡聽到的情況講給你聽,姑娘。」豎琴師說,「你已經察覺到我幾乎看不見。這使我擺脫了警察,他們沒有找我的麻煩。」
「但是他情緒不好,被什麼惹惱了,想尋衅打架。」
「但願如此。」軍曹說,「我們的心靈都要被掏出來了,堂阿德里安。想想吧,命令下達了我們去聖地亞哥,去尋找那些騙子手。」
「你以為我是個喜歡撥弄是非的人嗎?」軍曹說,「用不著你對我做這種愚蠢的勸告。」
「謝謝,兄弟。」博拉斯說。
「這個塞米納里奧像個公牛。」霍文說,「目光邪惡。你更厲害,也更惡。」
「我大約五歲的時候見過火災。」何塞菲諾說,「你們還記得嗎?」
「你們不是在扯謊嗎?」野妞兒說,「還是在談論那一次火災?」
「你對我們打過手勢,表示答應了,瓊加。」博拉斯說。
「他們從沒有這樣破費過,為什麼不滿足他們呢?」
天黑的時候,她按照他的囑咐逃出來,走下河岸,富西亞說:「你怎麼耽誤這麼久,快,上船吧。」他們壓低了馬達聲,幾乎冒著黑夜,離開了烏查馬拉。他說:「你逃出來後,沒有被人看見吧,拉莉塔?要是他們看見你,你可就倒楣了。我在冒著生命的危險,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她說:「拿準方向,留神,一個漩渦,左邊有岩石。」他們終於逃到一片沙灘上,把駁船藏起來,躺在沙地上。他說:「我心裡忌妒,不要跟我談雷亞特吉那隻狗,不過我需要一隻船和食物,痛苦的日子在等待我們,但是你會看到,我會成功的。」她說:「你會獲得成功的,我將幫助你,富西亞。」他談到了邊境,「大家都會說『他去巴西了』,為找我他們會感到厭的,拉莉塔,誰會想到我是從這兒去的呢。我們要是去厄瓜多爾,是沒有問題的。你快把衣服脫掉吧,拉莉塔。」她說:「螞蟻會咬我的,富西亞。」他說:「那也得脫。」後來下了一整夜雨,大風猛烈地吹著他們蓋的大衣。他們輪流哄趕著蚊子和蝙蝠。天亮的時候,他們上了船。直到碰到激流以前,旅行是順利的:一條小船駛來,他們躲了起來,遇到一個村莊,一座兵營,一架飛機,他們也躲起來。過了一個星期,沒有落雨;他們從日出一直旅行到日落。為了節省罐頭,他們捉沙丁魚和鮎魚吃。到了傍晚,他們便找一個小島,一塊沙地,一處沙灘,在一堆篝火的保護下睡覺。他們乘著夜黑,從一個個村莊旁邊經過,沒有開動馬達。他說:「划呀,用力划,拉莉塔。」她說:「我的胳膊沒勁兒,水流太急。」他說:「使勁划吧,已經不遠了。」在河岸附近,他們遇到一位漁民,一塊吃了飯。他們說:「我們是逃出來的。」漁民說:「我可以幫助你們嗎?」富西亞說:「我們需要買汽油,我們的汽油用光了。」漁民說:「給我錢,我到村裡去給你們買。」危險的河渡持續了兩個星期,然後他們駛進了水道、沼澤和水泊,小船翻了兩次,汽油用完了。有一天黎明:「拉莉塔,不要哭,我們快到了,你看,他們是烏安比薩人。」他們記得他,以為他是像往常那樣來向他們買橡膠的。他們給他們茅屋住,給他們食物吃,還給他們兩張吊床。他們就這樣過了許多天。他說:「看見跟我來吃了多少苦嗎?還是留在伊基托斯跟你媽媽在一起好。」她說:「要是有一天你被殺死呢,富西亞?」他說:「那你就做烏安比薩人的女人,把乳|房露在外面,用深藍色、粉紅色和胭脂擦臉,搗爛木薯來做粥,想一想等著你的苦頭吧。」她哭起來,烏安比薩人笑了。他說:「傻瓜,這是開玩笑,也許你是這些人看到的頭一個女基督徒。很久以前,我和一個馬約班巴人來到這兒,他們拿來一個到聖地亞哥尋找黃金的人的頭給我看,你害怕嗎?」她回答說:「是的,富西亞。」烏安比薩人給他送來喬斯卡和馬哈斯肉條、鮎魚、木薯,有一次還送來綠色肉蟲,他們吐了,偶而送來一隻鹿,一隻雄鹿或一頭松加羅。他和他們從早聊到晚。她說:「請告訴我,你問了他們什麼,他們又對你講了什麼。」他說:「一些問題,你不要擔心,我跟阿基利諾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們用酒征服了他們,我們跟他們一起生活了六個月,我們為他們帶來了刀子、布匹、獵槍、茴香酒,他們給了我們橡膠、皮革直到現在我還覺得後悔,他們是我的主顧,我的朋友,沒有他們,我也許早就死了。」她說:「是的,不過我們走吧,富西亞。邊境不是很近了嗎?」他說:「這些人比橡膠工人好,拉莉塔,最初是為了雷亞特吉那條狗,要不然,你瞧,他對我是什麼態度,我讓他賺了那麼多錢,他卻不願意幫助我。這是烏安比薩人第二次搭救我了。」她說:「可是我們幾時到厄瓜多爾呢,富西亞?馬上就要下雨了,再拖我們就去不成了。」他不再談論邊境,但是通宵不眠,或坐在吊床上,或走來走去,自言自語。她問道:「你怎麼啦,富西亞?讓我勸勸你吧,為了這個我才做你的女人的。」他沉默不語,在思考。一天早晨,他爬起來,又跑又跳地下了河岸。她站在岸上說:「不要這樣,我以基督的名義求你,主啊,主啊!」他繼續砍著小船,直到把船底砍穿,使船了下去。當他爬上岸的時候,眼睛裡閃著滿意的目光。「沒有衣服,沒有錢,沒有證件,還想去厄瓜多爾?這是發瘋,拉莉塔,警察的聲音可以從這個國家傳到那個國家,我們只在這兒停留很短的時間,我可以在這兒發財,全取決於這些人和能否找到阿基利諾。這個人是我們所需要的。來,我告訴你。」她說:「你幹了什麼事呀,富西亞?神聖的主啊!」他說:「這一帶,誰也會來的。當我們離開的時候,人們也許早把我忘了。再說,我們也將有錢堵任何人的嘴了。」她說:「富西亞,富西亞。」他說:「我必須找到阿基利諾。」她說:「你幹嘛把船弄沉呢?我不願意死在山上。」他罵道:「他媽的,必須把痕跡消滅。」一天,他們乘上一隻獨木舟,由兩個烏安比薩人划船,向聖地亞哥駛去。由蚊子、密集的蚊子和低沉的嗡嗡聲護送著他們。夜裡,儘管有篝火和毯子,蝙蝠還是在他們身上舞動,咬他們的鬆軟的部位:腳指、鼻子和腦殼下部。他說:「絕不可靠近河岸,這一帶有士兵。」他們把船駛進黑乎乎的狹水道,頭上是一片蓬鬆的樹葉叢,下面是爛泥塘,有時是布滿浮萍的湖泊,還有烏安比薩人用砍刀開闢出來的小路,往往得把小船兒扛在肩上。吃那些找得到的東西,樹根,苦澀的嫩芽,野菜湯,有一天捉到一頭野獠,吃了一個星期的肉。她說:「我走不到了,我的腿要斷了,臉也刮破了。」他說:「已經不遠了。」在到達聖地亞哥以前,他們一直吃在河邊石頭底下捉到的螃蟹,用煙熏烤,還吃了一隻鳥安比薩人捉到的犰狳。他說:「你看我們不是快到了嗎,拉莉塔?那是一個好地方,有吃的東西,什麼東西都會有。」她說:「我的臉發燒了,富西亞,我向你發誓,我走不動了。」他們休息了一天,然後繼續趕路。聖地亞哥還在前邊。途中,他們留在有二、三戶烏安比薩人的村莊裡吃飯睡覺。一個星期後,他們離開了河流,沿著沒有陽光的狹水道划了幾個小時,頭上的樹木很低,幾乎碰著他們的頭。最後駛出了水道。他說:「拉莉塔,小島,你瞧,那是最好的地方,在山和沼澤之間。」在上岸之前,他讓烏安比薩人圍繞小島划了一圈。她說:「我們就住在這兒嗎?」他說:「這地方很隱蔽,四周的岸邊都有高大的樹林,這個島子很適於停泊。」他們上了岸,鳥安比薩人翻動著雙眼,伸出了雙拳,吼叫起來。拉莉塔說:「他們怎麼啦,富西亞?他們幹嘛發怒?」他說:「他們害怕這樣的髒地方,想回去,他們被『高牆』嚇壞了。因為在懸崖的頂上和整個島上,像密集而高大的籬笆似地豎立著用粗糙彎曲的樹幹和粗劣彎曲的大木板建造的『高牆』。」她說:「別這樣衝他們喊,富西亞,他們會生氣的。」彼此爭論了一番,又是吼叫又是揮動手臂。他終於說服了他們,由他們帶路走進了覆蓋著島子的灌木叢。他說:「你聽見嗎,拉莉塔?這兒到處是鳥叫聲,這裡有赤髮鵡,聽得出嗎?」當他們看見一頭怪獸在吃一條小黑蛇時,烏安比薩人驚叫起來。他喊他們是膽小的狗。拉莉塔說:「你瘋了嗎,要是到處是樹林,富西亞我們在這兒怎麼生活呢!」他說:「你以為我害怕這一切嗎?我曾和阿基利諾在這兒生活,我將再次在這兒生活,我將在這裡發財,瞧著吧,我會成功的。」他們回到了岸邊,拉莉塔上了獨木舟,他和烏安比薩人重新鑽進叢林,突然『高牆』上升起一根垂直的煙柱,散發出一股焦木味他和烏安比薩人跑了回來,跳上了獨木舟,穿過沼澤,駐紮在另一邊的岸上,那裡靠近狹水道口。他說:「那片火燒完的時候,就有一塊寬大的空地了,拉莉塔,但願不下雨。」她說:「也不要刮風,富西亞,火不要燒到這裡來,免得燃著這邊的樹林。」沒有落雨,火幾乎燒了兩天他們駐在原地不動,忍受著灌木叢發出的濃煙臭味和在空中飄來飄去的灰燼,一面望著藍色的火焰、在沼澤上空噼啪爆烈的火花,諦聽著島子在怎樣噼啪作響。他說:「好了,魔鬼已經燒完了。」拉莉塔說:「不要惹它們,這是他們的信仰。」他說:「你不懂我的話,再說。他們也在笑我永遠為他們治好了對『高牆』的恐懼病。」大火在席捲全島,正在把島子變得荒蕪起來;鳥群從煙霧中飛出來,岸邊出現了瑪基薩、鳳頭麥雞、契尼比約、貝萊霍,它們尖叫著在漂浮的樹幹和樹枝上跳動;烏安比薩人跳進水裡,抓了一大堆上來,把它們的頭割掉。他說:「他們在準備多豐盛的美餐啊,拉莉塔,他們的怒火已經熄滅了。」拉莉塔說:「我也想吃,哪怕是猴子肉,我餓了。」他們回到島上的時候,已經有了幾塊空地。但是懸崖仍然原封未變,許多地方還殘存著一簇簇稠密的樹林。他們開始平整土地,一整天他們都在往沼澤地裡抛著被燒死的樹幹、燒焦的禽類和死蛇。他說:「告訴我,拉莉塔,你高興嗎?」她說:「是的,富西亞。」他又問「你相信我嗎?」她回答:「是的。」後來,一塊平坦的土地就整理出來了。烏安比薩人把樹幹鋸開,用藤條並連起來。他說:「你瞧,拉莉塔,多像一間房子!」拉莉塔說:「沒那麼好,不過比睡在山上強。」第二天,他們醒來的時候,一隻布卡鳥在屋前築了一個巢,它那黑色和黃色的羽毛在枝葉中間閃閃發光。他說:「這是好兆頭,拉莉塔,這隻鳥是喜歡交際的,它來這兒築巢是因為它知道我們要留在這兒。」hetubook.com•comhttps://www.hetubook.com.com
「最好把整個皮烏臘全燒掉。」「猴子」說,「一場彌天大火,站在奇克拉約都看得見。個沙地都變成一片深褐色。」
「他的聲音不像是喝醉了。」豎琴師說,「我們注意到他,沒有說話,但是他不平靜。他從幾時就在這裡,瓊加?」
「純粹是瞎說。」豎琴師斷言說,「是人們為了惹加西亞神父生氣而編造的蠢話。應該讓他,讓那個可憐的老人安靜。現在我得工作了,孩子們,請原諒。」
「今天早晨你被『胖子』看見了。」軍曹說,「你為什麼要讓他看見?我不是告訴你我不願意嗎?」
「跟我一道嗎,軍曹?」阿德里安.湼維斯穿著內褲站在樓梯上,用手拍打著發亮骨瘦如柴的身體,「不用說,是女孩子們又逃跑了。」
「當他們進來的時候,只有兩個顧客。」博拉斯說,「就在那張桌上,其中一個是塞米納里奧。」
「把命令用無線電通知嬤嬤們了嗎?」中尉問。
「把『胖子』留下,他幹什麼都膩煩。」中尉說,「你很想留下來,對不對?」
「遺憾的是,當時小伙子們沒去。」豎琴師說。
「噢,堂法比奧,」中尉微笑著,「你多麼了解我啊,簡直擊中了要害。」
「現在我們去哪兒呢?」領航員說,「還去嬤嬤們那裡嗎?」
「已經饒恕她們了。」中尉說,「今天早晨把她們拖到河上去了。修道院院長對我說,那個患病的女人好多了。」
「沒有什麼火災,也沒有什麼『青樓』。」豎琴師說,「是人們編造的,孩子們。」
「我沒有看見他。」博尼法西亞結巴地說,「那是瞎說,他也可能沒看見我,不過是你這樣說罷了。」
「跟我來,軍曹。」中尉從梯階上命令說,「堂法比奧想見見我們。」「別忘了我告訴你的事兒,我的軍曹。」「胖子」低聲說。
這時,店門開了,巡邏隊走了進來。
野妞兒從樂師們的桌邊站起來,向酒吧間走去,她和瓊加拿來一個奶罐、麵包、咖啡粉和糖。大廳裡的燈還燃著,但是熱而明亮的火光已經從窗口|射進來了。
「肯定是搶來的。」瓊加回答說,「你們想吃點什麼?」
「你們怕我什麼呢,」塞米納里奧口氣緩和地說,「我受的欺侮够多了。」
堂法比奥.庫埃斯塔總是微笑著:他們必須盡早動身,好趕在雨前回來,他沒有把聖地亞河的洪水、聖地亞哥河的激流和旋風告訴他們。那些洪水襲擊了多少基督徒呀?
「姑娘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瓊加。」豎琴師說,一面一口口地吮著牛奶,「何塞菲諾沒有講給她聽。」
軍曹遲疑不決,若有所思,總是抿動著嘴唇。他爬上樓梯,在平臺上把手伸給拉莉塔。當他轉身時,博尼法西亞正站在他身邊,她也是渾身溼漉漉的。她的花色粗糙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她的溼水的頭髮像頭巾似地包在臉上,她的綠色的眼睛高興地毫不窘迫地望著軍曹。拉莉塔使勁捏著裙子邊兒,「你是來拜訪你的姑娘的吧,軍曹?」透明的小水珠在她的腳上滾著,「這就是她。」她們剛才在捉魚,冒著這樣的大霧跳到河裡,可以設想,她們什麼也看不見,不過河水倒是溫和、舒服。博尼法西亞向前走了一步:「你帶食物來嗎?帶茴香酒來嗎?」拉莉塔沒有回答,卻大笑了一聲,進茅屋去了。
這有什麼要緊呢,中尉?這一方面沒有人控告了,可是另一方面有。此外,那些逃亡者必須償還他們的債。二位再喝幾杯啤酒嗎?軍曹答應了,接著又一口氣喝光了他的一杯:不是因為這個,鎮長,而是因為可能白去一趟,強盜們怎麼會還留在那裡呢。要是雨水提前到來,他們能在山上躲藏多久呢。不,不,軍曹,他們必須在博爾哈警備隊裡待四天,另一件事中尉應該知道:這件事,堂胡利奧一直耿耿於懷。逃亡者們早已使他喪失了時間和耐心,這是他不能容忍的。中尉不是說曾經夢見離開這兒嗎?如果一切順利,堂胡利奧會幫助他的,這個人的友誼貴似金,中尉,堂法比奧具有親身的感受。
「大家都很喜歡你,堂安塞爾莫,」野妞兒說,「我也一樣,你讓我回想起我家鄉的一位老人,他叫阿基利諾。」
「唱吧,好讓大家欣賞一下音樂。」豎琴師說,「喂,霍文,博拉斯,快把耳朵豎起來。」
「你為什麼胡弄我們呢?」「猴子」說,「打起精神來,豎琴師,哪怕給我們講一點點也行。」
他從老橋上走來,婦女和圍觀者回頭望著他,從路上閃開,誰也不阻擋他,他挺直腰板向前走著,頭髮飄散著,面孔很髒,眼睛極為可怕,嘴唇顫動著。前一天夜裡人們看見他在一家曼加切里亞人的酒鋪裡喝酒,他是那天傍晚腋下夾著一把豎琴、蒼白的面孔上掛著淚珠出現在酒鋪的。他一面打嗝兒一面哼著小調在那裡過了一夜。曼加切里亞人走到他面前:「這是怎麼啦,堂安塞爾莫?出了什麼事?你真的跟安東尼婭一起生活過嗎?你是把她送進『青樓』了嗎?她真的死了嗎?」他呻|吟著,抱怨著,最後喝醉了酒在地上滾起來。他睡了,醒來後又要酒喝,不住地喝,手裡拿著豎琴,就這樣一直待到一個孩子跑進酒店說:「『青樓』,堂安塞爾莫!『青樓』被燒了!是一些婦女和加西亞神父燒的,堂安塞爾莫!」
「我看見他站住了。」霍文說,「他像個狂怒的人,我以為他會向我們撲來的。」
在鎮長官邸的樓梯上,他們抖了抖溼漉漉的褲子,在梯級上擦了擦沾滿泥巴的鞋底。保護門的鐵皮格子是那麼細密,把内部全遮住了。一位年邁赤腳的阿瓜魯納女人給他們開了門,讓他們進去。屋裡空氣涼爽,散發著青菜味。窗子關閉著,房間裡半明半暗,掛在牆上的弓、照片、裝飾鏡和一束束箭依稀可見。幾把用花裝飾的搖椅環繞著舊式地毯,堂法比奧已經出現在隔壁房間的門口。中尉:軍曹,他面帶微笑,臉孔消瘦,禿頂光亮,向前伸著手:命令到了。請想想看!他用手拍了拍中尉的肩頭,二位好嗎?他打著熱情的手勢,你們覺得這個消息如何?不過,首先喝杯清涼飲料,幾杯啤酒好嗎?不覺得難以相信嗎?他用阿瓜魯納語下了一個命令,那位年邁的女人拿來幾瓶啤酒。軍曹一口氣喝光了他的一杯,中尉則把他那一杯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眼睛猶豫不安。堂法比奧像隻小鳥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你到嬤嬤們那裡去過嗎,我的中尉?」軍曹說,「她們打過女孩子們幾鞭子,是嗎?」
「局裡一共只有四個人,是不够的。」中尉說,「因為另外還得有一位警察留在這裡照管警察局。」
「你真貪財https://www.hetubook.com.com呀,瓊加,你長了雙什麼眼啊。」何塞菲諾說。
「你真傻,」拉莉塔說,「別人怎麼看得出你認識基督徒,特別是軍人呢?」
「開始的情形不記得了。」「猴子」說,「我們是第二天跟幾個居民區的孩子去的,但是警察沒有趕我們。好像先到的人搶到了許多東西。」
「你真的能够一下子提起一個卡塔卡奧斯人,把他扔到房上去嗎?真的嗎,塞米納里奧先生?」
「現時,男人們總是害怕。」瓊加說。
「不全這樣,瓊加。」博拉斯反駁說,「要是有人找我的麻煩,我就回敬他。」
他站起來,往前伸著雙手,邁著小步慢慢走到樂隊的角落裡去。
「燒起來就像乾柴。」何塞說,「連居民區甚至體育場也要燒掉。」
「災禍有時就是這樣開始的。」霍文說,流露出憂傷的表情,「為了一支歌兒。」
他指了指廣場的方向,中尉正從那裡走來,半個身子露在濃霧外面,在太陽下閃著光亮。他穿著一件乾淨的襯衫。當他走出濃霧時,褲子下半部和皮鞋都被浸溼了。
「灰燼將飛到利馬城。」何塞說,「不過,這是必要的:應該保住曼加切里亞。」
「我問過他,他用別的岔開了。」野妞兒說,「他說,你為什麼這麼感興趣,不要再惹我嫉妒了。」
塞米納里奧已經回他的桌去。不可征服的人也都回去了,剛才的快活樣子一絲也沒有了。喝個醉吧,你會看到,不過不行,他帶著手槍呢,還是把渴望壓下去,改日再說,為什麼不把他的小卡車燒毀呢?它就在那邊,停在格勞俱樂部門前。
聽到一陣腳步聲後,三個妓|女出現在樓梯上:她們是桑德拉、麗塔和馬里維爾。但是一看見是不可征服的人,她們好像受了騙,便收起傲慢自大的表情,桑德拉放聲大笑起來。原來是他這一伙人!但是「猴子」向他們張開了手臂:「請進來,要什麼都行。」並且把鈔票拿給他們看。
「一組王牌接連出現了三次,誰看到過這樣的事呢?」
「當然,一定得保住它。」「猴子」說,「我們得想個辦法。」
當不可征服的人齊唱頌歌的時候,瓊加像個安靜的家庭主婦似地坐在她的搖椅裡搖晃著,樂師們繼續用腳打著拍子,低聲地重複著歌詞兒。後來,大家在吉他、豎琴和鈸的伴奏下高聲唱起來。
軍曹把博尼法西亞摟在懷裡:最好永遠別看見她和「胖子」在一起;又用兩個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永遠別看見她跟任何人在一起,太太。拉莉塔又大笑了一陣。在阿基利諾的面孔旁邊,又出現了另外兩張面孔。三個男孩用眼睛注視著軍曹。一定不能看見她跟任何人在一起。博尼法西亞抓著軍曹的襯衣,嘴唇顫抖著:她向他下了保證。
不可征服的人們把胳臂按在櫃台上,打算說服瓊加:讓他再留一會兒,好跟他聊一陣兒,她有什麼困難呢,瓊加啊,瓊吉塔,你不要使壞。
「難道不是我最先發現她的嗎,我的軍曹?」「胖子」說,「我還打聽到了她是什麼人。不過,你瞧,中尉到這兒來幹什麼。」
「你是個例外,博拉斯。」霍文說,「你有一個拳擊家的體魄和綿羊的心靈,就像老師說的那樣。」
「你犯嫉妒了,軍曹。」拉莉塔從窗前笑著說,「他們看見她與你有什麼關係。難道你願意讓這個可憐的姑娘躲在家裡過日子嗎,嗯?」
「不要低聲下氣,不要犯傻。」拉莉塔說,「你就讓他嫉妒吧,博尼法西亞。」
「因為今天夜裡他們撈够了錢。」瓊加說。
「喂,喂,」「猴子」拿一把捻成扇形的鈔票給她看,並且咂著嘴,「你估計有多少?」
「你自認為是個學者,」瓊加說,「不過,你的哲學對我是不適用的,倘使你不知道他的話。」
就在這個星期六,幾個居民收去了屍首,用床單裡好,抬到洗衣婦的茅屋裡。守靈禮把加利納塞拉的許多男女召集到胡安娜.包拉的家裡來。包拉哭了一整夜,一次又一次地吻死者的手、眼和腳。天亮的時候,幾個婦女把包拉拖出房間,加西亞神父幫著把屍首放進由居民募捐買來的棺木裡。星期天,加西亞神父在市場的教堂裡做了彌撒,主持了葬儀。從墓地回到加利納塞拉,來到胡安娜.包拉旁邊。居民們看見他穿過阿爾馬斯廣場,一群婦女圍著他。他面色蒼白,眼睛閃著火光,拳頭哆哆嗦嗦。乞丐、擦鞋匠、流浪漢加入了這一群人。到達市場後,人群占據了整個街道。就在這裡,加西亞神父爬上一條板凳,開始宣講。附近的門紛紛打開,小商小販丟下他們的貨攤聽他講話。兩個治安警察想把人群驅散,受到人們的斥責和石擊。加西亞神父的宣講聲傳到了卡馬爾;在「北方之星」,外鄉人驚奇地沉默下來:這陣嘈雜聲從哪兒來的?這麼多婦女要去哪裡?一個女人的聲音神秘地、固執地在城裡流傳,與此同時,在模糊不清的兀鷹飛舞的天底下,加西亞神父繼續宣講著。在他停息的時候,傳來了跪在他腳下的胡安娜.包拉的尖叫聲。於是婦女們開始無聲地晃動,低聲私語。當警察們手持警棍趕來的時候,人群像洶湧的海濤迎著他們走去,加西亞憤怒地走在前頭,右手握著一個基督受難的十字架。當警察試圖擋住婦女們的去路時,石頭像雨點似地向他們飛去。警察後退了,躲進住家裡去,有一些倒在地上,人群一湧而上,把他們淹沒了,拋在後面了。憤怒的婦女們就這樣湧進了阿爾馬斯廣場,她們吼叫著,情緒激昂,手持木棍和石塊。她們路經之處,宅門紛紛上閂,便門紛紛關閉,家長匆匆奔向大教堂躲在門洞裡的外鄉人恐慌地望著奔流的人群。加西亞神父跟警察抗爭沒有?他們侵犯他沒有?他那被扯破的長袍把他那消瘦的乳色胸膛和骨瘦如柴的長臂袒露出來。他總是高擎著十字架,發著嘶啞的聲音。人群就這樣走過了「北方之星」,投擲著石頭,酒館的玻璃被打碎。婦女們湧上老橋的時候,腐朽的橋架格格直響,像醉漢似地搖搖晃晃。越過「巴爾河」、走進卡斯蒂利亞區時,許多婦女的手裡已經舉起了火把,跑起來;奇洽酒鋪裡的人紛紛湧出,吼聲更高了,火把更多了。人海到達一片沙地,頓時升起一團塵霧,一個輕飄飄的金色的巨大陀螺。在螺旋形的塵煙中心,現露著婦女們的面孔、拳頭和火焰。
「不要這樣瞻,塞米納里奧先生。」「猴子」說,「我們只是唱我們的讚歌。請允許我們敬你一杯啤酒。」
「可是已經沒有人控告那些強盜了,堂法比奧。」中尉說,「最後一次控告是在我來聖瑪麗亞.德.湼瓦後不久,你看,過了多久了。」。
很好,堂法比奧,他們將盡力而為。不過得請他們再喝一杯,好振作一下精神,消息已經使他們有點昏頭昏腦了。他們喝完啤酒,聊了天,又在清新而充滿香味的半明半暗裡開了玩笑,然後鎮長把他們送到樓梯口,在那裡向他們告了別。現在濃霧完全把他籠罩了。在濃霧的帷幔模糊的舞動之間,茅屋和樹木輕輕地浮動著,時而昏暗時而明亮,一串串迅速逃逸的人影圍著廣場轉動著。有一個尖細而悲切的聲音在遠處低聲呻|吟和-圖-書
「原來你們是在街頭和廣場製造混亂的好漢嗎?」塞米納里奧說,「為什麼不跟我見見高低?」
「我還不睏,」堂安塞爾莫說,「讓早點消化消化吧。」
「我們不能演奏了。」博拉斯說,「這些不可征服的人吵鬧得太厲害。看樣子他們非常得。」
「可是你,」軍曹說,「你不願意跟我們去嗎,堂阿德里安?去三個來星期,你會撈到一大筆錢的。」
不可征服的人像往常那樣闖進來了,他們一腳把門踢開,同時唱著頌歌:「我們是不可征服的人,不會工作,只會吃喝,只會賭博,我們是不可征服的人,現在我們要操腚了。」
「你怎麼知道的?」軍曹說,「湼維斯家的人給你介紹她了嗎?」
帕雷德斯端來兩杯茴香酒,站在桌前,軍曹和「胖子」還在喝著酒。帕雷德斯用抹布擦了擦桌子,回櫃臺去了。「黑子」、「黃頭髮」和「小個子」走出酒吧,門口的一片玫瑰色的陽光映紅了他們的面孔和脖頸。濃霧愈來愈濃了。遠處,警察們現在好像被砍掉了手足似的。基督教們在涉過一條漂著泡沫的河流。
「牛奶熱好了。」瓊加從櫃台上說,「幫我一下,野妞兒。」
「這樣的年紀,他的腦筋不靈了。」「猴子」說,「也許他全忘了。應當去問加西亞神父。可是誰敢問呢?」
「他們聽不見。」軍曹說,「什麼秘密?」
「她是為嬤嬤們運送垃圾的。」「胖子」低聲說,一面偷眼望了櫃檯,「因為她幫助女子們逃走,被趕出了修道院。」
「有一件事求你,老爹。」「猴子」說,「給我們講一講那場火災吧。」
「這是皮烏臘人的事兒,姑娘。」豎琴師說,「他們對你講那些事的時候,你永遠也別相。那全是編造。」
豎琴師的手要摸他的杯子,沒有摸到自己的,卻把「猴子」的杯子抓在手裡;並且一口氣喝光了。他們說什麼,那場火災?他又擤鼻子。
「他帶著武器,不可征服的人有理由害怕。」霍文溫和地說,「害怕跟愛情一樣,瓊加,是人之常情。」
軍曹雙手插在兜裡,在霧中一動不動地站了片刻,然後,低著頭,穿過廣場,從籠罩著厚厚的一層濃霧的碼頭旁邊經過,走上一條小路,沿著一片烟霧瀰漫、地石平滑、電線縱橫、噪聲充耳的地區向前走。當他走到領航員的茅屋前時,自言自語起來,手裡捏著便帽,他的綁腿、褲子和襯衣被濺上了泥巴。
他在冒汗。何塞菲諾把一只杯子放在他手上,他一下抓住杯子喝起來。然後用一塊花手帕擦了擦前額和濃密的白眉毛,又擤了擤鼻子。
「胖子」假裝犯傻,我的軍曹,他常到領航員的茅屋那裡去散步,那天早晨看見了她,她正在跟湼維斯的女人在田裡幹活。博尼法西亞,人們這樣稱呼她。「胖子」不會看錯了嗎?她為什麼在湼維斯家裡呢?她不是半個修女嗎?「不,她被趕出來後就不是了,她沒有穿修女服。」「胖子」就是在那裡認識她的。「她有點矮胖,我的軍曹,雖然體態美麗。她一定是個少女,不過,最重要的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萊昂兄弟和何塞菲諾已經在酒吧間坐定,一面叫嚷一面發火,醜態百出。我們喜歡你,加,瓊吉塔,你是我們的女王,我們的媽媽,瓊加,瓊吉塔。」
「結束了。」塞米納里奧說,「歌兒和粗話全够了。」
野妞兒又為豎琴師倒滿了一杯牛奶,加上了糖。那些不可征服的人和桑德拉、麗塔和馬里維爾坐在一張桌上,他們談起了剛剛在「女王」酒館打的那盤撲克牌。霍文.阿歷杭德羅懶洋洋地喝著咖啡:「我們是不可征服的人,不會工作,只會吃喝,只會賭牌,我們是不可征服的人,現在我們要操腚了。」
「也給樂師們拿點什麼吃,瓊加。」何塞菲諾說。
「我們年輕,先生。我們沒有做什麼壞事。」
「時間過了這麼久,」軍曹說,「我幾乎已經把那些強盜忘記了,鎮長。」
「你們就這麼小看他嗎?」野妞兒說,「我就不相信關於他們的話。」
「去聖地亞哥?」拉莉塔說。他突然變了臉色,僵直地站著,目瞪口呆。領航員湼維斯倚著欄杆,注視著河水、濃霧和樹木。孩子們繼續在博尼法西亞周圍蹦跳著。
「我不能禁止她。」拉莉塔說。阿基利諾出現在窗外,發出了笑聲。「您也不能,軍曹,難道您是她哥哥嗎?只有她的親人才能辦到。」
「有一個秘密,你連聽說也沒有聽說過,我的軍曹。」「胖子」低聲說,「不過,可別叫他們聽見。」
「他們吃過了。」野妞兒說,「他們總是喜歡說笑話和唱歌。」
「可愛的孩子們,」豎琴師說,「你們總是叫我們高興。我認識何塞菲諾的父親,姑娘。他是個船夫,並且為卡塔卡奧斯來的牲畜交配。他叫卡洛斯.羅哈斯,是個非常和氣的人。」
河堤上有幾個男人和女人迎著他走來,「你拐去了安東尼婭,你把她殺了。」接著就扯破了他的衣服。當他逃走的時候,人們向他扔石頭。到了老橋上他才開始叫喊和哀求。人太多了,他害怕人們揍他,但是他仍然哀求著,被嚇壞了的「青樓」的女人們點頭說,是的,不錯,她也許還在裡頭呢。他已經釘在了沙地上,不住地哀告著,祈求上天睜眼。這時,在人群中產生了一陣不安。警察和治安人員審問著婦女們,出現了對審的聲音,那麼是真的嗎?請你們去看看吧,快出動吧,請叫塞瓦略斯醫生來吧。幾個曼加切里亞人把衣服弄得透溼,鑽進濃烟裡,一會兒又鑽出來,被煙嗆得透不過氣,他們失敗了,裡面進不去,那裡頭是一座地獄。男人、女人都憎恨加西亞神父,難道是真的嗎?神父,神父,上帝會懲罰你的。他望望這些人,又望望那些人,好像若有所思,堂安塞爾莫在警察中間爭吵著,他要求他們給他一塊粗麻布,他要鑽進去,請他們發發慈悲。當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走出來,大家都相信是真的,她正安全無恙地在這裡,在廚娘的懷裡,並且看到豎琴師是多麼激動,多麼感謝上天並且吻安赫利卡.梅爾塞德斯的手的時候,許多婦女被感動了。大家高聲對這個姑娘表示同情,安慰著豎琴師,或者憤怒地沖向加西亞神父,斥責他。人群驚奇地、輕鬆地、激動地圍繞著堂安塞爾莫,沒有人,無論「青樓」的女人還是婦女們,還是曼加切里亞人,都不再觀望「青樓」和把它焚燬的大火。現在,這場火災正開始被雨一般灑下的沙子撲滅,使那裡恢復曾經短時存在的淒涼氣氛。
「請你別找湼維斯一家的麻煩,他們是我的朋友。」軍曹說。
「我教過姑娘們識字,」豎琴師用和藹而快活的聲音說,「後來,她們來到我們這兒,要我們為她們彈奏聖歌。為了我她會辦的,不過首先得徵得瓊加的允許。」
「他在發燒,得馬上躺下去。」拉莉塔說,「請趕快去找平塔多吧,軍曹,去晚了他會出去捕魚的。」
「這些無賴,」瓊加低聲說,「要來白喝我的酒了。」
「我得去出差了。」軍曹擁抱著博尼法西亞說,「三個月後我們才能回來,也許是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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