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把劍
這一天也是如此。就在園區內毫無風景可言的最隱密的角落,一處荒廢的空地藏於一叢繁茂的黑莓棘刺深處。在如上所述看似毫無盡頭的尋覓後,最後一次彎起膝蓋,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本該是空地,如今卻是枝蔓叢生的地方,除了一個已淤積成泥的水塘,及原本是圍堤的斷垣殘壁,什麼都沒有。這個全景,自然是我稍後才意識到的,像往常一樣,一開始我所見到的不過就是一些細節。其中一個圍堤石頭上刻有文字,看起來像是以釘子或其他順手拿來的工具所刻的,全是大寫字母。不,沒有幾百年那麼久,不過雖然沒那麼古老,卻也不像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所留下來的。這些字無須辨識便能立即讀出:今日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勝利鐘聲響起(作者譯自法文)。
這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問題。因為在渡過時間緊迫的那一秒鐘之後,時間變得非常豐盛,這也是一種特殊的靈魂自然法則;至少我跟自己是這麼解釋的。其實每次搭上替代巴士後都感覺時間是豐盛的,無論經驗有多悲慘多壞,但此刻被我視作上帝,且是仁慈的那一位,完全不去想要做什麼事或會發生什麼事。
另一個故事是:這一夜,我如何透過趄趄地回家,破曉時在庭院大門前,沒有鑰匙,記憶中是四肢著地的姿勢;然後從永恆之丘的森林裡傳來獵人第一聲槍響。但這個故事,應該由別人來說才對。
然而那女人在報紙上毫無根據的指控,除了攻擊我之外還攻擊我的母親,一旦牽扯到其他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之前我從沒見過她,在發生那件被我稱之為「罪行」的事情後,我依舊未與她見面。今天是時候了:是的,與她面對面!當時,文章旁邊雖然有附上她的照片,我對她的臉卻還是沒有任何印象。或許是因為我把她看作是那些在公共空間裡多到數不清的女人之一。至於細節.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在那篇文章前,她對我來說是個沒有臉孔的人,讀過那篇文章之後也一樣。與其說是讀,不如說是掃過去,一眼掃盡整張版面;直到我拿下眼鏡,作者大頭照上的五官糊成一團時,我才在根本無法確定的狀況下突然想起這個人可能是誰。
我在河岸邊坐下,看著幾個沼澤般灰黑的水眼,其間一條極富韻律感的水紋線從沼澤中浮出,如一段木樁的餘波,接著便看見了同沼澤般一樣灰黑,更似焦炭般墨黑的樹樁。與終戰文字有別,這一根根的樹樁像是從幾百年前的深淵伸出,如鵝卵石或打火石那般堅硬,令人不禁想起威尼斯潟湖上,標示出那船行水道的木樁。於是,我決定了。那年少的布萊茲.帕斯卡,在皇港就學時就已經看著眼前這一根根木樁,當時木樁還是完整的,不像現下那樣墨黑。一九四五年五月八日,鐘聲將第三帝國終於滅亡的消息傳遍羅東河谷及法蘭西島臺地,那鐘聲是從何處傳來?只可能是下游遠處河谷上聖朗伯(Saint-Lambert)教堂的鐘。鐘響了兩次?三次?那裡的墓園葬著被視為異端的修女,那些教過帕斯卡的女教師,皆躺在一個萬人塚裡。
突然之間,彈珠滾動了,滾向另一個方向,是這個故事剛開始時完全料想不到的方向。那位行惡的女人,她與她的同類不應出現在故事裡,不單單是這個故事,其他任何一個故事都不該!故事裡沒有任何供他們立足的空間。這就是我的復仇。這樣的復仇,夠了。對過去或對當下都已足夠了,對未來也是綽綽有餘,阿們。不是鋼鑄之劍,而是另一把,第二把劍。
巴士在繞那一百個圈圈之間所發生的二三事:巴士開出去時有一個人蹲在路邊,前面散著一堆工具,繞回來時他還是繼續蹲在那裡。一個全身打著哆嗦的人握著另一隻發抖的手,手的主人正在幫他點火。一個全身布滿刺青的人,指甲啃得禿禿的灰白到不能再灰白。一個彎腰往前在榛樹叢下找榛果的老人並不知道,現在才五月,夏天都還沒到。一個孩子,總愛在陌生人背後遠遠地喊叫罵人嗎?不,他只是想要陌生人回頭,好對著他揮手。還有別忘了那些耗盡力氣的人,就像那個女人,僅是其中一個,靠在行道樹上,無力再跨出一步,連那彎曲著、在半空中來回揮舞的手指,也無法從提袋裡找出需要的東西,比方說鑰匙,或是不那麼需要的安全別針。「幫幫忙吧!」她無助地對著那曾經屬於自己的身體,但如今已不受控制的手指說:「幫幫忙吧!救命啊!天啊,幫幫我吧!」回答她的只有空中低沉的轟隆聲響(比起回答更像是嘲笑吧?)這轟隆聲早就有了,不是今天才出現,更接近一種單調的背景音,一直存在著。是無線電波嗎?可是它只在求助聲後才會從其他噪音中突顯出來。還有,這樣繞著繞著,竟發現居然還有這麼多的無人地帶,儘管規模日益縮小,卻愈來愈多。
我跟我的同桌小姐借來小鏡子,想看看我這張復仇的臉:是了,看起來是否像個終於復仇成功的人呢?我愉快地看著鏡中的我,那樣地愉悅,彷彿從未經驗過似的,眼角眉梢盡是輕快寫意。「新郎!新郎!」一隻遲來的烏鶇,為了我用德文在夜幕中如此啼叫著,或者是隻夜鶯?管他是哪種鳥反正牠不是唱歌而是嘶喊。牠吼叫著。和著野棕櫚的陣陣鼓聲。
接下來我走了一段挺長的路。——「那你當初決定,在這一個特別的日子裡,盡量搭車的計畫呢?嗯,你的決定!」——「沒,嗯,我的決定,那是我向來魯莽輕率的可悲性格之一。現在它出現了,那個計畫,將我所有的決定全打亂了。」
至於我,也該結束這樣長途跋涉的行走了:「這會是最後一次!」最特別的是,就在我一邊做出「會是最後一次」決定,一邊行走的期間(「期間」的意思不是先要有頭有尾才會有「期間」嗎?——不要吹毛求疵!——這才不是吹毛求疵)——在這樣行走的期間,我突然感到飢餓,一種恣意而強烈的,對「飢餓」而飢餓,不是具體的飢餓,也沒有特別想吃什麼,這種飢餓的存在或發端(或者隨便怎麼說),不在肚腹也不在下面任何的內臟器官裡,而是上方,在前額——別提托爾斯泰的頭盔——頭蓋骨之下,受著飢餓感的啃嚙,然而沒有任何東西能餵飽或滿足它。這迫切而含混不明的飢餓感,儘管沒有具體的目的,卻因此有了方向,就這樣一步一步地,不斷跨大步伐向前,朝著一個地方,一個明確的地方而行。
皇港修道院區那著名的倉庫屋頂在開滿花的七葉樹後顯露出來,我們坐在一家已重新開幕無數次(「祝它好運!」),名叫Au Chant des Oiseaux(鳥語聲中)的旅店露臺上。我與計程車司機同時開口互相邀請對方,我們是這裡唯一的客人,而且應該是這幾日以來唯一的客人——隔壁桌上菸灰缸裡的菸灰看來很久沒清了。計程車司機並不是因為老了缺錢而轉行,錢從來不是問題,只是因為待在家裡很無聊,待在偌大的庭院裡更是無聊。早在十七世紀時,帕斯卡不就曾經將無聊比擬為死亡?其中一種最羞恥的死亡方式便是「枯萎凋零」。況且,這位前歌手原本就非常喜歡開車,喜歡當司機,在他還是樂團「團長」或「主唱」的年代,每回登臺表演他都會搶著當司機。現在更喜歡開著他的賓利(Bentley)(或是他所鍾愛的其他汽車品牌)穿梭在熟悉的地方,也就是法蘭西島大區,夜間更勝於白日。多幸福啊,開著計程車,無論有沒有客人(客人已在某處下車,在蒼茫的午夜中走向回家的最後一段路),在第一道曙光前,馳騁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朝著埃松(Essonne)、馬恩河谷(Val-de-Marne)或瓦茲河谷(Val-d'Oise)駛去,一路渺無人煙。從蓬圖瓦茲(Pontoise)到孔夫朗-聖奧諾里娜(Conflans-Sainte-Honorine),或從莫城(Meaux)到蓋爾芒特(Guermantes),還是從比耶夫雷(Bièvres)到皇后鎮(Bourg-la-Reine)都一樣。道別時,我們擁抱對方。
還有一個女孩子,幾乎快是個大人了,卻還很孩子氣。她這個孩子,這個很年輕的女孩,正出神地看著對面座位上的另一個小小孩,昨天或是今天早上才剛開始學走路,只會走兩步。這小小孩在他父親的大腿上,不情願地抗拒著大人的幫忙,試圖要繼續往前走。在第三步暫停了很久之後,最後他搖搖晃晃地,跌進了男人張大的手臂中,邁出第四步。大人鼓掌伴隨著孩子發出快樂的歡呼聲,鼓掌的大人可不只一個,這樣的場景並不算罕見,在行駛中的電車裡卻顯得意外。
啊!不過這裡還有個孩子,一個大一點的孩子,他前面攤著一本筆記本,正在偷偷地畫我,一隻手擋著不讓人家看。他居然在畫畫!而且只畫我!從沒有孩子畫過我!從他畫線及不斷抬起頭張望的動作來看,他應該是很認真地將想法化成行動;很明顯,這孩子想從我身上找出什麼來著。我,他的靜坐模特兒,而他就快找到他想找的東西了。
坐在他後面(或該說前面?)的男人雙臂不斷伸直又縮回,看起來像正在划槳。他的嘴唇誇張地一張一合,在滔滔不絕的無聲中插入同樣快節奏的剎那、暫停,停頓時總是咧嘴大笑,依然是無聲的,完全靜音。直到再次伸直、縮回、張口,嘴唇撅起、抿住、翹起、咬緊,同時搖頭、點頭,再更激烈地搖頭點頭:他在詛咒某個人;他在詛咒女人,他的愛,他的最愛。
離開皇港區後我又倒著走了一小段,我突然很想對著樹叢後透出來的光許下承諾,要承諾什麼呢?我不知道。
夢中母親的臉不再是講述者的臉,這樣的講述者,通常在訴說極其嚴肅或極其動人的家族故事時,仍不會忘記穿插些幽默的細節好引聽者發笑,接著母親也會跟著笑,帶著一點忸怩及敘述者的自豪。「講述傳播——播種」:至此,這個夢告訴我,一切都結束了。夢中的那張臉,是一張(播下)復仇(種子)者的臉。這張臉吶喊著,即便整場夢裡她都沒吐出半個字,只用那隻眼睛就使我燃起我熊熊烈火,她要求復仇。
胡扯:我才沒盤算過什麼計畫更遑論跟著計畫走。我出門時可沒帶路線規畫表或地圖等等之類的東西。該發生的就會發生,這是我腦子裡唯一確定的念頭,這念頭也同時把我領出門。另一方面:的確,沒錯,正是;是有那麼一個計畫。有的。但這個計畫不是我的,不是我個人的,更不是我自己訂下的,根本不會是我這樣的一個人可以訂下的計畫。絕對不是!而且漸漸地,一直要到現在我才感覺,或者說,意識到有這樣的計畫存在。我也同時知道:在一開始朝著錯誤的方向前進,也是這個計畫的一部分,是這個計畫的要件之一。「錯誤的方向」——又是胡扯。我,我們等著瞧。
我走在森林邊的小徑,朝著村落方向走到巴士站牌,突然莫名地感覺到時間緊迫。每一天,我都要面對這種緊迫感,那感受往往毫無來由,從背後突如襲來。通常它輕輕撞我一下就馬上還我自由,被理智這種類似對抗法術的東西給變不見。今天也一樣,只是當我以「到晚上還有很多時間,更何況現在五月天黑較晚」的念頭來對抗時,緊迫感並未消失,它集中在喉嚨之處。這回情況特殊,時間緊迫竟有如呼吸困難,設法以理智平息是沒用的,那樣的緊迫已被我用幻覺召喚了出來,尤其是當我想像自己正朝著東方走進暗深淵。
我其實是有責任在身的。他們所有人,不管是車裡的人或者路上行人都一樣,在這片法蘭西島的天空下,他們再再驅策我將他們開車或走路的樣和-圖-書子看進眼裡,甚至不只法蘭西島而已。我未能做到,漏失一個,又一個。一名極年輕的男人,從亮晃晃的西邊拖著一個沒輪子的大箱子朝著我走來,彷彿來自遠方。因背著光,要一直等他走到我身邊,幾乎與我擦身而過時,我才看清楚他的臉;但他仍然忽視我,不是故意的,對他來說或許我根本不存在。那是一張極年輕的臉,同時也是一張來自過去的臉(多奇怪呀)。我將眼神從他身上移開轉而看向天際,他也在那裡,那個幾乎還是個孩子的年輕人,有張來自過去的臉,與發動十字軍東征的路易同一個時代,或者是帕西法爾(Parzival),在不屬於任何一處的天空下走著。
(全書完)
我的陌生同桌,沒看錯,我默默稱之為「我的同桌小姐」,將手機放在前面桌上,看起來正在與人交換訊息,我忍不住讀了起來,一個字母接著一個字母,一個字接著一個字:「從地鐵站向上走時我多希望自己的連身裙(這世間不是只有穿褲子的女人)能在階梯上因風飛舞起來,然後你會從上俯視這一幕,但是太遲了,你已經不在那裡,無法看到這一幕了。」(作者自譯)看到這裡我打開自己的手機,讀著螢幕上所顯示的訊息。我的車身彩繪師朋友伊曼紐,剛傳了三首詩給我。第一首:「Rentré à la maison comme d'habitude/Je I'aime」(像往常一樣回家/我愛她);第二首:「Est-ce qu'elle de mauvaise foi?/Et alors」(她在算計什麼嗎?/那又怎樣);還有第三首:「Il faudrait que je retombe amoureux/Ça fait oublier les points et les virgules」(是重新墜入愛河的時候了/為此我忘了句點與逗點)(作者草譯)
而這樣一個夢境,只有一張肅穆的臉無語地表達想表達的意思,做夢的人除了趕緊醒過來之外,實在也別無選擇。趕緊逃離這個充滿歷史遺跡的地方吧,逃離那塊七十多年前刻盤下來的石頭,上面關於終戰鐘聲的新近的歷史字跡,逃離歷史朝著當下走去,也就是說,特別朝著布萊茲.帕斯卡的當下走。到博物館他的房間裡?不,越過樹根跨過石塊,朝著倉庫屋頂走去。
蜿蜒又蜿蜒,在不斷繞路之中載著乘客前往所有可能的方向,對我猶如在外閒晃,一步又一步,一件事接著另一件事,一幅景象隨著另一幅景發生,腳下輪轉的仍是法蘭西島臺地,但也不時停住,在椅子上發楞;想像自己走進窗外那間一閃而過、廢棄的教堂。這是一條替代巴士路線的史詩!「替代巴士的荷馬,你在哪裡?」而這座位比起一般的巴士還真是硬。替代巴士上,沒有令人昏昏欲睡的低沉聲響,轟隆的噪音離地面極近,駛過再小的坑洞都如酷刑一樣折磨人。——這不正是史詩的一部分嗎?
我在法蘭西島某個村子外的省道旁,無窗的水泥候車亭裡等車。一對年輕的戀人沉默地站在那裡,男人垂著手,女人則站在男人前一小步,幾乎沒什麼肢體接觸,除了女人會不斷抬起一隻手,五指從男人的背部由上至下地輕劃過。這種肢體動作對我來說很是新奇,無論如何無法稱之為撫摸。但或者這也可以算是,當我在帕斯卡式的與世隔絕中睡著並做著夢時,這種撫摸方式也許已在世上生根,且不只侷限於西方世界。然而在皇港的這一日,竟讓我生出歲月悠長的感受。
當我愈是不可一世地自詡為全人類的死敵,我的心情愈感到是不安。一種對世界現況一無所知的忐忑升起。事實上,這不並只是因為從清晨到現在我幾乎一整天不聞世事而良心不安,更是因為我故意忽視所有消息,這除了是失責外還是一種罪惡,嚴重的罪惡為什麼我對當今世界各地的災難、屠殺及暗殺事件皆麻木不仁?萬一,這個世界已不存在了呢?此時此地僅是剩下來的一個殘影?看哪:路口旁整個巴士站為歐盟議會選舉設置的廣告看板有半個村子那麼長,卻沒有半張選舉海報,整面看板都是空的!不過,看那裡,櫻桃樹下人行道上有隻德文稱為「五月甲蟲」的鰓金龜,差不多和大拇指一樣大,硬殼側邊有淺色的鋸齒狀花紋,牠死了,凍死在五月的夜裡。還有那裡:又一隻,那一隻還在爬,還活著!五月甲蟲並不像人們說的那樣全死光了。大新聞!好消息!
偶爾我會走到吧臺邊,坐在一張高腳椅上,從這裡看去整個餐廳一覽無遺。酒保正跟客人聊得熱烈,可是熱烈的只有酒保一人,喋喋不休,另一人則是靜靜聽著。我們的宴會上不少客人推著廚房的彈簧門進進出出,彷彿自家廚房似的。而我的酒杯裡有朵盛開的七葉樹花,有著美麗且優雅的線條。(我一口吞下它。)
而我實在無法將視線從那名年輕黑人小姐身上移開,她坐在最後一排的後車窗前,手上拿著一本書。一開始,我只注意到一個從頭到腳全身黝黑的人,沒什麼個性的臉,宛如幽靈,甚至有些嚇人。那樣的黑,與車窗外五月傍晚特有的那股綠得不能再綠的顏色,形成強烈的對比。人們(不只是我而已)該有什麼心理準備嗎?(在我仍是青少年時,有一次搭晚間巴士回家,我在腦海裡編了個故事,幻想有個瘋子突然闖到司機旁邊大喊:「我是上帝!」一邊搶過方向盤與「我們大家」一起駛落深淵。)接著我留意到她撐在膝蓋上方的手臂,以及拿著書的手;不,我眼前所見的,與幽靈或恐怖完全相反。這樣的感覺源自她手上的白色書頁,那些書頁每每在她翻頁或不由自主的手勢下,白得發亮,令人安心。
大廳中倆倆相對的客人中最顯眼的就是新人了。這裡所指的「新人」不只是那些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他們可能在往餐廳的路上偶然相遇,現在則試著和對方說說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從事哪一行等等。除了此一意涵外,我所指的「新人」還包括了那些很久以前曾在一起的人,歷經一大段空白、多年彼此未見之後,現在他們終於再度試圖進行談話(這談話總是斷斷續續,僅依靠著彼此的善意,或其他什麼的進行)。其中就有那麼一對,在稍晚之後,不知是男或女突然發出一聲尖叫,滿屋子都聽得到:「我再不要見到你了,走開!」幾乎是同一瞬間響起了更狂野的嘶喊:「我們應該在一起,什麼都不能將我們分開,永遠不行,不要離開我,求求你!」最後只剩無言的哀嚎,不過隨即便轉成了如泣如訴之歌聲至少是這樣努力著。
我走出候車亭站在馬路邊,並未期待自己被天劈下的一道閃電打中。可是在那一剎那間,我的確對此有了心理準備,想證明自身存在的慾望竟如此強烈。因此,我在一排路緣石中找了一塊最大最厚的坐下,這塊路緣石歪歪斜斜的,旁邊還高高地圍了一圈特別刺人的咬人貓。我徒手拔掉一些,故意讓自己被咬(剛被咬時感覺還不錯),這才發現這石頭不像其他塊一樣是水泥做的,而是花崗岩,這可不是今天或昨天才打磨出來的王者之冠。我仔細地順著長滿青苔的石頭邊緣清著,先是用指甲,然後用那把我總是帶在身上、不到中指長的阿拉伯匕首,其間雙腿反覆地張開又併攏,以便將眼光(無論是什麼樣的眼光),有如拉開布幕一樣,引導至眼前的現象上:「看哪,看,一塊出自國王時期的路緣石,以及本日最白癡,坐在上面像是坐在自己座位上,還有,看這個跑錯地方的人坐在這塊國王石上,屁股一動都不動卻還能跳舞;看他在我們從前的國王大道路邊怎麼跳他那好幾百年都不流行了的坐舞,而且還是在他寶座的尖角上!」
終點站。站名:不重要。法蘭西島的某地。巴黎下方塞納河谷的深處。從那裡要再繼續往下可以搭地鐵或巴士。若要往其他方向就只有搭巴士了。我親愛的同車乘客幾乎頃刻間就全消失在我眼前。這與那的男人,還有這與那的女人,都吸引著我跟著他們走,這跟隨多少顯得有點偷偷摸摸。並沒什麼特別原因,除了或許想知道這些人是要往哪去,轉車或走路,要回家或者不是。這些年來,這幾乎成了我的運動方式。跟蹤某個陌生人,不單是出於好奇,也是因為一種突如其來的靈感,以及(這是最關鍵的!)某種責任感,從地鐵這一線換到另一線,從市區巴士換到郊區巴士再換到長途巴士,每每要花上幾個小時或是整整半天,期間沒發生什麼事或任何衝突,記憶也是如此。這些記憶,往往準備就緒,隨時都能在心底默默地重敘一遍,而這麼做可不是為了消磨時間。
至於另一個責任,那個驅使我離家上路,那個更要緊同時也更天地難容的責任?即使我現在行進的方向,與文字侮辱母親的犯罪現場方向並非完全相反,卻也不是什麼完全正確的方向,至少會繞一些路。我原本計畫終點站下車後,換上XOX(三位數)巴士線直接抵達目的地。(想到此,我突然,誰知道為什麼,記起本地農民曾說過:五月清晨用鐮刀在溪邊割下被露水沾濕的草,「真美!」)
在招到一輛空計程車後(必要的話,就連直升機我也會租下來),我朝著皇港修道院區(Port-Royal des Champs)的方向前去。這棟早已空無一人,成了廢墟的修道院,和從前一樣立於法蘭西島西南邊,在狹窄且布滿樹木及泥沼的河谷旁。在這裡布萊茲.帕斯卡(在他之後還有尚.拉辛(Jean Racine))度過了他的求學生涯。從前每年五月,我都會造訪此處。
終點站餐館的名字是「neuf-et-treize」,也就是九和十三,取這名字已超過一百年了,是因為兩條鐵路線在此交匯嗎?現在餐廳幾乎坐滿了人,只剩一張空桌,一張在中央小小的桌子,是空的也該繼續空著;該是這樣的。
坐在這人旁邊的男人,以及旁邊的旁邊的男人,幾乎是一致地張嘴,無聲地張著嘴巴,又無聲地閉上,張大又閉上,如一場無聲的嘴唇合唱:他們正以這種方式嘲弄老闆及上司。在剛受到(或一直忍受著)上司們的欺壓與侮辱,說他們無用、沒種、糊里糊塗、不知變通(在現在這種時代),是天生的失敗者、自母胎裡就直不起身來,其中一名甚至一小時前才剛被解雇:他們全都以嘴唇無聲顫動,以開合的方式展現嘲弄。整節車廂,從前面、中間到最最最遠處的後面,可想而知連下一節車廂也是,都在嘲弄著那些否定他們存在價值的人。他們嘲弄這些劊子手的方式不僅無聲,連音節或字詞都無,且將這樣持續下去,永遠保持著。這些如痙攣般顫動、任其自動開合的嘴唇,沒有任何聲音,只有同樣是可憐蟲的人才可能察覺,永遠無法形成或吐出任何有用的字眼,或任何隻字片語;關於生命的隻字片語。「你從哪知道這些事?」「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接著我看著他,看著他的後腦杓與頸背,仔細打量:上一次出現這樣一個人走在這樣一片天空底下是什麼時候?我應該再多看一會兒的,在這片天空底下那些坐在車子裡,或走、或站、或坐、或躺的人,直到天黑,直到深夜。
一聲嘆息響徹宴會大廳。——「一聲嘆息」能夠「響徹」?——就是這樣。
剛剛才覺得時間緊迫,現在的我卻又有漫漫長日的感受。我猜是因為眼前沒人將我看在眼裡。省道上的單車騎士,特別是成群結隊的騎士,往往穿著專業車衣,戴著安全帽,並忙著以大過車輪嗡嗡聲的音量互相喊話。臨m.hetubook.com.com近傍晚的路上原本就沒什麼車,自然也沒人看我或瞄我一眼。坐在車子裡面的人眼裡可能只有路吧,而如果車子變多的話,便會將其他車子裡的人看進眼裡。不過我自認為自己看起來應該是很顯眼的,穿著三件式藍黑色的迪奧西裝,頭戴義大利經典博爾薩利諾(Borsalino)寬邊帽,帽緣插著鷹毛,還戴著墨鏡,一個人坐在候車亭破破爛爛的長凳上。
不知不覺間,我已滑下殘存的短牆,躺在草地上。然後,我應該是睡著了。我做了個夢。這種夢在我還年輕時就不再有過了。這夢感覺是那麼真實,有如清醒般,是最清醒的真實,沒有什麼比這個再更真實的了,除了突受打擊的片刻之外。這樣的真實貫穿了整個夢境。起初的夢境,是我與母親之間一件往事的重現。就像藉由夢再一次經歷過往!就像……就像……這體驗是無比真切,以至於難以形容。在夢境中(至少在我記述這段母子間的夢境時是這麼覺得),我與母親之間的氣氛雖稱不上是親密,卻很家常平和,年少的我突然毫無來由地問母親,為什麼她不曾,不,是沒有用她自己的方式,起身反抗邪惡帝國?彼時母親還不到四十,仍是村子(必要的話也可以說是城市)中的美女。這樣一個問題其實是種無端的指責,一種可能出於捉弄,兇狠猛烈的惡意,但更重要的,是出於我無法理解的心情,以及至今猶存的憤怒。我也可以對家裡其他人提出同樣甚或更強烈的質問。然而我不知道還可以對誰,因此,只能對著無辜的母親洩憤。她沒回答我的問題,反倒默默地扭絞雙手。然後,她哭了,一言不發,在她那自以為是的審判者前嗚咽、抽泣著。而她的抽泣,從此再也沒有停止過。
隨著一站過一站,下車的人也愈來愈多,我對乘客的印象也從村民,特別是村婦,變成假日出遊的人;這些人其實也不是不可能來自我從前住過的村子。車子一站停過一站愈來愈空後,剩下的面孔也顯得大為不同,看不出身分,也看不出年紀。剩餘的幾位乘客都拿著東西看,看書的只有一個,其他人則全都攤開地圖看著(蠻奇特的卻也算是常見),現在終於有足夠的空間攤開地圖了。這些地圖不是區域健行地圖,而是比例尺較小的全國地圖,或多國地圖。那邊那個不就正在看世界地圖嗎?我甚至還看到一個乘客在研讀星圖。
人行道上有人打架,一個揹著四方形電腦背包的人撞到旁邊的人,他不是故意的,但被撞到的人馬上出拳打回去。
漸漸地,法官安靜下來,不過從他嘴唇顫動的頻率來看,他的法律闡釋應仍在內心繼續進行。最後他以手掌邊緣敲了敲長凳,就像中斷樂團排練的敲擊指令,看著我微笑,滿臉的笑意。這是因為開了個成功的,很具個人色彩的玩笑,或者因講出心底話而感到暢快?不知道。可能是這樣也可能是那樣,我們繼續並排坐了一陣子,他回頭仰望著倉庫屋頂,我則面對著眼前片片花瓣飄落的接骨木花。我們不再交談,而因我們此時同處於此地,不期而然地相遇,使得我們兩人之間出現了某種聯繫,這種聯繫應會持續一段時間。
這一瞬間我突發奇想:如果,那位中傷我母親的女人,也在世界的這個角落意外與我相遇,是否可能與現在的狀況相提並論?彼此接近、諒解?不會吧!絕對不可能,永遠不可能。這裡不能出現任何報復行動,不能在這裡。此處是禁忌之地,是庇護之地,不單單因為這裡是皇港修道院,更因為如果我與那女人在此相遇,只能是毫無計畫地面對面。
這巴士的終點是個火車站,位於法蘭西島下方塞納河支流中的一側。然而,直到故事結束之前,直到晚上,入夜之後,還要繼續搭著巴士,畢竟這是預定的旅程。即便不是搭上時刻表上的班次,而是所謂的「替代巴士」。環繞巴黎周遭的軌道運輸網正在進行大翻修,因此也進入了「替代巴士的時代」,結果就是替代巴士一路以沿線火車站為站牌前進,途中卻每每遠離軌道,繞遠路而行,在小路上及從未到過的地區間蜿蜒著,經常駛在法蘭西島大區及某些地方的邊界(這點容我之後再敘述)或者直接越過邊界。
我們這一車廂的乘客,嘴唇多少都是無聲地動著,各有各的方式,各有各的意義。比如那名厚唇的非洲人,經常突然停住抬起頭,看向窗外,再一次上下唇彼此靠攏,並不接觸,就算接觸了,也是輕輕柔柔地,不可能有什麼動作比這個再更輕柔了;那景況就好像他始終沒有疑問,不期待答案,甚至對「答案」以及「回答」的文字或事實一無所知:他正祈禱著。
這個人與我住在同一區,不是鄰居,而是隔著幾條小路之外。儘管如此我常見到他,通常只是遠遠看見,他常在傍晚時分走出火車站,朝著不管是房子或公寓的家走去,而我則坐在「三站酒吧」的露臺準備結束這一天(或才正準備開始)。走過廣場的他一路昂首闊步地直線前進,一副目中無人無物的模樣,每回見到他我都會想:「又一個高貴人士」。從酒吧老闆那裡(他認識這地區的每一個人)我得知這人是個法官,刑事法官,在凡爾賽附近的法庭上班,負責瑣碎的小案件。若在從前他的職稱大概會是「簡易庭法官」或是「警察法官」。我們也曾在路上偶然交錯而相互打過照面,或者應該說是我故意堵他的路,逼得他不得不看見我,而他總是以「這人是想幹嘛?」的眼神飛快瞄我一眼,就像某次我背著母親故意擋住弟弟的路,他以「你要幹嘛?」的輕蔑眼神將我晾在一邊。
我在白天遇到的人有不少人又在這裡出現,雖是以另一種形體卻是同一個,就像是歌手又是計程車司機,或者是法官又是草莖管樂手那樣。於是我突然想到,或者說意識到,在整整這一段時間裡,我都沒遇見惡人或者壞人,不只今天,而是好幾個月,好幾年了!究竟我是否曾遇過惡棍?那種徹頭徹尾的壞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至少從來不是有血有肉的。
終於,巴士遠遠地閃著大燈而來,像是專為我一個人開的。這一整天,我只看到幾乎全空的巴士,不過現在我一上車便看見了乘客,大部分是陌生的臉孔,外來族群的比例高得無法想像,對我而言是令人顫慄的熟悉。難道這是專載農業移工的巴士?像我在西班牙時所見到的,擠滿了labradores(農業移工)的那一輛?霎時,我的鼻子全是洋蔥、柳橙及玉米的香氣,最濃烈的則是新鮮芫荽的味道。
她和她的同類。而我們在這個大廳裡,我們這群參加宴會的客人,所以我們也可說是「我們同類」嗎?不,沒有我們同類這種東西,全世界都找不到。我們的幸?或我們的不幸?我們是否值得稱羨,還是令人扼腕甚或哀悼?真是亂成一團。
那對戀人離開,看也沒看我一眼。也許兩人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他們不是在等巴士。難道這巴士站已廢棄,多年前我知道的那班巴士也停開了?不,那裡還貼了一張最新的公車時刻表,週末也一樣適用。
真的,朋友,我告訴你:上一世紀曾出現世界末日,而且一連好幾次的世界末日。在此之前每個人類的世紀也都出現過相同的末日經歷,只不過方式不一樣。
將寶貝採收到帽子裡後,法官又坐回我的身旁,接下來他所講的話,多半是跟自己說的。我在他眼裡彷彿並不存在,但這與我們在站前廣場上相遇的情況完全不同:「我真是討厭判刑。法官不是人當的。根本就是自大傲慢。相較之下惡魔路西法還真是光之使者。我再也不要當法官了。地獄有一層是專為我們這些法官所設。不過,在所有法律訂定的刑罰裡,有一項罪刑,就獨獨這一罪刑,是我至今仍堅信不疑,並可立即做出裁判的,特別是在今日,這項刑罰具有相當的必要性與急迫性,是嚇阻的好方法。那就是對於濫用權利者的懲罰,犯下這種罪行的人,幾乎不會再被追究責任,更不用說被懲罰了。然而我認為,今日在所有違法或不法的人中,濫用自身權利的人不僅是最多的,這些人還自以為擁有這樣的權利繼續如此對待他人,日復一日,毫無依據——這就是權利濫用!不存在任何必要性,也不具任何意義,就只是隨自己的意在別人身上行使個人權利。這些濫用權力的人,他們對別人,他們的受害者,做出一件又一件的惡行,帶來一場又一場的痛苦,行著一次又一次的不義之事。濫用權利已經像是宗教一樣,邪惡,可能也是最終的宗教:對著別人擺弄並誇大自身權利已變成是一種存在證明。高舉我的權利當成武器四處攻擊他人,所以我存在。也只有這樣才算存在。這些犯下濫用權利卻逍遙法外違法者就是這樣,他們只有這麼做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違反法律?根本就是摧毀法律!而且推毀的還不只一條法律。應該專門設立監獄囚禁這些現代的犯罪者,然後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每一個關在裡面的犯人,從早到晚高舉著自身的權利使盡心機互鬥,嗨嗨!——濫用權利;唯一不該有追訴期限制也不容輕判的罪行!但不只是在這些事情上社會不再存在,一般協議也不會再有,更別提什麼volonté générale(公共意志)了。或許從來沒有這種東西,但這個詞早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在我們之間作用、發酵且凌駕於上。不再有社會。而人們或許因此迎來大解放。」
這些古早時代的國王現在全死光了,其他像我們這樣的人就需要衣裝及想像力。是想像力而不是理性,召喚出美、幸福及正義的表相。是的,「想像/正義」,這就是此前當下的主題,我所關心的,是那編纂成文的法/正義,是否會站在我這一邊。在我的想像中,這世上沒有哪一種正義不需要暴力,因此需要刀劍權/正義(Ius gladii),來對抗那些貌似最高階,而其實是最不義之法,這不單是「我母親」這個案例而已。Summum ius,summa iniuria(法之極,即不法之極)。刀劍權——真正的正義之法!那行惡的女人,她是河對岸那些人中的一個。如果她是我們這一岸的人,懲罰她就不公平了,我也會變成行惡之人。不過我想像她是活在水另一邊的人,殺死她,無論哪種方式,就是最極致的正義。如今還有哪一個王國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呢?啊,王國的機關,不是我的。可那些,知道我這個人的王國,又是在哪裡呢?
偶爾,冷不防地還是會有那麼一聲吼叫打破車廂的沉默,出聲者會倉皇地四處張望,一邊想著:「但願剛才沒人聽到我的聲音。」還有個新發現,不只男人會抖腳,女人也會,而且還不少。無論男女,彷彿彼此都正抖動著(不,不是「彷彿」)。然後,這些人全部,包括我在內,都像古人所說的:「髮少不勝梳」。
我下意識將手伸進麻布袋翻找那本刪減版的《思想錄》節錄小書。可是這一天我不是沒帶任何與書相似的東西出門嗎?還好。我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彷彿連聲音也聽不見,除了遠處吹來的風,不是從臺地上吹來的,而是從下方深處,從早已消失了的皇港修道院河谷,是河谷吹來的風。「關上你的感官之門!」——「已經關上了。」和*圖*書
放眼看去身邊都是明亮的客人。連那些臉色陰沉的都也一樣明亮:正是這些人,他們身上散發出一種特別的,幾乎是超乎世間的光明,那光明進而掩飾了他們的陰鬱,即使只有一瞬。
電車裡其中一個小孩從遠處不斷打量我。他尋找著我的目光,並非感到好奇或受到吸引,而是一下看我,一下眼神又飛快別開,一種新鮮的眼神遊戲。除了這孩子之外,這遊戲還帶著某種意義,使我覺得有跟著玩的義務。在我中年時,我特別喜歡跟陌生孩子玩這遊戲,這是一種對決的遊戲,儘管是用「不確定式決斷」(Entscheidung unbestimmt)的方式進行。以前我每次都贏,這次我輸了。不知為何,這孩子的眼神突然陰鬱且輕蔑起來。這是一個很小,連話都還不會說的孩子所能表現出來的陰鬱與輕蔑,就在瞬間,他也將眼神從我身上移開,頭也不回地不再理會我了。我可以對著他微笑直到永遠,但和解是不可能的。沒錯,這孩子一路上一直在懷疑我,就在那一眼中他確認了對我的懷疑,我被揭穿了,被一個一歲大的孩子!
眼前想跟著走的對象很多,我得趕緊做出決定,他們每個人都朝著不同的方向前進。然而最後我決定置之不理,將平常因「未盡責」而產生的罪惡感也拋之腦後。之前那趟電車之旅竟能令我如此飄飄然。
回到座位,我才發現餐廳後面角落邊有臺巨大的電視。電視調成靜音開著。畫面上是一群專家,看起來笑得很開懷:如同儀式般露出一口牙,時而舉手掩住彼此低語,就像不想暴露比賽戰略的足球教練那樣。這群人早已過了專家時期,成了永恆全球娛樂網中的一部分。我認出其中一位正是那肇事的女人,那個既無知又冒失地在我母親背後追著吶喊,喊到母親進了墳裡——真的是她?——是她,我說是就是。——她戴了三副眼鏡:一副卡在頭頂上,一副戴在那對什麼都看不清的雙眼前,另一副則綁著繩子掛在胸前,手邊時不時用一枝超長的鉛筆記錄些什麼,我希望這枝筆會突然斷成兩節(只是,就像之前提過的,今天不是一個能靠希望度過的日子)。
計程車司機讓我坐進他旁邊的位置,在七拐八彎的路途中隨興聊了起來,突然間,我記起這個聲音,不假思索地,我竟喊出他的名字。他,不,應該說我們那個時候,他是還算知名的歌手,電臺常播放他唱的歌,不過不是他自己的歌,他的原創歌曲最多也只有兩、三首,甚至可能只有一首吧,他的歌多半是用法文翻唱英文藍調及抒情藍調。最熱門的歌曲,法文稱為「tubes」,是翻唱一位英國歌手的歌,當時他還很年輕。現在,上帝保佑他「Que Dieu le Protège!」,他跟我們(計程車司機與乘客)一樣老了,卻仍是我們兩人心目中的英雄,一位沒有英雄式死亡的英雄:艾瑞克.伯登(Eric Burdon)。通常我對流行歌曲、一般歌曲,甚或詩詞,總是只記得一行半行(其中奧地利國歌是例外,很詭異地,我可以背出一整節)。而以往我就能(當然現在也能)背出艾瑞克.伯登的整首抒情歌〈When I Was Young(當我年輕時)〉,而當我一個人時,我甚至可以唱出來。縱使沒有那種「白人所能擁有最黑人藍調的聲音」——有人這麼說過艾瑞克.伯登。在我想像中,我的聲音是帶著斯拉夫腔的英文。此刻抵達港修道院區之際,車內響起的是我與從前電臺明星的合唱,一口氣三種版本:德文版、塞爾維亞文版以及法文版的〈當我年輕時〉(Als ich jung war/Kad Sam Bio Mlad/Quand j'étais jeune)。在唱到「I believed in fellow men,when I was young(當我年輕,我曾信任世人)」時,我們保留了英文原文,兩人齊聲大唱。
至於我倒是比較注意那個與我面對面的女孩。她和這車廂裡的任何人都無關,與父親及小小孩這兩人也無關。她獨自搭車,第一次搭上這條橫跨法蘭西島的新電車線。這裡不是她的地方,也不是她的國家。她只是陌生人。不過在她昨天,不,今天早上才離開的國家,她必也活得像是個陌生人,當她還是個很小很小的孩子時,就已經是個陌生人了,家人眼中的陌生女孩。這不是誰的錯,不是母親不是父親不是那個地方不是那個國家的錯——是的,就連國家或國家政體都沒錯。不過,還是有個差別。她這個女孩子在那裡時純粹就只是個「陌生人」,再多就沒有了。而在這裡,她是某個,某個友善的陌生人。
且慢;這些圓圓闊闊、彼此相似的面容並不是農業移工的臉。只有他們之間最老的那一位可能是,很久以前在安達魯西亞(Andalucía)或者在羅馬尼亞時。但不管怎麼說,車上這些乘客仍全是Labradores(農業移工)的孩子及孫子,無論是從西班牙來的,北非來的,或是巴爾幹半島來的。只是他們早已不在異國工作,甚至可能對土地及農務毫無概念。他們自出生起便住在法蘭西島臺地,長大成為店員、餐廳侍者、家務助理、寵物美容師或成衣熨燙工,傍晚的巴士載著下班的他們回到公寓住處,通常位在人口稀疏的新村落裡。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注意到自己到底朝哪個方向走,不過我實在也不在乎。接下來的一小時,陪伴著我,是一首早以為忘記了的兒歌,歌詞不斷再三重複,像是什麼至理名言:「我的帽子,有三個角/三個角在我的帽子上/如果沒有三個角/它就不會是我的帽子」。這令我想起布萊茲.帕斯卡(Blaise Pascal)《思想錄》中的片段,關於律師的「四角帽」。
很湊巧的,我竟在此時遇到港修道院的第二位訪客,一位我從未想過會在此地遇見的人。就像火車站響起的廣播那樣突然,從上方驀地傳來陌生的聲音,而這聲音與廣播相比自然更加輕柔私密,這聲音問道:「我能坐在你旁邊嗎?」我抬起頭,發現極近處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安靜沒有出聲,彷彿就一直站在那裡似的。接著,他往後退了一步,方便我打量他,直到我終於認出他來。
這種情形在這一生中實在太常發生了,每當我十萬火急四處尋覓,就算尚未絕望,也是瀕臨絕望(若絕望就是絕望就是「死亡」之意——那「瀕臨」在這裡又是什麼?),我總在決定放棄尋找的一剎那,毫無徵兆地就這樣突然找到了;僅管這並非百分之百絕對會發生,更不是什麼對世界或對存在本身的基本信賴。
我很久沒來皇港這片曠野了。現在正值五月的第一個星期,今天這個日子正好。以前我就很喜歡這片區域,更喜歡這裡的路,非常寬敞,越過溪谷跨過臺地,大半都是往前走,有時則會倒著走,最後一次,「再一個最後一次」。這一次,我如饑似渴地想念帕斯卡的皇港。
不過別再提這些或那些世界末日了,回到我的中心詞彙之一:「想像」,只是我現在要用另一個詞「表象」來替換。這詞在德文裡有多重意義,有正面的,但更多是負面的涵意;而我卻只在意那唯一的正面意義。就是,聽著!特別是,聽好了!能賦予「表象」這個詞彙意義的,是它那不可或缺的附加意義,所謂表象就是以附加意義為主的表象。換句話說,「亮光」?「閃耀」?「閃爍」?「光環」?「榮耀」,天上?人間?——我是認真的朋友,你也該認真點,如你所能的那樣認真——特別是你。因為我們兩人的認真應是這段關於表象文字中附加的一部分。也就是說:表象,我口中的表象,是無法被任何字詞取代的表象。表象不是「想像」,也無法被「想像力」從虛空中召喚出來。表象,獨獨本身就是一種物質;是質料、元素,質料之質料。表象這種物質是無從探究,任何科學都無法研究它,也無法以數學方式測量它的長寬高以及容積。數學,最精明的學科,同時也最荒謬——卻是我,我最初的……是了,研究能研究的,無從研究的就心存敬意保持緘默。——美之玄妙的表象?——切勿提「美」!連講都不要講這個字,終結所有美的話題,無論在括號裡面或外面。美本身並不是恐怖的開端,而是之後的尋尋覓覓,那種屏氣凝神,全神貫注地傾聽,那種對美的貪婪,以及占有的慾望才是。再沒有比追求美更錯誤的慾望了!這世界所有的苦難都源自於人類沒有能力忘記美的虛假神話。所有的美都是無聊單調有如不毛之地。與之相反的,是如泉源如小溪如江河如海洋的表象!汪洋大海的表象。失去表象,將只剩我與我的一無所知。表象,生命。我們全都上船。Nous sommesembarqués!——不過你不是從在皇港的童年起,便想盡辦法讓自己「什麼都不是」、「一無所知」,當個「弱者」嗎?你還記得吧,「在寫下內心所想時,有時會忘記某些想法,但這也提醒我面對自己的弱點,就是健忘。健忘本身及忘記了的想法,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教訓,因為我所在乎的,就是看清自己的一無所知。」——欸,看哪:天邊那朵白雲,就像普桑(Nicolas Poussin)畫裡的雲,上帝在創造伊甸園時俯臥於上的那朵雲。遠方天際還有其他五月雲的痕跡,真的再潔白不過,在天上有如一大片農地,耙地的痕跡仍然新鮮。現代農業中還有使用滾耙嗎?用牛、馬還是曳引機來拉?——還有吧……
毫無疑問,這位此時自然地坐在我身旁,位於盛放著的接骨木花叢下的人,與我在家附近遇到,有時真想踢他一腳的人,是同一人。他很驚訝,竟然會在皇港修道院這麼偏僻的角落遇到我,我也很驚訝。我既驚訝又高興,他也一樣。
很多小孩,如果仔細看他們,特別是從遠處看,就會發現他們都躲著,像是打算做什麼不該做的事。不過他們其實只是在玩耍,就像那兩個正拿著馬口鐵空罐在玩的孩子。
走路期間若有打量的眼光從車內落在我身上,我能真切感覺到,然而他們看著我這個行路者的眼神,就算是看到模範,也比較像是看到瘋子般的模範;從瞪視者的眼神中也完全看不出來,哪天他們也會想要走走看的興致。在某次低頭察看自己時(「繼續這樣走下去,現在千萬不要做出什麼出格的舉動!」)我發現,腳上兩隻襪子的顏色竟然不同。「那又怎樣,這也是這齣戲的一部分。穿不同顏色襪子的復仇者。」那這位大馬路邊的行路者背影又是如何呢?感覺上不太像在做白日夢:一輛小車,在超過我後於路肩停了下來,或者至少我是這麼幻想的,然後一位極老的老人從半開的車窗探出頭來,用充滿慈愛的語氣邀我上車。但非常遺憾,竟被我拒絕了,他內心的失望強烈地顯現在我眼中;這將是他最後一次為陌生人打開車門,接下來好一段時間,他不會再幫任何人的忙了。
接下來多半是他在說話。他是騎腳踏車過來的,每週末他都會花一天的時間來回騎一趟。和-圖-書他的穿著打扮也是我一開始沒認出他的原因,並不是運動服,而是老舊的西裝,一隻褲管上還夾著褲管夾忘記拔下。這位法官特別欣賞皇港倉庫的磚瓦屋頂,那閃爍的橙黃色亮光怎麼看都看不膩,他小時候可以坐在存放磚瓦的大坑邊上好幾個小時,以前他常常從上往下看,現在則是倒過來,朝著高處的皇港屋頂看。為了退休後的生活打算,他在附近的布洛耶(Buloyer)村買了棟小房子,從頂樓的窗戶往西看出去,可以看到皇港倉庫的屋頂。除此之外,這裡也是全法蘭西島野菇長得最繁盛的區域,只是今天他沒什麼特別收穫,這時節對羊肚菌來說也晚了,而對香杏麗蘑這種特殊、不帶任何菇味,單純就是「爽口」,且還有醫學證明能強化心臟血管的這種磨菇來說,還太早了一點。說著他將自己那頂幾乎全空的圓帽給我看,為了回報,我也將楓樹下陰暗處冒出的一叢純白多頭蘑菇指給他看,他馬上認出這正是他讚不絕口的香杏麗蘑,我也這麼認為。其實我早就看到了,可是在這一天,我若做出平常做的蠢事,就違反了我與自己所立下的約定。
在恣意綻放的接骨木花下我發現了一條長凳;背後是那間轉成了戲劇及音樂表演場所的倉庫。這裡雖能俯望河谷,卻看不到修道院、教堂及鴿塔;坐在長凳上,五月茂密的樹葉遮蔽了全部建築,連山坡上百餘階石梯都消失不見,觸目所及全是自然之景。本該如此。調回視線往眼前近處看去,大約伸手指尖之遠,白色接骨木花因午後微風上下左右溫柔地擺動著,往上朝著眼前這座自然之塔的尖端看向天際。覲見時間。沉默等候。接著,是時候了。
說「再見」時我想讓法官驚奇一下,便拿起一段空心的蒲公英草莖吹了起來,就像小時候在村子裡玩耍那樣,我吹著草莖發出了一聲長長的低音、嗡嗡作響。可是到頭來目瞪口呆的還是我。法官見狀馬上折了好幾段類似的莖幹,粗細不一,將它們綁起來,放在嘴唇邊,然後,看哪,不,聽哪,發出來的聲音就像是多音複合哨聲,帶著風笛的音色。不,這裡不可用德文風笛一詞,而該用法文cornemuse,其音調如牛角喇叭:好一陣子我都覺得(或者我這麼決定),這樣的樂聲是我在這世上從未聽過的。
看那個老媼,她站在長凳前對著自己說:「坐下!」又一次地說:「坐下!」
母親生前,且是在尚未陷入憂鬱之前,我總是毫無來由地替她感到恐懼。但現在我頭一回對她產生恐懼。這復仇是對著我(她的兒子)而來。是我,單單我一個人得挑起復仇的重責大任。復仇行動業已展開。這張臉從漆黑中乍然驚現,沒有淚水,或永不停歇的抽泣,這便是復仇行動了。何故?又是一個清醒後才會問的笨問題。夢中一切都如黑白分明般清晰銳利:這個女人的復仇無須任何理由。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
我從未見過如此柔順的陌生。就連在那些不知名,不再懷有任何希望的人身上(無論老或不老),或者在這個或那個據說是名人身上,就算他們處於垂死邊緣時,都一樣未曾見過。而在這個仍是孩子的少女身上,這個柔順的陌生人哪:她不帶任何希望的火花,不是對命運低頭,更不是「期待死亡」。她,這個孩子,因另一個孩子而散發出一種光采,並非從眼睛或面容散發出來,而是從全身,從她的「肉體」中散發出來;從肩膀、肚子,還有放在大腿上的雙手。我想到母親曾和我說過她小時候村裡孩子很喜歡玩辦家家酒,特別是一個有說話障礙的笨女孩,每一次在分配角色前(其實大家根本不會讓她跟著一起玩),她總會從村裡那棵櫻桃樹下傳出吼叫:「窩當母七!」(我當母親!)
我其實很早就知道她的地址了。在她犯下那件惡行的幾年後,她寫了一封信給我。我幾乎沒辦法說出這封信的大意是什麼,更別提內容了,如果真有所謂內容的話。無論如何,裡頭隻字不提曾抨擊過我的事,雖然我並不怎麼在乎,更不可能因此受傷,最重要的是,她竟一字未提自己曾用那種完全不經意似地,彷彿附帶一提的詆毀方式,追念我最最聖潔的母親(是的,這個詞前面用過了,但不管重複幾次都不嫌多)。坐在電車上,我試圖回想起這封信,一封可能從我的角度來看,與預期完全相反的信。我覺得(「我認為」)這信好像是以一種迂迴客氣的方式邀請我參加一場毫無惡意的公開辯論,以遠距用文字發聲,還有她也提到,她「私底下」(信裡或許用了別的字眼)「有時」(是這個詞嗎?)也「支持」(就是這兩個字)我的看法。
宴會可以開始了。不需要任何信號或前奏,單單脫掛大衣、拉椅子、坐下來這幾個動作,當然還有其他的,手勢及姿態,伸手一握或揚眉,便足已成慶。即使此時而言,還稱不上是慶典,而誇張的握手方式,高舉到額頭前劃一道大弧去握對方的手,根本就是多此一舉。
陌生人這樣看書的情景對我而言不算少見,甚至比以前還常見到,或者也可能是我的眼睛對閱讀者日漸敏銳,常看到這樣或那樣看書的人,每次我都有股衝動想問他們到底是什麼書,居然讓人看得如此「入迷!」。這一次,我絲毫沒有意願知道書名。我無須知道這個,事實是,就像我一樣,她讀的書就叫「書」,是「群書之書」系列中的一本。這一生中,我往往會將眼前出現的三種顏色,每一次都是大自然裡的顏色,組成一幅和平圖像,將天空、一座山與一條河(很典型的)當成「旗幟顏色」,和平旗幟的顏色。現在,巴士後面車窗外的綠色、書頁的白色以及黑中之黑的閱讀者所組合出來的旗幟顏色,第一次出現了不僅是大自然的顏色。我開始想像,閱讀這樣的一件事在非洲大陸深處會如何發展。一隻手接著另一隻手翻頁,一根手指換著另一根手指翻頁。
對了,還有那座廢棄的教堂,在巴士路途中,位於法蘭西島區的邊界,再過去就是諾曼第(Normandie)或皮卡第(Picardie)了。一次停車休息時,我走進這棟建築裡。它是開放的,現已變成玩牌大廳,很安靜,只有一張桌子有人在玩,是女人。另一張桌子旁還坐著一個女人,老女人,單獨一個,她閉著眼睛。目前這裡已看不到任何教堂裝設的痕跡了。不,還有一個:那面牆上的長明燈,當此處還是用來做禮拜時就這燈就已改為以電發光,現在燈光在那些玩牌女人卡在頭上的眼鏡上閃耀著。接著,又看到一個遺留下來的東西:從前的告解亭現在被孩子當成是玩捉迷藏的地方。而外面大門邊上的圓拱,留有中古世紀遺留下來的菱形花紋,就像一個眼睛接著另一個眼睛,我看則像是電腦符號@的變異體。接著再看哪!那些超過千年的石匠所刻下的標記,其中一個是金字塔的樹狀圖案,旁邊還有一個慢跑的人,就停在那些圖案前,做著暖身操,像極了小徑上的象形符號。最後,我在那裡,之前提過的地方,點了兩支蠟燭,不是裡面長明燈那,而是外面,在菱形花紋及石匠標記附近,一支給生者,一支給亡者。就在那裡,我再次見到我的那條蛇。牠現身出走來到邊界,與另一條蛇在五月最後的陽光下,一起蜷伏於昔日教堂邊,在草地上不也不動,只揚起布滿紋路的蛇頭片刻。屬於這部史詩的,還有那替代巴士司機,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迷路,總是不知道該往哪裡去。那是誰來幫他、為他指點迷津?每次都是我。本該如此。
不對吧。那名陌生女孩所散放出的光采,顯然不是對著另一個孩子的,而是一種隱約且沉靜的自我散放方式,和愚蠢一點關係都沒有。或者有,那也是一樣的。這類愚蠢的女人啊,總是存在!
如同往常一樣,今日突發而來的時間緊迫感,也是在臨近傍晚,感受到漫長、似乎永無止境的那一刻時發作,發作後總會有一段或長或短的時間不想見任何人,即便這種壓迫或緊張很快就變得無關緊要。這回情況也是如此。不過我這如慢性病似的(正如字面之意),每次間歇發作、短暫、不欲見人的毛病,突然間毫無道理地倉促了起來,在匆忙趕到巴士站的路上更轉為劇烈的仇世之情。一種與全人類為敵的恨意,以理智來對抗這種仇恨又再度失敗,一路上每走兩、三步路便低聲對自己耳提面命:這種想殺人的慾望很快就會退去,只要讓我遇見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管他是怎樣的血與肉,邪惡也好,只要是遇見一個真實的人,那慾念便馬上就會消退,轉變成一般下午常出現的那種不想見人的毛病,看到人立刻避開視線,低頭或是轉而望向別處。「待會一遇到路人,就算他正帶著三隻比特犬遛狗,你也會默默地對心底的恨意感到慚愧。」
這女人的來信唯一讓人意外的是,她竟不是用電腦或者其他方式把信印出來的,而是用手寫,她的字跡表明了她是位手寫者。正是親手書寫,使得這封信的內容更是模糊不清,因為信裡不少字詞,特別是在句尾,字跡總是潦草到無從辨識。收信當時所讀到的內容,也不會比今天能夠回想起來的還多。當然(或者也不真的那麼理所當然),這不是我無法回信給她的唯一理由,不過也算其中之一。至於去辨別它是「女人或男人的字跡」,因而耽誤了回信——這就完全算不上理由了,是男或女毫無區別。我從未看過如此凌亂的字母,一個小到無法辨認的字母跟著一個反向歪斜大到同樣無法辨認的字母,或者順序顛倒過來。就連一個手拙的孩子,雙手顫抖的老人,甚至是垂死的人,都不會寫出這麼潦草的字跡。唯一可能的例外是盲人試圖寫字。即便如此,也無法與之相比。
可是現在我卻希望有個人會從宴會裡出來,走向站在帝王般路緣石旁的我,邀請我參加宴會。我是這麼希望著,雖然我已決定今天不能依循希望來過日子。宴會人群中,有一女人的笑聲特別吸引我的注意。一下歡快,一下譏諷訕笑,有時甚至顯得自大,同時帶著絕望。那絕望是對著所有人,所有圍在她身邊的人,尤其是對著自己,像我母親的笑聲。——瀕臨絕望的笑聲同時是宴會裡的笑聲?——是這樣沒錯,就是這樣。——在過去的幾十年間總是追著母親這具幽靈走。
所有在低矮及高聳樓房中的小徑都布滿著蒲公英,且只有蒲公英。廉價出租的公寓前站著一個老男人和一個同樣老的女人,女人的手伸進男人大衣口袋深處翻找鑰匙。一個男孩伸手打了他母親一巴掌。這些受著鞭策的人們啊——鞭策他們的人躲在哪裡?看那裡:童年時的我,怎麼這樣彎腰駝背?還有肥嘟嘟的臉頰!那邊那隻狗是在吠什麼?其中還夾雜著好像是新生兒的哭泣。然後,看哪!那個我們家附近的白癡走在那裡,大家早以為他死了,如今就這樣大剌剌地走著,如在處在無人無物之境。他的鬍子在這段時間內倒是長了不少,啊,這段時間內!
在繞過第九十九個圈圈後,替代巴士於夜幕中駛進終點站,目的地到了。一間預料中的餐館,與所有在終點站的餐館一模一樣。——到底該如何想像?——沒什麼特別的,除了裡面裝潢令人(至少是我)想起倉庫。這裡一直以來(好幾百年了)都開著餐館,不過從用櫟木木板一塊塊緊鋪而成的地板來看,這倒比較像是遠洋郵輪上的餐廳。餐廳裡位子還很多,晚間客人才剛陸續入坐,我獨自坐在其中一張桌子前好一陣子,看著木頭地板出神,當然也是因為經過這樣的一天,腦袋已經變得相當沉重了。橡木地板有好幾個地方是之前冒出樹枝之處,如今這些節點在地板上則呈現凹陷;通常小小的,但這裡那裡偶有些較大的凹洞。這令我想起鄉間的地板,那裡使用的是杉木,不是橡木,上面也總有類似的小洞及凹陷處,在那種地板的時代,也就是我們的時代,我們總是拿著自己用壤土做的小球玩著非常特別的hetubook.com.com彈珠遊戲,在房子中央,不是在外面。不用去想後來還有什麼遊戲,現在對我來說,這個兒童遊戲就是所有遊戲中的「極致代表」了,一字不差。為了即將展開的今夜,我也想要有類似的東西。我「想」?不,我決定了:我們的對決遊戲。至於「我們」是誰不必說也都知道。
我穿過幾個不同的地區走了好幾條路(都在昔日村落附近),多半走在人行道上,偶爾遇到沒有人行道的路段就走在馬路邊的小徑,這種少見的情況通常是在一個地區緊連著下一個地區,中間沒有任何過渡地帶時。在我的想像中,我會一直走在車道旁,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沿著房屋轉角及繞著廣場周圍走。想像中,我會直直地走在曠野,遙遙可見兩、三處聚落,走在唯一一條省道邊上,一條如波浪般推向遠方的柏油路,不知來處亦不知去向。只要我這樣一直走下去,我及我心上掛著但不確定是誰的人,就不會發生任何事,而該對他或她所做的事,也將會自然而然地實現。此外,我還幻想,我這樣行走,尤其是這樣行走的方式,對坐在汽車裡的人就像是種模範。我這樣昂首闊步地行走在想像中的Highway(公路)上(別反駁我的想像),可以令那些坐在四人或多人座,或汽車後視鏡前的人興起仿效之意。就算不是馬上也總會有那麼一天,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裡,他們也會與我一樣,毫無目標也好,有目的地也行,昂首闊步地向前走。褲管拍在腿上沙沙作響,白色的襯衫被風吹得又鼓又呼呼作聲。「真可惜,」我對自己說,「這回出來走路沒穿祖父星期日上教堂的盛裝,或是從前歐陸流浪工匠南北縱走時所穿的服飾及那頂圓帽。」
整段路上深受時間壓力的我,一個人都沒遇到。我卻感覺很好。我對自己不受控制的怒意及對人類的敵意正好感到滿意。更重要的是,時間緊迫的壓力也因此而消失了。附近森林裡一定有座射箭場,因為樹叢後面斷斷續續地傳來了低沉的擊靶聲。飛箭咻咻地擊中箭靶彼此產生共鳴,沒射中時就安靜了許多。十字弓的聲音顯得短促,擊中箭靶時聲音也更顯低沉。是誰在那裡射箭?是我,我、我,還是我。還有路邊那把孩子玩的彈弓,雖然已沒什麼彈性了,但也是我的。裝一條新的橡皮筋上去!可惜,非常可惜,這段仇世之路竟如此短暫,不到十二箭之射程,或者不超過二十四投石之距離。
車上其他乘客,在每一站都有變化,有些跟我一樣一直留在這列行駛在臺地上的電車上,不管哪種乘客,我知道自己處在友善的人群中。此外,還蠻奇怪的(或許也沒那麼奇怪),從起站至終站,我眼前的幾位面孔幾乎是一樣的。或者這只是我的自以為是?(別再問問題了,至少別問這種問題)我們每個人都默默地各忙各的,其中不少人不過是做做樣子,或者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一個看似沉浸在書裡,但其實那書在膝上根本上下顛倒,只有嘴唇如閱讀似地顫動著。另一個低聲地對著手機碎碎細語,似乎未發現手機機身從上到下都綑著膠帶,看起來壞了很久,根本不能用了。很好也很對。莫要干涉。
皇港修道院園區是開放的,在這一大段時間裡就只有我一個訪客。而長年經驗告訴我,這裡本來就沒有太多訪客;可看的東西不多,修女及她們的學生,如帕斯卡和拉辛那個時代所留下來的修道院建築,現在在羅東河谷上不過就剩斷壁殘垣罷了。不對吧?比如那已存在好幾百年的石階,連接河谷草地的修道院及臺地上的莊園倉庫,不都一一保存下來了?每一次我走在上面,總是邊數著邊走上去,再走下來,每一次數出來的數目都不一樣。那在額頭上啃嚙著的飢餓感,在入口前依舊緊迫逼人,可是在進來後竟全數消失,怎麼會?此時此地,在他的地盤上,不正該受到帕斯卡式無聊的威脅嗎?哈,不,飢餓感仍在,且因困惑而為更劇烈。「決斷的時刻近了!」我對著空無一人的紀念公園森林大喊(或者我想像自己大喊)。「給我建議!」(事實上我不可能真的大喊出聲,否則會有回音從皇港區山坡那頭傳回。)
電車裡坐了不少孩子。我的孩子早像人們所說的那樣「離家」了,並已長大成人。不過那些呼喚父母的聲音,像是經過擴音器似的(或許至少在這趟車上),每一聲都像是對著我,也只對著我呼喚。我是父親,是那個陌生孩子的父親,他叫我叫得多急切呀,每回都令我的心揪成一團。
這個場景直到此刻全都如實地重現於夢中,只是在夢中我所看到的場景是電影畫面的寬幅比例,裡面沒有我,夢境的大銀幕上只有母親大特寫的鏡頭。從那一刻起,在短暫的黑畫面後,仍是母親的臉,不過變得更為巨大,幾乎是占滿整個鏡頭:這張母親的臉,不,是死去後母親的臉,是張沒有年紀的臉,可是從某方面來看,竟是從未有過地鮮活生動。這是她,我的母親,一個陌生人,恐怖的陌生人。或者倒過來說:一個恐怖的陌生人正瞪著我看,一隻眼睛瞪得大大的,另一隻眼睛則像是消失在一個大腫瘤之後,這就是我的母親。她曾經告訴我,她小時候被一隻大黃蜂螫到過,在前額雙眼之間,結果一整個星期什麼也看不見。現在這張臉的後面沒有背景,周遭一片黝黑,僅有一張慘白的臉發亮著。在另一段母親講述的童年故事裡,她為了尋找一隻走失的小牛整整花了一天一夜,最後才發現牠被困在長滿荊棘的灌木叢裡。
只是,仍然沒人注意,沒人看我在做什麼或看我是誰還是什麼的。就算會被唾棄鄙視也總比被忽視好。每個人都只關心自己,不只坐在車子裡的人是如此,就連那一團健行隊伍也是,他們是所謂的個人化隊伍,有老有少,有人拿手杖有人沒拿,歡快地彼此應答著,他們的眼睛連都不眨一下就從我這個坐在路緣石上的人旁邊經過;還有兩、三個單獨健行者也一樣,邊走邊盯著健行地圖看。
搭著巴士直到入夜,難道車廂裡就沒什麼值得敘述的事嗎?當然有:我自己縫了個襯衫鈕釦,手腕邊頓時出現了一種庇護感,一種出外如在家的感覺。而一個乘客,對著放在他面前的手機斥罵:「停,別再對我閃了,耗子!」還有因車窗半開飛進的楊柳花絮落在我的手背上,在這團潔白柔軟的羽絨中,我看見了一對黑色的飛蟲翅膀,牠正舞動著,或者不對,這羽絨本身就是飛蟲的一部分,而我根本無法將這「潔白的羽絨飛翅」(我這麼稱呼它)從手上吹走,因此我一字一字地想著:「這隻飛蟲將會拯救全人類!」乘客中有一個戴著口罩的日本乘客。以及不少被稱做「阿肥」及「阿宅」的乘客,或者合起來叫「肥宅」。也別忘了那些坐在最後一排位置上,為今夜精心打扮的女人,一站過了一站,總有不同的女人坐在那裡。
現在我正在通往她家的路上,或者說往她家的其中一條路上,畢竟還有很多條路可以走。我將一紙發黃的信封放在我胸前口袋裡,那背面以「粗體」或「細體」的印刷字樣標示著她的姓名地址:這女人與我,幾十年來都住在同一個法蘭西島區,只是方向不同。我們皆住在所謂「La Grande Couronne」內,也就是「大皇冠」的區域。在我剛出門時,尤其是往著電車站走的那一段路上,我一直感覺受到監視,被她所監視,那個作惡的女人。而現在,從搭上電車到她家這段路之間,監視的感覺消失了。我繼續想著我所想的事,如此而已,再多就沒有了。
等車期間,從村子裡(或者應該說從村子的某一個院子)不斷發出各種只有在宴會時才會出現的聲音,一路傳到省道上。我心想:「這時間對宴會來說還太早了,至少對我而言如此。別拿你們的五月派對來煩我。我的宴會將會是復仇之宴,要在復仇榮光下行,目前還得等待,直到晚間,直至深夜!」
我的腳下有一枝飽受侵蝕的鉛筆,半截埋在爛泥裡,它的旁邊,「喔,這又是什麼?」是一根生鏽的針。(還缺那必不可少的第三件東西——讓它缺著!)帕斯卡的時代就有鉛筆或筆這種東西了嗎?我決定有就是有。這筆還能寫字,我將它收了起來。那針呢?管它有沒有生鏽:針尖還是刺的。和鉛筆收在一起,放在妥善之處。
就是它,就是此處。現在我找到了我的位置,我當下的位置!我終於真正回到皇港了。「感謝回歸。」一隻烏鴉站在高高的橡樹頂端啼叫著,有如說著歡迎詞並躬身致意。一陣獨特的窸窣,從五月樹葉間響起。
今天這個日子裡,她依舊是個沒有臉孔的人,就算是到了當我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與她平視時,也將會是隔著適當距離的。這距離在我想像中是奇數:九步、七步、五步、三步……就是現在!
想想,假使法官或律師沒穿上他們的四角帽及四件式法袍,就無法唬弄這個世界。只是他們無法抵擋這種排場的誘惑。實際上,假使他們真的站在法/正義的那一方,便毋須戴上法帽,學問的成就便應賦與他們足夠的權威。而若他們的學問不過是想像出來的,這些法律專家就得借重想像一途,才能展現出他們的權威。所有權威都需要衣裝。只有國王,在他們的年代裡不需要衣裝。他們無須藉以特殊的禮服來展現他們是強人,是掌握權力的人。那位名叫路易的國王,不是第十四世,更不是第十五世;是更早更早的路易。他是國王,也是十字軍東征的戰士,穿著灰綠色的貼身襯衣像個毫不起眼的小護衛,頭上如果有戴東西的話,那就是頂說不出是什麼顏色的布帽,乍看之下與頭髮沒兩樣。或者,這帽子是那位老是頭痛的年輕路易十一的?由他所深愛的瑪格麗特.德.那瓦爾(Marguerite de Navarre)親手織給他的毛線帽?
最後的最後,法官甚至開始口吃,這使得我對他更加信任,我對所有說話結巴的人都是如此。他說的只有其中一句勉強聽得懂,句子是:「我是個孤兒!」(「Je suis un orphelin!」)
該去哪找答案呢?那個可給出建議或者預示未來的唯一之處,那個能讓我可說是(別再「可說是!」)整裝待發的位置在哪裡?我這般到處上上下下,左彎右拐,蛇行在這片可說是(不要再把「可說是」掛在嘴邊了!)神聖的皇港修道院風景中,又絆、又滑、又拐,還有跌倒(一屁股坐在地上或隨便什麼姿勢),卻仍到處都找不到。那邊、那裡,終於!就在那裡!
這也是因為當時我是眾多電車乘客中的一位,一站過一站,我知道自己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因此他們也就變成了我們。我們一同搭車越過臺地,或迂迴,或繞大彎,直線前進,熟悉自在。同時我又想起托爾斯泰,不再是那個帶著向世界訣別的眼神,走向最後旅程的虛弱身影,而是那個帶著頭盔,強壯,絕不低頭的托爾斯泰,我希望(不抱任何實現的希望,很好!)自己也能像他一樣。在這一小時內(或許還要更久)我還不需要頭盔,那頂托爾斯泰的頭盔。可是,車廂裡坐在對面的那女人是怎麼了?突然跳起來找一個離我老遠的位置坐下?是的,我惹她生氣了,雖然不是因為我盯著她看而生氣,恰好相反,正是因為這整段路上我都忽略她的存在,直到她突然暴走才又注意到她;接著我又發現,她又一次跳起來坐得更遠;我不是她眼中唯一一名瞎了眼的乘客。
最後開口的仍是法官,他帶著吹奏樂器後特有的柔軟聲調說道:「不過,還是讓我們喊聲法律萬歲吧!是的,將法律視作一種娛樂吧,一種特殊的存在,以兒童眼光來看待。他們不判斷是非只是決定。第四權。但,誰來行使呢?」停了半晌,他又繼續:「你瞧,倉庫屋頂磚瓦排列出來的圖案就像是另類世界地圖!」又停了半晌,這回他直視著我,彷彿看透一切:「你已決定要去做一件事,願我的祝福與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