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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畸零人

作者:多麗斯.萊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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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現在看起來就挺不錯的了,而且聞起來也很乾淨。
一陣沉默。
李察看出事情有了轉機:班已經不再吐出殺人的氣息了。如今,他在無意中又說對了話:「詹士頓不會希望你現在把事情搞砸的。你做得很好,班。你作對了。你真棒,班。」
「或許他可以當你手下的計程車司機?」
「哦,少來,妳在作夢。」
「我在那兒過了兩個冬天。」
接下來,班又被帶到理髮廳去。他真希望老婦人可以見到他現在的模樣:她早就說過他會很好看,他也曉得他以前好看過。理髮師對頭頂的雙漩渦驚呼不已,可是等他剪完後還有誰會注意呢?
如果說負責X光機器的女孩盡忠職守,專心的話。那位應該搜查班的官員卻幾乎完全沒有觸碰他。他盯著那雙肩膀和大胸膛,心想,我的天啊!這究竟是什麼東西?班咧嘴作笑著。這是出於恐懼,可是這名官員看見的卻是一個名人習慣被認出來的笑容——他見過很多名人。他要是伸手接近班,就會發現他渾身顫抖,汗流浹背,全身冰冷;可是他只是揮揮手,讓班通過。現在班必須記住要去機器的出口取回行李。他並不曉得這是他最危險的時刻:他們並未用危險字眼告訴他該怎麼做。可是幸運再度降臨:「這是您的行李嗎,先生?」話並不是衝著班說的,而是對著他後面的男士。班站在那兒笑笑,然後,終於明白在他身邊輕輕搖動的藍色箱子是他的,他記起了指示,提起它向前走……他有點茫然,目眩並感到噁心和寒冷。這間大廳充斥著燈光、人潮、商店,五顏六色,鬧烘烘的——這些都會嚇著他,可是他曉得他必須記住,必須記住……就在他幾乎發出無助的嗚咽時,他看到前方有個男人在櫃檯後面揮手示意,要他向前出示護照——它就在他手中。它是怎麼跑到這兒來的?他想不起來了……可是這名官員只是瞄瞄它又看看班。他心裡想的是:如果他是個電影明星,那麼為什麼我從來沒看過他主演的電影?
要是那個拉鍊破掉,要是那個小鎖彈開……
如今她想,也罷!假設他們真的逮到班,因而追查到我,也不會比目前的生活更糟。她下定決心竭盡所能幫助詹士頓。
屋內,平常整潔的房間凌亂不堪,好比說床也沒鋪好。床上的貓從睡夢中驚醒,毛豎得老高。班並沒有去冰箱找東西吃:他討厭食物剛從冰箱拿出來的冰冷味道,而且,他也不想吃光老婦人的食物。他蹲在床上,沒理會貓,只是凝視著外面。他在等待鴿子飛到陽台上來。牠們通常會飛來。貓也轉頭觀望。他們之間相隔一碼,完全沒注視對方,卻一起等待即將到來的事。陽台門並未上鎖,班讓它半開著,將狹小的陽台一分為二。然後班和貓都文風不動。最後終於有一隻鴿子從天而降,卻停在另一邊,安全的站在門後,接著,不久以後,又來了一隻,停到這一邊……班跳出去,鳥就落入他的手中。他正在拔毛時聽到了貓的叫聲,每次有鳥在陽台外面或是欄杆上時,牠就會發出這個叫聲,一聲沙啞、飢餓的嘈雜聲。班從鳥兒身上撕下一些肉,丟到一旁。貓悄悄出去吃了。血從他們的口中滴下,然後就只剩滿天飛舞的羽毛和幾滴血跡。貓回屋裡去,班也是。那幾口肉是不夠的,不過真是美味,他的胃口已經滿足。他看見貓闔上眼睛:牠已經信任他,敢睡了。班貼著貓蜷臥在床上,傍晚畢格斯太太回來時,這兩個生物正依偎著彼此睡在她的大床上。
這名年輕人,班的幫手,因為鬆了一口氣的緣故,千真萬確渾身發抖。他直接來到班的面前,努力擠出笑容,匆匆說:「我是詹士頓的朋友,我是李察。」
班坐下來,剛要動手去抓肉塊,就瞧見老婦人對他微微搖頭。他拿起一隻湯匙,留心每個動作,規規矩矩地吃,刻意保持整潔,雖然他十分飢餓。老婦人只吃了一點點,大部分時間都在看著他吃,等他吃完時,她把燉鍋中剩下的部份全都舀出來,放進他的盤子裡。
他曉得自助洗衣店。「如果妳在床上,我如何進來呢?」
「好,那妳說呢?」
他繼續向前傾,帶著醉意,不顧一切的懇求,紅通通的眼睛濕潤了。那究竟是被煙霧燻出來的?還是真的淚水?
「他跟你說些什麼?」瑪麗問,班照實告訴了她。
卡片背面寫著:
「咱們把這件事情弄清楚。是你賠了一百萬,還是兩個人加起來一百萬?」
「班,我要把這件褲子收走。」她說完照做了。「我也得去找新內褲和背心。」
李察告訴了班,看著他悶悶不樂,焦慮不安。
班離開了長板凳、樹蔭以及鴿子的陪伴,走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走了約莫兩里路,他曉得他走對了。接近一區四面臨街的一排排大公寓,他直接走進其中一幢,一進去就看見電梯向他直衝下來,胸口立刻怦怦亂撞、喉嚨發出嘶嘶喘息,他嘗試逼自己走進電梯,可是內心對電梯的恐懼感卻促使他走向樓梯。一、二、三……十一段冰冷的灰色樓梯,聽著電梯在牆壁的另一頭隆隆碰撞。樓梯平台有四扇門。他直接走向其中一扇飄來濃濃肉香的門口,這香味讓他忍不住口水直流。他轉動門把,讓它嘎嘎作響,再後退一步,滿心期待地注視著,門開了,一位老婦人笑咪|咪地站在那兒。「嗨,班,你來了。」她說著伸手將他拉進屋裡來。進屋後他稍稍低頭彎腰,迅速環顧四周,首先就是注視坐在椅子扶手上的一隻大虎斑貓。牠全身寒毛直豎。老婦人走向牠,說道:「好啦,好啦,咪|咪,別緊張。」在她安撫的手中牠的恐懼逐漸緩和,又成為一隻柔順的小貓咪。接著老婦人才走向班,口中喃喃說著同樣的話,「好啦,班,別緊張,過來坐下。」班聽話地將視線從貓的身上移開,可是依然小心翼翼地,不時向貓瞥一眼。
「等一下,」她說。「一下子就好。」
「是的,我只有十八歲。」班說。
「我不曉得。那是離開農場以後的事。」
班的母親錯了,她以為他立刻就走了。其實他跟學校那一幫逃學的孩子在小鎮郊外的一幢空屋露營,以那兒為根據地向外出擊,冒充顧客混入商店行竊,晚上闖空門,週末則到附近的城鎮去跟當地的青少年鬼混,渴望打一架,找點樂子。班是他們的頭頭,因為他很強壯,而且會保護他們。他們是這麼想,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他內心已經成熟,他是一個已經長大的男人,比較像個父母,相反的他們還是孩子。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被捕,陸續被送到少年感化院去,或是回到父母身邊和學校裡去。有天傍晚,他站在一群打架的孩子旁邊,並沒有加入戰局,他害怕自己的力氣、更害怕脾氣會失控,他突然領悟到自己是孤獨的,沒有同伴。有一陣子,他跟一群年紀較大的孩子鬼混,可是他並沒有像以前一樣當頭頭。他們強迫他替他們偷竊,取笑他,譏笑他優雅的口音。所以他離開了他們,流浪到西部鄉間,碰見了一幫機車族,正在跟另一幫對手交戰。他渴望騎機車,可是始終未能如願。他是如此熱愛它們,能夠接近這些機車就夠了。這幫人進餐館或酒館時,就利用他來替他們看車。他們給他食物,有時甚至給他一點小錢。有天晚上,對手幫派發現他獨自在看管半打以上的機車,便以多欺少的圍毆他,十二個對一個,把他打得血淋淋的。他自己的幫派回來時,看到有些機車不見了,正打算再毆打他,卻發現這個看似遲鈍愚蠢的畸形兒搖身一變,成了一個驚聲尖叫的好鬥瘋子,差點殺死其中一個同伴。他們合力襲擊才制住他,他連半根骨頭都沒斷,只是再次流血嘔吐。一個在酒館工作的女孩把他帶到小酒館去。幫他沖洗,安排他坐在角落裡,給他東西吃,讓他再度恢復神智。他終於平靜下來,或許還有點茫然吧?
「班,」她在漆黑中說。「我不舒服。我要在床上躺一兩天,休養一下。」他發出了一個聲音,表示我在聽。「你拿到出生證明沒?」班沉默以對,好像發出一聲嗚咽。「你有沒有見到你母親?」
她和藹地說:「班,別擔心,我會告訴她你來看過她。」然後她說:「等一下……」就消失在門後,留他一個人站在那兒,不久她帶了十鎊鈔票回來,把它塞進他胸前的口袋。「班,好好照顧你自己。」她說,就像老婦人那樣疼愛他。
「我有一些錢。我有二十鎊。」

含羞草之家11號
麗妲對班說:「如果你不願意,哪兒都不必去。」她聽起來悶悶不樂,有點兒生氣,因為她氣自己居然哭了。她不喜歡示弱,尤其是在詹士頓面前。
她說:「向你媽媽要你的出生證明。如果她必須去申請,那就請她寄到我這兒,寫明轉交給你——地址在這裡。」
他說他不想去任何地方,只要一張證明好帶去那間辦公室——他描述了那個地方,辦事員都坐在玻璃牆後面,前面則排滿了好幾行人,等著領錢。他花了好長的時間才聽懂詹士頓的意思。詹士頓可以從「一個做護照的朋友」那兒弄一本護照來,而他,班,為了回報,則要幫詹士頓帶點東西去法國給另一個朋友,大概去尼斯或馬賽。
同一時間,他的行李正在通過X光檢查。在第一層衣物下面,在用紙包裹的可怕白粉之間,塞了衛浴用品、剪刀、指甲銼、指甲刀、剃刀全部是金屬,都會顯示在螢幕上。可是這是關鍵時刻,厄運可能會降臨在班的頭上以及他們的頭上——除非班記得,在接受審問的時候,永遠不可以說出麗妲和詹士頓的名字。
他無法忍受想起母親的心痛。
倫敦市SE6哈雷街
班正在努力釐清頭緒。母親從原先大房子搬到一個小屋子。他記得她說過,「夠大了,住得下我和保羅。」他將它解讀成:可是沒有大到連你也住得下。如果她再次搬家,而且又搬去一幢更大的房子,那不就表示其他人也都在那兒?至少有一些?他曉得他們全都成年了,不過他記得的是整個家的成長——孩子都在長大。在他心裡的是另一幢屋子,擠滿了孩子,還有大人。這座屋子沒有空間可以容納一大群人……。他必須冷靜下來,沉住氣,甩掉殺人的念頭。他繞著這個街區憤怒地走開,再繞回來,又走開一陣子,再回來,然後,這幢新屋子的門面似乎變得像一張不友善的臉孔般陌生。接著他瞧見父親快步沿著人行道走來。他只要抬起眼睛就可以看見班,可是他皺著眉頭,彷彿心事重重,壓根兒連頭也沒抬。班曉得他不能繼續在那兒閒逛下去了,街坊鄰居會起疑心的,他們總是隨時躲在暗處觀望,即使你以為你看到的只有空白的牆壁和窗戶,在你料想不到的地方總是隱藏著窺視的目光。他再度繞著這一街區走了一遍,這回他瞥見路克走進屋子,身邊還帶了一個小孩:想到路克做父親了實在教人難以理解。他想,全家人都在這兒,他的家人齊聚一堂。他可以走進去說,我回來了。然後呢?他曉得,他們以前為了他四分五裂,為了他吵得反目成仇,只有母親站在他這邊。那個地方把他關起來,用冰冷的水沖洗他,她卻來帶他回家;可是其他人要他留在那兒,巴不得他死掉。
「呃,那麼,就像那樣。像這兒,只不過離海很近。」她找到幾張尼斯的明信片,有著那段海岸,他對著它們苦思:她曉得他並沒有看到她所看到的。她也沒提那兒說的是不同的語言,不同的聲音。

他說他想躺下來。
聽到這兒,班立刻拋下行李站起來。李察不懂,是「毯子」這個字眼說動了他。老婦人以前常說:「班,拿這條毯子去,把你自己包緊一點。今晚暖氣的溫度太低了。」
他不記得自己的出生日期。
然後,當他們在一家商店櫥窗前走向自己的鏡像時,他停下腳步,向前傾身,看著自己。「沒有眼睛,」他說,又解釋:「沒有眼睛,我的眼睛不見了。」他慌慌張張地摘下眼鏡。「可是班,看看我,那麼我也沒有眼睛。」李察猛然摘下自己的太陽眼鏡,讓班看看他的眼睛,再戴回去。班也慢慢戴上他的,但是依然站在那兒注視自己。他所看到的景象跟他在倫敦見到的迥然不同:那件帥氣的麻料西裝,入時的髮型,還有,他被墨鏡遮住的雙眼。
「再多住一個星期又有什麼差別?」詹士頓問。
「我要我的毛衣!」班大叫。「我一定要我的毛衣!」
接下來,詹士頓帶著班演練在機場可能發生的一切。等他結束後,麗妲一遍又一遍地幫他複習。
「班,你得回去找你的母親,向她要你的出生證明。我相信,她會有的。這樣就可以替你省去所有麻煩和那些惱人的問題。你還記得怎麼去那兒吧?」
「你瞧,班,我必須靠我的養老金過活。我只有這點錢可以過日子。我想幫你,可是你如果有一點錢——那個政府機關會給你錢的,那就可以幫得上我。你懂嗎,班?」是的,他懂。他知道金錢。他早就學會現實冷酷的教訓。沒有錢就沒得吃。
他先去了一座釀蘋果酒的農場採蘋果,後來又去採蔓越莓。其他採果工人都是波蘭人,多半是學生,被勞工承包商用飛機送來,儘管工時很長,開心的年輕人依然決心度過一段美好時光。班沉默而機警,時時提防著。那兒有篷車可以過夜,可是他痛恨跟別人擠在一起,車上空氣也不好,所以晚上跟他們一起吃過晚飯,聽完他們的歌曲和笑話以及笑聲後,他就獨自帶著睡袋到樹林過夜。
如今班就站在查驗護照櫃檯的隊伍中,他不曉得接下來該做些什麼。他們告訴過他,到時候自然會有人來找他——詹士頓的朋友,喔,他來了,一個年輕人正向前趕來,班的臉上出現惶恐的眼神。
這會兒他已經放鬆,她緩緩地、小心翼翼地開口,彷彿在跟一個小孩說話,「班,你有沒有去政府機關?」她告訴過他路怎麼走。
她喝了茶,吃了幾片土司,然後又躺下來。她睡著了,貓陪著她。班穿著乾淨的衣服,充滿了精力與幸福感,因為有了那句慈愛的「你是個好孩子」,他並不想睡,但是依然躺在他的蒲團上打盹兒,希望她會醒來,可是她睡了一整夜,一大清早才醒過來。再一次,她要這個那個,茶、蘋果,給貓一碟食物。鄰居進來,看見班在那兒端著杯子和盤子進廚房,心裡感到安慰,因為她曾對同層住戶或在樓梯間見到班的鄰人,說班的好話。如今她可以說班是來照顧畢格斯太太的了。
班回到麗妲的房間時打斷了這場爭吵。他們倆人心中想的都是「鐵窗」這個字眼,都想著牢籠。詹士頓才不在乎這個怪胎發生什麼事,可是麗妲卻哭了。如果「他們」把班抓進牢籠去,他會咆哮、尖叫和吼叫,他們就會打他或對他下藥,哦,是的,她知道生活、人心,還有未來會是如何。
「結果怎樣?」
一聲鈴響,或者該說是從牆壁傳來的嗡嗡聲。這是客人上門的信號,表示詹士頓在樓下,掌控一切。她起身,按下開門鈴,對班說:「你得走了。」
「可是妳喜歡他。」詹士頓這麼說,所以她應該留意,同時記住他曉得。她彷彿感覺到了什麼。她相信那不是忌妒,更像好奇。
「咱們走著瞧。」
有天晚上,他們三個上床就寢後,她感覺到有東西壓在她腿上而醒來。原來是班偷偷爬上床來,他的頭躺在她的腳下,雙腿蜷曲。是貓的嗚咽喚醒了她,班倒是睡著了。那是一條狗湊近來找伴躺下的模樣,她感到一陣心疼,了解他的寂寞。早晨他不好意思地醒來,似乎以為自己做錯事了,可是她說,「沒關係,班。床夠大。」那是一張大床,她結婚時買的。
麗妲不得不承認這一切的合理性。可是還有別的:詹士頓在吃醋。「真好玩,」她說。「你以前從來沒吃過任何人的醋,可是你竟然吃他的醋。」
有個男人走到他面前坐下來,問他是否正在找工作。班就是這樣流落到農場去的。他跟著馬修.管得利走,因為他曉得從現在起,不論兩個幫派中哪個兄弟看見他,都會立刻召集同伴,他又會被揍得半死。
麗妲對詹士頓說,他應該試著幫班找份工作,並「關照他」。
這是一個輕鬆愉快的夜晚。他似乎並不介意看的是什麼,有時候她以為他感到無聊了,就轉到別的頻道。他很喜歡野生動物節目,可是今天晚上沒有這類節目。這其實是件好事,因為他有時會興奮過頭:她曉得是野性的本能被挑起了。她從一開始就了解,他努力在控制著她只能憑空猜測的本能。可憐的班——她曉得他是那樣的,但是不曉得是如何,或為何會如此。
「呃,只要不要還沒拿到錢就先花光就好。」
他沒有回答,面有難色。
恐懼感侵襲了班,一份寒冷的痛楚。他曾經擁有過一個避難所,一個真心的朋友麗妲。她已經走了。
他曾經被一個有相當社會地位人士的遊說,到證券交易所試試運氣做期貨。這位朋友說,你不會有損失的,只要你的頭腦保持清醒,就有錢賺。呃,他們是保住了腦袋,但是可保不住錢。
「如果有一本護照,你就不需要出生證明。」詹士頓說。
他曉得她指的是什麼,不要偷東西,別讓自己被抓進牢裡去,要警惕。
你家的地址是……
青年大聲說:「你怎麼不早說呢?」就在汽車和貨車前,危險地急轉彎掉頭回去,一溜煙又疾馳回到小鎮中央。「這兒?」青年大聲問,班大叫:「是的。」
她全部看在眼裡,陽台上還沾著幾根羽毛和血跡,空氣中殘留著陳腐的血腥味,而班和貓的背之間只有幾吋之隔。她的身體很不舒服,感覺難過極了,她的心抽痛著。而且她累了:去診所看醫生,擠在滿腹牢騷的人群中度過漫長的等待,她只拿到了一些藥丸。不過她又能夠期待什麼?——她默默咒罵自己:治好病嗎?她把包包放在桌上,解下頭巾,去水龍頭倒水喝,然後在床邊站了一會兒,俯瞰她的老舊大床,看著貓和班。她在床沿躺下,看著陰影投射在天花板上,天黑了。班的睡眠嘈雜不快。貓則像貓應有的整潔和安靜。老婦人昏昏沉沉地入睡,感覺心臟痛苦地在身側跳動著。她醒來,因為班醒了,他的背擠壓著她。
跟詹士頓聊天時,麗妲提起班想要一張出生證明,好拿它得到正當工作或失業津貼。詹士頓看到了他所等待的機會。下一次班從麗妲的房間出來時,詹士頓攔下了他,並對他說:「我想跟你談談。」班退縮時拳頭已經和_圖_書握緊,「不是,我不是要警告你離開麗妲,我可以幫你申請你要的證件。」
「他們付你多少錢?就我對管得利一家的了解,應該不多吧。你如果來幫我做事,我保證絕不讓你吃虧。我是湯姆.汪之爾……」他重複這個名字,又說了一遍,「……隨便問問附近任何一個人,他們都會告訴你我的農場怎麼走。你好好考慮一下。」
每回需要錢買食物、付電費和地方稅時,瑪麗就對馬修說:「把牲畜帶到市場去換點錢。」可是有一回,帳單好幾個月都沒人理,而且根本沒付。
當班的目光不再鎖住老婦人的臉,她才允許自己流露出她所感覺到的好奇,這是永遠也無法緩和或滿足的。
班胡亂轉動它,車子喀喀響一兩聲後,就熄火了,再轉動,引擎起動了,可是發出隆隆、喀喀響後又熄火了。那是一部引擎嘈雜、價錢便宜的三手或四手破車,屬於一位為了偷車幾度進出監獄的司機。
所以他走那條古老的馬路去倫敦,富裕的倫敦那兒肯定有點兒什麼可以給他。他是在那兒找到了工作,又被騙了一次,失去了心,幸虧愛蓮.畢格斯在超級市場裡發現了飢腸轆轆的他。
你的父親叫做大衛.駱維特。
「你了解我的意思。」
「你明白嗎,班?」
他餓了,因為他儘量少吃點。這樣的生活無法繼續下去。他告訴她,他要出去找工作,看到她微微一笑。「班,當心點。」她叮嚀。然後班就離開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無家可歸了。
他去打電話給詹士頓,只說:「一切安好,是的,沒事。」
他站在小鎮中央的人行道上,機車疾馳而去,青年向他比了一個拇指向上的手勢,表示稱讚。
同時,他身上一毛錢也沒有,確實連他最喜愛的肉堡也買不起。她給他足夠的錢吃東西。當時是夏天,晚上他就找張長板凳或走廊過夜。她強迫他在她的小浴室裡洗澡,替他刮鬍子。這種日子持續了一個月左右,然後詹士頓發現她給他錢,便說:「夠了,麗。」
「所以在你賺錢之前,你就必須先還一百萬?」
「班,坐下,」她說,他坐在椅子上,她則化妝掩飾淚痕,塗上黑色和綠色眼影,讓它們顯得好大。這樣客人才不會注意她的臉蛋兒,她既不漂亮,又蒼白,甚至慘白,因為她向來不太健康。
然而,她是一定得幫班做點事。現在已是夏末,秋天很快就要來臨,接著就是冬天。班已經在他最喜歡的長板凳上被警方驅離過兩次。冬天他該怎麼辦?警察認得他,所有無家可歸的遊民和落魄潦倒的窮人也都認得他。詹士頓或許是對的:麗妲沒去過法國,不過她去過西班牙和希臘,想像得到班在西班牙酒吧或希臘小餐館肯定比在倫敦的酒館自在多了。可是她很清楚,詹士頓關心的可不是班的福祉。
「做夢。」
「這整件事都是瘋狂的,」麗妲不斷說。「可憐的班——我覺得這好殘酷。只要想像一下他在牢裡的情形就曉得。」
天色漸漸暗了,街燈亮起,友善的夜晚降臨。可是晚上他不可以在住宅外面的人行道上逗留太久。他走過這幢屋子前面,裡面的燈火柔和地照在他身上,彷彿在說「進來吧!」他又走回去。他聽見電視聲,他好想進去坐下來跟他們一起看電視。想到這裡時,他彷彿又預見保羅將會如何尖叫,他就是無法跟保羅共處一室,他眼前也浮起父親冷淡的面孔,他似乎總是在避開他。假設他就這樣走進去,對母親說:「請把我的出生證明給我,我就離開。」可是怒火在他心底鼓譟,因為他眼中瞧見的盡是如此痛恨他的保羅。怒火讓他的手指握緊扭曲。好想掐住那個啪的一聲就會扭斷的纖細脖子……
班看到機器就在前面,它看起來似乎很可怕,他好想跑掉。但是他曉得他必須前進。沒人在一旁等著來幫他。他無助地抬著行李站在那兒,直到後面有個男人說:「把它放在那兒——瞧。」看到班沒動靜,他拿起箱子放進機器內。由於班猶豫不前,這位不知名的幫手走到他前面,率先進了拱門,所以班就知道他該怎麼辦了。
「你付他多少錢?」
「意思是?」
李察.蓋斯頓(他這輩子使用過無數化名)昨天才從法國海港加來搭渡輪來到倫敦,跟詹士頓闢室密談了好幾個小時,接受今天的任務,以及到尼斯以後的指示。他搭地鐵到希斯洛機場,站在遠處觀察迷你計程車司機和班報到,然後跟著經濟艙旅客分別通過護照查驗和海關檢查。他一直在等待班出現,在這段時間裡他反覆思索詹士頓深思熟慮的高明計畫,詹士頓實在太聰明了。他對這一幕有著許多疑慮,就像麗妲一樣,可是你瞧,成功了。
這段時光就這樣度過,一段歡樂時光,班這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照顧老婦人,甚至帶她的衣服和床單去自助洗衣店,將冷凍食物煮成佳餚餵她——不過多半是他自己吃完的,因為她吃得好少。好景不常,因為不斷地花錢,不久就一毛不剩了。如果他想留在那兒陪畢格斯太太和貓,那麼他就必須出去弄點兒錢,可是他又不知道上哪兒去籌錢。鄰居送來養老金時,小心翼翼避開了班。班曉得這是一個暗示。老婦人並沒有攆他走,只是躺在床上打盹兒,或是坐著打瞌睡,她的手常常摀著胸口,說:「班,我確信,我們都需要喝杯茶。」
第二次就像第一次一樣。這回他只做了一次,她感到失望,不過她幾乎無法承認這一點,因為她向來堅信顧客只會讓她冷感。那勝利的呼喊就在她的頭頂上,在那雙巨大多毛的手中她感到無助,穿刺的強度——呃,它令她感到興奮,可是太短暫了。她如此告訴他。這可不像女學生告訴他要面對面躺著,然後接吻。他明白她在說什麼,至少他的心知道,所以他脫了褲子,允許她來操縱他。由於這個舉動緊隨在第一次之後,他勉強跟上,並傾聽她的叫|床聲,兼具好奇與驚奇。他很滿意自己可以取悦她。
「等他到那兒以後呢?」
是「好」這個字眼。
麗妲對班和他的動物式性|愛上了癮,不想停止。她告訴一位鄰街的妓|女關於班的事,她把班帶到另一間陋室,像麗妲做的一樣。這個女人也喜歡班的做法,雖然他寧可跟麗妲在一起,她也給了他幾鎊,酬謝他的服侍。可是她的保鑣或男人不像詹士頓那麼好說話,他發現以後,便告訴她不可以再讓班接近她。詹士頓和他很熟,他們合力警告並威脅班。
「然後我們就要回家?」班問。
「哦,我不會虧待他的。」
班說他要回倫敦去。他已經想好了,只要有護照和錢,他就可以請櫃檯小姐替他訂班機:他看過飯店內的其他客人這麼做。
詹士頓聽到這個消息,立刻跑上樓去告訴麗妲,他又想要故技重施:他打算親自去接班回來,再創一次勝利。可是麗妲將他拉回現實裡。「停,詹士頓。這次算你走運。」
「你是說你虧了一百萬英鎊?」
他回家去找母親,可是她又搬家了。他必須費點心思來尋找她。有一幢屋子,但是一點兒也不像他心目中的家。他無法逼自己進去,因為他看見保羅在那兒,「怨恨」這個敵人差點兒讓他抓狂。
他們來到一座小鎮。摩托車在那兒突然向左轉,不久就把街道拋在後面,再度向鄉村前進,班卻大叫:「放我下來,我走錯方向了。」
「她有電話,」班說,「每個人都有電話。」
「他說我不可以來這兒。」

「聽著,麗,我不在乎。我受夠他了。」
後來,當李察說他應該站起來時,他是離開了座椅,也去海邊散步,可是他視而不見,只曉得他的心痛極了,而且覺得自己的心是如此沉重,真想當場就在那兒,在人行道上,在人們路過和談天說笑的地方躺下來。
班手持護照坐著,不情願把它還給詹士頓,只能暗地裡透過深色眉毛打量他們,他曉得他們方才是在為他爭吵。在家裡,他們隨時都在為他起衝突。可是比這份衝突氣氛更令他憂慮的是房內雜陳的氣味。其中有她女性的味道,這他不介意,是詹士頓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讓他想打一架或逃走。那是一種強烈的、危險的男性氣味,每當詹士頓站在樓下人行道,或是在樓梯間傾聽、查看麗妲時,班總是知道。空氣中瀰漫著好幾種化學痕跡,跟人類的是如此不同,就像汽車廢氣和從外賣餐館飄散到人行道的肉味大不相同一樣。他想站起來走人,但曉得在事情解決之前不能一走了之。麗妲正試著阻止詹士頓進行某件事。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班?」
「那我呢?」她問。「我不用冒任何危險嗎?」
第二天,李察上樓來拿鑰匙進班的房間,發現班蜷縮在床上,雙眼睜開,身子一動也不動。
她先修剪他的鬍子。它又硬又像鬃毛,不過她修剪得還不錯。接下來是他的頭髮,那可是另一回事了,因為它粗糙而茂密。麻煩的是他頭頂的雙漩渦,如果剪短了,會露出頭皮上粗短毛髮的螺旋,讓他頭頂上的頭髮留長披在兩旁是必要的。她告訴他,那些新潮高明的理髮師可以讓他看起來像個電影明星,由於他沒有聽懂她的話,她又改口說:「班,他們可以讓你看起來帥到連你都不認識你自己。」
「再試一次。」麗妲說。她的聲音真的在發抖,因為她正在想,哦,可憐的班,他就像個三歲小孩,而她竟然愚蠢到相信他可以學會這項差事。班毛茸茸的拳頭握住鑰匙,搖了一下,車子就發動了,現在班開始比手畫腳表演換檔,因為他曉得這是必須做的事,但這是一部自排車。
詹士頓用肩膀推了麗妲一下,把她拉進這一幕裡,讓她站在駕駛座旁。他要麗妲自己親眼目睹,她看到了。
那是他第一次拜訪麗妲,第二天早上他又去了。同時,她也跟詹士頓說起了他。他們在深夜所有迷你計程車生意結束後,一起躺在她的床上抽菸。他是她的保鑣,分一杯羹,但是並不愛吃醋,甚至用一種隨和漫不經心的方式對她好。他檢查過她脖子上的瘀痕:齒痕清晰可見。他已經聽說了這段性|交的細節描述。這是因為她想談,他通常都沒什麼興趣。她告訴過他,這不像跟男人在一起,比較像動物。
李察沒有回答:前面的海關檢查是最後的風險,不過海關並沒有為難他們。不消片刻他們就出了機場,走在艷陽下。然後,帶著行李上了一部計程車。李察靠在椅背上,雙眼緊閉,依然為安然過關感到餘悸猶存。他很清楚這回純粹是走運,雖然他也很欽佩詹士頓的智謀。他好想大睡一場;他了解班為何在飛機上睡著了,那是因為緊張過度的緣故。在搭車的過程中,班一直保持沉默。因為烈日照在海面上,閃閃發亮,使他的眼睛感到刺痛——起初他並不明白那一大片發光的蔚藍色是什麼,它跟家鄉的海全然不同。他也感到暈車:他向來痛恨汽車。然後他們下車走上人行道,到處是洶湧的人潮,李察領班到一張桌子旁,推一把椅子讓他坐下。班坐下來的模樣,彷彿這是一個陷阱,椅子可能像一張嘴巴似的咬住他。那是午後三點左右。他們坐在一把小陽傘下,可是那一小片陰影對班刺痛的雙眼並沒有多大幫助。他半瞇著眼睛坐著。侍者過來招呼:李察點了咖啡,班討厭咖啡,要了柳橙汁。蛋糕送來了,可是班向來都不愛吃蛋糕,所以李察吃光了它們。他們就這樣坐著,幾乎不交談,班試著透過半睜半閉的眼睛觀察四周耀眼的喧嘩景色。那是一條熱鬧的街道,一家高朋滿座的咖啡館,沒有人注意他們。突然間,有個男人出現在桌旁,李察對他說:「黑色和藍色那兩箱。」班看著這個由明亮光線和吵鬧聲組成的幻影,帶著兩箱行李走向計程車,消失了。只有班和李察看著,沒有別人,不論是在人行道上閒逛的行人,或是坐在露天咖啡座閒聊的遊客,還是開車經過的旅人,都沒人瞄一下這兩箱行李,一箱非常大,另一箱正常大小,它們裡面裝的東西不久就會流入通往世界各地的毒品之河。班感到茫然不解。他本來以為他帶著通過機器和官員檢查的藍色行李是他的,事實似乎不然。原來紅色那一箱才是他的。還有一件事他終於注意到了——他原先太茫然了,無法理解。四周人聲鼎沸,可是他卻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麗妲告訴過他,這裡人人都說法語,可是沒關係,詹士頓的朋友是英國人,會說英語,會照顧他;可是他完全沒料到自己會坐在異國的咖啡座上,像鴨子聽雷,一句話也聽不懂,無法了解周遭環境的狀況。而那個帶走行李箱的人,聽得懂李察說的英語,但他對計程車司機卻說法語。疲憊再度令班木然。
詹士頓帶班搭乘小飛機在倫敦上空盤旋了一趟,讓他習慣飛行。起初班往下看時,嚇得眼珠翻滾,發出恐懼的咆哮,可是詹士頓就坐在他身旁,他的舉止好像一切都很正常,而且他說:「班,你看,你有沒有看到那個?那是一條河流,你認識那條河。你瞧,那是柯芬園。那兒是查令十字路。」班全都看懂了,還告訴麗妲。「我什麼時候可以再坐一次?」他想知道。
「我看見她了,在公園裡。」
老婦人就住在這間小套房。瓦斯爐上有一鍋燉肉,這正是班在門外嗅到的香味。「別緊張,班。」她又說了一遍,然後舀了兩碗燉肉,在其中一碗旁邊放一大片麵包,給班,再把她自己這一碗擺在他的對面,然後用湯匙舀了一小碟給貓咪,就放在椅子旁的地板上。但貓可不想冒險:牠靜悄悄地坐著,眼睛直盯著班。
「好吧,」她說。「可是如果你沒有做成這筆古柯鹼生意,或是讓他們逮到,你還是一樣完蛋。說不定連命都沒了。」
這輛大型機車一路隆隆作響,跳躍前進,他們匆匆在車輛中穿梭,班也大聲呼嘯:聽起來好像一首歌,一聲勝利的歡呼,這個青年騎著車,聽見身後的狂喜,也是又吼又笑的,然後便開始唱起一首真正的歌曲,班雖然沒聽過,還是跟著唱了。
「夏天。」
「班,那是維持不了多久的。」他早就知道她會這麼說,而且他也同意她的看法。
麗妲把班手中的護照拿走,把它收進抽屜裡,說她會保管它。他們一起下樓去車子那兒,那些計程車分散在停好的汽車之間。
麗妲被難以解釋的困難打敗了,只是搖搖頭。她曉得他沒看過電影,她也可以設身處地了解現實對他來說太難了,假裝只會讓事情更加複雜,那是他承受不起的。她並不曉得是戲院的建築本身嚇壞了他:裡面暗暗的,一排排的椅子,誰都可能坐在上面,高而亮的銀幕,刺傷了他的眼睛。
他照做了。
「你今年多大歲數?」
「他可不只如此而已。」
李察四周盡是呼嘯而過的車聲:他不得不大聲叫喊。詹士頓在布立克辛頓後街的安靜辦公室內,也發火大聲下達指示,最重要的是,如果班堅持要回來,一定不能讓他找到詹士頓或麗妲。然後,他同意再支付一週的費用。
他們給了班一間有著簡陋家具的房間,跟他成長時所居住的舒服房間相比有天壤之別。他想吃多少都可以。他從天亮工作到天黑,天天如此。他曉得大部分活兒都是他一個人做的,但是並不知道要是沒有他,這座農場就完蛋了。這座農場,或像這樣的地方,很快就要變成不可能存在的事了,等歐盟執委員會頒布法令,及其監視衛星時時在天上環繞時——那一天就要來臨了。這個農場是地方上的恥辱,大好良田被荒廢。並因為沒有付費,電話被斷線。人們沿著小路或是穿過農家的庭院進來,表示希望買下農場。他們會見到瑪莉——一個憤怒的老婦人,她會叫他們滾蛋,當面甩上大門,教他們吃閉門羹。
他的雙腳正帶著他往前站在一座建築工地的高高鐵絲網外面,俯瞰著成堆的濕土、機械、戴鋼盔的男人。他曾經在那兒工作過一段日子,他們僱用他是因為他的肩膀和手臂可以支撐兩三個男人才舉得起來的桁樑。其他人站在一旁看著他推開、用肩扛起和舉起來。他曾經想要跟他們打成一片,加入他們的笑話和談話,可是卻不曉得如何融入。好此,他從來都不明白,他說話的方式為什麼比他們的更好笑。他們打量他的目光嚴肅而謹慎。到了週末,是發薪日。這些全是為了各種緣故而非法打工的人,拿到的酬勞還不到工會行情的一半。可是班曾經賺取足夠的金錢可以帶去給老婦人,而且她也對他很滿意。過了兩星期後,來了一個新人,他從一開始就欺負班,嘲弄他,發出喃喃的抱怨和咆哮聲。起初班並不知道這些聲音是在暗指他;那回很危險,班站在高處,兩腳騰空岔開站在桁樑上,街道在遠遠的下面,當這個男人推擠他時,他也沒有立刻會意過來。工頭立刻出面干涉,從此以後班就開始留意這名笑裡藏刀、粗魯愛現的紅髮小子,努力避開他。又過了一個星期。發薪水的地方是工人們用來休息或下大雨時的避雨棚。他和紅髮小子是領錢隊伍中最後的兩位,這是他的敵人蓄意安排的,因為班一領到薪水袋,這個年輕人就從他手中把它搶走,一溜煙跑掉,還一路發出咕嚕咕嚕聲,猛抓自己,又蹲得低低的再跳起來,然後又重複一遍:班曉得這是在裝猴子。他去過動物園,參觀過一個又一個的鐵籠子,搜尋貼上黑猩猩、狒狒、豬人、猩猩、雪人標籤的動物。動物園裡可沒有雪人,也沒有猩猩,他一直想了解牠們,因為他曉得自己一直在尋找跟他相似的生物。
他曉得他的年紀。三個冬天以前,他去找母親,因為他痛恨的哥哥保羅進來了,所以他並沒有留下來。母親在一張卡片上寫了幾個大字:
班說:「我會冷,我要我的毛衣。」他放下手提行李,試圖拉開拉鍊,才發現行李上有個小鎖。他問:「鑰匙在那兒?它為何鎖起來了?」
「那就沒關係。」鄰居說,然後就出去散布消息,說這個雪人像個兒子似的照顧畢格斯太太。
「他說他是一隻毛茸茸的大猩猩。我阻止了打鬥。可是——麗,我要妳了解。」
如今,這裡是世界上他所能去的另一個地方,而且可以受到笑臉相迎,他強迫自己穿過小小的街道,經過超級宇宙計程車行,走上那段階梯。門鎖上了。他學會敲門,因為她屋裡可能有別人在,可是此刻他發出吼叫,像一隻怒吼的公牛,門立刻打開,她將他拉進去,甩上房門,並且鎖上。
她曉得他離家時大約十四歲左右。那麼這四年來他都在做什麼呢?
「聽著,麗,我知道妳認為我很笨,不過這www.hetubook.com.com一次會成功的,妳等著瞧。」
他從家人的住處走開,永遠離開了這個家,心中的痛楚沖淡了怒火。他感覺到淚水浸濕了自己的鬍子,順著下巴流下。他再度感到飢腸轆轆。這回他必須小心點,晚上的人跟白天的不一樣。最好別冒險去找張桌子坐下來。他去麥當勞,買了一塊肥嫩多汁的肉堡,拿掉沙拉和麵包,一邊走一邊狼吞虎嚥,然後他就出了小鎮,朝著倫敦,朝著老婦人的家前進。他身上只剩下四鎊,大概不太可能再幸運地遇上一輛摩托車。他是如此悲傷,如此孤寂,可是黑暗是他的家,黑夜是他的天地,晚上人們不會危險地盯著你瞧——那是說,只要你不要跟他們共處一室就沒事。他走在鄉間小路上,頭上的夜空朦朧地閃爍著柔和的星光,還有幾片薄雲飄過。附近有一小片樹叢,還算不上林子,但是足以供他遮風避雨。他找到一處灌木叢,安頓下來睡一覺。夜裡他一度醒來,聽見一隻刺蝟在他的腳邊吹氣,嗅他的味道。他坐著就可以捕捉牠,但是並沒有這麼做,倒不是害怕手掌會扎滿了刺,而是曉得舌頭會被刺扎到:你無法像咬小鳥般咬一隻刺蝟。他在破曉時最早的清涼氣息中醒來。沒有鳥兒,這只是一小片稀落的樹叢,他看得出來附近有人煙,也聽得見車聲。他可以在中午時分抵達倫敦他要去的那一區。前方是幾小時提心吊膽的徒步路程;而他的肚子,哦,他的肚子,一再吵著要食物。他的飢餓弄傷了他,威脅著他。這不是輕易可以解決的飢餓:清淡的麵包或漢堡的圓形麵包是無法滿足他的。這是對肉的渴求,他嗅到了血的生鮮味道,血腥的氣味:然而,這份飢餓感對他來說卻充滿了危險。有時候,當他被氣味吸引到肉品販賣店時,他的身體似乎因為匱乏而飢腸轆轆,雙臂也不由自主地向肉伸出去。有一回他抓了滿滿一手的豬肉片,站在那兒大快朵頤,屠夫背對著他,嚼食的聲音讓屠夫突然轉過身來——可是班一直跑,一直跑——從此以後他就不再進這些肉品販賣店了。這會兒他邊走邊盤算著,如何才能夠不花掉手中僅剩的四鎊,又能找到肉吃。
「妳何必在乎?他是妳什麼人?他對妳來說不過是個廢物而已。」
他沿著馬路走——說得更準確點,是他的腳不知不覺地走上這條路,經過劇院和吃飯的地方——他走在他經常迴避的那一邊,以前他總是在來到某段禁忌的人行道前就過街。這一回他並沒有過街。他站在劇院外,這個地方在吵鬧不休、擠滿人潮時曾經驚嚇過他,接著他又來到空無一人的人行道上,注視小街道上的一扇門,這是他不敢來的地方。現在還是早上,自詡為「超級宇宙計程車行」,有如鴿籠式小室的招呼站還沒開張,計程車下午才會進來。組織這些計程車的那個傢伙,總是站在招呼站外面,說:「帶他們去坎伯威爾區、瑞士別墅、諾丁山……」他也還沒來。班怕的就是這個男人。正是他告訴班:「滾,不要回來。」他的名字叫做詹士頓,他是麗妲的朋友。
「這附近。」班對著風大聲喊。
班想去看詹士頓。他幫了詹士頓一個忙。「班,你就幫我做這件事,沒錯,你只要幫我一個小忙,我就會感激你。」這些話對班的影響力相當於老太太所說的,「班,你是個好孩子。」一樣。
辦事員決定就此打住,把問題延後,說:「你不曉得上一個雇主是誰。你沒有住址。你不知道你的出生日期。這樣吧。去戶政事務所。去找你的出生證明來。」
現在詹士頓湊向前,揮散籠罩的煙霧,真心地對她說,這一點她看得清清楚楚。「聽著,妳跟我一起一路走來有多久了,麗?三年?我從來沒讓妳失望,呃,有嗎?」
班轉向他必須前往的方向,開始徒步前進,心裡想著摩托車,雪白的牙齒從鬍子中露出快樂的笑容。他們騎了好一段路,比班預期早了好幾個小時到達目的地;事實上,在下午時分他已經走進他熟得不能再熟的路了。房子就在那兒,這幢大而美妙的房子,四周圍著花園,而且那兒……他瞧著豎著鐵欄杆的窗子,立刻有一股令人打冷顫的強烈怒火席捲了他。鐵窗:他認為這些鐵窗是用來關他的。他曾經站在那兒,用他強壯的雙手奮力搖晃那些柵欄,它們卻文風不動;只有柵欄埋入牆壁的部分,在他的搖晃下掉了一點漆,顯示他的力氣多麼沒用。不過他此刻感受到的怒火被一個更強烈的需求趕走了,這個需求將他拉向這幢屋子。母親,他要見他的母親。因為老婦人的仁慈,他記起了另一份慈祥,並且明白從以前就一直是這樣的:她就像老婦人一樣,並沒有傷害他,還到那個地方來拯救他……有小孩子從前門跑出來。班不認識他們,他心想,他們當然搬走了。母親此刻是不會在這裡了。他轉身離開這幢房子——他童年的家,開始在街道上閒逛,像條狗般嗅尋蹤跡。不過他找的不是味道;他曾經見過另一幢房子,他的家人後來搬去的那一幢……可是等一等,在那之後還有另一座,就是母親寫在大卡片上的地址。他現在前往的就是那座房子,可是這並不是他想要的。他從來沒去過他們現在居住的房子。沒有辦法找到它:他心中沒有概念,不曉得那兒的街道、氣味、灌木叢、門庭是什麼樣子。這下子該怎麼辦?一聲絕望般的呻|吟讓他感到胸口傷痛,然後他想到了,等等,公園,她會在那兒。他動身前往以前經常跟哥哥姊姊嬉戲的小公園。或者應該說,是他旁觀他們玩耍的地方,因為他們抱怨他太粗魯了。他玩耍的時候總是獨自一人,或是跟母親一起玩。
「他賠得還更多,他陷得比我更深。他其實幫了我一個忙,他讓我入股,可是現在如果我不給他一百萬,他就要告我,我將會完蛋。」
「你要上哪兒去?」
班照著她的吩咐做了。他以前不會如此徹底的清洗自己,可是他記得她的做法,所以依樣畫葫蘆。但他還是必須穿上衣服。
對班的這些描述,是他跟詹士頓密談幾個鐘頭中得來的,對李察來說那似乎全都文不對題。詹士頓會稱這個場面為「發脾氣」嗎?有沒有任何人在觀看他們?唉,如果班繼續大吼大叫,人們很快就會注意了。
「可是我說你可以來,早上的時候。」
麗妲不得不承認詹士頓的確考慮得很周全,深深打動了她。可是,假設計畫成功了,結果班卻會獨自流落在外國。
「有一半是你的,」瑪麗說。等他離開後,她立刻把它藏到別處去。
你今年十五歲。
詹士頓帶他上樓進麗妲的房間,這是他們三人頭一次齊聚在那間小房間裡。詹士頓和麗妲並肩坐在床上抽菸,班則坐立不安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納悶這是不是一個陷阱,是不是麗妲出賣了他。他努力想搞清楚。
「明白。」
幾星期前,畢格斯太太在超市發現他以前,他也來過這段人行道,像平常一樣提防著麻煩,他就是那時在那扇門口見到這個女人——就是超級宇宙計程車行旁的那一扇門。她衝著他嫣然一笑。他跟隨著這個笑容,尾隨在她身後走上狹窄的樓梯,進了一間房間,跟記憶中的家相比,十分醜陋。以前他曾有個家,跟母親住在一起。這個女人,其實只是一個女孩兒,化了妝,還有大大的黑眼圈,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多了,她站著面對他,一手放在他皮帶上,準備解開。她問:「多久?」
她將他全身擦乾,再將他光溜溜地帶回隔壁房間,讓他穿上新內褲、新背心、愛心商店的T恤和長褲。然後她拿一條毛巾圍在他的肩膀上,當他開始扭動抗議時,她說,「班,你一定要披著。」
班從麗妲的臉色看得出來,她不喜歡這個點子,雖然她沒說什麼。想到他可以擁有一份證件,放在口袋裡,也可以拿給警察或建築工地的工頭看,這個念頭打動了班,他跟著詹士頓去地下鐵照相,拍出了五張小照片,全部被詹士頓帶走了。班拿到護照時吃了一驚。上面說:班.駱維特,他三十五歲,是一個電影演員。他家的住址在蘇格蘭某處。詹士頓打算替他保管這本護照「以策安全」,可是班要拿去給老婦人看,他會立刻把它帶回來。
那是一個溫暖的下午,而班的襯衫——一件非常優雅的襯衫,李察注意到了——外面還罩著一件皮背心。
她再度躺下來,這一回兩腿伸得直直的,她瞧著他,心想她不曉得他們兩個當中哪一個讓她比較感到難過,是詹士頓呢,還是班?她曉得詹士頓的本性比他本人還好——她曉得,因為她自己也是如此。而且他有亨佛瑞鮑嘉的長相,有能力打動他人——呃,大部分時間他都行,至少有一點點魅力,不過此刻他又醉又蠢的。至於班,無辜被扯進這麼大的危險中來拯救詹士頓。可是想到這兒,此刻認真想來,她欠詹士頓的還是多過班。她猜她大概可以說,詹士頓是她的男人:畢竟,她沒有別人。他向來對她很好,這也是實話。他說的沒錯,她痛恨這種生活,有好幾回都想要自我了結。「最好在某個性變態對我下手前自我了結。」反正,她也曉得她大概撐不了多久了。她的身體不好,皮膚很差。她的頭髮沒有染成銀色金髮時,是一團凌亂的粗糙黑髮:你只要觸摸它一下就曉得她有病。她沒化妝,沒有盛裝打扮來物色顧客時,只要瞧瞧鏡中的自己,總是連忙塗上脂粉。

在班離開這段期間,麗妲和詹士頓一直在爭吵。她說她不喜歡這個主意,不喜歡詹士頓對班所做的事。他在法國會發生什麼事?他又不會說法語。他在這裡都只能勉強應付而已。詹士頓結束爭論的方法是說:「妳難道看不出來嗎?麗,他早晚會被關進鐵窗裡的。」他指的是監牢,可是麗妲聽出了言外之意,其實詹士頓在一次關於班的討論中早就提過:早晚有一天,科學家會把班抓去做研究的。麗妲對著詹士頓尖叫,說他太殘酷了。她堅持班很善良,只是跟其他人有點不同罷了。
「有時會。不過有一大批遊客去尼斯,他們不會個個都查的。法國便衣警察也是如此。他們會監視哥倫比亞或遠東去的航班,不會注意倫敦來的無害的小飛機。」
「沒錯,可是我一定行得通的。」
「好啦,好啦,咪|咪,沒事了。」可是貓咪的目光沒有一刻離開過班。
「不過是靠運氣罷了。」麗妲說。「他們有專門聞氣味的警犬,還會檢查行李。」
班走回麗妲的住處,心中想著有些人對他很好——那是他的說法——真心對待他,沒有不喜歡他,他們彷彿拿他當自己人看待——感覺上就是這樣。麗妲呢?是的,她很和善,很同情他。但是詹士頓沒有,他是個敵人。然而,班的口袋裡卻有一本護照,上面有他的名字,還有一個身分。他是班.駱維特,英國人,到目前為止,英國只是幾個字,一個聲音,沒有什麼真實感。如今他卻覺得好像有雙手臂摟著他。
「我沒料到你會來,」她說,意思是否則她就會多煮一些。「把它塗在麵包上。」
你出生於……
麗妲盛裝打扮,穿著黑色皮衣和黑色網襪,倚在門口吊凱子,她看著詹士頓招呼乘客上車,指揮司機。這是這條人行道平常從中午到午夜十二點或凌晨一點,人們從劇院或餐館出來時常見的景色,就在這時,她看見一個長相凶惡的人走向詹士頓,面對他。她曉得,詹士頓怕了。在她的經驗裡,麻煩都是這樣開始的:一個不曉得打哪兒蹦出來的人,帶著某種不懷好意的表情,好似在說,「小心!」然後就出事了。這個男人離開時,她看見詹士頓渾身直冒冷汗,倚在辦公室櫃台旁,很快灌了幾口放在那裏的酒。然後他就看到她,理解她的關心,說:「麗,咱們得談談。」
麗妲很生氣詹士頓把班趕走。她提醒他,他們的協議是她可以讓客人取悦她。她給班的只是小錢,跟她一天賺到的收入相比只是九牛一毛。如果這件事再度發生,他最好小心點。詹士頓曉得這可不是無效的威脅。詹士頓不只做計程車生意而已,她曉得他在幹什麼勾當,或者自以為她知道。只要她向警方通風報信,她頂多被罰款,反正,警方也知道她。她的顧客當中就有條子。詹士頓信任她,曾經不小心向她透露了太多內情。麗妲,如果不是出了名的好心腸,至少也通情達理、精明、重感情,而且會給他好建議。
等到採收期結束時,他已經存了不少錢,他感到很開心,因為他曉得身無分文會讓人走投無路。有位愛唱歌和愛開玩笑的年輕人,趁他睡覺時偷走了他吊在樹幹上外套裡的錢。班強迫自己回農場去,心裡想著那個抽屜裡的錢有一半屬於他,可是房子已經被查封,牲畜們也不見了,房子四周爬滿了蕁麻。他並不關心馬修,馬修很少跟班說話,要有也只是一些粗魯的話,好比老狗死的時候他說:「我們不需要別的狗,我們有班。」
真好,李察心想。真是教人鬆了一口氣。
人們都故意遺忘這個可恥的地方:當地居民一方面是感到羞恥,另一方面又為管得利一家人感到難過。人人都曉得「男孩們」已經老大不小了,他們不識字,離低能兒也不遠。瑪麗原先期望有朝一日能出嫁,結果事與願違。管理農場的人是她,她告訴兄弟們該做些什麼:修理那道籬笆、打掃那間牛舍、帶羊去剪毛、去種茶……。她整天都要盯著他們,因為不得不這樣,人也變得尖酸刻薄。所有的活兒都是馬修一個人做的:泰德靜悄悄地躲在房間裡喝酒喝個半死。他不會惹麻煩,可是他也無法做事。馬修得了關節炎,胸部也有問題,不久就做不動粗活,只能餵雞和照顧茶園,大概就這樣了。
在第一週結束的週末,李察打電話給詹士頓,說班應付得來了。再監督一週就行了。詹士頓這時還不曉得這個計畫有多成功。第一筆錢已經拿到,可是他還要等下一筆,以免啟人疑竇。他並不想再多付李察一週的費用,心想他的共犯已經要得夠多了,二十五萬英鎊,不久以後這點錢對詹士頓而言就不算什麼了。李察曾經力爭,如果他跟班在通過法國海關時被警方逮捕,可會惹上大麻煩,要在牢裡蹲上好幾年。如今詹士頓說,可是他沒有被捕啊,一切都安然無恙。「不過,」李察現在說:「我很有可能被捕呀。」他想多要額外的二十五萬。「沒有我的話,根本不會成功的。」「是呀,可是我也不缺人來替我做骯髒的勾當。」詹士頓說,決心不向可能會採取威嚇手段的李察讓步。
她走過來,把手伸進他的口袋,一手一邊,這比較是出於氣急敗壞而非真的期望找到錢,這名顧客實在太荒唐了,在這一剎那,班的性|欲本能——平常壓抑下來的慾望,突然像其他不可容許的飢渴浮了上來,他抓住她的肩膀,將她的身子轉過去,牢牢地抓著她,把她彎向前,使她不得不用雙手撐著床面。他一手抓起她的裙子,扯下她的內褲,從後面上她,短暫、激烈而狂暴。他的牙齒咬著她的脖子,射|精時他發出了咕噥一聲的狗叫聲,這是她從來沒聽過的。他放開她,她站起來,將臉上的淺色頭髮甩開,站著注視他的臉,再往下瞧他的大腿,那雙毛茸茸的大腿。對於這樣茂密的毛髮,她並非全然陌生——她跟詹士頓開過玩笑,說有些來找她的男人簡直像黑猩猩——不過,她似乎想從那雙強壯的毛茸茸大腿上看出,這名顧客為何如此與眾不同。那個疑問與視察沒有敵意,但有某種東西,讓他再度抓住她,將她彎向前,又再次開始。他對性感到飢渴,已經渴望很久了,他好似不是剛剛才結束第一回合,牙齒又咬進她的頸部,她又聽見勝利的歡呼聲。
詹士頓計畫讓班帶古柯鹼——「很多,麗,好幾百萬。」——去尼斯,毫不隱藏,公然放在行李箱內,藏在層層的衣服下面。「麗,妳難道不懂嗎?班是如此的與眾不同,便衣警察會忙著去研究他,不會有時間顧及其他的。」
他無助地望著工頭,希望他會保護他,卻只見他咧著嘴袖手旁觀,他也看到了圍觀人們的嘴臉,他們自顧自握緊手中的薪水袋,那個表情,那個笑容。他早就曉得他們是不會幫他的。他白白工作了一整個禮拜。他實在太想殺人了,不得不走開,他聽見工頭在後面叫他:「如果你星期一來的話,會有活兒給你。」意思不是指錢,而是專門留給他那雙強壯肩膀的工作,替其他人省去不少力氣。星期一他是回來了,起先俯瞰著工地,雙手扶著鐵絲網,好似他是在裡面,而不是外面,好似它是一個牢籠,下面是跟他一起工作的工人,不過紅髮小子沒來,因為他搶了班的錢,心虛不敢回來。那一週班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工作,注意臉孔,留意目光,避開他們,或是擔負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但對他們來說吃力的重擔。然後,那個週末他的薪水袋裡卻只有應得工資的一半而已。他曉得他平常領的是合法建築工人,也就是不是非法工人的一半酬勞:可是那一半如今又減半了。工頭的目光盯得他不敢再對視。這個人不是平常的工頭,平常的工頭病倒了:這個人是前天才從另一個工地調來代班的。工人們又圍攏過來旁觀,依然面無表情。他們期待他抱怨、抗議,甚至打一架;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粗壯的手臂和拳頭。可是班太清楚了:事情只會越鬧越糟。他小心地環顧四周,一張面孔看過一張,看見他們在等待,也看到了至少有一個人為他感到難過。這個男子低聲對新工頭說了些什麼,可是工頭還是掉頭走開了,把本應屬於班的錢吞進他私人的口袋裡。
摺疊好放在椅子上的是一件夾克,這是她在一家愛心商店找到的,她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件肩膀夠寬的。班身上的夾克已經髒了也破了。
一切又重新開始。他每天早上過來,她給他足夠的飯錢,詹士頓又逼問她。「麗,妳為何喜歡他?我不懂。」
他們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兩人都有過一段艱辛的童年,雖然他們並不曉得這一點。她輟學逃離惡劣的父母來倫敦討生活,偷過錢,做過扒手,後來遊說計程車行樓上這間小套房的房東,在前一個女孩離開時,把房間租給她。她很會說話,懂得如何打動人心。她早就知道她通常都能予取予求。她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但是沒有一個像班這樣的。他超出了她聽說過的,或在電視上看過的,或從經驗中知道的一切。當她第一次見到他全身赤|裸時,她心hetubook.com•com想,哇!那不是人類。倒不是他全身毛茸茸的,而是他站立的模樣,他彎曲的寬大肩膀,那副像圓桶似的胸部,垂懸的拳頭,雙腳牢牢岔開站著……她從來沒見過像他這樣的人。還有,他射|精時所發出的吠聲或咕嚕咆哮,以及他睡夢中的嗚咽。然而,他如果不是人類,那麼又是什麼?一個有人性的野獸,她下結論,然後又跟自己開玩笑,唉,我們不都是如此嗎?
李察帶他去一家像樣的餐廳,主要是因為他想好好搞賞自己一頓:他的日子向來過得很清苦。可是他還不如帶班去吃麥當勞算了。班只肯喝果汁,說他很餓,吃了一大塊牛排,薯條和沙拉都不碰,又追加了一客牛排。飯後,李察帶他去海灘散步,去看海,然後又去了另一家咖啡館,接著還去看了一場歌舞秀。李察看不出來班對這一切有什麼想法:他很隨和,凡事都說好,可是似乎只有吃東西時才流露出真正享受的樣子。
其實她很感動詹士頓安排讓「他的朋友」在護照放上演員這個頭銜。演員不需要整天工作。他們常常遊手好閒。她的客人當中就有演員:失業對他們來說不是危機,雖然可能是個憂慮。班看起來是與眾不同,不過你不會對熱門明星和演員的荒誕不經大驚小怪。沒錯,這是個聰明的策略。在一群電影明星或音樂人的場景中,班並不會太惹人注目。可是詹士頓究竟在打什麼主意?她曉得無論是什麼,絕對不是好事。
「當他們逮住班,問他東西是打哪兒來的時,他會扯出我。因為他跟我比跟你熟而且他信任我,所以他會說是我。」
經過一個星期後,畢格斯太太就在超級市場遇見他。
床邊開了一場小型會議。這名鄰居充分明白,老婦人不想起床是件新鮮事兒,可是該由誰來照顧她呢?畢格斯太太請她去替她領養老金,因為她覺得太不舒服了,更滿心抱歉地請她處理貓的砂盆。兩個女人都明白這件事班做不來:這個念頭想都不必想。雖然貓的毛已經平順,坐著時也不再老是盯著班看。鄰居領回畢格斯太太的養老金後,把錢放在桌上,她看著班說:「這點錢還不夠她和貓用。」
「呃,我想你得盡快去一趟。明天怎樣?」
「我告訴過你,這裡面牽扯的是幾百萬元的買賣。」
他過著一種其他人猜想不到的生活。他們全都早早就寢,反正沒什麼事好擔憂,也沒有電視可看。泰德通常都喝醉了,九點或十點就鼾聲大作,瑪麗收聽新聞廣播,聽完就回房去。等屋子安靜下來後班就翻過窗台悄悄溜出去,一個人在田野和樹林裡漫步,自由自在的,只有他自己。有時他會捕捉小動物或小鳥來吃。有時他蹲在樹叢後面觀看小狐狸玩耍,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他背靠著樹幹坐著,傾聽貓頭鷹的叫聲。要不然他就站在乳牛的旁邊,一手摸著牛的脖子,用臉摩挲著。牠身上傳來的暖意,以及轉過頭來聞一聞他的氣味時,呼吸在他手臂和腿上的熱騰騰香味,意味著溫柔的安全感。他也會倚靠著籬笆的柱子仰望夜空,在晴朗的夜裡他會對著星星唱出一首低喃的小曲,要不然就是手舞足蹈,抬腿頓足。有一回,瑪麗以為聽見了一個可疑的聲響,走到窗邊,瞥見了班的身影,她在漆黑中躡手躡腳留下來觀看與傾聽。那真教她頭皮發麻、全身發冷。她何必在乎他如何尋歡作樂?要是沒有他,動物就沒人飼養,牛奶就沒人擠,豬隻也會生活在骯髒的窩裡。瑪麗.管得利對班有點好奇,但是不多。她自己的生活已經有太多麻煩了,顧不了其他人。她把班來農場幫忙看成是上帝對她的仁慈。
當他站在畢格斯太太門外時,他曉得這個地方已經空無一人了:他感覺得到裡面已經沒有人氣。他沒有敲門,反而直接去敲了鄰居的門,聽到貓喵了一聲。他必須再敲一次,這回她終於來開門,一看見他,就連忙說:「畢格斯太太住院了。我收養了她的貓。」班轉身走下樓梯,她才說:「班,她會喜歡你去看她的。」
詹士頓的計畫從帶班去一流的商店開始,買上好的衣服。不再穿義賣商店的二手衣物。買牛仔褲,西裝褲,內衣褲——那還容易:可是那雙肩膀,那副胸膛,還有壯碩的雙臂——到頭來詹士頓決定找一位專門量身訂做的裁縫師,為他訂做幾件合身的襯衫和西裝外套。
「我不要他一直逗留在這兒,人們會注意他。警察早就想找藉口要我們歇業,他們不喜歡計程車在這兒出沒。我一直告訴他們,你們或許不喜歡我們,可是大眾喜歡呀。如果有停車位的話,我的計程車生意還可以好兩倍。班就好像一個大佈告欄,擺明了『麻煩在此』。我也好怕他會再打一架。有個計程車司機不知說了他什麼,班就把他打倒。」
她不曉得他究竟明不明白,但是猜想他大概懂吧。
隔壁有位婦人開了門,說道:「她去看醫生了。」班曉得她有小套房的鑰匙。她跟老婦人是好朋友,經常看見班進進出出。她為班打開大門,說道:「她的身體很不舒服。我告訴她一定要去看醫生,不曉得她必須等多久,才能看得到醫生,不過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因為我說你得走,」她好像在跟孩子說話似的,心想,她可從來不曾跟客人這麼說話。「走吧。」然後又補充:「如果你喜歡的話,可以再來——提醒你,早上。」她將他推出門外,他走下醜陋的樓梯,拉上褲子的拉鍊,就像男人常常做的那樣。
如今,好似她要他做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小事一樁,她說:「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我曉得。」
班就在這兒,他彎下腰,扯著拉鍊,拉著小鎖。如果班執意拉扯的話,那雙手顯然有力氣可以把行李撕開。李察想像包裹散落一地,安全人員圍攏過來……
「鑰匙在桌上。買點麵包,也給你自己買點吃的。班,當心點。」
「護照上為什麼說我是一個電影演員?」
詹士頓在一個電視節目上看到,要向家道中落(而且肯定憤世嫉俗?)的貴族買一個頭銜和土地是何等容易,這筆數目如今他根本不看在眼裡。他做了這件事,成了莊園領主,可是不久就後悔了,確信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不喜歡無所事事,所以又成為一家非常高級的租車公司老闆,專門在倫敦幫富翁和名人開車,並且僱用過去社會階層比他高的那種人。他享受生活和他喜愛的勞斯萊斯及賓士汽車,以及有教養的社會地位。
班沉默不語。他提高警覺,全身的細胞都曉得危險來了。他真懊悔來了這個地方,現在這裏的人可能會把他抓去監禁起來。他傾聽外面的動靜,安慰自己還安然無恙。幾隻鴿子在人行道的梧桐樹嘰嘰喳喳聊天,他的心跟牠們在一起,想像牠們粉|嫩的爪子緊緊地攀著樹枝,他的手指也不禁緊握;陽光暖洋洋地曬在背上,牠們感到心滿意足。屋裡充斥著他無法理解的聲音,他嘗試著將它們一一區隔辨識。面前的年輕人還在等待,手上的原子筆在指尖旋轉,身邊的電話鈴聲響起。兩旁還有好幾位年輕男女,他們面前也都有一面玻璃。有的人使用會滴滴答答和咔嗒咔嗒響的工具,有的則盯著會浮現文字的螢幕。班曉得這些嘈雜的機器大概都對他不懷好意。他稍稍向旁邊挪動,避開玻璃上令他心煩的影像,免得正面面對這個向他發脾氣的人。
由於班習慣服從李察的命令,李察說他必須起來,他還是起床了,也出去吃了東西,散步了一會兒。但他完全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有。
她站起來。「瞧,有件東西我想剛剛好適合你。」
「你要做什麼?」班問。
「我沒有錢。」班說。
李察不曉得,班是如此的不開心,根本不願意說話,不想吃東西,只能呆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如今這份哀傷將永遠離不開他了。
「你在說什麼?你想告訴我什麼?」
班究竟是什麼東西?他睡在床上,跟大家一樣,他使用刀叉,保持服裝整潔,喜歡把鬍子修得整齊,也去理髮,然而他又跟你我都不一樣。
「沒錯。」他說著又喝了一口酒。
他突然像一隻驚弓之鳥:醫院是他最害怕的地方,一大幢建築,充滿了鬧烘烘的嘈雜聲與人潮,對他來說也有危險。他還記得以前跟母親去看醫生的情形,他們個個臉上都帶著那種表情。鄰居曉得他很害怕。她跟畢格斯太太談過班,老太太曉得要他過平常人的生活有多麼困難,比方,班寧可走樓梯,因為電梯嚇壞了他。
班從來沒有收過薪水單,也從未提及工作條件。以前進村子去時瑪麗給過他幾鎊,好讓他買牙膏那一類的東西。她很高興他在乎個人衛生,而且喜歡他衣著整潔。
他如何曉得?這是他頭一次聽到這件事。瑪麗以為他很愚蠢,就像她的兄弟但是現在她看見麻煩隱隱迫近了。
班對詹士頓有好感,想像自己會受到歡迎,可是他卻聽見李察說:「班,你不懂,詹士頓現在不在那兒了。」
班的眼睛並沒有離開她的面容,將她的每一個小動作,眼睛、嘴、微笑和她的堅持,都盡收眼底。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要他回家去找母親了。他不想去。可是如果她說他必須去……對他來說困難的是:他在這裡得到了友誼、溫暖、慈祥,但在這裡,也使他必須暴露在痛苦和困惑與危險之中。班的目光並沒有離開那張面孔,此刻對他來說,那張和藹的笑容是全世界最為難的臉龐。
在她的雙手下面是一副強壯寬闊的背,脊椎兩側有棕色的軟繸毛,肩膀上則有一片濕濕的軟毛:感覺上她好像在幫一條狗洗澡。他的上手臂也有毛,不過沒那麼多,不比正常男人手上的多。他的胸部毛茸茸的,但不像毛皮,這是一個男人的胸膛。她把肥皂遞給他,可是他卻讓它滑入水中,再拚命去撈。她找到了它,用力地塗在他身上,再用小蓮蓬頭將泡沫沖乾淨。他從浴缸中跳起來,她又強迫他坐回去,清洗他的大腿,他的臀部,然後是他的生殖器。他不會忸怩害羞,所以她也不怕難為情。然後,他就笑呵呵地站起來,打著哆嗦躲進她手中的浴巾裡。她喜歡聽他的笑聲:聽起來好像犬吠。很久以前她養過一條狗,叫聲就像這樣。
他把班留在一張可以眺望窗外蔚藍艷陽天的椅子上。
你有四個兄弟姊妹:路克、海倫、珍和保羅。他們都比你大。
「對。如果我無法籌到一筆現金,下場大概就是如此。」
「班,你是個好孩子。」她說,淚水湧上他的眼眶,她聽見他發出一種狗吠聲,表示他想向她道謝,表達他對那些話語中的愛的感激,除了她以外,他從來沒聽過。她差點兒就伸手去撫摸他,彷彿他是一條狗似的,他並不是狗,不是那一族的。
等他有了小孩,都把他們送去一流的私立學校。所以你可以說,我們這部份的故事有個快樂的結局。
是的,他曉得;他記得小時候跟家人去過海邊。
說完這些話他的目光就離開班的面孔,點頭示意下一個男人上前來。班直接走出辦公室,感覺自己的頭髮和全身的毛髮,都豎立起來了,他感到身陷絕境,好害怕。外面是人行道,人潮來來去去,街道上車水馬龍,只有鴿子在梧桐樹下悠閒地走來走去,咕咕地叫,自鳴得意,樹下有一張長板凳。他坐在一端,另一端有個年輕女人瞧了他一眼,接著又瞄了一眼,就皺著眉頭走了,邊走還邊回頭瞧他,她臉上表情班很熟悉,他早就料到會是如此。她並不怕他,可是可能不久以後就會覺得害怕。她憂心忡忡地離去,宛如逃命般,躲進一家商店後,還不時回頭張望。
「這真是一場賭博,」她說。「你是在冒大險。」
有件事麗妲不曉得。計畫中有三個箱子:一箱很大,塞滿了一包包的古柯鹼,上面蓋一層衣服,和另一箱裝著班的東西,都會在機場櫃檯託運;還有一件要隨身帶上飛機。當麗妲聽到詹士頓打算也要在這一件隨身行李裝滿致命的毒品,大概是海洛因時,她失聲尖叫,破口大罵,甚至動手攻擊他,他不得不抓住她的拳頭。麗妲說:「你曉得他們會隨機抽樣,挑行李檢查,他們也可能選中班的隨身行李。」他安撫她並且答應她,如果她對這件事感到太不放心,他就不做,其實他並沒有遵守諾言:班後來還是帶著這件危險行李上了飛機。
翌晨,李察終於要離開了,他交代櫃檯的女孩,最好幫班保管錢。「在某些方面說來,他還有點孩子氣,」李察說。「他沒有太多生活經驗。」當他進班的房間,去跟班道別時,看見班蜷縮在床上,這位凶悍甚至殘酷的男人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要哭了。詹士頓究竟在幹什麼,竟然讓這個笨蛋,這個傻子,在世界上自生自滅?
「走,我帶你去飯店吧。」他對班說。
「現在,」詹士頓說著靠過來,指著排檔桿說:「我來教你怎麼用那個東西。」他一次又一次的做。「你把旁邊的鈕按下,懂了嗎?然後放開煞車。現在做一遍吧。還要留意,看看有沒有車子朝這兒來。」這一切都很可笑:班不懂,也做不到。他只是握緊拳頭,看著詹士頓的手,把手拉回來,然後推向煞車附近,可是他不是真的在做,因為他不會。恰如詹士頓早就料到的一樣。
「口|交十鎊,全套四十。」
就寢時刻,她捲開要給他睡的日式蒲團,鋪在地板上,把毯子擺在一旁,以防天氣變冷:他通常不蓋被子。那隻貓,一見到敵人躺在地板上,立刻跳上床,緊貼著老婦人的身旁躺著。牠在那兒看不見班,可是沒關係,牠覺得很安全。熄燈後屋內並沒有真的變得一片漆黑,因為這一夜有月光。
「麗,這些我都設想周全了。」他把計畫的細節詳細說了一遍。
朝陽降臨時她並沒有下床,反而繼續躺在那兒,慢慢的小心的呼吸。她說:「班,我要你去浴室,脫下衣服,自己梳洗。你的味道不太好聞。」
凡事都要仰仗詹士頓的朋友——「我在牢裡認識他的,麗,他沒問題。」他會跟班一起進機場,上飛機,然後陪他去尼斯,從旁照顧他。
他依照她的吩咐做了所有的事。然後他去一家小店,為她買麵包,淡淡的發酵味總是讓他感到有點噁心,再為他自己買些肉,還有一罐貓食。這一切他都成功完成了,再開門讓自己進來,換上乾淨的衣服。這時才上午十點左右。
在附近的農場上,每當有人問起管得利一家人時,站在他們這一邊的鄰居們總是支吾其詞,以對付官員和好管閒事的人。如果他們失去農場,那些可憐的被遺棄的人,泰德和馬修要如何過日子呢?他們大概會被送到收容所去。瑪麗呢?不,讓這些可憐蟲活夠他們的歲數吧。而且他們那兒還有個沒人曉得究竟打哪兒來的孩子,他看起來有點像某種雪人,可是他活兒幹得還不錯。
班被載到希斯洛機場去,一路上有點暈車。司機把車停在臨時停車場,找了一輛手推車放行李:一件黑的,一件紅的,一件藍的。他把班帶到頭等艙報到櫃檯,遞上班的護照,再拿回護照跟登機證,當班被問及有沒有帶任何違禁品,是不是自己打包行李時,司機又用手肘輕輕推推班。麗妲一再重複告訴他,他必須回答他是自己整理行李的。猶豫了一下,他就記起來了。報到櫃檯的女孩瞄到護照上註明的「電影演員」,因此在處理他的行李和登機證時一直盯著他瞧。這個凝視並沒有讓班感到不安,他已經習慣了。這名奈及利亞的司機,多收了好大一筆小費,陪著班走到快速通關口,把藍色那一件手提行李,護照和登機證交給班,並告訴他:「從那兒通過。」當班猶豫不前時,他輕輕推一下班,並且站在後面看著他走,他好回去向詹士頓回報。
進麗妲的房間不到一分鐘,他們就性|交了,他就像一頭飢餓的野獸。然後,想起了她的要求,立刻又做了一次,好讓她得到樂趣。然後她拉著他一起倒在床上,問:「班,你上哪兒去了?」
「班,就跟這兒一樣,」她試圖向他解釋。「不過,那兒有很美的藍色海洋。你曉得什麼是海嗎?」
「然後我就可以回來嗎?」
含羞草之家外面漆黑的人行道上似乎空無一人,可是班曉得影子晚上會拉長變形,在轉角上他險些撞上一名搖搖晃晃、邊走邊喃喃咒罵的醉漢。班向旁一拐跑過冷清的街道,全然不理會交通號誌。抵達里奇蒙後他才開始過十字路口,告訴自己,綠燈走,紅燈停。現在周圍已經有人了,而且還不少。他繼續前進,四面八方人越來越多。他繼續隨著本能前進,只要他不把地圖和方向搞混的話,這些本能還滿管用的,然後他來到了一條交通要道,感覺肚子餓了。他走進一家寫著「全天供應早餐」的咖啡館。每到一處新地方,他總是仔細在人們的臉上找尋可能變成危險的側目。不過時間還早,人們還不會太注意別人。他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吃著早餐。離開咖啡館時他對自己的表現感到很滿意。日正當中時他再度上路,穿越了暖陽普照的田野。接著又來到了一座林子。一隻畫眉鳥正在尚未汰換的樹葉中穿梭。他輕而易舉就捕捉了牠,拔掉牠的毛,嘎喳嘎喳的幾口就把牠吃掉了。牠的另一半飛過來查看,結果這一對鳥兒和牠們的熱血暫時滿足了他的胃口,然後他又快速上路,但是並未邁開腳步奔跑,因為他曉得那會招來人們的追逐。他在加油站買了一瓶水,走出商店時看見一輛摩托車正好呼嘯一聲停了下來。班被這輛閃閃發亮、明快有力的機車吸引,不由自主地走向它。他站在那兒傻笑——他開心時的微笑。機車上的青年壓抑住他對這名外表古怪的大鬍子男子的狐疑,因為他認出了機車族同好的氣質,一個像他一樣的機車愛好者,所以他說:「幫我看一下車子。」就走進店裡去,他出來時班正在撫摸把手,班臉上愛不釋手的神情使得這個平常不讓任何人碰他機車的年輕人不由得說道:「那就上車吧。」班一跳上車,他們就出發了。
「那麼。你是怕再回去坐牢?」
你的名字叫做班.駱維特。
愛蓮.畢格斯太太
他光溜溜的站在那兒,看著她去隔壁的小浴室。他張開鼻孔,呼吸水的味道。在等待期間,他分辨了室內種種氣味,逐漸消失的燉肉香味,溫暖友善的氣息;麵包的味道,嗅起來好像一個人;接著是一種野味——那隻貓,依然在注視著他;一張床的味道,床單拉上來蓋住枕頭,又有另一種和圖書氣味。他也專心傾聽:電梯寂靜無聲,遠遠隔在兩道牆後面。天空傳來隆隆聲,不過他認得飛機,並不害怕。樓下的車聲他壓根兒沒聽見,他早就把它關閉在他的意識之外。
「就因為他太怪異了,所以這個計畫一定會成功。」
李察告訴班,他們還有一星期的假期。
李察暗忖,如果班回倫敦去找這位畢格斯太太,那麼他就不會礙著詹士頓了。他吩附班留在原處——像平常一樣,在咖啡座——他則去打電話給查號台。因為熱愛法國,或者應該說是熱愛蔚藍海岸,讓李察輕鬆學會夠用的法語,不過要遊說查號台這位法國女孩,相信有位畢格斯太太住在這個地址,而且有裝電話,還是有點兒困難。最後,他終於跟英國的查號台通上話,他們告訴他,這個地址沒有一位畢格斯太太,因此也就沒有她的電話號碼。不過,他還是要求接通含羞草之家十一號的電話號碼,一位婦人告訴他,畢格斯太太已經不住那兒了。她在醫院過世了。
畢格斯太太坐在桌旁,一手撫著胸口。
那一夜她確認從街上通往她房間的大門上了鎖,才邀請詹士頓上樓。她躺在床上,墊著枕頭,一腳懸在床下——這是她發展出來教客人興奮的姿勢,——抽菸,看著詹士頓在椅子上侷促不安。他也在抽菸,而且頻頻猛灌好幾口威士忌。繚繞的煙霧讓她咳嗽。
班想躺在那張狹窄的床上,躺在她身旁入睡。他努力地想,當他做那群人人忌憚的壞孩子的孩子王時,同伴中也有女孩子,其中有一個喜歡他。她曾經努力想改變他,老說:「可是班,咱們試試這個方式,轉過來,你的做法不好,像野獸。」他的確努力過,就是做不到她的要求,因為當他用她的方式跟她面對面時,想去佔有和支配的狂暴需求卻沉寂了。結果是如果想做的話,就必須用他的方式,不久她就因而厭惡甚至痛恨他了。在嘗試過幾次後她就不肯再見他,女孩間開始傳說班有點古怪,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她說:「去衣櫃裡找你以前穿的衣服。把你身上的新衣服拿到自助洗衣店去洗,等你回來時再換上它們。」
現在只剩下班一個人了,他感到害怕,心裡拚命想著他必須記住的一切。他把登機證秀給機場官員看,對方瞄了一下,又盯著他瞧,直到後面又來了一位旅客。現在是困難的時刻,麗妲和詹士頓一再告訴他該怎麼辦。前面會有一種黑盒子,開口處有東西垂下來。他必須走到那兒,把他的行李箱放在那個架子上。行李會被拖進去消失,他必須找金屬拱門,走近,等候指示通過它,然後就會有個男人來搜他的身,摸他的口袋和大腿。班曾經問過:「為什麼?」他們說:「只是要確認你沒事。」「槍」這個字眼鐵定會嚇壞他。這是麗妲最害怕的部分,因為她曉得班的身體被觸碰時的反應是何等難測。
李察感到害怕,可是還沒有失去理智。他正在力圖振作。他聽說班有點怪怪的、他有脾氣、必須遷就他、他有點率直……。「可他不是白癡,所以不要當他是傻瓜。」
「他一直在用他的錢買東西給我。」老婦人說,可是他們都清楚狀況。
她也不懂,雖然她常常想起班。她不是一個受過教育的年輕女人或是女孩,因為她其實還不滿十八歲,比班小一點,但是他們之間尚未提及年齡這個話題。她以為他大概二十五歲左右:她曉得自己喜歡老一點的男人。
樓上現在空氣好多了,少了詹士頓強烈的氣味,只留下記憶。
「他應付不了飛機,他應付不了行李,在一個人人都不說英語的地方他該怎麼辦?」
她曉得他大部分的故事。十四歲那年他逃離一個問題家庭,在少年感化院待了一陣子,後來又過了一段苦日子,靠冒充顧客進商店行竊和偷竊維生,在牢裡服刑一年。出獄後,他有一陣子改邪歸正,可是暴力行搶的罪行再度將他送回牢裡。五年前他刑滿出獄,運用了在監牢裡學到的技術,以及他在犯罪圈裡的知名度,利用財力及權力追求利益,起初只是鑽法律漏洞,後來卻越陷越深,涉及了一堆騙局,也就越來越危險。小型計程車的生意做得很不錯,不過這只是表面上的招牌。她一點兒也不訝異他惹上了麻煩,當他說:「麗,我中圈套了。」時,她還以為他只是欠了一兩筆債,或許只是個恐嚇。可是現在,他開始告訴她詳情,開口前先猛灌一大口威士忌來壯膽——他有點兒醉了——她爬起來坐在床沿邊,直視著他。
詹士頓快刀斬亂麻,說:「告訴我一件事。麗,妳有什麼盤算?妳不喜歡這種生活,我聽妳這麼說過,對不對?好,這件事妳幫我,我保證讓妳永遠脫離這種生活。」
「那些總共要花多少錢?」
「你不會想離開我們的,班,」她說。「你幫任何人做都不會更好的。我已經替你存了一筆錢,你什麼時候想要都可以。」
「他不懂得如何應付高級飯店的。」麗妲說,可是她錯了。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班只要在飯店櫃檯簽名即可,人們對他笑臉相迎,因為他是個電影明星,然後又用笑臉目送他在李察的帶領下走向電梯口。他對電梯仍有恐懼感,在那兒猶豫了一下,可是李察一把就將他推進去,只有兩層樓,一下子就到了。進房間後他立刻就感到很自在,因為它讓他想起童年的家。由於太像了,他還去查看窗戶,看看有沒有加裝鐵欄杆。他走向窗邊,眺望外面:比畢格斯太太位於哈雷街的含羞草之家公寓還低一點。他在房裡逛了一圈,咧嘴作笑的笑容從他臉上消失,李察癱坐在椅子上旁觀,曉得接下來的事就簡單了。他只要帶班去看浴室,教他使用淋浴的蓮蓬頭和空調就行了。然後他就說他必須離開一下,不過很快就會回來帶班去吃晚飯。
有一回,班跟瑪麗進村裡去提雜貨回來,半路上有個男人攔下他,對他說:「聽說你跟管得利一家在一起。他們待你還好嗎?」
「他說了什麼?」
這張卡片讓班感受到憤怒的絕望,他從母親手中搶走它,奪門而出。他最先把保羅這個名字塗掉,再來是其他哥哥姊姊的。然後,卡片掉到地上,他撿起來時看到反面,又用黑色原子筆把所有的字塗掉,只留下一團狂亂的線條。
「那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不,我的意思是,哪一年?」
「十八。」班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因為他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這正是他所害怕的。躲在玻璃窗後面的年輕人把原子筆放在填寫了一半的表格上,用班再熟悉不過的表情來審視眼前這位客戶。年輕人雖然有點不耐煩,卻感到有趣,但並不是嘲笑。站在他眼前這位矮小粗壯,體格強健的男人,身上穿著一件超大夾克,看起來至少有四十歲。還有那張臉!那是一張寬闊的面孔,五官輪廓突出,嘴角拉著長長的笑——究竟有什麼事情這麼好笑?——寬大的鼻梁,大大的鼻孔,淺綠色的眼珠子,淡褐色的眼睫毛,硬邦邦的淡褐色眉毛,留著不適合臉型的整齊短髭。他的頭髮黃黃的,亂蓬蓬的,似乎就像他的笑容一樣教人不安,長長的向前垂下來,耳朵兩旁則是硬邦邦的髮綹,彷彿是在嘲諷時髦的髮型。更糟的是,他還有著一口上流社會口音;他是在嘲弄人嗎?辦事員沉醉在自己的細微觀察中,班帶來的麻煩令他感到不悦。他的口氣聽起來有點暴躁:「你不可能只有十八歲。別鬧了,你究竟是多大?」
在那一星期裡,這座早已習慣罪犯和亡命之徒的古代港口的居民,已經看穿李察的底細:他八成是當地的黑手黨,這名年輕人可不像他假裝的那麼年輕,他有一種迷人的好看,不論他多常綻露笑容卻始終帶著威脅的姿態。可是班教他們捉摸不定。人們找盡藉口|交談。「他究竟是誰?」有人問:「他究竟是什麼?」他們從李察口中所能問出來的只有:「他是個電影明星。」李察對於自己擋人的能力越來越感自豪。不久以後,下面這個說法似乎也很管用:「他很有名。他是班.駱維特。」
李察告訴班,畢格斯太太死了,班坐著楞在原處,一動也不動,沉默無語,只是直直盯著前方。李察曉得,他不開心,所以努力勸他想開點,提議他們該吃午餐了,然後再去海邊散步。
班餓了。他身上沒有半毛錢。地上有些餵鴿子的麵包屑。他環顧四周,匆匆撿起它們:以前他這麼做曾經招來責罵。有位老人過來長板凳上歇歇腳,他盯著班看了很久,還是決定不理會本能的警告,閉目養神。陽光在他蒼老的面容上曬出一粒粒的汗珠。班想著他必須回老婦人那兒去,可是她必然會對他大失所望;她吩咐他到政府機關來領失業救濟金。想到她,班不禁微笑起來。跟先前讓辦事員生氣的咧嘴作笑大不相同,他笑嘻嘻地坐著,鬍子中間露出牙齒。他看著老人醒來,拭去從額頭滴下的汗珠,老人對著汗珠自言自語:「啥?那是啥?」好似教他想起了什麼似的。然後,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兇巴巴地衝著班說道:「笑,笑,有什麼好笑?」
他捨不得離開的人是瑪麗,雖然他喜歡牛,也愛看豬的滑稽動作。他覺得瑪麗待他很好:替他縫補衣服,幫他買了一件厚牛仔褲過冬,還給他足夠的肉吃。她從來不會對他發脾氣,不像她對她兄弟那樣。
現在,李察即將要拋棄班了:「你記得怎麼做吧,班?只要做我們一起做過的事,你就會沒事。」
所以班就不再去找麗妲,如果他經過這條街,總是謹慎的走在對面,如果他看到麗妲,就連忙躲開。他倒不是怕挨揍,他確信他應付得了詹士頓和另一個男人,即使他們聯手對付他也無所謂。他怕的是惹人注目,招來他人的注意,那是他絕對不能做的事。
「我不曉得。」班說。
李察就這樣離開了班的生命,去尋找他自己的新家,在那兒過著自由人的生活,脫離了他這半生以來天天被追捕的日子,但是法網早晚會再度網住他的肩頭;或許他臨別時差點哭出來是出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體認。他的計畫並沒有得到好的下場。你或許可以拿二十五萬英鎊去買戶不錯的住宅,可是你必須生活,支付開銷,還得吃飯。所以李察又走回犯罪的老路,他的故事並沒有一個快樂的結局。
「為什麼?他上哪兒去了?」
你的母親叫做海蕊.駱維特。
這段談話無法繼續下去:這是在電話裡談的,不是在計程車行的小辦公室,而是在一個朋友的朋友的辦公室裡,即使如此,也追查得到。
她指著她房間裡一個高高的抽屜。然後她拉了一把椅子,扶穩椅背,逼他站上去。抽屜裡面有好幾疊鈔票。在班看來,那些錢似乎比想像中更多。
一陣沉默。
回飯店後,李察數了一疊鈔票放在班的手裡,說:「你不會需要的,只是以防萬一。明天一早我就會過來。」他的任務是幫助班料理日常生活瑣事。離開前他帶了一大包現金去樓下飯店的保管箱,用班的名義存進去,因為他曉得,從班漫不經心的作風看來,如果讓他帶著那筆錢,不出一天就會被小偷扒光。
班撿起手提行李,跟隨著李察沿著走廊、自動滑行步道走到正確地點。一切都估算得很準:他們將混在人群當中登機。到登機櫃檯時,班發現護照和登機證又回到他的手裡,似乎是方才爭吵時——班在跟拉鍊和小鎖奮鬥時,放掉了它們——這位朋友幫他收起來,如今又放回來了,然後他們又繼續往前走,往下轉彎再往下,最後來到一扇門前,門邊有位笑臉迎人的女性,指示他倆住頭等艙走。班無助地站在機艙走道上,李察拿走他的行李,立刻就塞進行李艙,好似他手裡拿的是一條蛇似的。他曾經告訴過詹士頓,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絕對不碰那個箱子,這樣萬一接受偵訊時,他就可以推說他完全不知情,現在他才曉得那是多麼蠢的事。班坐在位子上,繫上了安全帶,李察本來打算去要條毯子來,再向班解釋起飛和飛行的事——他們下面會有雲層,而且……可是班已經睡著了。
「上車。」詹士頓打開車門對班說。班看看麗妲——可以嗎?——她點點頭。班坐上駕駛座,臉上立刻洋溢著喜悦,興高采烈。他心裡想的是他生命中的喜悦之一,巨大閃亮及咆哮加速的摩托車,在他所知道的事物中那是前所未見的。他坐在方向盤後,雙手操縱著它,東轉轉西轉轉,口中發出像喇叭的叭叭聲,樂不可支。
「你回那兒去做什麼?你為什麼要離開這一切?」
他告訴李察他要去找另一個朋友:畢格斯太太。他在皮夾裡找到了她給他的小紙條「瞧,」他說。「她就住在那兒。」
那一夜,深夜時分,她的最後一個客人走後,計程車司機也都回家了,時間已是凌晨而非午夜,班蹲在柯芬園門口過夜。她問詹士頓打算要班做什麼,當她知道後非常生氣,忍不住伸手打詹士頓,他卻抓住她的拳頭說:「閉嘴。這一招會奏效的,妳等著看吧。」
它的確成功了。有一陣子,詹士頓和麗妲實在無法相信事情的改變有多大;他們如今的環境,以及他們可能落入的下場,宛如天壤之別。詹士頓沒有笨到讓大筆數目的金錢出現在銀行帳戶內,不過接下來幾個月大筆大筆的錢還是迂迴地轉到他的手裡。他給麗妲足夠的錢在布萊頓買了一家餐廳,經營得不錯。她本來可以嫁人,卻沒有。有時候詹士頓會來探望她,對他倆來說,這些會面珍貴無比,因為只有他們才明白,彼此是何等驚險才逃過牢獄之災與犯罪生涯的。
在這場大賭注的早上,班由麗妲幫忙——詹士頓監督——穿上專門訂做的襯衫和高級西裝外套。當詹士頓把班送上其中一輛迷你計程車,交代司機時,麗妲哭了。班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什麼時候回家來呢?」「再看看。」詹士頓回答,麗妲別過臉去,不讓班見到她內疚的面孔。
「麗,妳並不曉得那些箱子裡面裝了什麼。我一定會辦妥這一點的。」
而班在這兒,卻總是不得不坐在陰影下,而且一心只想回倫敦去——李察根本不曉得他究竟有多想回去。
老婦人聽到這兒忍不住嘆息,一手掩面,不斷搓揉著臉,彷彿正在拂去令她為難的思緒。她知道班十八歲:他一直都這麼說。她相信他的話。這是他一再重申的事實。可是她心知肚明,坐在她面前的這位可不是什麼十八歲,她已經決定不再去煩惱那是什麻意思。「他究竟是什麼,那可不關我的事。」這就是她的感受,這是一個危險深淵!麻煩可大了!可得閃遠點!
「他離開了。他不再做計程車生意了。」
「你曉得,像狗。」
班沒有回答。
在選擇飯店這件事上,經過許多討論。麗妲說,找間便宜的,那兒的人比較友善——指的是她自己。詹士頓卻說:「不,找一家好一點的飯店,他們會說英語,在便宜的旅館人們只說法語。」
「你不可能感到冷。」李察有欠考慮的命令班。「現在,走吧。我們的時間很緊。他們已經開始登機了,別為難我。」
這件事很快就要成真,即使此刻還沒有。詹士頓交代過:「我不要他回這兒來。反正我也不會在這兒待太久了,而且麗妲已經離開。告訴他這一點,告訴他麗妲走了。」
那兒有一張他很熟悉的長板凳。母親很喜歡那座公園,還有那張長板凳,有時候她會在那兒坐一整個下午。可是此刻板凳上空無一人。班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如果在一個地方逗留太久,人們就會開始注意他。他儘可能四處走動了一會兒,偷瞄人們的臉,尋找「那個表情」,然後他在一張長板凳上坐下來,看著他心裡認為屬於母親的那張長板凳,等待著。他又餓了。他離開公園去找以前跟一幫好友常去的小咖啡館,就是他當老人帶頭的那一幫玩伴,可是那家咖啡館已經不在了。他在販賣機買了一塊夾肉三明治,再回公園去,他在那兒見到了她,見到了母親,她捧著一本書坐在那兒。她的影子投映在草坪上,幾乎延伸到他的腳邊。他在心中複習他必須問她的所有問題,她的新地址,他確實的年齡,他的出生日期,她手上有沒有他的出生證明?一股洋溢著愛的幸福感彷彿和煦的陽光充滿了他的心,然後,就在他準備好了問題,準備向她打招呼時,卻看見有個人穿越公園的草坪向她走去——保羅;來的人是保羅,那個令他深惡痛絕的哥哥,想要一了百了殺了他的念頭是他童年無時無刻的渴望。他就在那兒,一個高䠷、瘦弱的年輕人,有著修長的手臂和瘦骨如柴的雙手,還有他的眼睛。班不用看也認識那雙大大的、朦朧的藍眼睛。保羅向母親微微一笑。她拍拍身旁的板凳,要保羅坐下來,牽著保羅的手握著。班感到怒火中燒,氣得渾身顫抖,瞳孔變得深邃,彷彿要流血。他想要將保羅推倒,然後他曉得一件事,而且非常清楚,因為有太多壞事了——他有某些感覺是世人所不容的。在這股激怒、這份恨意平靜下來以前,他無法接近母親,無法接近哥哥保羅。可是這些感覺越來越糟,讓他幾乎難以喘息,透過發紅雙眼的凝視,他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和那個始終在他和母親之間從中作梗令他苦惱的人,那個騙子,站起來一起走開。班尾隨著他們,但是保持距離。他決心不要讓他們看見,震怒因而漸漸平息。他並沒有蹲下——那一招在森林和樹林裡才行得通,他直挺挺地站起來,悄悄地走著,遠遠的跟在兩人後面。然後,他們接近了一座房子,一幢比他們第一次搬去的那一座更大的房子,坐落在一座花園裡,他看著他們打開大門,一起走進屋裡去,門在他們身後甩上。
李察回來時,班正在浴室戲水高歌,顯然很快樂,可是他擦乾身體穿上衣服後所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他打開他為貓買的罐頭,看著牠蹲下來吃。
這座農場位在一條雜草叢生、泥濘不堪的小路上,離任何幹道都有段距離。那兒田園荒蕪,房舍乏人照料,偌大的農舍有一部分還因為屋頂漏水太嚴重而關閉。這座農場是二十年前瑪麗、馬修和泰德的父親遺留給他們的。有座農場,但是沒有錢。他們相當自給自足,靠農場上的動物、果樹和茶園維生。大好的田地一塊塊賣給隔壁的農夫,他卻拿來種飼料。瑪麗和馬修——如今則是瑪麗和班則每個月都要走到三英里外的村莊,去採買雜貨和泰德要的酒。他們只能走和*圖*書路去,因為他們的汽車在院子裡生銹了。
「我必須如此,麗。只要能逃過這一次,我這一輩子都自由了。」
麗妲哭了。詹士頓在窗邊站直,打開車門,對班說:「下車。」班雖然不願意,還是乖乖的下車;他很想繼續坐在那兒假扮司機。麗妲告訴詹士頓:「你很殘酷,我不喜歡這樣。」她走進自己的門口,既未看他也沒看班。詹士頓假裝去小辦公室找事做,雖然沒有半個乘客上門,班則尾隨麗妲上樓。
自從他憤怒的用黑筆在卡片背面胡亂塗鴉以來,每過一天他就越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在憤怒的巔峰他終於毀了整張卡片,因為現在它已經毫無用處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知道「海蕊」和「大衛」,而且不在乎那些巴不得他死掉的哥哥姊姊。
班一直睡到飛機降落、乘客開始下機時才醒來。他的神情有點恍惚,似乎不認得李察了。站起來時他忘了珍貴的行李,忘了將它拖下來。李察替他拖出來,一路幫他提到了行李傳送帶那兒。黑色大行李箱——最危險那一箱——立刻就出現了,緊接著是紅色的,裡面裝著班的衣物。
詹士頓沒有再干涉,他在等待某個機會,好把事情扭轉成對他有利的局面。機會來了。班請麗妲陪他去「申請出生證明的地方」。熟悉臨時工作世界的麗妲問他為何不試著「打零工」,建築工地的故事才曝光。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如果有任何人欺負了班,那詹士頓一定可以替他出口氣,可是又曉得這是不可能的。她問班,他是從哪兒得到一定要出生證明這個念頭的,才聽到老婦人的故事,她說這可以幫他領失業救濟金。「然後呢?」麗妲問,她真的很好奇,在那個滿頭亂髮的腦袋瓜裡究竟醞釀著何等多餘的合法計畫。
他身後的男人已經等得不耐煩,說道:「我可沒有你的功夫。」
班喜歡用餐時間,還有他的牛排和水果——他只吃牛排和水果。他知道如何坐在咖啡座上,點他想要的食物,他也把飯店的事打理得很好,將衣服送出去洗,自己上飯店的理髮廳去刮鬍子和理頭髮。有天晚上,李察帶他去看脫衣舞秀,他看得渾然忘我,發出了興奮的叫囂和呼喊,李察不得不發出噓聲,示意他保持安靜。第二天晚上他又想去,保證會乖乖的坐著,可是等女孩們上場,班一看到她們的裸體上只裝飾著幾根羽毛或幾片亮片,就又忘我了,但是他硬被拉回座位上。李察真的很怕班會跳上舞台去拉扯某個女孩。
「沒有,你沒有。」
她覺得他好像一條聰明的狗,總是努力期待必需品和命令。一點兒也不像貓:那是另一種敏感。他也不像猴子,因為他緩慢而沉重。他不像她知道的任何東西。他是班,無論他是什麼,他是他自己。她很高興他即將去找他的家人。他不愛說話,不過她猜那應該是個富裕的家庭。還有他的口音,絕對不像他的外表。他似乎很喜歡他的母親。愛蓮.畢格斯認為,如果她都可以善待班,那麼他的家人應該也可以。如果行不通,他又再回這兒來,那麼她就會陪他去英國戶政事務所查出他的年紀。她實在搞不清楚這件事,早就放棄去拼湊這個謎團了。他一再重複說他十八歲,她不得不相信他。在許多方面他還很孩子氣,然而當她仔細端詳那張面孔時,眼睛周圍那些皺紋甚至會讓她以為他接近中年了。儘管只是細細的皺紋,十八歲的人是不會有這些的。她甚至進一步思索,根據一般人的觀點,不論他所屬的人種是什麼,可能都很早熟,因此也就早凋。二十歲就步入中年,四十歲就老了,反觀她,愛蓮.畢格斯,已經八十歲,卻才剛剛開始感覺到自己上了年紀,所以她才希望自己不必大費周章踏上惱人的路途,去戶政機關排隊:光是想到這個念頭就讓她疲倦和難過。她沉沉入睡,傾聽著班的夢,醒來時卻發現他走了。寫著她的住址的那張紙,還有她留給他的十鎊紙鈔,也跟著不見了。雖然她早就料到事情會如此,還是不得不坐下來,用手撫著煩惱的心口。自從他在幾個星期前闖進她的生活以來,不祥的預感也隨之而來。當他消失時,她獨自坐在家裡總是忍不住暗忖,班在哪兒?他在做什麼?他是不是又被騙了?她常常聽他說:「他們拿走了我的錢。」、「他們偷走了一切。」麻煩出在,從他口中說出來的消息總是顛三倒四。
「我無法阻止別人在黑夜裡絆倒他,或者把他推到巴士前。麗,他讓人不安。妳曉得的。」
班曉得護照是人們帶出國的證件。以前父親曾經帶其他小孩去法國旅行,他跟母親留在家裡。他不能跟他們一起去,因為他沒辦法像他們一樣守規矩。
「那就看你到底要不要他被逮捕,」李察說。「他只聽我的話,換別人,行嗎?」
然後,她心想,我大概再也見不到你了……她很喜歡他,是真的喜歡他……她會想念他……她允許,不,是主動索求,好幾次欲死欲仙的性|交,是她從未經驗過的……她很清楚,這些在他的本性裡是不可能溫柔的……那些短暫激烈的佔有跟幾秒後發生的事之間毫無關連,就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然而,有一回她讓他留下來過夜,他在睡夢中用鼻子嗅她,那張毛茸茸的臉湊進她的脖子旁,舔了她的臉和頸部。她猜想他很喜歡她。他問她,她是不是也要去法國,可是當他說起法國時,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是幫我,麗。」
這些話帶來的立即影響使得李察連忙從班身邊跳開,班顯然差點兒抓住他的手臂,而且……毫無預警就翻臉抓狂了。
「好吧,那麼,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她猜想他大概是個英國人,所以就用她僅會的幾個英文字來談價碼,轉身帶他進她的房間。班的口袋裡並沒有她索求的價錢;那比麗妲要的高太多了。他還以為她會跟麗妲一樣,好好善待他。在房內,這名女孩審視了班:她跟麗妲一樣欣賞那副寬闊的肩膀,欣賞他的蠻力。她轉身脫下裙子,感覺到那雙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然後她就被彎身向前,緊接著他的牙齒就咬在她的脖子上。她掙脫開來,尖聲罵他是一隻豬,一頭禽獸,將他推向門口,推出門去,並且用法語告訴他,永遠不要再接近她。
李察告訴他,他們只剩下三天假期,然後班就得靠自己了。他並不喜歡說這些:他真的不想留下班孤零零的一個人,不全然是因為這意味著報酬豐厚的美好時光即將結束,而是他已經喜歡上班——不論他是什麼。他曉得班很快就會惹上麻煩:他根本無法分辨安危。
「我好冷。」班說道。
對李察來說,這段蔚藍海岸是幸福的啟示。他出身英國小鎮,一個醜陋的地方:你可以說他天生就是個罪犯。像詹士頓一樣,他待過少年感化院,也坐過牢。遇見詹士頓是他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他被詹士頓派到這段海岸來,將一輛沒有證件的賓士汽車偷渡進法國,事成後就此留了下來。這兒的生活,特別是隨意進出咖啡館和餐館,燦爛的陽光,這段海岸的碧海藍天,都讓他沉浸在幸福中。他的日子過得很清苦,僅能勉強餬口,可是很值得,因為能夠在這兒生活。如今這個小混混,沾了詹士頓的光,將可以拿到二十五萬英鎊,他計畫買棟小房子,或一戶公寓,只要能夠留在這兒,在這片蔚藍海岸,在陽光普照的地方任何住處都行。
人行道上有位長相粗魯的高大男子,目光銳利地打量了他一眼,然後又瞄了一眼——人們總會看第二眼。
她將他推坐在床上,她則坐在椅子上,面對著他。她需要時間。這次經驗——相當於一次強|暴——本該令她生氣,並且感到不屑,她對客人通常都有這種感覺,可是二度強|暴,那雙抓著她的肩頭強而有力的手掌,咬在她脖子上的牙齒,尤其是像咆哮的吼叫,她對這些感到興奮。她坐在那兒感覺他的牙齒咬過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傷痕。她從手提袋中拿出一面小鏡子,伸長脖子看清楚——沒有破皮,只是瘀血了,詹士頓一定會追問的。
老婦人回來說:「來吧,班。」他跟在她身後,爬進水裡,蹲在裡面。「坐下。」她說。他討厭滑倒。腰部以下泡在熱水中,他緊閉雙眼,露出牙齒,這次的微笑表示認命順從,任由她替他洗澡。他曉得洗澡是他每隔一陣子就必須做的事,這是他的本分。事實上他已經開始享受水了。
他聽話的脫下新夾克和長褲,從頭到尾都一直看著她。
李察喘息著說:「聽著,班,聽著,夥伴。我們快趕不上飛機了。上飛機你就沒事了。他們會給你一條毯子。」
「班,幫我泡杯茶。」
「他們說:『你今年多大?』」
他注視著電視。她起身,扭開電視,然後繞道貓咪身旁回來。
「沒有班的份?」
老婦人傾聽著班的呼吸聲轉變成她所謂的「夜間呼吸」。她心想,這就好像在聽故事,聽一件事件或冒險,大概只有那隻貓懂得。在睡夢中,班逃離敵人,被追捕,拚命掙扎。她曉得他不是人類:如她所說的,「不是我們當中的一份子」。或許他是某種雪人。她第一次在超級市場見到他時,他正在那兒徘徊覓食——只有這個辭彙才足以形容伸手抓取一條條的麵包。當時她瞥了他一眼,心想這個野蠻人,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幕。他是被猛烈的需求、飢餓和挫折給逼急了才爆發的,在她告訴服務人員「沒關係,他是跟我一起來的」時,她就曉得這一點。她遞給他一塊剛剛買來做午餐的餡餅,領著他離開那個地方;他是餓壞了,所以邊走邊吃。她帶他回家,把他餵飽,還幫他洗澡,雖然頭一次他抗拒了一下。她注意到他對某些冷掉的肉的反應,可是她還是為他多買了一些。他就是這一點最與眾不同;對於肉,任憑他怎麼吃也吃不夠。她是個老婦人,胃口小,東吃一點西吃一點就夠了,蘋果、起司、蛋糕、三明治,都行。那天的燉肉純屬湊巧:平常她很少吃那種菜餚。
李察放棄他想深入那片令人目眩的蔚藍海岸鄉間旅行的計畫,反過來試圖找出班的喜好。他究竟喜歡什麼?他似乎很喜歡到處閒逛,坐在咖啡座看人們偷得浮生半日閒。是那種輕鬆自在,那份無拘無束的感覺,吸引了班,可是李察並不知情。他只能用自己的過去將心比心,懷疑班是不是感到害怕,以為自己被跟蹤了。班很喜歡沿著海邊散步,看著船憑空出現,一下子在那兒,一下子又不見了。他問李察:「它們上哪兒去了?」「誰?」「那些船?」「哦,到處去。到世界各地去,班。」
班吃完了燉肉,接著又吃完了麵包。除了幾片蛋糕外,這兒已經沒有別的東西可吃,她把蛋糕推到他前面,可是他沒理它。
李察招待班的旅遊節目其實是為自己安排的:他租了一部車帶班去尼斯後面的山上小鎮出遊。可是班會暈車,等他們抵達某座迷人的小廣場或餐館時,班並不想坐在戶外;他尋找陰涼之處,大部分時間都閉上眼睛。他顯然需要一副墨鏡,所以一回尼斯李察就帶他去試戴了幾副,可是似乎沒有一副是適合的。李察帶他去看眼科醫師,醫師檢查班的眼睛時,顯得焦慮不安,甚至感到懷疑,還問了好多問題。他說,要替他稱之為「不尋常的」眼睛開立眼鏡配方很困難,還好班說他喜歡其中一副。如今,戴上墨鏡,他招來更多側目,更加忐忑不安,不斷說:「換別的地方,不要在這裡,我不喜歡這裡。」
她沒問怎麼弄。她聽過建築工地的故事,知道他如何上當受騙。他總是會受騙,可憐的班,她曉得這一點。他也是。
「你會再坐一次的,換一架大飛機。很快的。」
「不少。當妳把一切加起來——為班買的衣服,行李,飛機旅費,護照——一開始是一百鎊,還有聯絡人李察和旅館費。不過即便如此,所有的開銷跟我們的利潤比起來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可是他曉得他是在幫我帶東西去法國給一個朋友。」
「那是我的嗎?」他問。
如今她說:「班,你曉得我是替你保管你的工資。」
就在此時,發生了某件事前沒有料到的事。詹士頓若是在一旁注視,大概會說:「那就對了!我成功了!」除非真的倒楣碰上厄運,不然不久後他就會擁有好幾百萬英鎊。
之後,泰德喝醉從樓梯上摔下來死了。下一個本該是馬修,那個半跛又不停咳嗽的男人,結果卻是瑪麗心臟病發。各種官員突然變得好奇,其中一位要求調查原因,問了班一些問題。班本來想說他們還欠他工錢,可是直覺卻對他大叫:危險,所以他就跑掉了。
在第二週期間,有一夜班被李察留在飯店裡,於是他獨自出門,閒逛到大街上,一路向上走,爬上更高的市區,直到他被阻街女郎擋下來,那個女孩站在一扇門口,正衝著他微笑。
「你不會虧待我,像對待班一樣?」
「如果有電話的話,你可以打給她。」
傾聽著每個聲響,他察覺辦公室裡的雜音突然變大了,因為排在玻璃窗外等待的人群中,有個女人突然開始對著面試她的辦事員大吼大叫,由於空氣中激盪著怒氣,所有隊伍都開始騷動推擠,其他人咕咕噥噥地抱怨,然後就破口叫囂,說出一些罵人的話,好比,混蛋、狗屎——這些是班十分熟悉且害怕的字眼。他感到一陣冰冷的恐懼從頸背竄下脊椎。
跟這個女孩,麗妲,在一起,他曉得她喜歡他,而且喜歡他所做的事。
然後,他記起了老婦人。他可以回去找她,他現在有點錢了,一定受歡迎,他可以拿錢給她買食物。
「可是,對你來說那可是一大筆錢呀。」
班走下街道,回到飯店去,心想他必須找個像麗妲一樣溫柔的女性:他十分渴望女人的溫柔。
「為什麼?」他問。他完全不懂,只曉得她喜歡他。
「我們什麼時候上飛機?」班問。他期待的是一趟像他跟詹士頓搭小飛機遊倫敦上空的旅行。
她已經知道答案,不過還是問了:「你有沒有跟她說話?」班挪到她身旁,又嗚咽了一聲。「班,我真不曉得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很想陪你去那個地方——我告訴過你的,就是要你去申請證明書的地方,可是我人不舒服。」
詹士頓可無意鼓勵班回來。他說:「你可以在那兒待一陣子,好好享受一下。」
「等貨送到尼斯,這一百萬就付清了,其餘的就是我的了。」

「可是我也牽扯在內了,不是嗎?班知道的不夠多,無法圓謊。我們不能指望他,他會說是你跟我。」
他不喜歡這一點,可是終於咧嘴笑笑,但心裡並不愉快,他說:「呃,我比不上他,是嗎?無法跟一隻毛茸茸的大猩猩相比?」
「任務圓滿達成了。」李察說道,他必須說出來,好慶祝或解釋這件行動的完成,他曉得班完全不曉得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他像條狗似的坐在那兒等待譴責,露出一副假笑,她早就了然於胸,他咧嘴作笑的假笑表示害怕。
「麗,那還不算什麼。對那個傢伙來說,一百萬不算什麼。」
她再度躺下,咳了幾聲。「該死的空氣污染,」她說。「有時這個房間充滿了街上的臭氣,我幾乎無法呼吸。」如此一來,香菸繚繞的煙霧就被輕易地辯解了,她又點了一根,也扔了一根給詹士頓。
「再給貓吃點東西。」
天剛黑不久,她做了平常獨自做的事:從冰箱拿出幾罐啤酒,倒滿自己的玻璃杯,再倒一杯給他。他們今天晚上要用他最喜歡做的事打發時間——看電視。她先找了一張紙,在上面寫下:
「我很同情他。我不要他受到傷害。」這就是之前交換意見時,「鐵窗」這個字眼出現的地方。如今「鐵窗」陰影即將再度籠罩。
班完全聽不懂她指的是什麼,只是咧嘴作笑地站著——這是他害怕時的笑容,不是友善的那一種——沒有回答。
「班,現在轉動鑰匙。」他說。他並沒有向班指出鑰匙的位置,班轉向麗妲,尋求指示。麗妲彎腰用手碰碰鑰匙。
他看到班大惑不解的臉色。
班逐漸明白,倫敦沒有任何地方,他自己的國家沒有任何地方,沒有任何人,會在見到他的時候露出微笑。他想到了畢格斯太太的房間,他曾經在那兒照顧她,度過一段歡樂時光,他也想到了麗妲,她對他很好,然後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可是一想起母親,他也想起了那一幕,她坐在公園的長板凳上,拍拍旁邊的座位示意保羅跟她坐在一起。保羅,那個令他痛恨的哥哥的影像每每浮現心頭,便教他興起殺人的念頭。

「有。」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哪一天?」
感覺上,那個數字,十五,老是不斷出現在他要面對的問題當中。「你今年幾歲?」他曉得這很重要,所以記下來了,過了那一年人人都不會錯過的聖誕節後,他又加了一歲,是十六歲,再來是十七歲。現在,因為過了三個冬天,我十八歲了。
這片工地,這地方。欠了班四十鎊。是的,真正的工頭在那兒。他站得離其他正在將整捆鋼索解開的人不遠。班往下走。他看到有一、兩個人看見他,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兒,替他說過好話的那個人對工頭說了幾句話。班只想拿了錢就跑——他很怕這些人。他只要猛地撞一下手肘,或是用一巴掌,就可以打倒他們之中任何一個,可是他們可以聯手對付他,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渾身打顫,寒毛直豎。工頭站在那兒,思索著,然後半轉過身去,掏出了一疊鈔票,數了一些拿出來,給了班二十鎊。如今他們全都眼睜睜看著他會怎麼辦,可是他啥事也沒做,只是拿了錢走開。然而,他在這兒賺到錢,而且希望還可以再賺一次。但是,如果繼續留在這兒做事,他預料得到早晚還會有人搶走他的錢,工頭也會欺騙他。他在街角轉彎,往上走離開工地,看著他們邊展開鋼索邊望著他。他一路向上,避開他們。他去了含羞草之家。電梯寂靜無聲,因為故障了。班蹦蹦跳跳地上了樓梯,內心因為即將見到老婦人而充滿了幸福的喜悦。他敲了門,卻不見回答。
他脫下它。她找到的這件夾克對寬肩闊胸的他來說很合身,可是腰部太鬆。她指著皮帶說:「瞧,你可以把它拉緊。」幫他調整好,另外還有條長褲。「現在我要你去洗個澡,班。」
「我會再去弄點錢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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