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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畸零人

作者:多麗斯.萊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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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們打算在登山者使用的一間茅舍過夜,明天早晨再去尋找阿爾佛雷多記得的那一塊岩石表面。現在他們全都穿上最厚的毛衣和有襯裡的夾克,而且戴上墨鏡。起初他們走在小路上,路面寬得可以讓驢子或騾通過,接下來就變成小徑,有時走在陰影中,有時走在艷陽下。每次走到山徑分歧的岔路時,阿爾佛雷多都停下來確定路線:他和荷西起過爭執。荷西說他們應該選比較多人走的山路,「因為這是登山者走的路線。」他指的是考古學家、古生物學者,他們發現的東西都收藏在山下胡胡伊的博物館裡。他問阿爾佛雷多,為何他獨特的岩面(他稱之為「你的圖畫美術館」)沒有被人發現。
她從來沒想到可以打電話給英國大使館,說有一個英國公民被綁架了。她不曉得一個國家的國民擁有這樣的權利,只曉得一張護照賦予你一個身分,可以得到官方的尊重。她經常翻閱亞力蓋著許多簽證的護照,心想:或許有朝一日,我也會有這樣一本護照,我也要到這些國家去旅行。
那一夜門鈴響起時夜已經很深了這個阿爾佛雷多必須從好幾十里外山上的研究站趕來。德蕾莎看到班渾身顫抖,說道:「沒事的,班。別怕。」
開車上山的過程出奇的沉默。德蕾莎望著茵妮絲的側影,看到冷淡、優雅、敵意,還有內疚。她很怕這是一個陷阱:茵妮絲是不是也打算綁架她?阻止她去幫助班?突然間,她沒料到自己會脫口而出,問了茵妮絲這個問題,茵妮絲哭了起來,並說德蕾莎太不公平太殘酷了。她並沒有綁架班,不是嗎?
是那個臭味告訴他們他來了。
「快,班,我們要去搭飛機了,遠離這兒。」德蕾莎說,他嚇得從床上坐起來,然後便熱切地說:「要去找我的族人?現在?」
現在這兩個男人瞧著彼此:她曉得,他們在悄悄做決定。
德蕾莎告訴班他不必拍電影了,因為她曉得這會讓他開心,可是沒告訴他亞力很快就會回來,因為她曉得班很怕他。
德蕾莎覺得自己深受打擊,打破了她對知識和教育的莫大尊敬與崇拜;那個領域像扇通往未知天空的窗戶,她本來可以下跪膜拜的——她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邊哭邊氣自己太沒用,只能暗自安慰自己,她是太累了才會哭泣,不過她知道實情。至於路易茲,他認為這名無知的女孩是害怕了,因為她在挑戰權威,而且即將因此而惹上麻煩。他知道高拉克教授也如此想(他實在不太喜歡他),他把德蕾莎當成一隻站起來威脅貓的老鼠。
「他們會想知道他在山上做什麼。」阿爾佛雷多說。
他們剪下了他的一些頭髮,再剪下他的指甲,刮了皮膚表皮。
「班,班,到我這兒來,班。」
「不是,我自己需要它們,」荷西說。「上面很冷。」
荷西說:「德蕾莎,妳真傻才會哭。班做的是一件好事。」
我要跟阿爾佛雷多和荷西商量,我們會想出一個法子來跟他解釋;可是她思索著,這是什麼屁話。班熱切期待要會見自己的同胞,他絕不會放棄這個夢想的。如果他們說:「班,你最好還是別見他們的好,他們是貧窮可憐的人。」他還是會想見他們。如果他們假裝在山裡找到這些人以前住過的地方,然後說,「他們好像搬走了。」班會繼續找下去,因為他有強烈的動機。德蕾莎試著去想像那是一種甚麼樣的滋味,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是獨一無二的,曉得自己是孤立無援的,只能依靠隨緣的仁慈過日子,被利用過後就被拋棄——可是她無想法想像,只有空虛和寂寞的恐慌感捕捉了她,讓她感到冰冷和暈眩。可是我們必須告訴他,我們一定要,她一再告訴自己,就這樣昏昏沉沉地睡著,醒來時看見班站在她旁邊。外面是一輪明亮的澄黃月光,照亮臥室。班的外套和長褲都脫掉了,她看見他手中握著的東西,讓她連忙坐起來嚴詞喝止說:「不,班,不行,住手。」他正彎身在她上面,她不知道他究竟只是想看看她,或者……他站直,一手放開一根正在縮小的陽|具。
「可是你曉得那些人要來抓班。」
「我們要開車送你下山去里約,」德蕾莎說。「明天我們就上飛機。」
他來了,蹲在他們旁邊,渾身顫抖。
他們在班的面前用英語說這些,可是他並沒有多問問題,只是默默跟隨著荷西,荷西又跟隨著阿爾佛雷多。德蕾莎殿後,也好看著班。她確信班知道實情,可是從那時起那張長滿鬍子的臉上又現出強烈的渴望,不可思議的表情,她覺得她見到的宛如是張孩子的臉龐,他正期待著明天所承諾的驚奇,然後那個表情又消失了,她又只看見哀傷。
他照著做了,默默的、聽話的、清醒地躺著。她也一樣。他賭氣地說:「麗妲喜歡我,她喜歡我,妳不喜歡我。」
茵妮絲告訴德蕾莎,她的老闆有興趣見見班,她老練地這麼說,而不說她從小就認識這個老闆,是她父母的朋友。德蕾莎立刻就起了戒心,感到害怕,但這個真實的反應又一閃即逝,因為她敬畏像科學家、科學這樣的字眼:她對那些一無所知,她受過的教育只有讀書、寫字和算術,以及一大堆宗教。她知道她很無知;茵妮絲所受的教育在她看來是望塵莫及的事。她很羨慕茵妮絲可以和科學家做同事;她只認識經常失業的吧女和女演員,以及在俱樂部唱歌換取晚餐和幾塊錢的歌手。茵妮絲的魅力在於她在實驗室工作,而且理解現代世界的奧秘。德蕾莎問這位科學家打算對班做什麼,茵妮絲回答:「只是瞧瞧他。」茵妮絲明知自己是在撒謊,可是她所受的教育教導她,真理,科學的真理,比什麼都重要。你可以說,她所受的教育跟德蕾莎的一樣,也含有很多的宗教成分。她很清楚這件事絕對不是「瞧瞧」班就算了,可是把這個顯然是個科學上的謎的生物介紹給可以解開謎底的人,讓她覺得自己舉足輕重。她沒有跟德蕾莎說這些,但德蕾莎曉得自己被騙了,茵妮絲冷靜的微笑突然變成了敵人的臉,她們的友誼在那一剎那死亡。
第二天早上,阿爾佛雷多來接他們的時候,班已經梳洗更衣準備妥當坐在桌旁緊盯著大門了。首先,他們必須搭一段車,不過他已經準備好了。
他們第三次搭一部四人座的小飛機飛越森林和河流,降落在一座熱帶雨林裡,那兒的人沒有敵意,而且很滿意鮑羅建議他們帶去的禮物,有兩部收音機,附帶很多的電池包在厚厚的塑膠袋裡以防悶熱的濕氣,還有罐頭食物、衣物和小刀。鮑羅會說幾句當地土話,負責溝通,亞力則默默地坐著,不過他的眼睛可沒閒著。多俊的臉龐啊!多壯的體格!這些人是多麼美的民族啊,在河邊過著尚未墮落的生活。在他們的早期劇本裡,就是這樣的民族入侵了班的族人的地盤,然後……當時鮑羅和他都無法決定接下來怎麼辦。
「那還不一定。亞力目前在……」她說了亞力和鮑羅正在寫劇本的小山村,路易兹不太可能知道那個地方。「他現在不在外景地點。天氣很糟,電話又不通,等他打電話回來時,我會告訴他發生了甚麼事,我會說你要跟他談班的事。」
現在是午後三點左右。阿爾佛雷多曉得班在哪裡,也告訴了德蕾莎。他說,等天色一暗,他們就應該盡快趕到那兒去。晚上通常沒人在牢籠那兒。可是因為班的緣故,今天晚上可能會有人。另一名司機說,班被下藥了。他聽到路易茲和美國人在車上說的話。路易茲對於已經發生的事猶豫不決,是「護照」這個字眼動搖了他。但史帝芬決心扣留班。「那個老美有點瘋狂,」阿爾佛雷多的朋友安東尼歐說。「他就像搶到一根骨頭的狗一樣,既然搶到了就決心保有它。」安東尼歐比阿爾佛雷多還清楚牢籠的情況。他說,他們需要一把上好的鋼絲鉗,進去第一件事就是剪斷通往行政大樓的警報器電線,那兒整夜都有警衛。然後呢,接下來阿爾佛雷多有什麼打算?阿爾佛雷多告訴了他。安東尼歐說,他也要跟他們一起逃亡,因為他鐵定會丟了剛剛才獲得的差事。
「可是你們兩個都來了。」德蕾莎說,抓住這個局面的要點。
阿爾佛雷多說:「德蕾莎知道的。」
班在令他想起老家的房裡睡得很淺,一早就醒來。他不敢出去外面的街道閒逛,深怕再來一個小男孩殺手,偷偷跟蹤他。他吃完水果後站在窗邊眺望外面。亞力很晚才起床,他進客廳時德蕾莎也跟著他一起進來:昨晚班沒注意到這個女孩跟亞力回房去了。
阿爾佛雷多從裡層口袋掏出自己的證件,放在安東尼歐的旁邊。德蕾莎看得出來這些證件以前出過某種問題,不過現在一切都就緒了。他們瞧著她,現在換她從手提袋中拿出她的證件,三張證件都一起放在桌上。她心中想著亞力的護照,覺得這三張差一級的身分證很刺眼。
另一隻兀鷹從山巔撲向山谷。德蕾莎沒有加入這段討論。
現在事情有了轉變,這倒沒有出乎詹士頓和麗妲的預料之外。茵妮絲替一位生物學家工作,他是她父母的朋友,掌管這座實驗室的一個部門。她跟他提過班,將他形容為一個雪人。「或類似那樣的東西。」可是無人能斷定他究竟是什麼。「他是生物上的一個『返祖現象』,」她說。「這是我的看法,你應該親自來看看他。」
「可以,可以,班,我們會的。」德蕾莎為了他奮不顧身。
「妳不可以把班帶出國。」史帝芬語帶威脅地說。
這時荷西端著啤酒回來給自己和阿爾佛雷多,果汁給班,古柯茶給德蕾莎。「明天會很辛苦,」他對她說。「我們會爬得更高,如果不喝這種茶妳會更難過的。」
史帝芬教授的演說家嘴巴張開來抗議,身體用力向前傾,舉起一隻手,可是路易茲.馬卡度欣然地微笑著,說這不是一個武力脅迫的問題。這句話是用葡萄牙語對著她說的;可是為了顧及他的同事的利益,他又用英語說:「一定要讓他了解情況。」接著再用葡萄牙語對著德蕾莎說:「妳不曉得這件事有多重要,這是高拉克教授的研究領域,他是世界權威,這對全世界來說都很重要。」
事情是這樣的。在她和班吃過早飯後,兩人都很緊張,坐立不安,心裡有預感會出事,但又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德蕾莎說她必須上街去買東西,囑咐班留在家裡,不要應門,除非來人是阿爾佛雷多。班聽話地坐在桌旁,門鈴響起時,「是阿爾佛雷多嗎?」他問。接著一連串敲門聲響起,越敲越急越吵。班默不作聲,曉得他根本不該開口的。接著有人撞門,然後兩個男人就衝進來,一人一邊架著他的手臂,在他掙扎時用布堵嘴使他無法出聲,把他架進電梯,再押上汽車。他們搖上車窗,捆綁班的手腕、膝蓋和腳踝,任由他在後座打滾,高速驅車上山。有一回他們不得不停車,因為班暈車,堵嘴布讓他吐得喘不過氣來。他們抽出布條,倒了一些他們僅有的廉價葡萄酒清潔他的嘴巴,然後又用同一塊布把他的嘴堵住,到達研究中心後,他們沒有立刻將他載到昨天那個地方,反而送到阿爾佛雷多被告誡不可讓他看到的「另一個」地方。在世界各地要雇人做這種勾當都不難,里約當然也不例外。
茵妮絲匆匆出門上車,她趁上司路易茲沒發現,便快快開車下山去里約,心裡想著她可能會丟了飯碗,其實她並不是真的認為她會丟了這份差事。他們做的事情是違法的。她很清楚這個計畫是要在某個時機把這個班——她對他沒有感情,甚至沒把他當人看——從研究中心弄走,讓他徹底消失。人常常無緣無故的消失。路易茲——不,不是路易茲,是那個美國人——指望著什麼事情,她相信他是對的:研究中心裡每個人都很怕丢了飯碗,丢了他們好不容易找到的差事,所以他們會保持緘默。至於她自己,她犯了什麼罪?她只是離開辦公室幾個小時而已。她開得很快,到達時德蕾莎已經在等她了。她準備了一個旅行袋,幫班帶了一些衣服和墨鏡。她不曉得等她們找到班以後要怎麼辦。就在茵妮絲抵達前,阿爾佛雷多打電話來說,他聽接替他的司機說,班被帶到那個壞地方去了。阿爾佛雷多要德蕾莎先到他住的地方去,就在研究中心附近的村子裡。他們再一起決定如何營救班。
「我想這些痣還是留給我們自己就好,」他說。「還有別的嗎?」
亞力轉向櫃檯的年輕小姐們,她們正等著他開口問班的事:這些問題她們已經司空見慣,早就對班發展出自己的看法。有一位說他曾經待過精神病院,是個有錢人,被照顧者送到這兒來。另一位說,他顯然是個重量級的摔角選手。第三個相信是實驗室的某項實驗出了問題,她說班讓她感到毛骨悚然。她們全都保護著班,用英語給他建議,花時間幫助他,陪他回他的房間去確認他有碗可以吃水果,或者去幫他找東西——有一回,是去找他的護照,在某個虛驚一場的早晨,他還以為他弄丢了護照。如今那本護照成了他的護身符,沒有了它,誰會曉得他是來自蘇格蘭的班.路維特,三十五歲,是一名電影演員?
現在茵妮絲聽見德蕾莎說:「妳必須過來接我,我一定要找到班,我一定要到他那兒去。」
「可是我必須告訴你,我一定要告訴你。」
他們在那家徒四壁的悶熱房間裡,喝著可口可樂,談話時不忘提醒彼此,還有一個迫在眉睫的惱人問題要解決:班相信阿爾佛雷多曉得他的族人在哪裡。
阿爾佛雷多和安東尼歐回來時,從她口中聽到方才發生的事,曉得他們必須趕緊行動了。
第二天早上他到達時,公寓的大門敞開而且被撞破了,德蕾莎和班都不在裡面。
她留在那兒陪著他,在地板上摟著他,他漸漸停止了啜泣。亞力關心她,來門口瞧了一眼,又退出去。班安靜了下來,德蕾莎將他拉起來,送上床。她回到外面找亞力,用挑釁、淚潸潸的目光向他挑戰:「你不能帶他走,我答應過他了,你不能這麼做。」
班說:「我餓了。」
現在他們要在他的頭上放夾子來測量他的腦部活動,可是班一看到這套儀器,就退到門口想逃走,德蕾莎(在茵妮絲的催促下)鼓勵班,說她也要做,此舉並未說動班。
現在,茵妮絲說,他的頭必須黏上電線做腦部檢查。
現在亞力必須找出他的故事了。問題是,他心中沒有浮現任何影片,足以符合山洞口那群生物的新奇魅力,他們穿越時間的鴻溝——幾百萬年?——直視著他猜想是他們的子孫——亞力的面孔。如果他是的話。他們的基因是否還殘存在他的體內某處?班跟他是否也有著相同的基因?有時候他想,這是理所當然的,可是也有些時刻,他理解到班對他來說有多古怪。亞力悄悄地告訴自己,班不是人類,即使大部分時候他的言行舉止看起來像個人。但他也不是野獸,他是某種有「返祖現象」的動物。如果這群古人只是一種動物,班如何能夠過著人類的生活——呃,大部分時候?
有好一陣子她無法清楚地思考,然後才想起阿爾佛雷多沒來,一定會打電話來告訴她原因。她太焦慮了,無法鎮定地坐著等,只能盲目地在屋內走來走去,甚至撞倒一把椅子。她把窗戶開大一點,好讓更多沉重的暖空氣吹進來。慢慢地茵妮絲的影像浮現在她眼前,充滿了她的思緒。對了,茵妮絲。她打電話給茵妮絲,當她聽到她的聲音時立刻說:「聽著,我是德蕾莎……」然後迅速而堅決地說:「不要掛電話,茵妮絲,不要這樣。」她聽到茵妮絲的喘息聲,曉得她怕了。「班在哪裡?」她追問。「他們把他抓走了,他到底在哪裡?」
坐在陽傘下看人很悠閒,亞力偶爾跟朋友打打招呼,最後亞力買了食物,班幫他提回他們的住處。亞力下廚做菜,班說他可以幫忙,他知道怎麼做菜,可是他想的是土司和麥片粥,以及他做給老婦人吃的什錦菜,不久他就看出來這是比較困難的烹飪。班坐在客廳,聞著香料和熟肉的香味,接著就來了一群人,他看著他們親吻和擁抱,摟著彼此;閒聊著,喋喋不休,牙齒閃閃發亮。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下來。這是一個不同於尼斯的夜晚:又熱又悶,有時飄來強烈的海味。有些客人跟昨晚的一樣,可是對每位新來的人,亞力都說:「這位是班,我們要一起拍部電影。」他4們就會說:「你好嗎?」,「歡迎」,「哈囉」,每位都露出他所熟悉的驚訝好奇表情,然後他們就小心翼翼地不去盯著他瞧,即使他發現他們在凝視自己時,他們也暗暗希望他沒有注意到。食物上桌了,一盤又一盤,豐盛的晚餐,葡萄酒倒滿每只杯子,房裡到處是酒瓶。屋裡好吵,人聲此起彼落,大部分班都聽不懂,即使他們說英語時也一樣難懂。他們做了好多計畫,他也在他們的計畫中。談話,吃東西,喝酒,聚會就這樣持續到深夜。
「幾乎跟我一樣高,真高。妳有沒有什麼特徵?他們總是想知道那些。」
安東尼歐笑出來。
「他一定弄傷腦子了。」鮑羅抗議,可是亞力又說了:「不會的,孩子都這樣,這沒什麼。」
亞力聽說班的旅館費用已經預先付清了,而且還可以再住一個星期,又聽說保管箱裡還有一筆屬於他的錢,頓時鬆了一口氣,這些都不無小補。他必須上某處去找發展經費。他花了好幾個鐘頭時間打電話去洛杉磯、紐約以及其他生產電影的地方,最後成功遊說了資助他上一部影片的製片給他足夠的資金。他並沒有一個故事;而是有好幾個。當他形容起班時,他的聲音中有足夠的困惑、驚奇和興奮,讓他要到了那筆發展經費。
「在陰影下是黑色,在陽光下是褐色,」阿爾佛雷多說。「我已經注意到了,我就寫黑色。」他寫了,然後又問:「我敢說,妳的眼珠子是黑色的,不過他們不會仔細看,我就寫黑色好嗎?」
他們所走的道路起初很寬敞,沿途還有小鎮及民宿,然後路面就越來越狹窄,也開始向上爬升。空氣稀薄,閃閃發光,除了暈車以及一陣陣抽搐的高山症頭痛之外,德蕾莎已無力再顧及其他。山路蜿蜒上山腰,然後又盤旋而下,因為這些只是山脈下的丘陵地帶,山腳下還有樹木,等車子越往山上走樹木也越來越稀少,路面上的樹蔭逐漸消失了。他們已經在稜線之上了。氣溫越來越冷,他們不得不停車下來添加衣物,在毛衣外面套上夾克。班站在車旁向上凝視,環顧四周,打量丘陵和山峰以及由岩石形成的山谷,那兒既沒有人煙也沒有房舍。那天傍晚他們抵達了路上最後一家旅店,過了這兒車道就變成一條崎嶇不平的石子路。這家旅店是專供探礦者、登山者和測量員投宿的,他們是這兒唯一的旅人。德蕾莎只曉得車子終於停下來,其他事她也管不了,她繼續閉著眼睛坐著。班沉默不語,獨自站在一個又一個窗口旁抬頭看山。阿爾佛雷多去點合適的餐點:清淡的,因為高山症的緣故。店家再次送來了一盤古柯茶,他們都滿心感激地喝了。他們目前已經身在一萬六千英尺以上的高山上了,不覺吃力的只有班一人。
「你要帶他們去看岩石上的圖畫嗎?」荷西問。
茵妮絲出去打電話。德蕾莎看得出來她苗條結實的背影在白色實驗袍下透露出絕不輕言放棄的決心。
「你可不可以帶我去找他們?」
他一鞠躬把這本摺紙遞給德蕾莎。「德蕾莎小姐,您的護照。」她站起來接著,同時也屈膝鞠躬向他行禮。
「我告訴過妳,」路易茲.馬卡度說。「那件事跟研究中心無關,這顯然是個誤會。」
「我沒有任何族人,我跟我的家人長得不像,他們跟我長得都不一樣。我從來沒見過任何像我的人。」
「走吧,班。」她說著帶著他走開。亞力走在班的另一側,班沒理他,只望著德蕾莎,用充血的可憐臉龐懇求她救他。
他們都試著跟班交談。你打哪兒來?你跟亞力一起工作嗎?你做電影還是劇場?——那一類的事,班的回答讓他們無言以對,因為他全都答非所問。比方,問他打哪兒來,他說,尼斯的愛克希爾遜飯店,當這位友善而好奇的人繼續追問時,他又說他不是蘇格蘭人,但是不知道自己故鄉的地名。所以他們全都小心翼翼地對待班,表面上雖然親切,努力不去盯著他瞧,可是班曉得,只有德蕾莎才是真正的親切:他感覺得到她是真心的。
她必須強迫自己用這副模樣進商店去買件洋裝,她很怕他們會把她趕出來,但她曉得自己要的是什麼:她在人行道上看過一件吊在櫥窗展示的洋裝。她走進去,錢拿在手上,說道:「我要那一件。」她曉得她不能試穿,她的身體太髒了。店員收下她的錢,把衣服放進一個袋子裡,擺出冷淡而生氣的表情。「請妳幫我保管幾天就好。」德蕾莎說。
「像我?有人像我?」
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山嵐飄過窗口,一片霧茫茫。他們早早上床,荷西跟阿爾佛雷多,德蕾莎跟班。德蕾莎因為頭痛而睡不著,班也醒著。室內一片漆黑,空氣沉悶,可是外面的白霧在門口吊燈的照射下,將一道淡淡的白光送入房中。德蕾莎在想,如果她現在告訴班,說他的同類,他的族人,並不存在,也不會比他心中的想法更糟。
「我們在開玩笑,」德蕾莎說,眼睛瞅著荷西跟那個女人。然後,她又小聲對阿爾佛雷多說:「不,我是認真的。」
茵妮絲說:「好吧,我們先拍X光好了。」
班站在窗邊。瞧著天空的烈日會刺眼,所以他向下俯瞰。他們住在五樓。不像老婦人家那麼高。人們在下面走來走去,說著新語言,一種庸俗、黏搭搭的說話方式,好像口中含了一顆糖果似的。電話鈴響,亞力沒反應。鈴聲一直響。班拿起聽筒,用英語說:「亞力睡了。」一個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她聽說亞力來了,要過來看他。亞力醒來後,班告訴他有個叫做德蕾莎的女人要過來。亞力雖然還很疲倦,卻立刻跳起來說:「哦,德蕾莎,真好,太棒了。」他去沐浴,換上乾淨衣服回來。當時大約傍晚六點鐘。亞力帶班下樓去門廳等待,人們紛紛趕來,越聚越多,最後一共有十一個人,一起去亞力說班會喜歡的餐廳,因為那兒主要供應肉類。
「你們兩個都發瘋了,」安東尼歐說。「精神錯亂。」
日子就這樣慢慢的一天天過去,班因為無聊,睡了不少。晚上,家裡總是高朋滿座,客人喧嘩地到來,彼此間笑呵呵地用葡萄牙語交談,只有跟亞力和班說話時,他們才說著難懂的英語。他們有時也會帶吃的來,但不是每回都如此。班坐在一旁觀看,努力想搞清楚,為何他們全都如此不同,卻可以如此輕易地水乳|交融,好似他們不曉得彼此是何等的不同。他們多半有著光滑黝黑的皮膚,黑眼睛,跟亞力恰恰好相反,亞力很白,是個瘦骨如柴的男人,有著淺色的頭髮,衣服也是淺藍色的或白色的長褲和襯衫,眼睛上方是短短的淺色眉毛,可是這張臉洩露了亞力並沒有他想看起來的那麼年輕:眼睛下面有皺紋。他今年四十了,比班的護照上所說的年齡還多五歲。來這兒串門子的人,沒有人像班的實際年齡,十八,那麼年輕。想到那些事讓人有點困惑:他曉得他看起來不像他們的十八歲孩子:他沒有那麼年輕的面孔。然而每當他想到自己的年紀,自己的過去,他就記起老婦人說過的話:「班,你是個好孩子。」
現在還是中午時分。
脫離貧民窟棚屋區對阿爾佛雷多來說跟她一樣困難。他曾經加入街上的少年幫派,犯過偷竊罪,警察認得他。有一天晚上,他持刀跟幫派老大打了一架。這個男孩沒被殺死,但是傷得很重,他怪罪阿爾佛雷多,雖然先挑起事端的人是他自己。
那片海灘,就像里約的其他海灘一樣,也有扒手幫派出沒,多半是孩童或青少年,他們在班從街道轉入海邊起就盯住了。他們有個戲法是這樣玩的:先派個青少年,或者年紀更小的,丟一團油到想捉弄的對象的鞋子上,起初被捉弄的人可能沒注意到,後來才發現一隻或兩隻鞋上沾著噁心的白色油脂。班發出一聲怒吼。這些惡作劇的孩子是分組運作的,平行地跟在受害人身旁,等他看見這塊斑點時,其中一個跑上前表示願意將鞋子擦乾淨,並開出一個價錢。班身上沒有錢,而且他已經早就氣得快抓狂了。他逮住這個正帶著抹布彎下身子假笑的青少年,握住他的手臂並且開始勒緊他,而他——不是這個青少年,他已經沒氣了——則憤怒地咆哮和怒吼。全幫的人立刻圍過來拯救他們的同伴,有個巡邏警察注意到這一幕,立刻跑過來。如今班的身子在一群半裸的小男孩下面苦苦掙扎,不時可見一條手臂、一條腿或他的頭。
「好吧,我想我們不是真的需要他。」亞力說。
「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
這是里約特有的餐廳,餐桌上已經擺著好幾盤番茄、泡菜和蘸醬,不過人們主要是為了烤肉而去的,那兒有各種肉類的腰腿肉和肉塊,主要是牛肉,展示在淺盤上或烤肉扦上。班從未見過這麼多種肉,數量又這麼多,感到很開心,可是他的悲傷太強烈了,使他無法真正好好享受。這些閒聊、擁抱讓他感到格格不入,他聽不懂葡萄牙語的交談,感覺上就連英語也變得支離破碎,難以理解。不久這一切就結束了,然後他就跟亞力和其他幾位坐上一輛汽車。他們沿著濱海公路向前開,月光灑在浪潮上漂來盪去,輝映著高樓通明的燈火。在飯店裡他聽到了未來幾天的安排:這些人好似都在期待著一個假期。
這個想法是很吸引德蕾莎,可是這跟她對班的熱情關注是不同的。她覺得他給她的感覺就像個孩子——總之是無助的。她才不在乎那些古人,她愛這個令人憐惜的班。
德蕾莎帶班去浴室,然後像老婦人般毫不尷尬地脫下他身上剩下的衣物,溫柔地對他說:「沒事了,現在你安全了,別怕,可憐的班,和-圖-書站到浴缸裡來,這就對了。」德蕾莎沖洗掉沙子和泥土,止住他額頭傷口的血,把他被撕破的長褲丟進洗衣機,再取來乾淨的衣服,幫他穿上,他聽話地讓她替他做這些事,順從她的要求轉身、舉起手臂或抬腳。
她明白阿爾佛雷多為何無法告訴班全部實情。她應該自己告訴他,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他那麼快樂的情緒,似乎瀰漫了每個房間,她感覺得到它環繞了她。半夜她起床去廚房喝水時,還聽見班情不自禁的咕嚕聲、嘆息聲和小小的歡呼。他是如此的欣喜,以致於必須發出聲音來表達喜悦,這使她不覺莞爾,雖然明天的事依然讓她感到緊張。
店員本來不肯,可是德蕾莎懇求的眼神使她改變心意。她把袋子收起來,但是只答應保管一星期。德蕾莎曉得她不能把那件衣服帶回貧民窟:母親會把它搶走拿去換吃的。她心裡也同意母親是對的。她太了解眼睜睜看著孩子乞求不存在的食物內心有多痛苦。
現在是她說下面這番話的機會了,「班,你誤會了…………」可是她無法逼自己開口,她保持緘默。阿爾佛雷多看起來也不自在,似乎滿懷歉意——對她,她注意到了,好似這個尷尬場面傷害的人是她,而不是班。荷西又回酒吧去對那個女人——一個點頭之交,或更熟——說些甚麼,德蕾莎暗暗告訴自己,荷西不是阿爾佛雷多。
德蕾莎曉得班還剩下多少錢。她存起不少錢,可是除非必要,她不打算多用班一毛錢。阿爾佛雷多自己有存款,足夠買三張便宜機票了。「沒問題,」阿爾佛雷多說。「我會請朋友開車來接我們。我有朋友,我在礦場工作了三年,我可以再找到工作,我要遠離里約一陣子。我必須先這麼做,改天再告訴妳原因,德蕾莎。」
「不會的,不會的,」亞力說。「別理他,沒事的。」
「他拿她的錢嗎?」他問。「她從來不跟我要錢,」班說。「她喜歡我。」「我想,你會發現這些女孩要很多錢。」亞力說。
然後,她又有了一個幸運的突破:她曉得,她很幸運。她的客戶當中有位美國人,在劇場工作,用她做當地風俗習慣的消息來源,帶她去勘查外景景點,要求她翻譯一些簡單的事情——到這時她已經學了一點點英語,不多,但是足以讓她看起來好像懂得很多。所以她在電視、電影、劇場那個圈子裡漸漸出了名,而且有了工作。雖然正經工作賺到的錢比較少,她還是毅然決然的告別了神女生涯。她在里約租了一間廉價房間:終於有地方可以存放她的錢和衣服。她每隔幾天回貧民窟一趟,母親苦澀地諷刺她,說她是個忘恩負義的女兒,打算讓全家餓死,很快就要插翅飛走了。其實母親知道德蕾莎永遠做不出這種事,兩人都曉得母親只是惱羞成怒。德蕾莎告訴她,她有份好工作,可是父母並不相信她,只是假裝相信,給她留個面子,也給他們自己留個面子,這樣他們才不會覺得自己是在靠一個妓|女的靈肉錢過日子。
可是她還在哭泣,因為這些衝突正在撕裂她的心。
他繼續跳下去,一跳再跳,直到他們以為他會因為力竭而昏倒在那兒,在尖聳向星空的岩石與峭壁之間的茅舍外面。
亞力和德蕾莎跟隨著友人,正奔向這一幕,這使得附近的海灘變得寂靜無聲。德蕾莎用葡萄牙語對著警察高喊:「停,叫他們住手,他是跟我們一起來的!」
「德蕾莎.艾維絲小姐。妳的頭髮是黑色的?」
「我想回家,」班說,「我現在就要回家。」
「如果你沒有地方可去,那就過來這兒。」她說。其實她想知道阿爾佛雷多有沒有結過婚,或者有沒有女人,有沒有地方可去。阿爾佛雷多說:「幸好我不住研究中心宿舍。我住在一個朋友家裡,」他知道她問話的用意。「不過明天我會過來看妳,德蕾莎。」
《第五個孩子》細說童年的班,請參閱。
「他們要你去做檢查。」她必須解釋什麼是檢查,可是她知道的也不多。「他們要抽你的血去研究某件事。」
後來,終其一生,他們將重新回味這一幕,提醒彼此,告訴子孫,阿爾佛雷多最初是如何認識德蕾莎、她的一生和她的一切。安東尼歐坐在一旁微笑點頭,班則在隔壁房裡睡覺。
阿爾佛雷多決定離開里約。三年後,他帶著在礦場上存下來的錢和學到的一身本事回來。他過去加入的街道幫派已經不見了,被他打傷的男孩也早就死於另一場打鬥。阿爾佛雷多現在成年了,有責任感和競爭力,輕而易舉就找到了工作,最後進了研究中心。
「什麼事?」
上車時德蕾莎怕暈車所以坐在前座,雖然明知班可能也會暈車。阿爾佛雷多陪著班,德蕾莎從他的坐姿看出,如果班的怒火再度爆發的話,他已經隨時準備制服班。
她聽見一聲虛弱的:「我不曉得,」便立刻用連她自己都吃了一驚的聲音冷冷的說:「妳知道的。妳知道。他是不是在我們去過的地方?」
「他們會問你甚麼問題?」她問,覺得自己彷彿站在懸崖邊緣。「你在胡胡伊機場怕的是什麼?」
她並沒有對路易茲說這些,這倒不是因為他已經為他的研究中心開脫了所有罪名,也不是她的心中存著政治意念那一類的事,比方這個美國人是世界上最強大國家的一分子,她對政治沒興趣。不,她討厭史帝芬,她痛恨他,就像她直覺上判斷亞力.貝里是個和善但軟弱的男人一樣,他在身邊的時候對她很好,可是人一離開就將她忘得一乾二淨。她曉得這位名教授把電線插入一隻母貓和牠的小貓的頭顱內,測量牠在糞便滴在頭上時還努力餵小貓的感覺,他還讓猴子生病——她現在清清楚楚地看見那些伸出來向她求援的小手——他甚麼事都做得出來,而且永遠不會在乎這些動物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他是個冷酷無情的怪物。
接著這片沉默變得極為可怕,十分可怕。他們的呼吸刺耳而吃力,凸顯了這一點。
「姓名?」阿爾佛雷多像個官員般問道。
德蕾莎進房去探視班,發現他醒著,她教他必須要勇敢要有耐心。如果有任何人到公寓來,她會確保不讓他們接近他。她要把他鎖在裡面,這絕不能嚇著他。她說這些是因為她確信「他們」一定會來追班,可是大門已經破了,無法把他們擋在外面。她拿果汁來給班,說他最好睡一覺,如果有人來千萬不能出聲。
他以前來這兒導舞台劇時,也租了一戶公寓,像這間一樣,演員和他們的朋友有空時都來串門子,他也用豐盛的食物招待他們。美國人就是這樣慷慨,或者說,在這件事情上,是喜歡照顧任何過得比較拮据的人,通常是很窮的那些,像大部分到這戶公寓來的有工作的或失業的演員、舞者、歌手,亞力自然而然的供養他們,而且常常找理由塞錢給他們——請他們給他建議,幫忙翻譯一點東西,帶他去看外景,陪他去參觀美術館。
「他們為何可以做那種事?」她問阿爾佛雷多。
現在,重新整理裝備和行李。他們保留了一個房間,把所有不需要的東西存放在裡面,因為從現在開始他們必須徒步前進。鎖上汽車,留在旅店老闆留意得到的地方。每個人都背了一個背包,裝滿禦寒衣物、水和食物;荷西還帶了一個小爐子,和一把平底鍋。
這三人在懸崖邊上下搖擺,向下俯瞰,他們伸出手臂彼此扶持,保持平衡。一陣強風從前方山徑轉彎的懸崖邊上的藍天吹來,風是如此強烈,把他們颳得退後背貼著岩壁站立,這條山徑充其量只是一小塊騰空突出的岩架而已。現在他們看不見班了,只見山谷對面向上聳立的懸崖和峭壁。
服務生過來時,她點了一杯柳橙汁,一個人坐在那兒,坐了很久。她看到其中一個女孩跟著一個男人進了飯店。最後終於有個男人過來跟她坐在同一桌,她必須鼓起勇氣。他是個觀光客,德國人,只會說十個字左右的葡萄牙話。他問多少錢,她告訴他一個好大的數目,等著他來嘲笑她;可是這是一家知名的飯店,她知道這一點,這裡的人都穿得很好,也吃得很好。他同意了。現在她面臨了一個緊張的關頭:他會不會問她有沒有房間?還好他沒問,他挽著她的手,一起走過市中心到一家比較小的飯店去,沒人阻止他帶她進電梯。她拎著服裝店的漂亮袋子,裡面裝著她的舊衣服,氣味不好。走出電梯時,她設法把袋子留在電梯內。
他回自己的房裡去。那一夜他走進城裡最貧困的區域去,想找個女孩子,可是沒有找到,計畫第二夜再去碰碰運氣。他想念麗妲,因為如今他只記得起溫柔,可是在他沉淪在蔚藍海岸沿岸,四處飄泊,追逐妓|女的笑容,冒險捲入種種麻煩之前,發生了一件事。
他問德蕾莎:「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我們一定要告訴他實情。」德蕾莎邊說邊想起班的喜悦,以及班想到他們時的興奮之情。她嘴巴上雖然這麼說,內心卻感覺到退縮,不想告訴他實情,說這完全是個幻想,只是一面岩壁上的圖畫而已……這實在太殘忍,太糟糕了。可是他必須知道實情。
這個男人喜歡她,要求她每天過來,他要在這兒待一個星期。這是一個天大的運氣:當時她還不曉得自己有多走運,不過這或許也不是純靠運氣。照著房內的長鏡子,她發現自己很美,天生嫵媚動人;她並不介意陪他,他不像阿兵哥。
班曉得自己的聽力比任何人的都敏銳,可是他只說:「有。」
「是的,」德蕾莎說。又補充:「我知道我們都很高興他死了,我們再也不用為他發愁了。」
「我已經代表高拉克教授道歉了,」路易兹再度向他的同事使了個眼色,但沒人注意。「他們把命令當成耳邊風,實在不該破門而入的。」
「我們要把那些東西帶去給那些人嗎?」
「錢,」班說。「我的錢在哪裡?」
「德蕾莎.艾維絲。」
這個毫無防備的男人攤開雙臂,雙腿岔開地躺著,臉轉向班,眼睛輕輕闔著,好似在看著班。班可以在他睡著時殺了他,亞力永遠也不會曉得。班感覺得到,憤怒在傷心的滋長下,在他的肩膀、手臂、拳頭下增強。他只要向前傾身,就可以重重地咬住那個自己送上門來的喉嚨……可是班知道他不能這麼做,他必須克制自己。即使在憤怒充滿他的眼睛時,也有另一個聲音告訴他:「住手,你不可以這麼做。這是危險的,他們會為此殺了你的。」
後來阿爾佛雷多打電話來說大事不妙了,他們要他開車下來里約,跟班談談,如果班拒絕跟他一起回研究中心,必要時就要他使用武力。「他們不能那麼做,」德蕾莎說。「他們怎麼做得出這種事?」
德蕾莎堅持這次碰面不可以嚇壞班,所以就安排在下週日,請茵妮絲和她的老闆跟幾位班認識的朋友一起來家裡聚聚。沒人告訴班有特殊人物要來。同時間德蕾莎則處在焦慮狀態下,雖然她相信,這個局面絕對不可能失控:她不是訂下條件和地點了嗎,茵妮絲不是保證會遵守嗎?
「他想回家。」德蕾莎說,她的聲音哽咽。
當她們到達阿爾佛雷多所說的地方時,茵妮絲停車讓德蕾莎下車,聽見她下車時撂下的話:「告訴他們,他們做錯事了。這是不對的,警察可以懲罰他們的。妳告訴他們。」
「不是,是談我們。」德蕾莎用英語說。
「好極了,」亞力說。「我要不要告訴他,你很快就會送他回家去?」。
「誰,人人?他們在哪裡?」班問。「根本沒有人呀。」
他沉默不語,保持冷酷,但是她看得出來他很羞愧,只說:「那是科學。」
那兒就有一隻兀鷹。牠從他們背面的山後出現,經過他們身旁向下俯衝,在山谷上方盤旋。他們看見陽光照亮了牠的背。
茵妮絲不耐煩的嘆息暗示,他應該先告訴他們這一點,不過她只說:「那麼你應該不介意幫我們拍吧,對不對?」
德蕾莎跟警察展開尖銳的訴願爭執。「他是跟我們——他是跟著他的……」她指著亞力。「我們在拍一部影片,是為電視拍攝的。」這個臨時想起來的託辭讓警察作罷,退後幾步。他打量著班,那一雙毛茸茸的肩膀,那張多毛的面孔上掛著痛苦的笑容。
現在班也上了自己的床,但是他並沒有躺下來。他坐在床沿,直盯著亞力。自從離開老婦人以來,他就沒有跟任何人同房過,以前他並不需要檢查她,或凝視她;麗妲允許他留下來過夜那一晚,他太感激了,除了待在那兒什麼也不想。可這是一個男性,他把班帶到這兒來,來這個不是他自己要來的地方。他不喜歡亞力,雖然他為人似乎很親切:班總覺得亞力欺騙了他。
他們喝熱茶來溫暖身體,又在茅舍外四處走動,活動僵硬的筋骨。但是班沒有,他已經迷失在他的夢中,他們並不知道那是甚麼夢。他們把所有東西留在茅舍裡,排成一列走上狹隘的山路,一邊是高聳的黑色懸崖,另一邊是通向下面崎嶇山谷的黑石斜坡。有隻兀鷹在他們的頭頂盤旋,俯瞰他們沿著無處可攀扶的山徑前進。走了幾小時後,阿爾佛雷多說:「在這兒,我想起來了。」他突然拐向右邊穿越峭壁的裂縫,他們必須匍匐攀爬,靠著細小的岩架和突起物來支撐他們,然後他們進入了一個寬敞平坦的空間,四周危巖聳立,在他們面前出現一面巨大的岩石正面。現在大約是上午十點左右,陽光照在他們進來的另一面岩石屏障上,頭頂是一片明亮的藍天。阿爾佛雷多沿著這面岩石的底部走來走去,站近點……退後……又前進,搖搖頭……換到這一邊,然後又去另一邊,說:「不,不是這兒,是的,是這兒,」走開,又回來,突然間有一道光微弱地穿過山峰,然後立刻就增強了,抵達這岩面的邊緣。
「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班說。「亞力什麼時候來帶我回家?」
有個叫做鮑羅的男人常來,他以前跟亞力合作過,目前在一塊兒為班這部影片寫劇本,但不是一直待在公寓裡寫。他們倆會在客廳的桌旁坐一會兒,談話,不看班。德蕾莎則收拾屋子,煮點東西,或是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搖晃她的腳,看著這些男人,或者讀雜誌,有時哼哼歌曲。然後男人們會出門去,班曉得這是因為他們發現他的存在,對他們所做的或思考的產生干擾。他曉得故事一變再變,因為巴西跟北方不同;班現在曉得他是從北方來的了。鮑羅在各方面都跟亞力相反,大塊頭,有著淡褐色的皮膚,褐色的大眼睛,深色的頭髮,還有戴戒指的小肥手。班看得出來,鮑羅想討好亞力;他們全都如此。亞力是他們求助的、在意的對象;他們等著聽他的想法。
德蕾莎也想回家,像班一樣,她也幾乎不曉得可以稱得上是家的那個地方究竟在哪裡。
路易茲對史帝芬說:「我們該走了。」他的聲音告訴了史帝芬和德蕾莎,他心中已經另有盤算。

現在眾人鬆了一口氣,樂趣和喜悦又回到這個聚會上,可是班卻退回他的房間去,戴上墨鏡坐在窗邊。午後的艷陽將天空照得光亮奪目,在海鷗的翅膀上點燃了一團白火。
「不是明天,班,我告訴過你的。」
班沉默不語地凝視著,他們並不曉得他心裡怎麼想。
該回房就寢了,阿爾佛雷多無疑會跟荷西同房,原因很多,其中一個是因為他們還要交換消息。現在,假設只有她單獨跟阿爾佛雷多在這座屋子裡……可是他向她揮揮手,露出一個微笑,當作晚安,就跟荷西回房去了。她必須陪班,因為他信任她。她在想,在亞力的住處班有自己的房間,可是現在兩張床近在咫尺。她去浴室換睡衣,回來時發現班衣著整齊地躺在他的床上。她曉得這是因為在他的想像中他已經展開上山的旅程了。他對著天花板微笑,問:「我們一大早就要出發嗎?」
德蕾莎是個高䠷的年輕女人,有著大屁股和大|乳|房,她的腰很細,紮著一條皮帶來炫耀,黑色的頭髮披在肩上,眼睛也是深色的。她總是笑口常開,爽朗地笑著,班覺得她的聲音柔和而自在。她會摟摟亞力,摟著來訪的客人,還有,也摟著班。「親愛的班。」她常常這麼說,摟摟他,讓他好想做他曉得他不可以做的事。可是沒有別人碰他,只有德蕾莎進入了其他人跟他之間所拉開的距離,只有德蕾莎會牽著他的手,甩著它,丢下它;捏捏他的大肩膀,說:「哦,你的肩膀,多強壯的肩膀,班。」或者在她站著跟別人說話的時候一手摟著他。
火光很微弱,只有映在圓木牆上明滅不定的火花。透過圓木的縫隙可以瞧見一道道冷冽的寒光。他們走出去,全部被眼前的滿天星斗震撼住了。山裡沒有空氣污染,星光燦爛,閃爍著晶瑩的光輝,藍色、紅色、黃色,灑在他們身上,銀河像一條大道似的橫越夜空。親眼目睹繁星如此潔淨明亮無瑕,好似重溫一個回憶。他們靜默無聲,心生敬畏,然後他們聽見班的口中吟唱出沙啞不成曲調的歌聲,看見他開始舞動起來——他在對著星星跳舞歌唱。
他們看著人們經過身旁,向礦場前進。
路易茲坐在主位,因為他向來習慣發號司令。美國人坐在德蕾莎對面,冷漠凸出的雙眼準備發怒。
(全書完)
班現在不再顫抖了,可是他發現他無法看他們,只能蹲坐在椅子上,雙拳下垂,向前傾,眼神依然帶著恐懼的痛苦。
有時,晚上來吃飯的人多達十五、二十人。亞力每天都要採購大量的食物,跟德蕾莎一起做菜。班聽到德蕾莎跟亞力爭吵,說他養活太多人了,其中有些甚至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聽說這兒有東西可吃,便不請自來。他總是說:「好,請進,請坐,你喝點什麼,歡迎。」
兩個男人都以為她被打敗了:有好多可以指控他們違法的話她都沒說,那些才會導致嚴重的後果。不過讓她說出下面這番話的並不是法律上的考量,是她面前這張可恨的自大面孔,和那雙冷淡瘋狂的眼神,她的心裡浮現班赤身裸體跪在籠子裡哀嚎的模樣,她也看見那隻白貓,還有上面籠子的排泄物滴在他的白毛上面的慘狀。她用葡萄牙語說:「你是個大壞蛋。」雖然他聽不懂她的話,但聽出了她聲音中的恨意。現在她用英語說:「你們是敗類。你是個壞人!」
「沒甚麼。」德蕾莎說,心想荷西一點也不體貼別人的感情,不像阿爾佛雷多。然後她又想,班不應該在這種殘酷無情的方式下發現實情。
「我們就寫這個。妳的出生日期?」
「我不想去。」
在阿爾佛雷多離去前,她設法在班聽不見時小聲問他:「你真的見過像班的人嗎?」
班的立即反應是如此劇烈,使得阿爾佛雷多到口的話又嚥了回去。班向前傾身,眼中盡是感激之情,淚水滾下他的鬍子,他握緊那雙大拳頭,整個人似乎從內心被喜悦的火給點燃了。
他在那兒跟他們道別,不過他很快就會去烏瑪娃卡跟他們會合,阿爾佛雷多將會在那兒找到工作;那兒離胡胡伊只有幾小時車程。
同一時間,德蕾莎滿臉疑惑地望向阿爾佛雷多;她曉得他還有話沒說完,可是他也跟她一樣被眼前的景象震懾得啞然無聲。
班坐著微笑,哼著粗糙的歌聲,如果你了解他,就曉得那是一首歌。
他嚇壞了,呼吸不順,臉色蒼白,眼底有一抹陰鬱、失落的神情。
「要去。」德蕾莎說。
「他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他有護照。」她說。
「高拉克教授,」她小心地重複。「他來自美國,跟亞力一樣。」她轉向他們說:「亞力帶班來這裡拍電影。」她又轉向班說:「請坐,班。沒關係的。」
公寓裡的客人依然圍坐在餐桌旁,幾乎沒有察覺班走了,只有少數人出去追他。他們向來只看過班穿著乾淨、帥氣衣服的模樣,如今被眼前的景象嚇獃了。
「它們在說話!」他呼喊。「它們在對我們唱歌。」
「他們要一兩天才能趕到山谷附近。他們會需要騾子。」荷西說。
她猶豫不決,不確定要不要讓他曉得她比以前說過的年齡還小幾歲。他看出她的為難,說道:「我就寫跟我同年。現在我們需要一張照片。」
「去找我的族人?」
後來他終於沉寂下來,他們又出去看他,他站在那兒,雙手伸直,頭向後仰,默默地仰望天上。頭上璀燦的星空已經改變圖形,星星的光輝也已經離開班所站的空地。他依舊處在出神的恍惚狀態下,在狂喜之中,然後他終於放下手臂,靜靜站著並且開始發抖。德蕾莎將他帶回屋內,拿毛毯圍著他。他坐在她為他安排好的位置上,凝視殘火,然後又開始低沉沙啞的吟唱。他離他們很遠,離他們的意識很遙遠。他們低聲交談,避免將他從目前的狀態中喚醒。他們沒睡,徹夜守候他。
他們開著電視吃晚飯,但是沒人看。班還在做夢,男人們在聊天,德蕾莎坐在一旁看著聽著。她很安慰阿爾佛雷多有這個好朋友,事實上他有兩個好朋友,這讓她感到自己也有奧援。她了解一個有男性朋友的男人對一個妻子而言所代表的價值。父親過去也有好朋友,那是過去那段似乎好久以前的歲月,還住在村子裡時的事,可是到南方來以後,他就沒有朋友了,只剩下妻子。在貧民窟裡,沒有男人可以和他一起坐下來談天說地。他喝酒,一個人獨飲,所以喝醉了。
「研究中心僱用我的時候,問我在甚麼地方做過事,我說胡胡伊。我沒說烏瑪娃卡。永遠不要告訴他們沒必要的事。所以如果他們要找我麻煩,說我把班救出牢籠,開車載他去里約,那麼他們就會打電話去胡胡伊。不過我想他們大概不會多此一舉,我確信他們心中對班有更糟糕的盤算。」
阿爾佛雷多終於走了,班坐在桌邊,德蕾莎為他煎了牛排,煎了很多,因為他很餓。
路易茲.馬卡度不是單獨前來的,因為同行的還有一個美國人史帝芬,史帝芬什麼什麼教授——她無法記住這個姓:袞拉克,或辜拉克——這是一個高高的、瘦骨如柴的人,臉上盡是凹凸不平的大骨頭,還有一張暴牙的大嘴巴。
德蕾莎冷靜地說:「只要班同意,那就沒問題。要是他不同意,那麼你就不可以強迫他。」
「那我們甚麼時候去呢?」
「我曉得你要用他來做實驗。我曉得,我親眼目睹了……」她用兩隻食指指著自己的眼睛。
德蕾莎採購回來時,發現家門不但門戶大開而且被踢壞了,班也不見了。這好像被人一拳打進她的橫隔膜,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暈倒在桌上,雙手攤開,頭倒在一條手臂上。她的第一個念頭是,阿爾佛雷多快到了,他會幫忙的。她並不曉得他已經來過,此刻正開車趕回研究中心去看個究竟。然後她又想,或許亞力會回來,可是他兩天前才來過電話,說他要上路去拜訪另一個部落。「我的印地安人。」他如此稱呼他們。
他們原先還計劃要檢查他的消化系統功能,他的血液循環,他的呼吸系統,還有許多別的檢查要做,不過腦部檢查最重要,班又大叫:「不要!」然後便開始跺腳。
班坐了好久,雙腿張開,拳頭擱在膝蓋上,上身向前傾,注視著。有一度他伸出一隻手臂,有著大大手掌的粗壯手臂,湊近亞力放鬆擱在那兒的手,如此接近。亞力的雙腿藏在牛仔褲內,可是班曉得,相較之下他自己的腿像樹幹,把褲管繃得緊緊的。躺在那兒那張臉:比起他的來是如此小如此精緻;在隨意扣上的襯衫底下隱約可見胸膛有一點點毛。他們的胸毛是如此相似,這個亞力和他,然而又是如此不同……有一點,他用雙臂就可以壓扁亞力,亞力甚至沒有招架的餘地。
班保持著笑容,眼睛害怕地飄來飄去,然而亞力友善的自在讓他想起了李察,甚至想起了老婦人,因此害怕的假笑消失,真正的微笑浮現。亞力帶班出去吃飯,然後又去泡咖啡座,如此過了一天又一天,然後是一星期,在這段期間內,亞力心中想著矮人或不管是什麼的那個幻影或夢境,一直在思索著要用班來拍一部電影。可是他沒有故事,最重要的是,也沒有資金。故事的點子來來去去,每個點子存在時都佔據了他的想像力。他對那些生物——什麼人?什麼東西?——感到著迷,他顯然不是野獸,因為班過著正常的生活形態,用刀叉吃飯,每天都去修剪鬍子和理髮,更換衣服——不過它們看起來已經有點舊舊的了。亞力聽說詹士頓特地請人幫他訂做襯衫和西裝。亞力問班詹士頓是什麼人?班說詹士頓有汽車和司機,送人們去倫敦各地,可是他已經離開了。班對每件事都說不清楚,他的理解範圍相當狹窄,共鳴和反感模式甚至更加奇怪。他談起老婦人,但是不提那隻貓,提起詹士頓,但是不說麗妲,因為想起她會令他感傷。他說他有過一個家庭,父親痛恨他,可是他也不提保羅或母親。亞力.貝里從這一切當中所得到的結論只有一個,面前的班毫無牽掛。他可以用他,不會有人來要求解釋或來要求——呃,什麼呢?他可不打算剝削班!他會付他酬勞。他會照顧他。班再次得到訂做的襯衫和兩件西裝,一件厚的和一件薄的,還有幾件高領的絲T恤,好隱藏他毛茸茸的喉嚨和脖子。
穿越山區下山的彎曲道路讓班暈車,他們不得不休息了兩次。最後他們回到濱海公路,回到了公寓。阿爾佛雷多進來坐了很久,說他們要班明天再回去做更多檢查。他曉得班會拒絕,他的確拒絕了。
那是一座乾淨整齊的小屋,有三間房間,一間廚房,一間浴室,還有電視和收音機。它很像阿爾佛雷多在研究中心附近跟人合租的房子:全世界這類人的房子都一樣。
「我們在說不好玩的笑話,」荷西先用英語回答,然後又用葡萄牙語說:「這個班真機靈。」
故事是有一個,但是細https://m.hetubook.com.com節不多。在巴西的一個風景秀麗的偏僻角落,在崇山峻嶺的山腳下,居住著一群像班這樣的人。他們靠著森林裡的水果和蔬菜為生,用木棒和弓箭打獵,而且知道用火——事實上,在影片的過程中,他們會看到閃電擊中一棵樹,燃起了火。
一陣短暫的沉默:這是因為這兩個男人在沉默對談中暗地同意的決定,並沒有因為聽到班的法律地位而被推翻。路易兹率先站起來,美國人也跟著起身。他們正式向她道別。路易茲說,「德蕾莎小姐」,高拉克教授則說,「艾維絲小姐」。然後他們就走了,甚至沒瞧班一眼。
「我拒絕了,」阿爾佛雷多說。「現在我失業了。」
問題是,除了發現火以外,就沒有別的情節了,只剩下基本部分:山洞、狩獵、交配、採集植物。班聽著這些,曉得它錯了,但是不知道錯在哪裡,或為何不對:他們並沒有徵詢他的意見。有時亞力和鮑羅憂慮地檢視他們胡亂寫在紙上的筆記後,會抬起目光來。到目前為止他們已經有許多初稿、大綱、發展劇情,而且,不懂他們正在做這件事,他們眉頭深鎖,深深地注視著,就是看不見他。
所以班領出了剩下的錢,他們倆就飛往里約熱內盧。
事情當然並沒有聽起來那麼簡單。首先,他們必須先搭飛機去法蘭克福,再轉機去里約。班站在一行人中間,一手拿著護照,一手提著行李,亞力就排在他前面。外面地中海的艷陽眼花撩亂地照射在玻璃窗、汽車、樹葉和雲層上。可是班雖然戴著墨鏡,還是半瞇著眼睛,他的臉上又浮現假笑。站在報到櫃檯前,他心想,或許我要回家了?身旁的亞力替班劃了窗邊的座位。上飛機時,這回他曉得這是飛機,而且是個靠窗的座位,有亞力坐在他身邊,他可以把他看到的景象,跟他從小飛機上看到的倫敦,聯想在一起。然後雲層就籠罩了飛機,他只看到了白茫茫的一片,反射著強光,刺傷了他的眼睛。他閉上眼睛,向後靠,亞力說:「只要一個鐘頭,班。」意思是指,到法蘭克福,可是到那兒以後一切又重來一遍,人群,自動扶梯,強光,沿著走道走,然後手中握著登機證,在登機門候機。他拖著腳步,咧著嘴假笑,跟隨著亞力前進。
穿過漫長蜿蜒下降的走廊,才來到進入飛機內部的門口:班很難相信這是一架飛機:它好大。他幾乎看不完它究竟有多大。他明白他不是要回家,可是在心靈深處,他始終掙扎著要保持鎮定,要了解,他告訴自己,他得到保證要回家去,他被出賣了,而亞力正是出賣他的人之一。巴西?巴西是什麼地方?他為什麼一定要去那兒?他為什麼必須去拍電影?
阿爾佛雷多說:「等我們回到有電話的旅店時,我們可以打電話給高拉克教授,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
「等我們把所有東西搬上車以後。」荷西說。
這兩個男人慢慢的站起來,路易茲像平常一樣冷靜沉著,臉上還掛著笑容。至於另一個人,眼睛直盯著班的門,看起來活像一隻紅螞蟻——她現在終於知道他像什麼了。她說:「班在睡覺。在你們對他做了那種事之後,他人不太舒服。」她擋在班的門口。
雖然山區依然在下雨,亞力和鮑羅還是決定飛過去。他們預定星期一出發,到了星期日,從中午起,這座歡樂公寓就擠滿了人。導演至少要離開一個星期。在這間好客的公寓裡只剩下班和德蕾莎,她會照顧他。班可以聽到談話聲,談著所有的安排,他在房內踱來踱去,好似那是一個籠子。他走出房間,站著看所有的人。他們沒看到他在那兒,他們全都有點喝醉了,彼此很親切,有點吵鬧。德蕾莎的手臂摟著亞力,她的黑髮垂在他的脖子上。班走到門口,獨自離去。那是午後,接近黃昏,陽光已經打斜,夕照四射,沒有日正當中那麼耀眼。班不曉得自己想做什麼,他走向變成一片耀眼藍色的海洋,在墨鏡後面的眼睛隱隱刺痛著,但是並不嚴重。呈現在他面前的,是長長的白色沙灘,有好多人在那兒躺著或嬉戲著。在浪花中跑跳的人更多。女孩們都穿得好少,他不得不看了才能決定:是的,前面有一小片布遮著,還有更小片的東西藏住奶頭。他胸中充滿了難以壓抑的憤怒,想傷人或殺人,他精力旺盛。他沿著海灘的邊緣走,努力不讓四處反射的夕照碎片刺進他的眼底,他傾聽著海浪、人聲、笑聲的噪音。那一大群人,這麼多人,全都曉得如何和平共處,儘管他們的膚色、身高、體型不盡相同,沒人因為他們跟別人不一樣,就盯著他們瞧。
班終於明白,想見他的族人,就得同意去做檢查。在阿爾佛雷多帶他去深山找他們以前,檢查在他看來似乎變成了一件小事,他答應明天跟阿爾佛雷多和德蕾莎一起去做檢查,阿爾佛雷多會來接他們。
同一時間,亞力飛到一座小鎮去打電話給德蕾莎。亞力說他還要在這兒多待一個星期左右;住在這兒很便宜,他們想再次去拜訪某個部落,請德蕾莎繼續留在公寓裡照顧班,讓他有心理準備,他不用拍電影了。
「不是,跟大山比起來那些只能算是小山,以後你就明白了。」
他笑瞇瞇的褐色眼睛一視同仁地、和顏悅色地環視桌旁的人一圈,然後就集中在班的身上,銳利的審視了良久。班的眼睛回視時似乎變深了,然後便開始在屋內掃來掃去。班照舊留給人一個好印象:德蕾莎帶她去理過頭髮,修過鬍子,他穿著上好的襯衫,特別為他量身訂做的,而且展露笑容,其實這是人們誤認為微笑的那個驚嚇的咧嘴作笑表情。這位科學家伸手來跟班握手,可是班卻一直傻笑。
另一位是助手,她事先受到小心的叮嚀與囑咐。她請班「幫忙」德蕾莎,坐在她旁邊握著她的手,德蕾莎則坐在一張矮桌旁,伸出一隻手臂,套上一個塑膠套,充氣測量血壓。接著就輪到班,他在量血壓時咧嘴作笑,因為他痛恨血壓套緊緊纏著他的手臂,助手不曉得笑的含意,還大感放心。接著德蕾莎被告知要從她的手臂抽取血液。當注射針筒充滿深紅色的血液時,她閉上眼睛,別過臉去。現在換班:他會答應嗎?
「你有沒有拍過X光?」茵妮絲問。
「來吧,班,」德蕾莎說,「你也要抽血,像我一樣。」班讓針頭扎進去,看著針筒充滿血液。這一幕對班來說並不新鮮:他小時候也做過檢查。事實上,他比德雷莎還習慣它們,她的童年並未包括昂貴的醫療照顧。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好。接下來是視力檢查。另一個女人從別的地方過來為他做檢查。班最近在尼斯的眼科醫師那兒才做過這些,所以並不介意。
路易茲點頭,承認她是對的,而且他也對德蕾莎如何為自己辯護留下深刻印象:她必然從茵妮絲那兒得知他有多重要。
她的聲音現在又恢復鎮定了。她站起來下逐客令。「抱歉,我還有事要忙。」
她大聲說:「必須讓班自己決定。」
她看得出來這兩個男人出局了,這使她感到得意揚揚:她才不要像過去那樣像打發僕人似的打發走班呢。
她告訴他。
闖入者走了,現在德蕾莎全身除了頭髮以外都乾淨了,所以她必須冒一個更大的危險。她清洗了頭髮,暫時聽不見四周的動靜,幸好當她把頭髮從洗手盆拉出來,站著向後擦乾時,才有一個婦人進來瞧見了這一幕,但是沒說什麼就離開了。德蕾莎梳好濕答答的頭髮,她曉得現在洗乾淨了自己,穿著紅色新洋裝,踩著白色高跟鞋,頭髮平順有光澤,她就跟任何人一樣好,所以她走出了飯店,坐在露天咖啡座,讓頭髮曬乾。那是接近中午的早晨。她不曉得如何判斷那兒的人,多半是遊客,其餘的則是像她一樣從貧民窟來的女孩。像她一樣,她們也都長得很漂亮。只要穿上高級洋裝和鞋子,有足夠付杯飲料的錢,就算是從全世界最糟糕的貧民窟來的漂亮女孩,也可以坐在高級飯店外面的露天咖啡座上,沒有人會說半句話。不過,侍者可能會。其他客人或許不曉得她們的身分是流鶯,但服務生可是清楚得很。
德蕾莎一手摟著班,他的胸膛痛苦地吐出悶氣,發出咕嚕咕嚕的怨聲,德蕾莎曉得它可能會轉變成嗚咽,她曉得,這必然會在警察的臉上引起一個反應,那就是停止憤慨憂慮,開始變得殘酷。
「好啊,好啊,我告訴過他我會的。可是我在想啊,德蕾莎,如果他喜歡里約的話,也可以留下來,妳看呢?」
「警報器。」德蕾莎提醒阿爾佛雷多,他開始尋找電線。班聽到她的聲音坐起來呼嘯,抬頭看她。「班,小聲點,」德蕾莎低聲說。「我們來救你出去。」他的眼睛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在微弱的光線下,它們看起來好像黑洞,隱匿著恐懼與痛苦。「班,班,安靜,你必須安靜。」他沉靜下來,可是呼吸卻像呻|吟。阿爾佛雷多找到了警報器的電線,將它切斷。然後他就嘔吐了:被這些臭味熏的,而且這裡好熱。
他們緩緩站起來,緩緩跟隨著他。他們來到了下面有懸崖的小徑。班就在那兒,在很遠的山谷下面,只看到一堆彩色的衣服。他的黃頭髮好像山頭的草叢。
「有,」班說。「有一回我摔斷了腿。」
這些笑容可掬的幫手們決心要保護班避開這位電影導演。可疑甚至殘酷的剝削已經迫在眉睫,因為她們曉得班無依無靠。當亞力問,「他是誰?」時,一位說:「他是從倫敦來的,」另一位說:「他是來度假的。」可是第三個並不相信班是演電影的,而且也不喜歡亞力,所以她說:「他是演電影的。」
阿爾佛雷多思索了片刻,說:「好吧,我現在就幫妳做一本。」他站起來,去抽屜找了幾張紙,摺成一本小書,把它拿到桌邊,坐下來拿出一隻原子筆,嚴肅地看著德蕾莎。她已經忍不住發笑,安東尼歐也是。
這是家廉價飯店,遠不及里約著名海灘上的富麗堂皇建築,外圍的彩色燈光,將它與這地區其他地方隔離開來。明亮的大廳擁擠又嘈雜,他們四個進去時幾乎沒有引起任何注意。對班來說,這個地方充滿了像他一樣強壯結實的男人。人們來這兒的目的不是為了桌上的食物,而是為了佔滿一面牆的吧檯。沿著吧檯站著一排多半是從菸草農場來的男人,色迷迷地注視著想釣他們的大膽亮眼年輕女人。他們四個找了一張桌子,擠進座位上;班看起來並不開心:吵鬧聲影響了他的心情。這也讓德蕾莎感到不舒服,她目前的狀態是頭痛又瀕臨嘔吐邊緣。她看著這些女孩子,心想她從來不會如此囂張,咄咄逼人,這一點她是很肯定的;她告訴自己,她們大概也跟她一樣,有家人需要扶養——她真恨不得自己沒來過這兒。然後,她看見了一個年輕女人,上次遇見時她穿著新衣服坐在第一家飯店外面的咖啡座上,她很怕自己會被認出來,萬一對方過來打招呼,荷西就會知道她的底細,那對阿爾佛雷多的面子來說可不好看。她縮回阿爾佛雷多背後,他注意到了,抬頭看究竟是為了甚麼,很快就明白了,立刻告訴她,他們不需要在這裡待太久。這時有個女孩在酒吧跟荷西搭訕,他顯然跟她很熟:他們在打情罵俏。
他忍受檢查員拿儀器插入他的耳朵,將光線照進去。
「他會對你發脾氣的,」阿爾佛雷多說:「你可以告訴他,即使是一頭野獸也有自殺的權利。」
他的眼睛深陷在大骨頭的凹洞裡,眼球突出,當它們眨眼睛時好似要跳向她似的。他來自美國某座著名學院:她曉得它很有名,因為當他向她說出那個學校名稱時他以為她會認得,她也曉得當她沒有反應時,他便把她看做一個無知的人。
時光流轉,圖畫消失。透過班蹲伏的人影,他們必須努力看才可看見原本有著栩栩如生圖畫的岩石,只剩模糊的輪廓。難怪人們走過岩石的面前卻什麼也沒看見;除非他們夠幸運,在陽光從某個角度灑下時,在正確的時刻捕捉了這一幕。
路易兹說:「你說班屬於——你說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現在,悄悄地跟我來,悄悄地,班。別出聲,班。」
現在該換德蕾莎說自己的故事了,對她來說,這十分難以啟齒。她結結巴巴壓低嗓門,幾乎聽不見聲音——她必須告訴她所愛的這個男人,她以前做過妓|女。阿爾佛雷多感到不好意思,忐忑不安地坐著,甚至好像就快要站起來走開去。「德蕾莎,以後再告訴我好了。等妳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
「在下面那些山裡嗎?」
「我們今天要去找我的族人嗎?」
「你們在談我嗎?」班又問了一次。
不久她就聽見外面有人。她打開破門說:「有沒有看到你們派來的賊對這扇門幹了什麼好事?」先聲奪人陷他們於犯錯的一方,不過她覺得他們看起來反倒像警方在追逃犯。「請坐。」她說,自己也坐了下來,她注意到兩人都盯著班的房門。
「他想對我做什麼?」
這教他嚇了一跳,他坐在那兒猛眨眼睛,恢復意識後他又繼續說下去:「艾維絲小姐,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重大的發現,妳一定要了解這一點。這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大好良機,這個……班,是獨一無二的。」
「我的名字是德蕾莎.艾維絲,」她打岔。
「是的。」阿爾佛雷多說,他曉得他應該說下去,但是又不忍心摧毀眼前的幸福。班發出短促的哽咽聲,但是淚水沒有狂瀉而下,不是因為心太沉重,而是因為他太快樂了,無法承受。他站起來大踏步跳舞,發出簡短的大聲歡呼,兩位旁觀者曉得,這表示終其一生的哀愁正在消逝。
好吧,他們到底要如何繼續下去呢?或許有一群更文明的人進入這幕怡人的場景,然後……什麼?這兩個種族會交配,產生新的種族?新來的人會殺光班的族人,而班會成為一位英雄,為了保衛他們而光榮犧牲?或許還是讓班的族人殺光新來的人好了,延後一個遲早不可避免的命運,因為這塊土地上正到處繁衍著這個新興民族。要找這些主角不難,他們只要用當地的印第安原住民就行了。可是,哪個地區呢?必須去實地勘查一趟,決定地點,他們的討論就從那些會很高興得到一些錢的可憐部落開始:關於那一點,他們絲毫無須懷疑。
她有一個星期沒有去飯店外面的露天餐廳,等她再去時,她又買了一件新洋裝,一件綠色的,而且生平頭一次上真正的髮廊去做了頭髮。她是那些桌旁最美的女人,立刻就釣到了另一個客戶,一個希臘人。她的飯店生涯十分順利,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家人都吃得飽了,她的存款也增加了,她計畫脫離妓|女生涯。她現在比較沒有像過去跟阿兵哥在一起時那麼害怕染病,不過還是很緊張,她去看過醫生,對方告訴她,到目前為止她很建康。
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史帝芬.高拉克教授傾身向前說:「這件事情非常重要,的確十分要緊。」他一個字一個字裝模作樣地說,每個字都像冰冷的彈珠似的向她滾來。他的目光冰冷、狂熱、著迷。她很少如此討厭一個人。「妳一定要明白,德蕾莎——」
「要去。」阿爾佛雷多說。
亞力說:「取消訂位,我要多留一陣子。」他走向班,坐下來自我介紹。
他們不想帶他去福利社,怕引人議論,所以請人送來三明治。德蕾莎也餓了。班向來都不吃麵包,只把夾心的肉抽出來吃。德蕾莎要求他們送些水果來,送來後班急切地吃了。
德蕾莎立刻發難:「你們真壞,竟然把他從這兒劫走,他又不是你們的財產。」她衝著路易茲說,可是他立刻反駁:「不能怪我,此事跟我無關。研究中心那個部門跟巴西無關,那是受外國控制的。」他等待史帝芬.高拉克說話。他沒開口,只是轉過身盯著班的房門。
「無所謂,」荷西說。「只要一小塊手指的骨頭,他們就可以分析一整個人。」
「我不喜歡他。」
她突然靈機一動,說:「班有自己的護照。」
「在妳的屁股上?」
「班,他們要你做點事,不會傷害你的。」班的假笑依然掛在臉上,眼珠子拚命打轉。「這沒什麼大不了,我會跟你一起做同樣的事。」
就在這時,班進來了,面帶笑容,像個孩子似的期待著新的一天,他開口問:「我們今天可不可以出發?」她告訴他今天要去採購。
「你為甚麼要這樣說?」他想知道。「他們有甚麼問題嗎?」
回飯店房間後班脫下衣服,記得把它們掛在衣架上,像平常一樣,光溜溜的爬上床。他看著亞力換上上床的服裝:睡衣。就像他的父母一樣,像他自己小時候一樣,可是他討厭睡衣。他睡著了。
「從你的情況看來,他們不需要,」荷西說。「你那一副肺是從哪兒來的?」然後他用一種詭異的表情大笑,「我說的好像他們真的存在似的。」這句話他是用葡萄牙語說的,跟德蕾莎和阿爾佛雷多分享這個殘忍的笑話。班雖然不懂葡萄牙語,可是捕捉到了甚麼弦外之音。「你們在笑甚麼?」他問荷西。他立刻就起了疑心。
「班.駱維特,他的名字是班.駱維特。」
她太焦慮了以致於睡不久,因為她曉得他們正在計畫見不得人的事。她聽見班在房裡翻來覆去,幸好沒有用頭去撞牆。
這回真的教他啞口無言,這張暴牙的大嘴巴懊惱地突向她,他轉向在一旁超然鎮定文雅地聽著的路易茲.馬卡度求援。
德蕾莎收拾完屋子煮好飯後,端了一杯果汁來給班,自己也拿了一杯在他身旁坐下。他真希望她會一手攬著他的肩膀,這樣她柔軟的黑髮就會垂在他身上,她的確這麼做了。「可憐的班,」她說。「可憐的班,我為你感到哀傷。」
回房後,亞力一跳上床就昏睡過去,甚至沒來得及脫鞋。
這間屋子和班的房間之間的門是關上的,即便如此她還是壓低嗓門,告訴他們,他們必須設法跟班解釋,他們必須如此,繼續這樣隱瞞下去太殘忍了。
她很友善,是個好幫手,她為他做飯,給他果汁。當他默默的悲傷的坐著時,她總是把他包含進她所說的談話中。「班,你覺得怎樣?」「你喜歡那樣嗎,班?」「你要我幫你拿點什麼嗎?」他非常喜歡她,可是心裡明白她是屬於亞力的。
「我在胡胡伊附近的礦坑採礦時,曾經進到深山裡去,很高的山上。德蕾莎,我喜歡那樣,一個人在山裡。可是這些山很高,很高很高,不像我們家鄉那些。這山上沒什麼人。有天早上醒來,岩石上的圖畫就在我眼前,陽光照在它們上面。陽光出來時你可以看清楚它們,可是當岩石正面處在陰影中時,你就是走過它們面前也看不到它們……可是我們一定要去那兒。」
連綿不斷的山脈在他們的右手邊向上升高,車子走在山的陰影下。
飛機降落在巴拉圭,乘客下機上機,然後他們又起飛,看見下面有綠色和黃色的平原,還有牛,不久他們就會抵達烏瑪娃卡。安東尼歐和阿爾佛雷多私下決定,混在礦工、工程師和礦場其他工人當中到那兒去,比直接去胡胡伊好,後者可能會仔細檢查旅行證件。飛機降落時,可以看見下面有許多人向礦場方向前進。這裡沒有人對國界或人們如何穿越國界大驚小怪:成千上萬的人跨越在他們心中不過是條想像界線的國界。誰說得出有多少?
班沒有回答。德蕾莎在發愁,班怎麼辦呢?阿爾佛雷多如果知道我必須照顧班的話,就不會要我了。
他們三個試著敞開心扉傾聽班所聽到的,依稀也聽見一聲高亢透明的呢喃,一聲細細的叮噹,可是班在狂歡,「星星們在唱歌,它們都在唱歌!」
「我喜歡你,班。你知道我喜歡你的。」
抵達傳說中的「研究中心」時,他們看到的宛如一座小鎮,而非原先以為的只是一座建築。矮建築分散在四周,中間則是高聳的建築,其中一棟上面寫著黑字,標明是醫院。世界各地都有這類醫院、藥房、實驗室、研究中心、觀察站的網絡,他們的作用模糊而含混。當汽車停在一幢跟其他建築沒有兩樣的建築物面前時,班和德蕾莎還在尋找所謂的「研究中心」。阿爾佛雷多為他們拉開車門,他看起來有點緊張,似乎有所顧忌。這是因為他奉命不得接近一些特定建築,也不可以告訴班和德蕾莎任何與它們有關的事。在那些建築內進行的事情是在這兒工作的每個人引以為恥的,如果不算恥辱,至少也有戒心,雖然他們的工作領域各不相同。現在阿爾佛雷多對班已經不僅僅感興趣而已——人人對他都很好奇——他是由衷為他感到難過,也覺得很內疚,因為當他提起那些岩石上的圖畫,告訴班他見過像他一樣的人時,根本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孰料卻演變成一件糟糕透頂的事,到此刻他都尚未開始衡量它的後果。在適當的時機他一定要告訴班實情,到時候班感受到的可就不只是失望了。目前,還有一個迫在眉睫的近憂:這些人——阿爾佛雷多並不喜歡他的老闆們——到底對班做了什麼樣的計劃?他們警告他不要讓班知道這個壞地方——也就是大部分人所謂的「牢籠」——意味著他們有意對班做某種程度的傷害。阿爾佛雷多不喜歡這家研究中心的任何人或事,他只喜歡德蕾莎。當他告訴她這些檢查沒那麼糟糕,並且給了她一個安心的微笑時,關懷之情溢於言表。班和德蕾莎被帶進一間放置各式各樣儀器的大實驗室,阿爾佛雷多則去停車;他原本希望可以再回來陪德蕾莎,卻被指派了其他任務。
「到時候你自己看了就明白。」阿爾佛雷多說。
阿爾佛雷多帶了一個小收音機來,可是效果不好。一個悠悠忽忽細細的音樂聲從幾千英尺下面的山下傳來;男男女女的人聲,飄忽傳來斷斷續續的新聞片段,歌曲的詞句,說話的字句,他們還是把它關了。
「那是什麼?」他問亞力,語氣中盡是不悦、傷心與憤怒。「他們在說什麼?」
亞力終於有了一個點子。他要回南美去拍片。這回去巴西。那兒他有熟人,甚至拍過一部短片,導演過一齣戲劇。他決定不把故事背景放在北歐,雖然這兒有侏儒和守護神與山精的聯想,還有棕仙以及更精緻的小仙子和小精靈。但他打算放棄這一切,去南方,深入叢林到……可是他還沒有發展出一個結果,他心中還沒有一個成形的故事。他將前往里約,帶班去那些叢林裡,那兒的蝴蝶大得跟鳥兒似的,漫天飛舞,那兒的歷史像歐洲般古老和野蠻——然後他會讓心中隨意浮現幻象。
一到那兒德蕾莎就將班推進浴室,先幫他清洗乾淨,不斷沖水,直到他腳底的水變得清澈,再將他拉出來擦乾,穿上她帶來的衣服。阿爾佛雷多為他找來柳橙汁和水果,他想喝飲料,但是不想吃東西。他的目光停在德蕾莎身上,央求著她。「就像那些猴子的眼神。」她心想。雖然當時她無暇注意牠們。
「大概後天。」
亞力本來很想一個人住一間房間,可是他怕班在新飯店的迷宮中走失,只好兩人同住一間,只住一個晚上。要在里約租一戶公寓不難,第二天他們就會搬去那兒。
他們聽見了一聲哀號,小石頭滑落聲,然後又恢復寂靜。
「不,我們必須先採買一些東西好帶上路。」
「這件事重要嗎?」她問阿爾佛雷多。「搞清楚班是什麼東西很重要嗎?」
她很訝異自己竟然沒有早點想起這一點。
「將來有朝一日,我要一本真正的護照,」她告訴阿爾佛雷多。安東尼歐驚訝地笑出來,可是阿爾佛雷多才剛開始笑就立刻停止,他從她的表情上看得出她是認真的。「我要一本像小書的護照,像外國人的那種——像美國人。」阿爾佛雷多點點頭,等她繼續說下去。她用不屑的姿勢指著她的身分證:「這不夠好。」她說。
晚餐時阿爾佛雷多和荷西告訴德蕾莎,他們替她盤算好了。她可以留在這裡,跟荷西的妻子作伴,她在胡胡伊做事,週末休息等荷西從烏瑪娃卡回來。那天早上他們去探望一位在當地電視台工作的朋友——只是一家小電視台,不像里約的那麼有規模,假如她有耐心的話,早晚一定會有工作的。同時,當地還有考古博物館,她也可以去試試。胡胡伊吸引菸草商、礦業人士和各行專家,他們需要像德蕾莎這樣的人來照顧他們。她意下如何?她會留在胡胡伊嗎?阿爾佛雷多問,她立刻回答會。當事不關己時,班像個孩子似的聽著這段談話,可是德蕾莎心裡卻想,而且是頭一次想到,我們該如何處理班呢?如果我們把他送回去給亞力,那個教授高拉克一定會逮到他,但我又不能要求荷西的妻子也收留班。他們很少想到班的未來,只曉得必須趕快把他帶離里約,離開危險。看起來好像她從現在起要為班負責了,那表示阿爾佛雷多也算在內,可是他為甚麼要答應呢?或許他們應該把他送回倫敦去,回到他常常說起的麗妲身邊去。
德蕾莎停止哭泣,因為班提起了亞力:他通常是不會提的。班一定真的嚇壞了。
這是一架大型飛機,是人們從一座大陸飛往另一座的越洋班機,可是他們在聖保羅換了小一點的飛機,機上的乘客變得十分不同,有一種從事國際事務的樣子。這架飛機飛得比較低,讓他們看到地面上的風景,飛機的影子飛掠在凹凸不平的地形上,像德蕾莎一樣的民族走在地面上,抬頭看飛機掠過頭上,這是他們作夢也不可能搭乘的交通工具,德蕾莎以前也同樣認為自己永遠不可能搭飛機。班向下俯瞰,十分感興趣。除了第一次跟詹士頓搭小飛機飛越倫敦上空,這是他頭一次在飛機上保持清醒,而且隨時注意周遭的一切。起初他覺得好難,當德蕾莎說:「瞧,下面有條大河。」或者,「那是一排山脈。」他問:「河?那是一條河?」或者,「那些是山?它們看起來好平。」然後他的心理做了調適,全都明白了,既高興也驕傲自己和_圖_書看懂了。不過他臉上那個笑容,不是咧齒作笑那個害怕的假笑,告訴了德蕾莎和阿爾佛雷多他心裡在想甚麼。
「是誰?」從這群攻擊者下面傳來班的咆哮和吆喝,根本看不見人影。
「可以啊,我們也可以。」阿爾佛雷多說,心裡十分明瞭,不只班而已,想必連德蕾莎也覺得受到這個富裕聰明世界的壓迫,在那個世界裡人們只要背著滑翔翼就可以從山上一躍而下,依然覺得安全,就像他們的生活向來都高枕無憂。「只要有錢,我們也可以。」
班依然背對著其他人。他站在那兒撫摸著那個女人,那個從黑石深處向他嫣然一笑的女人。現在陽光逐漸減弱了,不知不覺地在岩石表面推移,上面的人物也隨著流光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不久,只剩下最邊緣的幾位,班站在那兒觸摸和愛撫那個女性。最後,陽光也離開了她,他們聽見了他的怒號,他全身撲向岩石,蹲在那兒。
「不要,」他說。接著他大叫:「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
德蕾莎思考自己的處境,不禁感到一陣恐慌。母親,父親,還有體弱多病的小妹,全都依賴她一個人接濟,她還計畫要拯救弟弟們。問題是,她跟一個小歌星分租來的公寓房間極小,無法接弟弟來同住。如果她能夠賺更多錢,找個好一點的住處?可是她不打算回去當妓|女。責任就像她必須扛起的沉重袋子一樣壓在她的肩頭上。她今年十七歲,但假裝二十二歲,就像她假裝自己懂得的英語比實際上還多一樣。她經常夢見故鄉的村莊,雖然那兒很窮,生活很苦:至少她在那兒曾經得到照顧。她渴望有個人站在她和環繞著她的險惡處境之間。她知道,她要的是母親強壯的臂膀。
在樹林裡沒問題,他們躲得很好,可是他們必須冒著被發現的危險,穿越一片空曠的空地。幸好此刻大部分人都在屋裡吃晚飯。他們聽見電視聲、收音機聲、人聲。阿爾佛雷多說:「現在,跑。」德蕾莎也說:「快跑,班。」他們三個拼命跑,穿過黑暗,經過屋子投射出來的燈光,跑到阿爾佛雷多的房間。
他們似乎捱過了好幾個鐘頭,渾身打顫得麻痺失去知覺,德蕾莎率先退回屋內取暖,接著是男人們,透過牆上的裂縫他們依然看見班在星光下舞動,聽見他對繁星閃爍的天空唱著讚美詩。
德蕾莎站在小路旁塵土飛揚的車輪軌跡中,陽光灑在她身上,她看見阿爾佛雷多從一幢小屋走出來迎接她。他們相視而笑,充分流露出彼此的好感,和對班的共同關懷。他攬著她走向他的房間。
實驗室裡有兩位穿著白色制服的年輕女性,其中一位是茵妮絲,請她在場是為了讓班安心,為此她不得不去借了一件實驗室罩衣。班很害怕,德蕾莎也是,不過她下定決心絕不表現出來。
班站起來,依然背對著他們:他需要一點時間才能轉身面對他們。這三位自稱是他的朋友的人欺騙了他,背叛了他——他一定有這樣毛骨悚然的感覺;他們很怕看到他們所擔憂的景象。可是他沒有轉身,他似乎就這樣掛在岩石的表面上,手握拳放在上面。然後,他努力轉過身來:他們看得出來這對他來說有多難。他似乎變得比以前小了一號,可憐的東西。他的目光並未指責他們:他根本沒有看他們。
「路很遠,」阿爾佛雷多說。「離這裡很遠。在深山裡,路途遙遠。」
他的憤怒威脅著要從心底迸發出來,跳到手掌心中;他想打人,想咬人,想摧毀,主要對象是亞力。班並不相信德蕾莎的話,不相信亞力會把他留在這兒:亞力只是在哄騙德蕾莎,就像他使詐把班騙到這兒來一樣。
可是發展經費有限;亞力上回來這兒拍電影或導戲的時候,資金比較充裕。德蕾莎曉得他這回的經費不多,錢卻花得像流水。雖然鮑羅和亞力每天都在趕工,劇本依然沒有成形。
「他跟我們一樣有感情。」德蕾莎說。
他們並沒有爬得更高,只留在差不多相同的高度上。荷西瞄了班一眼,謹慎地說至少今天不會抵達終點。班默默地接受今天不會抵達旅程終點的消息:在他凝視周圍綿延無盡的山脈時,實在不容易讀出他的表情。德蕾莎以為自己在他臉上看到的表情使她淚眼盈眶,不得不別過頭去。出發前,他們四人目送新來的兩人徒步向上爬,登上將旅店擋在陰影中的陡峻峭壁。
「你也想玩嗎?」阿爾佛雷多問,真的很好奇班是怎麼看這些滑翔翼玩家的,此刻那些人已經在他們的注視中消失在山下了。
茵妮絲對這次拜訪深受感動,她坐在德蕾莎的公寓裡面哭了,班也看到了。她說她是如此欣賞德蕾莎,哦,想到那些可憐的窮人,她真不忍心,德蕾莎能夠從那一切苦難當中活過來實在太難得了。德蕾莎知道,茵尼絲是真心誠意的,可是她在心中暗想,我必須感謝妳為我做了一件妳永遠不會明白的事。茵妮絲並不曉得德蕾莎做過妓|女;如果她知道實情的話,可能會更欣賞德蕾莎,也更討厭自己的安逸生活。
「你應該回床上去,班。」她說。
他們就這樣離開了亞力的住處,到街上後立刻上了安東尼歐的車,他送他們去機場。
四下一片沉寂,只有一點點森林的聲響。身後,猴子在他們剛離開的建築內怒號,一聲聲可怕的叫聲,這樣的地獄在人類創造文明的全球各地不知有多少。
「我們就是要去那兒找我的族人嗎?」
「是的,還有一顆在我的肩膀上。」她把領子拉開,他瞄了一眼。
雖然他們並沒有爬得更高,對他們而言這依然是艱難的一天。有時他們沿著高聳的峭壁陰影中的小路前進,有時他們沿著懸崖的邊緣行走。他們的胸口疼痛——但班似乎不會——頭也抽痛,雖然荷西用保溫瓶帶古柯茶來,讓大家在旅途中服用,但也無濟於事。他們在下午三四點左右抵達茅舍,其實那只是一間用圓木搭起來的簡陋住處,這些材料大概是靠牲畜運送上山的,因為山上並沒有樹木。阿爾佛雷多說,他記得這間茅舍,當年屋子的狀況比現在好:他們安頓下來的地方的圓木間有縫隙,屋頂也有些石板脫落。好久沒人來使用這個地方了,只有一些小動物來過,留下糞便。他們把這個地方打掃乾爭,行李沿著牆壁堆好。荷西撿了一些小枝和青苔來起火,可是由於燃料不多所以決定留待天黑以後再燒。因為周圍的高峰阻擋的緣故,夜幕很早就降臨,所幸還剩下一點時間讓阿爾佛雷多確認明天的路線:他在岩石之間攀爬,在岩面前或懸崖邊停留。當寒氣降臨,夕陽西沉時他們已經進入茅舍內,每個人的毯子圍著火堆排列著。他們的頭部都因為高山症而嗡嗡作響,沒人有胃口吃太多東西。他們三個人都警覺地、緊張地等待著班的那一句:「我的族人在哪裡?我們要上哪兒去找他們?」
「我們必須先到這個地方去做檢查。」德蕾莎說。
兩年前,亞力在寫劇本時僱用了她,他們成了情侣。起初她只是幫他一個忙,不希望他以為她是隨工作附送的。不過他根本不介意,甚至沒注意到其中有什麼差別。他喜歡她,依賴她,根本不知道她曾經走過艱辛的骯髒道路——起先真的是從遙遠的瀕臨消滅的村落走出來,然後是利用她的肉體來逃離貧窮。他向來隨遇而安,在里約有可愛的德蕾莎,當然是他應得的。他習慣過優渥的生活,出手大方。「我有個母親,」她說。「我要奉養她。」所以他給德蕾莎一份優渥的薪水,比他原先想給的還多。多虧了母親的存在。
在懷舊的閒聊進行時,阿爾佛雷多一直在觀察班,現在他說:「他們想了解你的族人。」
「如果你期望我們把班交給你們,為什麼要派罪犯來?他們只是街上的流氓。」德蕾莎在這兩個男人開口前(美國人似乎覺得沒有必要)繼續說:「而且你們把班當做禽獸關進籠子裡,連衣服都不給他穿。」
班聽著,笑著,眼睛瞄來瞄去,彷彿屋子的角落會敞開一條脫逃之路,讓他逃進森林裡去,向只有他曉得的安全蜿蜒小路逃。他正在思索著,還有人跟我一樣,阿爾佛雷多告訴我的;要不是他太害怕了,他本來會大聲說出這一點的。
立刻就有個人形從岩石漆黑閃亮的深處浮現,沉浸在光輝中的還有其他人形,需要陽光一一來照亮他們。這道光線變成了一片光華,他們就全部現身了——一座圖畫的藝廊——班的族人,他前進了一步,然後又一步,站在岩石前面,其他三人則留在後面,讓他獨享這一刻。現在陽光強烈,照滿了整片岩面,上面擠滿了圖畫,至少有四十幅,有好幾個人像班,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們的穿著。那些是一片片毛皮嗎?人皮?他們是真的衣服,柔軟的東西皺皺地垂下,腰上繫著皮帶,肩膀上則用金屬釦子勾著。這些服裝是彩色的,不是只有灰色和褐色,還有紅藍綠。這些人的頭髮垂到肩膀,比班現在的還長,而且他們的胸部都很大。他們有鬍子,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沒有鬍子那些必定是女性;她們比較嬌小,體型比較纖細,也穩健地用雙腳站立著。他們沒有攜帶武器,有幾位似乎拿著像樂器的東西。班看得瞠目結舌,他現在究竟在想甚麼,其他人並不曉得,可是他們的心怦然而動,當然不只是因為高山症的緣故,而是擔心班可能產生的感受。班向前站,撫摸一位似乎正在向他微笑的女性的輪廓。然後他轉身向前用鼻子愛撫她,用他的鬍子摩擦她,發出問候的簡短呼喊。
茵妮絲曉得,因為她看見載著班的車子經過。研究中心裡每個人都曉得。人們圍在窗邊,聽見車內傳來被悶住的咆哮和怒吼。有人宣稱他們親眼看見班在呻|吟和掙扎。茵妮絲曉得,他們全都曉得,班被帶到哪兒去,而且她不是唯一對此事感到難過的人。先前為班做檢查的實驗室助手震驚極了,她告訴其他人的話傳遍了整個中心。這名雪人,這個怪胎,是一種彬彬有禮的生物,幾乎跟常人一樣:他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結果,大部分人對於在「另一棟建築」裡所發生的事感到的不安與羞恥,因為班的事件而透明化,他們很快就全都曉得他被綁架了。
德蕾莎曉得他以前住在倫敦,心想他大概是這個意思,可是她謹慎地說,她只確定亞力一定會送他回家。
門打開時才發現,阿爾佛雷多並不是優越的白人,而是一個粗壯、皮膚黝黑的男人,跟德蕾莎同種族,有著相同的黑眼珠和黑頭髮,他們一見如故,立刻用家鄉口音交談。他在十年前離鄉背井,跋涉過同樣危險的旅程。他的年紀比德蕾莎大,也同樣來到貧民窟,奮力脫離那裡,做過各式各樣的工作,努力充實自己,運用機智,加上勇者與智者要成功也同樣不可或缺的運氣的協助,爬到了他的出身所能想像得到的最高位置:實驗室助理。那是他的頭銜,其實他只是一個供上司差遣的部下。他負責開車接送、清理器材、洗刷工作平台、幫忙準備實驗樣本。像德蕾莎一樣,他也學會了一點英語,比她的多一些。
那一夜是亞力離開的前夕,德蕾莎本該在他的床上跟他共度春宵,結果卻跟班在一起,他穿著整齊地躺在床上,沒睡著。她握著他的手,輕柔地跟他說話。她為他的消極被動和漠不關心感到憂心忡忡。這位在短暫人生中見識過各種人間疾苦的年輕女人,很清楚這個班,這個未知的生物,正處在危機中,經歷某種內在的蛻變。
「荷西結婚多久了?」德蕾莎問,阿爾佛雷多大笑,德蕾莎又說:「如果要我在里約等你,我會吃醋的。」
有天晚上,夜深了,客人正想離開時,他們聽到了一個規律的撞擊聲,咚,咚,從隔壁班的房間傳來。他們本來沒注意到他悄悄離開了大夥兒,大家都在談論導演所決定的丘陵和山脈。德蕾莎悄悄地打開班的房門,看見他蹲在地板上,雙掌支撐身體,正在用頭撞牆,咚,咚,咚。德蕾莎關上房門,回來說出了她見到的景象。
她沒有回答。
「礦場需要工人,」阿爾佛雷多說。「而且他們不問問題。」
「是的。」她無助地說,甚至不敢瞧阿爾佛雷多。他們該怎麼辦?
當妓|女是很花錢的。她曉得這個行業成本太高,昂貴的衣物、飲料、化妝品、做頭髮,還要付錢請飯店的女服務生保管她的好衣服,這筆費用相當於她父親當個窮農夫的一生所得。
「聽著,德蕾莎,妳忘了,我也跟妳一樣來自貧民窟。我都曉得…………我還有一個妹妹在那兒,她還沒出來,以後我會幫她。」他微笑著傾身向前牽著她的手,她曉得這對他來說並不容易。「德蕾莎,我們一起幫助她。」
「那個男人是誰?」
客房服務送來牛排,班連亞力的份也吃了。這是一個出產美妙水果的國度,亞力點了一些。班開心地大嚼鳳梨,結果全身都沾滿了果汁。亞力很滿意班不必別人吩咐就會自己去洗澡,他在浴室內待了許久。亞力傾聽裡面的動靜:那是什麼?是歌聲嗎?那個刺耳、嘟噥的吟唱?水濺得到處都是,亞力不得不去拖地善後。
德蕾莎對這名聰明的年輕女人心生敬畏,她所受的教育意味著她的談話總是充滿了德蕾莎作夢也想像不到的可能性。茵妮絲也迷上了德蕾莎。當德蕾莎告訴亞力,她走了幾百里路才抵達里約時,亞力沒有反應,茵妮絲卻很清楚德蕾莎逃離了什麼。她曾經飛越那片乾旱地區,塵雲籠罩,她幾乎無法看清楚下面乾涸的河床以及在黃土中沒頂的村落。她知道貧民窟的事,德蕾莎的經歷讓她的心中充滿憐惜、好奇和不安的內疚。在里約,你是躲不開貧窮的,它總是在那兒,在每條街的轉角迎接你,無家可歸的孩子衣衫襤褸,成群結黨做了街道幫派,像一捆沒人要的舊衣服似的睡在人行道上,像鳥群般蜂擁進噴水池,喋喋不休,大呼小叫,然後像鳥兒般一邊喝水一邊留意隨時可能把他們抓去關起來甚至殺害的警察。
班繼續手舞足蹈,吵鬧聲大到德蕾莎開始擔心樓下住戶的反應;但願他們出門去了。然後,班回到桌邊來,坐下來對阿爾佛雷多說:「你明天可不可以帶我去?」
抵達里約時已經是早上,光線粗暴無禮地喚醒了班。他正抓著他的生殖器,努力掙扎著要站起來。亞力及時把他送進廁所,心想,這很像照顧小孩——他是有一個兒子,但是和孩子的媽離婚了。
她在門邊關上電燈,上了自己的床,心中想著,自從認識班以來,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生病、害怕、怯懦,她從來沒瞧過他真正的風采,像現在這麼快樂而有自信。即使在半漆黑狀態的屋內她依然可以瞧見他的面孔,他正在微笑。這是她應該說實話的時刻:「班,聽著,有個誤會……」可是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卻沉默無語。
亞力帶班去眼科配眼鏡:他確信這副墨鏡的度數配錯了。班偏愛傍晚的昏暗勝過明媚的艷陽,他從不坐在陽光下,老是瞇著眼睛。這位眼科醫師似乎也很緊張,無法跟班溝通,只好走出驗光室來跟亞力說話,他說這是一雙罕見的眼睛,它們對光線的變化適應不良。眼科醫師對班的觀感最接近那個說班是個失敗的實驗那個櫃檯接待女孩,但是他可不打算實話實說,免得惹上麻煩。他說班這副墨鏡大概跟其他副一樣好,但是建議鏡片的顏色不要染得這麼深。班已經淚流滿面;他帶著假笑——大概是出於尷尬吧,眼科醫師如此想,可是如今亞力已經曉得那副張大眼睛的假笑意味著什麼。
德蕾莎說:「我想誤會的是你沒料到我們會發現他那副模樣。」
此時,阿爾佛雷多的朋友荷西,開著他的車子到了,他們開九十公里路去胡胡伊。兩個老朋友坐在前座敘舊,德蕾莎跟班坐後座。她曉得他會暈車:那是一輛破舊不堪的老爺車。
「德蕾莎,你的口氣好像我老婆,現在給我閉嘴!」亞力說。
天色漸漸暗了,透過樹梢,他們可以看見山上研究中心的燈火。他們帶著鋼絲鉗,悄悄地走著,假裝是要去研究中心拜訪員工宿舍,可是經過那兒後,便立刻轉入環繞研究中心的樹林,鄉下長大的孩子沒人怕樹林裡的東西。他們快快地沿著一條似乎連腳都認得的小路前進,經過研究中心的行政大樓,又把它們拋在腦後,然後,在前方幾百碼處,燈火照亮了另一群建築,裡面傳來叫囂、呼喊與哭號聲。這是一個壞地方:德蕾莎曉得,阿爾佛雷多小聲說:「我不喜歡來這兒。」
「像我一樣的人,」班歡呼,「像我,有人像班。」他中斷舞蹈問道:「就像我?」
班坐在那兒,讓傷心的怒火消沉,慢慢鬆開拳頭。他想起了李察:如今想來李察才是真正的朋友,他是真心喜歡他。
「在公寓的保險箱裡。」德蕾莎說。剩下來的錢已經不多了,可是德蕾莎確信,不管亞力怎麼做,他都會歸還她所花掉的錢。
客人走了。亞力和德蕾莎坐在那兒聽著。這事讓人感到不安,德蕾莎忍不住熱淚盈眶。光是聽著,她的心就抽痛不已。撞牆聲一直持續下去,不曾間斷。她回班的臥房去。他一面撞頭一面啜泣,小孩般的嗚咽,德蕾莎跪在他身邊,伸手摸著他,安慰他:「班,親愛的班,可憐的班,沒事了,我在這兒。」他發出了一大聲痛苦的怒吼,轉身撲向她,她感覺到那張毛茸茸的面孔貼在她赤|裸的胸脯上面,曉得懷中摟著的是一個小孩,至少是一個孩子的苦痛。「班,沒事了,你不必去任何地方,我答應你。」
接下來是耳朵。茵妮絲請德蕾莎,他有沒有做過聽力檢查,德蕾莎說:「你為什麼不自己問他?」她的聲音低沉而苦澀;她發現自己無法直視內疚而無禮的茵妮絲。
他們不但走遍了好幾座丘陵和小山,也拜訪了一個印地安部落,就是在那次會面後他們才開始了這個過程——起初是默默地,如今則是公然地——將班從這部電影中刪除。
她也在想,班清醒地躺在那兒,歡喜到睡不著。
「我不想去。」
「他們為甚麼住在一個很冷的地方?」
他們再度上車,向上駛進山裡去。山色真美,德蕾莎心想,真感激可以看見這麼美的景色,可惜班卻坐在那兒緊閉著眼睛。他們必須再度停車,他可能又暈車了。
「那就行了。」
這個家庭比貧民窟的許多家庭都過得好一點。父親蓋了一間鐵皮屋頂的磚房,好躲避大雷雨。屋裡有兩間房間,裡面不是住六個人,而是三個,母親、父親和體弱多病的小妹。德蕾莎的兩個弟弟,大弟十四歲,二弟十二歲,都加入了横行街頭的少年幫派,靠偷竊過日子,有什麼就偷什麼。他們回家來都只是來要錢的,一得手就又走了。有時候,德蕾莎看見街頭少年幫派時,總要放眼尋找弟弟,只見他們急急忙忙經過,要不就是眼神茫然地在人行道旁閒晃、吸毒。他們自己吸毒也販毒。她責罵他們,可是曉得她應該要畏懼這些酷酷的殘酷大街孩子,他們為了區區一把零錢就殺人不眨眼。可是她幫忙帶大他們,最近還養過他們,因此她覺得她有資格教訓他們。她給他們錢,又得提防這些幫派,因為來要錢的可能不只她的弟弟而已。
班在哪兒呢?他們站在樹林的邊緣,望著分散的建築物,不曉得要上哪兒去。然後德蕾莎聽到了,一聲低沉的撞牆聲,碰,碰,碰,始終不間斷。「他在那兒,」德蕾莎說:「他在那兒。」她拔腿就開始跑過平地,向那座建築奔去。他們越向前跑,撞牆聲也越來越大。此刻天色已暗,這座建築的燈光打在前面,他們偷偷繞到後面,看見了窗戶。窗子是敞開的,裡面傳來一陣惡臭。阿爾佛雷多率先爬過窗台,接著是德蕾莎。天花板上點著一盞低垂的燈光。在一層層的籠子裡關著猴子,大大小小都有,這種安排讓上層籠子裡的排泄物鐵定會掉到下層動物的頭上。那兒還有一排兔子,脖子動彈不得,化學藥品不斷滴進牠們的眼睛。有一條大型混血狗,從肩膀到臀骨被切開來,然後又被人笨拙地縫起來,此刻正躺在髒兮兮的草堆上呻|吟,牠的背後盡是排泄物。(這條狗在六個月前被開膛剖肚,傷口又不時被拆開來,觀察牠內臟的功能,牠還被下過各種藥,然後再像個袋子般被縫合起來。傷口的邊緣其實局部癒合了,結疤了,透過它們可以看到裡面悸動的器官。)猴子從牢籠裡伸出手來,牠們充滿人性的眼睛乞求著幫助。德蕾莎沒瞧見這些,她在注視著班,他跪在自己的牢籠地板上,用頭敲擊籠子。他並沒有被下藥:史帝芬教授不要他受到藥物污染。他全身赤|裸,這個生物自從呱呱墜地以來都是穿衣服的,在他的籠子角落裡有一堆糞便。
大約午夜時分,研究中心員工宿舍終於熄燈,趁著四下毫無動靜,他們悄悄溜出去,聽見一聲狗吠,發現安東尼歐早在他的車子裡等他們。這四個人開車下山進城。當他們抵達公寓時已是深夜。破門釘上了板條,大概是管理員來修理的。
她跟他一起坐在他的床上,搖著他,「沒事了,班。我是你的朋友。沒事了,以後你就會明白。」
現在換亞力來做班稍早做過的事。他坐在自己的床沿,傾身向前凝視班。他甚至伸出一隻手臂,像班先前那樣,並且拉起自己的睡衣褲管和班的腿比一比,那隻腿因為天氣太熱而伸到床單外面來。班的腰部蓋著床單。亞力心想,他有隱藏私處的本能,對一隻動物來說那倒稀奇。不過他並不是動物。可是如果他不是動物,那麼,這份獨白似乎有一再重複的危險,而且太頻繁了,不但在亞力的腦中如此,在大部分人腦中亦如是。
亞力解釋了。之前他曾經花了好多時間跟班談巴西,談里約,說這兒有多美;形容樹林,海灘,到處是海洋,可是他壓根兒也沒想到,應該事先提起那兒的人說葡萄牙語。
現在,該是阿爾佛雷多說實話的時候了,那就會結束這場狂喜,但他說不出口。至於德蕾莎,她在思考,她完全不曉得班的心上背負著如此沉重的憂傷,雖然她本來就曉得他很難過,也關心過他。這狂喜,這亢奮,是對她無法想像的某樣東西的反應,她從來沒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她曾經不快樂也曾經害怕,可是班有生以來感覺到的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他們雖然用葡萄牙語交談,但班聽到自己的名字,「你們在說甚麼?」
班說他不想去;德蕾莎對他說,他以前不是喜歡坐在里約的人行道上觀賞人間百態嗎?
「他們不需要知道這些,」阿爾佛雷多說。「好啦。身高、頭髮顏色、眼睛顏色——他們有這些就夠了。妳的村子叫什麼?」
班曉得這位照顧他的朋友想要找他拍一部電影:他真的成了一個電影演員。可是他並不喜歡電影,他們用強光照射他的眼睛,讓他感到頭暈。亞力帶他去戲院,看一部特地挑選過的影片,就像為孩子挑片似的,一個強烈的好故事,刺|激又危險。可是班坐在那兒緊閉著雙眼,他眨著眼睛努力嘗試去看,可是什麼也看不見,閃爍刺眼的光線實在教他受不了。
阿爾佛雷多好似怕別人偷聽,繼續用葡萄牙語說下去,那是他們的家鄉口音,外人難以聽懂,雖然聽力範圍之內一個人也沒有。「不過,德蕾莎,還有別的事。我當初來礦場是因為惹了麻煩,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可是他們會保留紀錄,從那時起警方就掌握了我的名字。」
「究竟是甚麼?」班追問,直視他們的臉,一個接著一個。
「可是妳會讓我避開麻煩的。」阿爾佛雷多回答。
整群人都靜靜地聽著:咚,咚,咚。
「深褐色。」德蕾莎說著抓起一綹讓他瞧瞧。
「只說我們把你從那個地方救出來。」
德蕾莎本來是個上教堂的好女孩;神父和學校裡的老師都喜歡她,經常告訴她的父母這個女孩是上帝的賞賜。如今她卻成了人們用髒話咒罵的對象,她覺得自己很污穢。從北方一路走來那幾個星期,她穿著破洞的牛仔褲和父親的舊襯衫。她在這裡還是穿著這些來拉客,因此只能要到很少的錢。她沒有地方可以洗澡,頭髮又油膩不堪,她曉得自己很臭。
這一次他沒有眺望窗外,因為他曉得他只會看到刺眼的白雲。十一個鐘頭的飛行,那麼漫長的時間侷促在狹小的座位上,班該如何打發呢?他們搭的是經濟艙:亞力已經沒有多餘的錢可以浪費了。
荷西煮了古柯茶來治療高山症,強迫所有人喝下。她睡了一下午,男人們出門去訪友,班獨自在客廳坐立不安。
他們沿著濱海公路前進,班避開令人目眩的粼粼波光,不久車子就離開市區,穿過蒼翠繁茂的田野,看到牛在半個人高的草叢裡吃草,然後就一路向著山區前進。班緊抓著窗沿坐在後座,特地搖下車窗給他新鮮空氣,即便如此他還是暈車了,阿爾佛雷多停車讓班下車,德蕾莎也跟著下來。班吐了,事後站在路邊凝視青山:他在思索如何逃走,可是又記起阿爾佛雷多答應過他的事。他坐回車內,不久車子就開進迂迴曲折的山路。他抓著德蕾莎的手,感到好難受,可是她說:「你瞧,你瞧,班。」他張開眼睛,發出一聲害怕的咕嚕聲,因為在他們上方竟然有三個男人背著像方形翅膀的彩色東西從空中飄下來。班作夢也想像不到會有這樣的人,他問:「那是什麼,他們在做什麼?」阿爾佛雷多說,這沒什麼,他們只是藉風力滑翔的飛行員。「班,它們就像降落傘,讓人緩緩降落。」他們下車來觀賞,抬頭仰望天上的人陸續飄過身邊,向著蜿蜒山路下一個看不見的降落地點飄去,班看得目瞪口呆。
警察站著凝視,目送他們離開,亞力、班和德蕾莎走在前頭,其他人尾隨在後。
她曉得路易茲至少從茵妮絲那兒聽說過亞力;也很怕他曉得現在亞力已經不打算用班了。把班放在電影公司的薪水名單上,即便只是可能,至少也好過一個無路可走的被遺棄的可憐人。
為了測試他是不是一個犯人,他放自己出去,設法在古老、吵雜的電梯中保持鎮定,走到和圖書街尾再走回來。這一面的街道沒有多少人。他們全都看著他,其中一個帶著一臉精明、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孩跟了上來。班並沒有跑,他很清楚,才不上當,只是快快回到他的房間和安全所在的建築物內,等候電梯,他曉得男孩在後面躡手躡腳地接近,用班非常熟悉的蹲伏姿勢凝視著他。「他絕對不能回頭,不能抓住那個小男孩的肩膀……」。電梯在小男孩快接近他時嘎嘎地下來了——他想幹什麼?——班進了電梯,沒多久後就把鑰匙插|進公寓大門,門打開了,亞力就在那兒。「哦,原來你在這兒,我還以為……」亞力露出了笑容,可是班曉得他並不高興發現班不見了。亞力問他想不想回飯店外面的露天咖啡座去玩玩,班說好,他願意。他們坐在那兒吃三明治,喝果汁,看著各色人種,黑的,褐色的,淡褐色的以及白種人,全都悠哉悠哉地逛來逛去。他們之中有一大群是女孩子,有的幾乎沒穿什麼衣服。這些咖啡座旁也坐了一些女孩,有時一對對的,也有落單的。班無法阻止自己不去看她們,他的心忍不住蠢蠢欲動。他好想念麗妲,想她多麼喜歡他。亞力告訴他要當心,因為這些女孩通常有男人保護。「就像詹士頓。」班說,為亞力補充詹士頓的另一個面向。
這項消息讓這兩個男人突然楞住了:他們顯然沒有料到這一點。
那兩個男人終於走了。德蕾莎痛哭了一場,鬆了一口氣;她渾身顫抖,這是這項正面衝突所付出的代價。她了解這些男人都是一丘之貉,所以並沒有去區分他們。對她來說,他們兩個都擁有權力,也都很相像;他們很快就會想辦法用合法的手段擁有班。下一次將不會是綁架,他們會尋求法律做後盾,班將會因為某個莫須有的罪名而被捕。
荷西以前跟阿爾佛雷多在烏瑪娃卡共事過。當阿爾佛雷多和安東尼歐離開以後,他去修了採礦工程課程,脫離了普通礦工的行列。他在胡胡伊有棟房子,他老婆也在那兒做事,週末他多半回家來找她。她目前不在家:出去拜訪親戚了。
母親的表情沒有絲毫憐憫之心,只瞧了女兒一眼,德蕾莎看也不看地交給了母親一個裝了錢的信封。母親冷淡地招呼茵妮絲,雖然德蕾莎曉得,母親對她另眼相看,因為沒有人會把茵妮絲看成妓|女,她太優越了。母親並沒有招待他們任何東西,但德蕾莎自顧自走過沉睡中的父親身旁,到櫃子上去拿塑膠瓶裝的水,倒了兩杯給茵妮絲和自己;可是沒地方可坐。德蕾莎看得出來,茵妮絲不想用一個她認為必然受過污染的杯子喝水。兩個年輕女人站在那兒,母親則坐著為睡著的小女兒搧風,望著下面雜亂無章的棚戶區屋頂。然後她發了慈悲,問茵妮絲是做什麼的,茵妮絲說她在一家實驗室工作。這個憤怒的女人下定決心絕不現出笑容,她把孩子放在牆角的床上,端出了兩張凳子,一張給茵妮絲,一張給德蕾莎。她問茵妮絲是在哪兒認識德蕾莎的?當她說到德蕾莎時,她的聲音帶著苦澀的譴責聲調。茵妮絲說,是在德蕾莎為一部電視影片工作時認識的。這正是德蕾莎所期望的談話內容,如今總算說出來了。她的母親明顯地軟下心腸,深受感動,過去她總是努力不去看這個丢人現眼的女兒,好似她壓根兒不存在似的,可是現在她看著德蕾莎時,卻淚水盈眶。在告別的時刻,她擁抱了德蕾莎,她已經有兩年沒這麼做了,她還哭了,德蕾莎也是,母親淚潸潸地目送這兩個清白的漂亮年輕女孩走下陡峭的山路。
「我們可不可以帶他去看這些岩石上的圖畫?你不覺得那總比什麼都沒有好嗎?」
「沒有。」德蕾莎說,荷西插嘴說,現在還不到八點,他們四個何不去某家飯店親身體驗一下胡胡伊的夜生活?
亞力睏死了,在飛機上他都沒闔眼,隨時留意著班,可是他曉得他還必須撐下去,因為現在班已經睡飽了,精神抖擻,像一頭動物在勘查新環境似的,在房裡走來走去,試用浴室——沐浴,廁所——打開和關上衣櫃與抽屜。他們住在飯店的高樓,班似乎並不介意,但他仍然不喜歡電梯。他躺在床上,又爬起來,亞力渾身無力地在一旁看著,因為飛行時差讓他感到暈眩。
在這段談話期間,茵妮絲人在實驗室。昨天那個助手聽到了全部對話,她憤怒地質問茵妮絲:「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又不是野獸。」
他們叫班上床去睡一會兒,無須害怕。同時阿爾佛雷多、德蕾莎和安東尼歐則一起坐下來商議。安東尼歐也在礦場上工作過。他拿出自己的身分證放在桌子上,對著阿爾佛雷多說:「你的也沒問題吧?」
他開始把班的籠子剪開,這粗粗的鐵絲網是關兇猛動物的。德蕾莎看著一個籠子,裡面有一隻四肢攤平的大白貓,是隻母貓。電線從一部綁在籠子上的儀器插|進牠的頭部。四隻小貓吸著牠的奶:每隻頭上也都接了電線。這隻母貓看著德蕾莎,牠眼中的控訴讓她忍不住想用手蒙住雙眼。班的籠子終於被剪出一個大洞。「安靜,安靜,不要出聲,班。」德蕾莎低喃,伸手抱著他。他又髒又顫抖,像個可憐無助被打敗的生物,如今竟然跳脫出她的懷抱,一溜煙翻出窗外,隱入夜色中,教他們吃了一驚。他奔向樹林,德蕾莎和阿爾佛雷多隨後追來。「停,班!那兒有人,不要再前進,到這兒來。」她和阿爾佛雷多謹慎地在樹下移動,在一片漆黑中,什麼也沒聽到。但是她曉得班就在附近。「班,我要坐在這兒。還有阿爾佛雷多,他是朋友,到我這兒來,我們要帶你去阿爾佛雷多的家,然後我們就要立刻離開。」
他們閒聊著消磨時間,安東尼歐說,他願意跟隨他們去胡胡伊,再去礦場,離開里約一陣子他會快樂些。天亮後,他們喝了咖啡,兩個男人便出門去安排班機。
讓亞力感到不安的是,等影片一拍完,一切都結束後,還剩下班,而他需要人照顧。現在班白天跟亞力在一起,有時候晚上也是。目前沒問題。亞力在海岸沿線和山上小鎮都有朋友,他曾經嘗試帶班一起去訪友,可是實在不容易,也很緊張,所以他就沒有再嘗試第二次。那麼,被亞力拋棄的晚上,班都做些什麼呢?他小心翼翼地進城去,彷彿是去打獵或偷窺,去找女人。他找到過一位,再次被責罵為禽獸和豬,可是他只曉得自己被拒絕了。
阿爾佛雷多告訴荷西他們該走了,他知道德蕾莎不喜歡這個地方,荷西是不會注意到的。同時,可憐的班正愁眉苦臉的坐在那兒,以懷疑的眼光東看西瞧的,彷彿人人都變成了他的敵人。德蕾莎走過里約來的女孩身旁,感覺她的過去好似伸出了一根觸角,正在將她拉進去。在這一對走向汽車時,班跟在後面,多疑地觀察他們,阿爾佛雷多一手攬著她說:「可是妳會留在我身邊吧,德蕾莎?妳同意嗎?下山後我們就結婚。」他先用葡萄牙語說這些,再用英語對班說:「德蕾莎跟我要結婚了。」
早上,兩個男人啟程赴機場,德蕾莎跟班被留在公寓裡,有足夠的錢可以養活他倆。班的錢大部分都還沒動用。
「高拉克。」他立刻糾正她,流露出他的急躁。
「為什麼我跟大家不一樣?」
「是的,就像你。」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阿爾佛雷多楞了一下後說,這三雙眼睛交會了一下,立刻又分開,以免班看出他們的焦慮。可是他已經看到了:哦,是的,班了解的比人們曉得的多多了。
翌晨,班很安靜,沒有再多問。他們把行李搬上車,班站在屋外凝視遠方的山岳,在漫長憂鬱的凝視中間,他曾經轉身注視他們,他的目光困惑,帶著提防的戒心。他開始一場跺腳憤怒的舞蹈,發出短促的怒吼,一直持續到汽車裝載好行李,房子也鎖好,然後他才又停下來凝望那些山峰,那些殘酷、高聳、漆黑的山峰。她在他的臉上看到的表情使她忍不住走向他,小心翼翼地扶著他的手臂,唯恐惹他生氣。可是他對她深表同情的手毫無回應:他沒動,只是凝視著,他的眼睛因為痛苦和失落而加深。
「走吧,班。」阿爾佛雷多說。德蕾莎和阿爾佛雷多交換的眼神坦承了他們的無助:他們該如何終結這個熱切的期盼呢?然而,他們必須如此,他們一定要。
「你是茵妮絲的朋友,對不對?她一定知道亞力.貝里這個名字。他是個美國電影導演,班會成為明星。」
「他早晚會發現的,」阿爾佛雷多說。「他自己會明白的。」
訪客的聲音消失後,他重回客廳,發現德蕾莎還坐在桌旁,正在哭泣。她掉入了一個陷阱,不知如何是好。

「我怕。」德蕾莎說,但不是指她自己,或他們,可是先是阿爾雷多,接著是荷西,都信誓旦旦向她保證,有他們陪在她身邊,假如班生氣的話,他們會保護她和他們自己。阿爾佛雷多看得出來她還不放心,所以告訴荷西,德蕾莎喜歡班。「我也是,他並不只是一頭——野獸。」
飯店不是問題。班曉得那是什麼,站在接待櫃台前時信心滿滿。然後,亞力看到正在發生的事,真氣自己,那是一種新的語言,葡萄牙語,班至少已經習慣法語的腔調了。
「不是。」茵妮絲說。一陣沉默,她們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然後德蕾莎說:「我要殺了妳。如果妳不幫我,我就殺了妳。」現在茵妮絲終於明白,這個窮人的艱困生活到底有什麼地方吸引她,她為何會向德蕾莎大獻殷勤。那些字眼讓她感覺到恐懼的刺|激流竄過全身,甚至傷了她的眼睛。她顫抖地聽著德蕾莎的話。「妳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茵妮絲。妳居然出賣了我。」
「是的,沒錯,班。」
「我要回家,」班說道,他指的是里約的住處。
「他們說,他必定是對很久很久以前的古人的『返祖現象』。很久很久以前,好幾萬年前,他們可以從他身上了解那些古代人是什麼樣子。」
茵妮絲帶著明亮而虛偽的笑容回來,說阿爾佛雷多會送他倆回去,她不敢正視德蕾莎,因為德蕾莎曉得他們心懷不軌。
「好,好,沒問題。告訴他我很快就回來。」
他的確改變了。海邊那一幕帶給他某種領悟,青少年蓄意的欺騙,還有攻擊,以及他儘管孔武有力還是難以招架的無助——他們人太多了,按住了他,壓著他,使他動彈不得——使他的憤怒消失,只留下哀傷,因為他曉得在那段短暫的片刻中——或許三分鐘,甚至更少——他的身體是全然無助的。一直到那一刻之前,他總以為憑著自己的蠻力,還有個依靠;還有最後一道防線,不必完全任人擺佈。可是這回,人們萌生殘酷的惡意企圖傷害他,他竟然無力保護自己。
德蕾莎答應拍X光,這是她生平頭一次。這個過程很長。腿、手、腳、骨盆、脊椎、肩膀、脖子。他們沒建議拍頭部,以免嚇壞班。他站在一旁看著,當照片洗出來拿給德蕾莎跟他過目時,他看著德蕾莎的骨頭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
所以,德蕾莎坐在那兒,一手拄著頭,心想一個不久前還在泥巴中奔跑的小女孩,怎麼會這麼快就扛起如此沉重的負擔,跟她一起坐在桌旁的班,則一直哀嘆:「我要回家。」有時德蕾莎伸手摸摸他,「可憐的班。」甚至,「你是個好孩子,班。」即使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也不忘提醒自己,這可是一個長了鬍子的大男人,護照上說他三十五歲了,儘管他曾經告訴過她,他只有十八歲。人們把他當作更年輕的人對待,因為他的行為舉止就像個聽話的孩子。她想,你怎樣對待一個人,他就有怎樣的舉止。所以她改變自己對待他的方式,像要求成年人似的要求他幫她做點小事,像是做份三明治,或泡杯咖啡;她相信因此在他身上看到了改變。
憤怒讓班的眼睛蒙上一層紅光,手掌則充滿了殺人的念頭——他剛才拚命克制自己,才壓下這份危險。他曉得自己永遠不可以鬆開那把怒火,可是當亞力打他時,就像剛才……自從他曉得老婦人死了,詹士頓和麗妲也不見了以後,這份哀傷就不斷在他心中加深,憤怒正是它的夥伴。他幾乎不曉得他究竟是要痛苦的咆哮哀嚎,還是要發狂出去殺人。
這是德蕾莎的故事。她出生在巴西東北部的貧窮小村莊,近年來乾旱肆虐,動物死光,良田化為黃土。她記得乾旱和飢荒,親眼看著鄰居大舉遷往南方,去里約或聖保羅。父親說他們家也必須離開,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父母帶著四個小孩就此離鄉背井,德蕾莎排行老大。他們搭巴士走了一段路,然後就得在搭車或吃飯之間做抉擇。他們徒步走了好幾天,靠麵包填飽肚子,或是到田裡偷玉米,越往南走田野也越翠綠。最後他們來到里約市外一處擁擠的貧民窟,那兒的房子蓋在山坡上,一間比一間高,越高越好,因為下雨時污水會被雨水沖刷下山。他們用僅剩的一點錢,在山頂的樹幹上用塑膠布搭了一個窩,下面是類似的簡陋棚戶區和好不到哪兒去的住處,雜亂無章地擠在受到雨水侵蝕而逐漸變得銳利深陷的道路裂縫之間。錢終於用光了,一點也不剩。父親跟著其他同病相憐的男人出去搶工作,有時找到了一兩天的臨時工。他們又飢餓又絕望。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起初德蕾莎也不明白,她只曉得貧民窟的女孩出賣身體賺錢。父親沒說什麼,母親也沒說什麼,可是她懂得察言觀色,他們希望她養活一家六口。德蕾莎向已經在養家的女孩打聽。她們晚上徘徊在軍人出沒的軍營附近,或去小混混逗留的咖啡座。這些女孩大都覺得自己很低下,是垃圾,無法冀望更好的遭遇。想要往上爬就得有錢買件好衣裳和鞋子,可是她們一拿到錢就落入家人手中。德蕾莎是個聰明的女孩,有遠見,她可不打算一輩子當阿兵哥洩慾的妓|女。她先跟另一個女孩一起出去,看看事情是怎麼進行的,輕易就吸引了一個阿兵哥,靠牆站著就要了她,他給了她足夠的錢買好幾天的食物。德蕾莎好怕染病,也怕自己永遠無法脫離這種生活。只要有機會她就跟士兵出去,存下足夠買衣服和鞋子的錢,其餘的交給母親。「這是全部嗎?」母親說著把錢收走,她的聲音沙啞,目光羞愧,時時責罵德蕾莎,雖然她們以前曾像是好朋友。貧民窟居民每天黃昏目送女孩出門時,都惱羞成怒的碎碎唸,每當她們回來時,男人們又會來糾纏她們,強迫她們免費跟他們燕好。
來造訪德蕾莎的人比亞力的客人層次低。沒有電影導演和編劇,沒有知名演員和舞者。這些都是小人物,在劇場和電視圈的邊緣混口飯吃,像劇場技術人員,公關女孩和一個德蕾莎結交來學英語的翻譯者。有個化妝師將她所有的本事傾囊傳授給德蕾莎。德蕾莎也跟一個在水手經常光顧的俱樂部駐唱的歌手學會一些歌曲和彈吉他。沒有貧民窟出身的女孩,沒有任何記得德蕾莎的過去或不久前經歷的人。在這些人當中,德蕾莎暗地裡認為,有個年輕女人是她努力效法的對象。她的名字叫做茵妮絲,出身名門,父親是大學教授,她則在一家科學實驗室當研究助理。德蕾莎在拍一部關於基因、遺傳那一類的電視短片時結識了她,同時也諮詢了茵妮絲的父親。茵妮絲深受劇場吸引,就像那些自出生以來就活在常規中的人一樣,她認為自己的一生已經註定可期。
現在史帝芬.高拉克終於開口,他彷彿根本沒聽到他們的爭辯。「妳不能留下他,妳不明白對不對?」
「妳有——多高?」
事實上,夜晚的撞牆聲告訴了亞力,他在尼斯飯店產生的幻象,雖然一直鮮活地保留在他的想像力中,卻不足以帶這部影片通過勢不可免的重重困難、危機,與難以預料的事。但他依然必須拼湊出一個劇本,至少要有一個詳細的大綱,才能吸引更多資金,真的把它拍出來。
「現在妳曉得了,茵妮絲。妳知道他在哪裡。」
「我們不必去。」班說。
那個咚咚聲好可怕,直接向在場每位傾聽者的神經控訴,讓人根本無法忽視它。他們全都很努力,可是談話中斷,變成專心的傾聽。亞力會說:「別理他;他傷不了自己。」談話就再度展開,達到高潮,好蓋住撞牆聲,可是所有的面孔都流露出領悟、惱怒,甚至恐懼的模樣,不久他們又再度安靜無聲,他們的酒杯拿在手上,食物被拋到腦後,忘記了。呯,砰,砰,撞在牆上。
「跟你的一樣。塵土村,塵土省,塵土國。不過它以前叫做阿爾杰柯。」
路易茲在茵妮絲身旁坐下。只有德蕾莎曉得路易茲來這兒做什麼,他們全都認識茵妮絲,至少也聽過她的名字,一個捐錢給劇場的富家千金。談話持續著,桌上有食物和葡萄酒。班默默地坐著,當他的目光沒有明顯地尋找逃脫方法時,就盯著路易茲。至於路易茲和藹可親,並沒有再像第一眼那樣審視班,只是偶爾瞄他一眼,每次都掌握更多資訊。班沒吃東西,德蕾莎很怕他會回隔壁臥房去,他們就會再聽到那咚、咚、咚的撞牆聲。茵妮絲一直陪著笑臉,她看著德蕾莎或跟她談話時,眼中滿是歉意,雖然她並不自覺。這位平常沉著冷靜的年輕女人臉上寫滿了內疚,讓德蕾莎感到很不舒服。這不是一個悠閒的社交場合,不久路易茲就說他必須回實驗室去,是的,有件事他得去查一查,不管今天是不是星期日,實驗是不看日子的。他率先起身,在他的目光下,原本打算留下來的茵妮絲,也只好跟著站起來。這兩個優越的白人在有點焦躁的道別和道謝聲中離去。
德蕾莎大膽走向他,一手摸著他,可是他完全沒有感覺,也不曉得她在那兒。在返回茅舍的漫長步行途中,他搖搖晃晃地走在她旁邊。走到下面有懸崖的小徑上時他也沒有停下片刻來俯瞰,只是繼續跟著德蕾莎走。回到茅舍後,他們在小火中添加了更多燃料,泡了茶,給了他一杯。他眼中沒有他們。然後——事出突然,他們起初都無法動彈——他離開了他們,沿著來時路奔回去。一片靜默。然後,德蕾莎明白了,正想出去追他,阿爾佛雷多卻伸手擁抱著她,說:「德蕾莎,隨他去吧。」
他耐心的做完這些,德蕾莎陪在他身旁,茵妮絲則在一旁警戒著。
「讓他們自己去找吧!」阿爾佛雷多答。
至於教授,他好興奮看到德蕾莎哭了。
阿爾佛雷多說:「兀鷹不會剩太多東西給他的。」
「我們明天就去嗎?」班問。
他並沒有一直跟她坐在一塊兒。大客廳跟他的臥房之間的房門通常是敞開的,她曉得他在做什麼。他常常一個人躺在床上,或坐在上面試戴墨鏡。午後陽光刺眼地灑進屋內,所以有時候班好像置身在一池顫動的水中。對他來說,光線的碎片像針般刺進他的眼睛,讓他感到頭暈目眩。他試戴墨鏡,一副試過一副,結果總是戴上最深的那副;李察幫他多買了兩副。然後當白天的光影在牆上游移出不同的光澤圖形時,他又嘗試摘下墨鏡。「我的眼睛為何如此與眾不同?」他憎惡地問,質問稱之為宿命或命運的東西——那是被老婦人和德蕾莎一聲聲「可憐的班」,從他心中所召喚出來的痛苦情緒。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會如此與眾不同?
「我們明天甚麼時候出發?」班問。
兩星期就這麼過了,然後是三星期。日子一成不變,早上德蕾莎出去買新鮮麵包,替自己泡咖啡,倒果汁給班。她努力勸他多吃點,可是他已經胃口盡失,又瘦又可憐。德蕾莎喜歡去海灘散步,可是班沒辦法去那兒,她又不能拋下他一個人太久,所以她只好帶他出去泡露天咖啡座,不是去她從赤貧平步青雲的那家飯店,而是去無人知道她過去底細的另一家。他戴著墨鏡和她買給他的巴拿馬草帽,老是把帽簷拉得低低的,遮住眼睛。他們在那兒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光是喝果汁和看人。德蕾莎對班的反應深感興趣:每當他的鬍子露出雪白的牙齒時,似乎就顯得退縮。「怎麼啦,班?」「他很壞,」班會這麼說。「他會傷害我。」「可是有我陪著你,班。」她努力想從這個顯然無害的人身上看出嚇壞班的究竟是什麼,但是徒勞無功。有時他也會現出滿意的微笑,她看到的是同樣沒有威脅性的人,多半是女人。「班,你對女孩子微笑時必須當心點。」「我喜歡她。」班會這麼說。有一回他說:「我想她也喜歡我?」在這樣的遠足後,德蕾莎總是心滿意足地帶班回家去,慶幸他們避開了諸多危險。她會煎一客牛排來撩起他的食慾,也為自己做份三明治。在漫長悶熱的午後他們懶洋洋地虛度光陰,她的朋友可能會順道來訪,一兩個左右,可是傍晚過後這兒就又高朋滿座,跟鮑羅和亞力在的時候沒有兩樣;只不過現在客人會帶瓶酒來,或帶一些肉來煮,或是水果。這個地方沒辦法再像過去那樣慷慨地開流水席待客了,因為德蕾莎沒錢可以浪費,又不肯多花班的錢。班並沒有躲回臥房去,反倒留下來,甚至跟他們同席。他並沒有被納入談話中,話題總是一再岔離他所知道的事物,可是他很用心聽,聽懂的比德蕾莎和其他人想像的還多。他們全都很愛笑,他常常納悶到底是什麼事情讓他們感到如此好笑?對他來說,那常常是嚇人的事。他越來越常想起老婦人,想起她對他的照顧,想起她的慈祥;他甚至把那隻貓想成他所失去的夥伴。班曉得愛蓮.畢格斯已經死了,可是這並不能阻止他思念她,把她想成一個依然歡迎他的人。
他繼續手舞足蹈,彎腰鞠躬,然後又向星星高舉雙臂,跺腳踢腿,旋轉再旋轉,一直跳下去,旁觀者卻裹著毛毯渾身顫抖。
時間不知不覺的過去,已經是下午了。
她聽到他的呼吸:好像一個快要哭出來的孩子。她想這個男人,不論他是什麼,在他心情好的時候強壯而充滿精力,畢竟還是有他的本能;他向來是怎麼解決性生活和女人的問題的呢?麗妲是幾個月前的事了。她曉得他躺在那兒哽咽的時候一定在想,等他見到他的族人,他就會有個女人了。不久他的呼吸就改變了,他睡著了,但是她沒有。天剛破曉她就起床更衣,到廚房去泡咖啡,香味喚醒了男人們。
德蕾莎利用阿爾佛雷多和安東尼歐回來前的空檔為班收拾了衣物,悄悄進出他的房間,沒有吵醒他——他在睡夢中呻|吟。她放進一件溫暖的毛衣和一頂帽子,她自己也打包了一樣的行李。
德蕾莎在黑夜裡靠牆站著,甚至大白天也去,直到有錢可以買雙好鞋子。她去店裡拿衣服,在公園的樹叢後面換上,那是一件紅色洋裝,穿上時乳|溝微露,有著明顯的腰身,彷彿換了個人似的。她穿上秀氣的高跟鞋,很快就會發現,要穿著它們走路是很困難的。現在她必須找個地方清洗自己,這比她所做過的任何事情需要更大的勇氣。她大膽到一家大飯店去,最好的一家,就這麼大搖大擺的走進去,彷彿她就住在裡面。最難的是穿著那雙鞋子走路,還要讓人以為她走得很習慣。飯店大廳裡的員工的確好好瞄了她一眼,但以為她是來客房拜訪某位男士的。她找到了一間盥洗室,裡面沒人。她拉起洋裝,用事先帶來的毛巾從腿一路擦洗到腰部,再脫下洋裝洗腋窩和乳|房。她很想把肥皂帶回去給家人,但是自尊心阻止了她:我不是一個賊,她下定決心。有人進來,幾乎沒瞧德蕾莎一眼,逕自進了廁所,再出來洗手,就站在正在洗手的德蕾莎旁邊。
「班,你以前有沒有做過聽力檢查?」茵妮絲問。
亞力看著這個苦惱的傢伙,感到毫無把握,真的很擔心。他很想用力拍拍他的肩頭安慰他:「班,沒事的,你等著瞧。」可是昨天,他給了他友善的一擊,就像在美國對待男性朋友時那樣,卻看到那雙綠眸子立刻抽搐變形,激動地翻臉發怒,還有那雙拳頭……亞力不曉得當時他險些被那雙壯碩粗大的手臂打傷,也差點被那些牙齒一口咬在脖子。他並不曉得那是一個危險時刻。
他向班述說了南美,形容了巴西和里約。像往常一樣,他並不曉得班聽懂了多少。他習慣注視著那個道盡一切的假笑。班問,他們是否要搭飛機,說他曾經搭過一次小飛機。他形容了俯瞰倫敦的情形,他看到了老婦人居住的地方以及詹士頓工作的街道——就是以前詹士頓工作的地點,可是如今他已經離開了。他沒有提起從倫敦到法國南部的飛行,因為他無法相信他曾經搭過那架飛機。巴西很遠嗎?他問。離哪兒很遠?亞力想知道,但是沒問出口。他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感到內疚。好吧,他答應自己,他一定會負責送班回來,如果不是送回這裡,就是回倫敦,到有朋友可以照顧他的地方。
警察看到什麼就打什麼,一顆頭,一條手臂,一條腿,也抓住一些青少年的頭髮,將他們抓起來。有人叫了一聲:「警察來了!」這群青少年立刻作鳥獸散,拔腿就跑,其中有些還掛了彩。有一個好像斷了一條手臂。班低頭彎腰蹲著,雙手護頭。他的衣服幾乎都被扯下來了,他的襯衫則在一個逃竄而去的青少年手中,他髒掉的鞋子也不見了。
他們一大清早就起身,陽光在令人振奮、躍躍欲試的稀薄空氣中,照亮岩石的正面和山峰,天空沒有一絲雲霧。吃早餐時,來了兩個男人;他們計畫攻頂,打算在天黑前趕回來。「天黑時,在這個地方迷路可不好玩。」他們說。
然後,德蕾莎又喊頭痛:身處高山讓她不舒服。
「我的族人喝這種茶嗎?」班問。
班默默的、麻木的忍受這一切;從頭到尾帶著害怕的笑容。
德蕾莎說:「他不想去。他很害怕。」
現在班從房間裡出來,坐在大餐桌旁,不像過去那樣怕礙手礙腳,老是坐在牆邊的椅子上。他坐在那兒環視這間空無一人的客廳,看著德蕾莎收拾和打掃,並且乖乖地吃下她為他們倆做的食物。
德蕾莎也不喜歡他。儘管她和茵妮絲的出身背景有如天壤之別,她們之間卻存在著女人的直覺安心,可是她跟路易茲之和-圖-書間全然不是這麼回事。他的和藹可親,永遠掛著笑容的俊俏臉龐,使她的本能全部警戒起來。
一位從紐約來的電影人站在接待櫃檯前,跟兩位正在為他安排回紐約班機的小姐閒聊。亞力年近中年,可是在美國式的打扮下看起來頗為年輕,他身上沒有多餘的贅肉,非常健康,穿著明亮而昂貴的年輕衣著。這次空手回美國去對他來說是個挫敗。經過漫長的焦慮和危機後,他在三年前拍了一部電影,不是他想拍的那一部,因為他一直無法募足資金來做這件事。他的第一部影片是拍青少年在南美洲都市中變成罪犯和毒梟的故事,為他贏得了足夠的注意力,因此他的第二部影片將會受到矚目。這一次他將要籌拍他真正想拍的影片,即使這很花時間……這的確很花時間,而資金又越來越少了。這一年來,他像個瘋子,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哪部影片,哪個故事?點子在他的心中、夢中打轉,將他帶到這座城市或那個鄉村,完全佔據了他,最後卻又離開他——它們就是不夠好;接著他的心頭就又浮起另一個點子。他著魔的程度之深,似乎他所見到的每個人、每條街道、酒吧或火車站,都向他暗示著一部電影。這個世界已經變成了電影場景中千變萬化的幻影,他曉得他已經幾近瘋狂。近半年來他確信他將要開拍地中海海港早年的風光歲月,這就是他流連在尼斯的緣故了。可是似乎沒有任何事情能夠使他的點子具體成形,現在也到了他該離開的時候。然而,他並不想離開這段海岸,以及他對它的夢想……班從電梯走進大廳,亞力的目光跟隨著他。班走出旋轉門到外面的大街上,停下腳步,又折了回來,有氣無力地坐在大廳的椅子上。他咧嘴作笑,或許是想起了一個迷人的私密念頭?亞力,幾個月來看著任何事或任何人,心中總是充滿著明亮的誘人場景,此刻看見的是,在低垂陰沉的天空下立著一座幽暗的山坡,山上堆積著黑色的岩石,長著古代生命力旺盛的樹木;他聽見水聲四濺,有個人出現在一道小瀑布旁,矮矮胖胖的,全身毛茸茸的,有著強壯有力的肩膀和寬厚的胸膛,他對亞力這位外人現出有敵意的目光,並發出喝叱聲,瞬間從岩石後面和樹林間就湧現一群和他相同的生物,他們跑上山坡,進入山坡上的一個大洞穴,聚集在那兒守衛,看看這位不明人士帶來怎樣的威脅。在他們下面有一大片古老的樹木,亞力發誓這是他從來沒見過的一種,四周盡是鋸齒狀的岩石。這一群生物是什麼東西——侏儒?雪人?亞力在照片和電影中從未見過。他們堅守著地盤,瞪著他。最高的是五呎三吋或五呎四吋,其他的則矮多了,或許是女性?毛髮從腰部後面垂下來,實在很難說他們究竟是男還是女。肩膀上是粗糙蒼白的毛髮、鬍子、碧眸。他們手中握著棍棒、石頭,有些像刀子般銳利……幻影消失,亞力盯著穿著入時的班,而班則盯著旋轉門,心中想著他要回倫敦去,去尋找麗妲,畢竟,保管箱中還有一筆錢是屬於他的。可是詹士頓會……就是想到了詹士頓,恐懼的假笑才會再度浮現在他臉上。班已經明白,詹士頓向他撒了謊,欺騙了他,如今將他孤立無援地留在這兒,周圍盡是一些說著他聽不懂的話的人。
「是的,就是那兒。」
亞力終於睡了。第二天早上他們在飯店吃早餐,吃了許多水果,然後他們就帶著行李搬到亞力租下的公寓去,就位在濱海公路附近的街道上。搭電梯時亞力向他解釋,他們的公寓位在三樓,不太高,但班依然不喜歡搭電梯。公寓裡有兩間寬敞的臥房,中間隔著更大的一間客廳。還有一間不大的廚房,浴室有淋浴設備和廁所。班有自己的房間。亞力覺得這大概有點危險,可是他需要有自己的房間:原因之一是他在這兒有個女朋友,德蕾莎。這是自從班離家以來頭一次擁有屬於自己的房間,他直覺地巡視窗戶是否有鐵柵欄:沒有。可是他還是覺得被禁閉了:不斷測試大門,是的,他可以出去再回來,他有一把鑰匙。這不是一個陷阱……可是這間房間,有單人床和大大的窗戶,就像他小時候住過的房間。現在是日正當中。亞力說他有時差,班以為這表示亞力生病了:他不記得自己生過病。亞力回自己房裡去,說晚點兒會有一些人過來,等他睡醒他會帶班出去走走,再買點食物回來自己下廚。班在自己房裡焦躁不安……俯瞰下面街道,他聽得見那種黏搭搭的語言交談的聲音……眺望對面窗戶,他可以看見人們在裡面走來走去,但是不曉得他們在做什麼。他進了客廳,那兒有些雜誌,可是他不認識這些圖片和照片上的人,他曉得他們永遠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我要回家,他不斷在腦海中悄悄地,重複呼喊:家,家。
他徹夜未眠,德蕾莎也是,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有時哭泣,有時難過,她也想到阿爾佛雷多是個適合她的男人。他喜歡她,如果沒有要班檢查這檔子事梗在中間的話,那一夜她可能會夢見阿爾佛雷多。可是那些檢查她好怕喔。她只知道,他們要抽血,她不喜歡抽血,可是她曉得這是稀鬆平常的事。那兒有針筒,她很怕那些東西。現代醫學跟她錯身而過,她只去診所檢查過性病,那是她永遠不想重來一遍的事。然而,茵妮絲提起檢查和針筒時,好似她從來沒想到有人會害怕這些檢查。
德蕾莎心想,那麼他是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不知怎地他全都明白了。
她以為班不會懂的,可是他問:「為甚麼,德蕾莎?妳為甚麼會吃阿爾佛雷多的醋?」
等他們回到荷西家時,班說他想上床了,德蕾莎怕他可能感覺到了甚麼,也立刻和他一起躺在漆黑之中。班沒睡著,她看得見他眼中的閃光,但他沒有說話。她傾聽著男人們在隔壁說話,在心裡瞧見他們。他們迥然不同。荷西是個緊張型的瘦巴巴男人,有張精明瘦削的臉,和機警的目光,他的皮膚在陽光的曝曬下還是蒼白的,不像她和阿爾佛雷多,是均匀的古銅色。她心想,我們的孩子會長得很好看,他們會長得像阿爾佛雷多和我,我們是好看的民族。荷西很醜,因為他的生命中有一度沒有吃飽,從他的某個發育不全外表看來,她曉得事情是這樣的。至少阿爾佛雷多和我吃飽了,在乾旱開始前,我們吃得很好。我們的子女會很健康的。她想像著阿爾佛雷多看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時臉上的表情。當這些自信且自重的想法繼續下去時,她的心同時也為班感到焦慮。
他們一起搭荷西的車子去採買山區需要的禦寒用品,裝水的塑膠罐子,一人一條毛毯,還有食物。那些事就花去了一整個上午。
「我們可以像他們那樣嗎?」他問。
她說:「他是個英國人。」她不認識公民這個英文字。「你不能逼他做任何事。」
德蕾莎很憤慨,所以沒有隱瞞這個情緒。他們不該如此對待班:剛剛把他捧起來就又狠狠拋下他。她也暗暗感到高興,卻隱瞞了這一點:她曉得他們如果把他拍進電影裡去,班會受到更大的傷害,那是說,如果他們拍得成的話。她很冷靜,跟亞力談條件和處境。錢快花光了。呃,亞力說,她可以用班的錢,亞力會還的。班好不好?「他很好。」德蕾莎說,沒告訴亞力什麼,也不打算說什麼。「他很好。」
「你可不可以帶我去像我一樣的人那裡?」他們聽到他如此問。
他問德蕾莎,他們何時要帶他走?她說就快了。她跟亞力爭辯,帶班去太殘忍了。難道他看不出來班有多難過嗎?
德蕾莎在桌上留了一封信給亞力,說她和一個好朋友要帶班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她很謹慎,沒說甚麼地方,因為她曉得先讀到這封信的人不會是亞力。她已經吩咐管理員向警方報案說有人闖入,而且要把門修得牢靠點。
她放下電話聽筒,發現班恐懼的笑臉正面對著她。
星期日中午,茵妮絲和路易茲.馬卡度抵達時,德蕾莎和她的朋友們與班早就坐在桌旁,馬卡度年約四十上下,是個英俊文雅的男士,他微笑著讓大家安心。他掌管的研究部門調查雨林植物,只是許多類似部門中的一個而已,像班這樣的生物不在他的研究路線範圍內,不過研究中心裡還有另一個部門,事實上那是個惡名昭彰的「壞地方」,由某個會認為班是一大俘獲品的人負責。路易茲.馬卡度雖然決心不被嚇到,但處在這群人中間他顯然並不自在。他曾經批評過茵妮絲對德蕾莎太友善了,怪她單獨跟德蕾莎進貧民窟去。他說她有可能被殺害或綁架;如果她想找個好丈夫的話(他知道她要的),就應該謹慎點:她如此喜歡這種中下階層生活,很可能會嚇跑有眼光的追求者。
那個女孩打動了他倆的心;他們都承認自己深深為她傾心,決定回客棧去改寫劇本,經營客棧的老夫妻每天早上都問他們想吃什麼,結果送來的總是雞肉米飯和豆子及辣醬,除了雞肉還是雞肉。他們喝靠電池運作的冰箱冷藏的啤酒,因為山上的電力供應純靠運氣,停電是常事。他們把早期的腳本全部扔掉,用這個部落和這個女孩做起點重新開始。說班徹底消失了也不對。起初這個女孩兒被迫嫁給山裡的野蠻人,他挖到了金子,想用金子買這個女孩,這個男人還保有亞力心中班的一些特色:一個粗暴的傻子。後來追求者失去了他的蠻力,瘸了一條腿,成了殘廢,女孩醫好了他。所以你可以說班其實縮小成一條跛腿。結果他們真的拍出了一部電影,而且拍得很好。女孩成了電視明星,在里約的螢光幕上天天都可以看見她。這是一種快樂的結局,女孩當然如此認為,至少在她的演藝生涯之初是如此;等她年紀大一點時可就沒這麼肯定了。
班進客廳來,他了解這兩個男人希望她把他打發走,這樣他們才能私下討論他的事,對她下命令。她深怕自己的聲音會發抖,所以大聲對著班說:「這位是路易茲.馬卡度,你見過他的,班,旁邊這位是教授史帝芬……袞拉克……」
「不,不是今天,班,他們遠在深山裡。」
「我要回家。」
當茵妮絲得知德蕾莎在貧民窟還有一個家時,她問可不可以帶她去看看;她向來都想直闖貧民窟去見識一下,可是又沒膽量一個人去,現在有了德蕾莎她就有了保鑣。起初德蕾莎拒絕了,生怕這位聰慧而潔癖的朋友可能會瞧不起她,不過後來她還是答應了,因為她有個私心。她叫茵妮絲穿上一雙耐磨的鞋子,自己則換上牛仔褲、白襯衫和平底鞋。兩個年輕女人叫了一輛計程車,搭到看得見貧民窟的地方,再徒步上山,然後費勁地跋涉過髒兮兮的小路,穿越棚戶和陋屋,登上山頂,發現德蕾莎的父親睡在一張用塑膠帶和從垃圾堆找來的木架搭建的床上,母親則坐在用麻布撐起來的小門廊下,腿上抱著生病的小女兒。
「我知道電影不拍了?」
亞力開始打電話找朋友。他在這座城市裡有很多朋友。有的是一起搞舞台劇的,有的是一起拍電影的,曾經一同去哥倫比亞和智利實地拍攝,還有些則是朋友的朋友。他必須保持清醒,他曉得自己如果睡著了,不到明天是醒不來的。一頓提早的晚餐已經安排好了。在用餐前這段時間,亞力和班要去遊覽這座城市。天氣很熱,陽光灑在海面上,金光閃閃,班蹣跚地跟著,緊抓著亞力,雙眼幾乎完全閉上。所以亞力再次將他帶回飯店,他向班解釋,在尼斯時他們晚上才出去散步,還有一次是多雲的白天。他們坐在飯店外面的露天咖啡座喝果汁,班縮在椅子上擠成一團,沒有假笑——看到這一點亞力心裡很是感激——但是十分專注。他的頭轉來轉去,儘可能深入陽傘的陰影下,打量四周的人,試著想了解新的腔調。人們來來去去或是坐在其他座位上,就像班去過的每個地方的人,他們也都努力想理解他們所見到的景象。起初只是隨便瞄一眼,充分掌握這一幕,可是留在他們心中的是某件無法充分理解的事,一個疑問。第二眼比較久:呃,那只是一個壯碩的男人,如此而已:塊頭大,笨重,又沒犯法。可是那是什麼樣的肩膀,隨便你愛怎麼說,那一副肩膀……轉身後,迅雷不及掩耳的再瞥第三眼,鬼鬼祟祟的。是的,如此而已,他的體格壯碩,不過長得可不好看。最後,是公然毫不掩飾的凝視,彷彿班的怪異新奇讓無禮的凝視變得理直氣壯似的。是的,可是那究竟是什麼?我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東西?炙熱的下午過去了,亞力睏極了又不能睡,真是難過。最後,他終於受不了,逼著班跟他回房去。班不想走,他喜歡待在這兒,觀賞,傾聽,此外,還有女人嫵媚地衝著他直笑。
「是你那一副肺,」荷西說。「在這個地區,人人都有像你那樣的胸部,因為空氣稀薄,你需要大肺部。」
同時,他們搭來的飛機則向胡胡伊飛去;機上多半是要去那兒的菸草農場做工的工人。阿爾佛雷多已經事先打電話給一個朋友,請他開車到烏瑪娃卡來接機,他還沒到。他們坐在樹蔭下的椅子上等待,慶幸還有樹蔭可遮蔽艷陽,這裡實在熱得讓人覺得皮膚刺痛。德蕾莎說她頭痛,高山上的高度讓她頭暈。班說,他覺得很好:他似乎無法聽懂高度的概念,阿爾佛雷多指著安地斯山向他解釋,說他必須想像海就在山腳下,然後想像自己在爬山,一步一步往上數。
他告訴她一個故事,她時常聽到這類故事,甚至可以接著說下去。
班坐在床上,從墨鏡背後盯著窗外的藍天。自從來到這兒以後,李察一直陪著他,現在他走了。老婦人死了,麗妲和詹士頓也不知去向。在他曾經逗留的公園長板凳和門口走廊以及火車站的遊民世界裡,某個陌生人可能會整夜縮在你身旁睡著,如此的靠近你,你甚至可以感覺到他的體溫傳過來溫暖了你。然而到了早上,他們就走了,你永遠不會再見到他們。他覺得自己是如此鬆垮,毫無重量,沒有歸屬感,彷彿可以掉落到地板下,或飄浮在房間裡。然而,他在這兒又有個住處:接下來兩週的住宿費用都已經付清了。他可以一直躲在房間裡;也可以到外面去,去以前跟李察去過的街道。他餓了。李察說過,如果他覺得外面的世界難以應付,就吩咐飯店把酒菜送到客房裡來,可是對班來說,任何他從來不曾單獨做過的事,都是陷阱,可能令他陷入困境,錯誤百出。在大廳裡,他對接待櫃檯的女人報以笑容,再到咖啡座去。他去他最熟悉的咖啡座。侍者送來他常吃的牛排,還有一些水果。李察曾經逼他練習付帳,他放下侍者用英文告訴他,他的金錢數目,可是他曉得這比過去還多。他也去了市場。如今,由於李察不在身旁,沒人來充當他和這個鬧烘烘的刺眼世界間的保護網,法語的聲音充滿了不明的意義和威脅,讓他感到十分痛苦。他倆曾經在市場買過水果,所以班在水果攤邊指著葡萄和桃子,他聽不懂女性小販說了些什麼,只好將握著錢的手掌伸出去——看著它全部消失。他從她轉身將錢放入口袋時流露出來的得意笑容就明白,他又上當了。他察覺到人們向他投來異樣的眼光;曉得人們對他議論紛紛;他坐下來,就像他跟李察一起去咖啡座時那樣,坐著觀察周圍的人生百態——他曉得他必須經過點果汁和付帳的儀式——所以又站了起來,意興闌珊地走回飯店去。他感到一陣恐慌,這是他最難受的時刻。孤獨無依的經驗正在反覆告訴他,你是孤獨的,你是孤獨的。他感受到危機四伏,他是對的。他曾經受到李察的保護,如今沒人來保護他了。
「孩子都這樣,」亞力說。「我鄰居有個小孩就這麼做。他用頭撞牆,有時要撞上好幾個鐘頭。醫生說沒關係,不會受傷的。」
「再這麼下去會撞昏他的腦子的。」有人開口。
「我見過像你的人。」阿爾佛雷多說。
在同一時間,亞力和鮑羅遠在山區,他們從一天只有一班飛機的城市租小飛機抵達了目的地。他們本想開車進入山區,可是雨下得太久,道路坍方了。他們落腳在一家小客棧,鮑羅上次來這個地區勘查時,就是住在這家專門招待偶爾來訪的採礦者、人類學家或地質學者的招待所。客棧有四間房間,四周環繞著一座很深的陽台,這兩個男人就坐在這兒討論劇本。他們已經徒步走過好幾座山,心中想著班和他的族人。問題是,亞力在尼斯的飯店看到班的族人的幻象雖然依然鮮活,所以他經常提起它,彷彿那是一張可以兌現的支票,然而他卻更常看到班的現狀,一個苦惱生氣的生物,他和鮑羅都相信班大概病了。班讓亞力感到內疚,有時他很懊悔自己把班帶到巴西來,甚至懊悔這整個點子。它根本行不通。事情如果行得通,就會很順利,他們就會動力十足,一切都恰到好處。當好運來臨時,天時地利人和,即使是雜誌中的文章或隨手拿起一本書,都會有助於情勢的巧合。可是這部電影的企劃從一開始就擱淺,諸事不順,甚至停頓不前。他們重新開始劇本多少次了,原本以為不錯,卻又開始懷疑,曉得它不夠好?亞力現在曉得了,班的動人風采才是帶著他們前進的原動力,但那是過去的班,現在的班變成了障礙,鎖住了他們的創意與想像力,當他們想到他時,聽到的是他用頭撞牆的碰、碰、咚、咚聲。他們倒是開玩笑說,這個聲音很像採礦聲。他們聽得見客棧附近一座小礦坑傳來的採礦聲。這個笑話是,他們嘗試把班帶回可以提供他們點子的合適環境中。
兩人都在想,如果他留在礦場工作,德蕾莎也跟著他留在那兒,那麼她在里約辛苦打拼出來的局面就全都白費了。胡胡伊有劇場、舞蹈團或電影工作者嗎?她問。阿爾佛雷多的回答是:「我在礦場賺很多錢,他們認識我,我可以在那兒留一年,你可以在里約等我。」這是他們首度說出口的共識。「我們可以先在胡胡伊結婚,把事情定下來,一年很快就過去了。」德蕾莎回顧她在里約度過的三年,充滿了數不清的人和事,它們對她來說似乎很漫長。看到她猶豫不決的臉色,他連忙說:「我們以後再談。」
這個逃亡計畫是德蕾莎和阿爾佛雷多現在要討論的。如果他們可以立刻將班送出里約,相信追兵就不會跟來。阿爾佛雷多告訴德蕾莎,如果有人追來,就應該驚動里約的英國大使館。德蕾莎興致盎然地聽著,外國人如何受到自己國家的保護,遠離當地的傷害。她從來沒想到一個政府會如此關注像她這樣的小人物。不過他們對抗的美國教授是個狂人,聽安東尼歐說他發瘋了,她一點也不訝異:她本來就覺得他瘋了。她一想到這眼前立刻就浮現他那張突出的大嘴巴,他對著她說話,但是綠色的眼睛卻目中無人,因為他的注意力完全向內集中在他所著迷的事情上。
他們依鮑羅的建議所決定的地區,馬托格羅索山區,目前正受到豪雨和洪水惡劣天候的侵襲,勘查之旅延後一週出發。在這段等待期間,討論繼續進行,他們說要帶班搭普通航班去某座城市,再從那兒包租私人小飛機前往目的地。亞力和鮑羅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必須把班帶去,他在隔壁房間聽到這兩個男人的談話,心中本來就忿忿難平的痛苦更因而加深了。他們要帶他去哪裡?他們再一次要他離開好不容易才熟悉的地方,上飛機,然後再轉機。新地方,或許又是另一種新的語言。
阿爾佛雷多和德蕾莎靠得很近地站在一起,四目相望,他們的眼睛說得很明白,說他們將會保護班,說他們對於正在發生的事情感到憤怒;也說明了他們相互傾心,十分投緣。要不是班坐在桌旁一再用拳頭猛敲桌子,這一對大概會投入彼此的懷抱,至少也會互訴情鍾。他們之間這份相知相惜的默契彷彿已經相識終生,在幾個月後以結婚收場,所以他們的故事至少有個快樂的結局:他們的際遇很順利。
德蕾莎立刻就明白,派阿爾佛雷多來遊說是多麼高明的策略;他們的確是聰明人。看見自己的同胞,不只德蕾莎感到放心,連班也覺得這個友善的傢伙很好說話,值得信賴。班跟他們一起坐在桌旁,努力想看懂他們在談什麼——他們聊起彼此的童年,各自的浮沉,以及如何逃離貧民窟。他聽不懂,就用眼睛看。他曉得這個男人無意傷害他,由於德蕾莎喜歡他,班也跟著喜歡他。可是在談話結束時,德蕾莎說:「班,他們要你跟我一起去做一些檢查。我也做檢查,我先做,然後再換你做。你就會看到我沒有受傷,不必擔心。」
「我不能過來,」茵妮絲說。「我不能丟下工作不管。」可是她曉得接下來會聽到什麼話,「茵妮絲,我現在說的話是認真的,我會殺了妳,我就知道妳是個壞人。」德蕾莎繼續命令她來里約,接她上山,立刻就來。「班有護照,茵妮絲。他們不能這麼做,妳告訴他們。」
「畫像,」阿爾佛雷多說。「我在礦坑工作時,在深山裡發現他們,岩石上的圖畫——古人畫的。妳曉得,就像家鄉岩石上的畫,只是比家鄉的更好,沒有裂開或破掉。」
「我有顆小小的痣,在我的——下背部。」
在小小的機場建築內,德蕾莎準備拿出她的身分證,可是櫃檯旁的男人認出了阿爾佛雷多,因為他也曾經在礦場裡做過事。阿爾佛雷多說德蕾莎是他妹妹。這名官員倒是瞧了班一眼,但是揮手示意這個粗壯的男人通過,在這群工人當中班似乎並沒有太與眾不同。
接下來是驗尿。德蕾莎心想,茵妮絲還以為他會像頭野獸般當著所有人的面小便,可是班接過小瓶子,放眼尋找掩護。「屏風。」茵妮絲下令,在德蕾莎的耳中聽來,她的聲音尖銳而輕蔑。班去屏風後面小便,再把小瓶子帶回來。
第二天早上,來了一通電話:路易茲.馬卡度要過來討論班的事。德蕾莎告訴班這件事,現在她聽見撞牆聲了。她坐在桌旁,靜靜坐了良久,呼吸淺短而害怕:然後她開始梳順自己的長髮,彷彿她想爬梳的是生命本身的秩序,她就這麼等著,告訴自己現在她必須堅強起來維護班和她自己。她覺得一想到這些有力人士就讓她想昏倒或是逃走;有人期望她正面對抗她一生以來所敬畏的人:那些受過教育的、知道全世界的現代知識的聰明人。是誰期待她這麼做呢?她自己、阿爾佛雷多,還有可憐的班。
這個敏銳的直覺確認了她的不祥預感。她承認他是對的:「我不曉得,班,但是他不會傷害你。」
她努力想勉強自己說:「聽著,班,你不明白,我們沒有解釋清楚…………」可是還是說不出口。我們該怎麼辦?她暗暗問自己,我們該如何告訴他?
「我不知道,」茵妮絲勉強開口。「我沒料到他們打算這麼做。」
德蕾莎曉得,自從認識阿爾佛雷多以來,她生命中的重擔和憂慮就減輕了一半。認識他以後,她這麼快就難以想像,過去只能依靠自己的日子,是怎麼挨過來的。
「你老是這麼說,」她也用葡萄牙語回答。然後又大聲用英語說:「可是我對班有責任。亞力.貝里把班.路維特託負給我。」
「我餓了。」班說。
陪這個德國人過完一個星期後,她帶給母親的錢就比以前所賺的加起來還多,可是這還不是她的全部收入。她身上隨時帶著一大疊現金,纏在乳|房下面,而且對這種危險處境深深地著迷。銀行不是她這種人去的地方,她甚至連身分證都沒有,萬一被警察逮到她的麻煩可大了。她去排隊排了一天,拿到了身分證,一張小紙片,說她是德蕾莎.艾維絲。這張身分證教她大失所望,這並不符合她對自己的感受。這張證件也沒有解決她的存錢問題。某位商店老闆願意代替顧客保管現金,只收取一點費用,可是她並不信任他。然而,她又不得不把身上一半的現金託給了他。
上飲料了。亞力告訴班必須喝點兒水,班照喝了。要不要給班吞顆安眠藥?可是他的新陳代謝可能無法適應藥物:像貓如果吃了人類的止痛藥或安眠藥,可能會受傷,甚至死亡。還好難題解決了,因為班又睡著了,手中緊緊抓著他所痛恨的安全帶。他體內的壓力太大了,實在無法承受,他曾在中途醒來,睡眼惺忪地張望身邊後,很快又入睡。
可是他們要去的山區依然在下雨,每夜人們圍坐在餐桌旁吃吃喝喝,爭執,開懷大笑,就聽到隔壁,隔開這間客廳和班的臥房的牆壁,咚咚地傳來班的痛苦和憤怒。
第二天,他打電話來,德蕾莎說:「我不喜歡那樣,我不想那麼做。」然後換茵妮絲來跟她說話,德蕾莎說:「不,茵妮絲。我說不行。」班在屋內,所以她很壓抑。最後,她同意讓路易茲和茵妮絲的朋友阿爾佛雷多親自來跟她和班談談。
清晨他們打開門時,茅舍依然在陰影中,山峰間的天空染著金色與粉紅。
那兒有美女,其中有一個特別美,是亞力平生僅見最細緻的絕世美人。聽說她大約十四歲,很快就要結婚了。這個部落並不反對被拍進電影裡,可是也有一些約定,其中一個條件就是不能將年輕人帶離這兒去接受大都市的誘惑。對這些人來說,大都市指的是距離此地一小時飛行時間的小鎮,甚至連電影製片在地圖上都找不到的一個地名。
「我來打電話,」荷西說。「他不知道我是誰。我不會提起你和德蕾莎。」
「高拉克教授是我的老朋友。」路易茲說。
他傾身越過桌子向她逼近,雙手握拳,整張臉氣得都綠了。「這個…………標本可以回答問題,重要的問題,對科學來說很重要——全世界的科學。他可以改變我們所知道的人類故事。」
「我這個疤是割南瓜給山羊吃時摔出來的,我摔在一顆尖尖的石頭上。」她伸出手臂,一道細細的白色疤痕從她的手腕延伸到手掌上方。
「你為何這麼說?你為何說我的名字『班』?你在說我甚麼?」
茵妮絲可不打算多管閒事,她只希望沒人注意到她翹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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