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或許對貓來說,那刺|激並不是聲音,而是某種其他的信號。
在我們眼前,就有許許多多我們所無法明瞭的複雜語言。
舉個例子來說:當黑貓生的小貓大到會走路的時候,灰咪|咪總是趁黑貓不注意的時候,鬼鬼祟祟地走到其中一隻小貓身邊——怪就怪在這裡——就好像她自己從來沒生過小貓,而她從來沒見過這種怪玩意兒似的。她總是從小貓的背後,或是兩旁悄悄走過去。她會聞聞小貓,或是猶豫不決地伸出一隻爪子,搭在小貓身上,態度謹慎地活像是在做實驗:她甚至可能會快速地舔舔小貓。但她從來不會從小貓前面走過去。我從來沒看過她大大方方地直接走到小貓面前。要是小貓突然轉過頭來,跟灰咪|咪面對面,就算小貓這麼做只是出於友善的好奇,完全沒有絲毫敵意,灰咪|咪也會嚇得嗚嗚怒吼,連忙後退,渾身的毛全都豎了起來——她的某種心理機制警告她最好趕緊避開。
偉大的南非博物學家尤金.馬黑,曾在他傑出的著作《白蟻之魂》中,描述他是如何設法找出某種甲蟲的溝通方式。那是一種叫做咚咚七(toktokkie)的甲蟲。這種昆蟲並沒有發聲器官;但所有在大草原上成長的孩子,全都曉得牠們會發出一種像是敲打聲的微弱聲音。他在書中表示,他花費了好幾個禮拜的時間研究這種甲蟲,細心觀察牠們,思索牠www.hetubook.com.com們的問題,並進行各式各樣的實驗。然後,他腦中忽然靈光一閃,了解到一個事後看來顯而易見的事實。那其實並不是真的叫聲,而是甲蟲震動身體所發出的聲音:但這種震動實在太過微弱,以至於人類完全無法察覺。我們總把昆蟲世界中那些咔嗒咔嗒、唧唧嘎嘎、吱吱喳喳,嗡嗡嗚嗚的聲響,當作是一首大自然所譜出的蟲鳴交響曲,但對昆蟲而言,那其實是各種不同的信號,只可惜我們人類太過駑鈍,無法明瞭其中的含意。這的確是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你一旦看清真相,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有些事情你可能一連看過十來次,而你心裡會覺得這件事非常迷人,或是古怪萬分,最後往往是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一切全都在剎那間突然真相大白。
也許是鳥兒某種明確的動作,或是某些特殊的信號,會激起貓的狩獵者本能,因此在這特定的動作出現之前,貓對鳥兒完全提不起半點興趣,覺得這東西跟她毫不相干。或者也可能是因為鳥兒發出的某種聲音。我十分確定,被捕的小鳥所發出的狂亂吱喳叫聲和老鼠的吱吱尖叫,確實會引發貓去折磨去凌虐的慾望。就算是人類本身,一樣也會對驚恐的聲音產生某些強烈的情緒:驚惶失措、義憤填膺,或是不以為然——它會觸動心中某個柔軟的角落,引發出我們的
www.hetubook.com.com
道德感。你會忍不住想要去解救那個小動物,狠狠揍貓一頓,要不然就是乾脆關上大門,來個眼不見為淨,避免去看到或是聽到那殘暴的慘劇,假裝根本沒這回事。但只要再稍稍多加些刺|激,你自己很可能也會用牙齒去啃噬、用爪子去撕裂那柔軟的肉體。就在你還在捧腹大笑的時候,她已經迅速越過牆頭,抓到一隻鳥兒,再帶著她捕獲的獵物爬回牆上。她叼著鳥兒想跑回屋子裡去——不行,那個不可理喻的人類竟然快步地衝下樓,把後門給關上了。於是她只好待在院子裡,盡情逗弄那隻可憐鳥兒,直到她玩膩了才肯罷休。
我原本以為只有灰咪|咪會這樣,畢竟她已經完全喪失女性與母親的本能,而且她本來就是個膽小鬼。但在兩個禮拜前,一隻才五週大的小貓首次到花園裡去散步:牠聞來聞去,東張西望,四處探險。牠的父親,也就是那隻灰白色的公貓走了過來;而他同樣也是一副小心翼翼、鬼鬼祟祟的模樣,就跟灰咪|咪一個德行。他從小貓背後走過去,聞了聞小貓。小貓回過頭來,望著這個牠從沒見過的新面孔,而這頭大公貓竟連忙後退,赫得嗚嗚怒吼。這個他只要隨便揮揮爪子,就可以輕易殺死的小東西,居然會讓他感到備受威脅。
但到底是什麼樣的刺|激?那就是問題所在。
灰咪|咪從德文郡回來以後,和-圖-書多了一些新的習慣。她狩獵時行動更加快速,下手越發狠毒,甚至連反應也變得更為靈敏。她會賴洋洋地躺在牆上,盯著大樹發呆,一連好幾個鐘頭動都不動一下。但只要有鳥兒從樹上飛下來,她就會立刻撲過去。不過,她有時也會出乎意料地完全沒採取行動。戲院的屋頂十分平坦,待在那兒可以俯瞰隔壁家的花園,常有小鳥在園中飛翔嬉戲。灰咪|咪躺在戲院屋頂上,她並不是擺出蹲伏的姿勢,而是四肢攤平,下巴擱在爪子上,連尾巴都懶得動。但她並沒有睡著。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園中的椋鳥、畫眉和燕子。她靜靜觀看。然後她站起來;她慢吞吞地弓起背脊;她先伸伸後腿,再伸伸前腿。小鳥發現她在那兒,嚇得全都僵住了。但她只是打了個呵欠,連看都沒多看牠們一眼,就踏著優雅的步伐,小心翼翼地沿著牆走回屋子裡去了。要不然她就是窩在我的床底下,透過窗口盯著園中的鳥兒。她的尾巴也許會微微抽動幾下下——但就只是這樣而已。她可以在床下待上半個鐘頭,漠不關心地靜靜觀看:至少從外表看來似乎是如此。然後,有某個信號忽然喚醒了她狩獵者的本能。她鼻子嗅個不停,鬍鬚連連抖動:接著她就從床底下竄出來,走下樓梯踏入花園。她變成一頭危險的野獸,沿著牆底下匍匐潛行。她輕輕跳上牆——但她並不是真的爬到牆上:灰咪|咪活
和_圖_書
像是卡通裡的小貓,用兩個爪子攀住牆頭,把下巴擱在牆上,靠後腿支撐住全身的重量,細細觀察隔壁花園中的情形。她真是滑稽得要命。你忍不住放聲大笑。但這到底有什麼好笑的?因為這次灰咪|咪終於不再裝模作樣地擺姿勢,不再那麼注意自己的形象,也不再故意撒嬌獻媚,好博得大家的讚美與寵愛。但在另一方面看來,我們會覺得好笑,也有可能是因為她那種心無旁騖、全神貫注的模樣,恰好跟她打算要去做的無聊勾當,形成強烈的對比:她只不過是要去撲殺一頭她連吃都不想吃的小動物罷了。春天來臨。大門再度敞開。大地散發出泥土的芬芳。灰咪|咪和黑貓在院子裡四處嬉戲,蹦蹦跳跳地互相追逐,再一溜煙地竄到牆上。她們懶洋洋地躺在地上,享受微弱的陽光但還是刻意與對方保持距離。她們打了個滾,翻身爬起,小心翼翼地走到對方面前,互相聞聞鼻子,先聞這邊,再換另一邊。黑貓回到屋子裡去照顧小貓;灰咪|咪出發去狩獵。
莫非這是大自然設定的保護機制,好讓小動物在還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時候,免於受到同種成年動物的傷害?
有一次,一隻鳥兒掠過屋頂飛下來,卻沒注意到牆上有個突出的部位,等牠發現時已經來不及閃避,牠一頭撞到牆上,掉到地上昏迷不醒,說不定已經活活撞死了。那時我正好和灰咪|咪一起待在花園裡。我們一www.hetubook.com.com起走到鳥兒旁邊。灰咪|咪不是很感興趣——她似乎是在想,一隻死鳥有什麼好看的嘛。這時我回想起,當初我是如何用我溫暖的雙手,讓黑貓奇蹟似地復元,於是我用雙手把小鳥捧了起來。我坐在花園邊緣;灰咪|咪坐在附近觀看。我捧起鳥兒,把牠湊到我和灰咪|咪中間。牠驚動了一下,開始顫抖;牠抬起頭來,牠的目光清亮有神。牠盯著灰咪|咪。灰咪|咪毫無反應。鳥兒用牠冰冷的爪子頂住我的手掌心,像小嬰兒踢腿似地蹬了幾下。我讓鳥兒站在一隻手掌上,用另一手蓋住牠。牠似乎很有活力。在這整段過程中,灰咪|咪只是在一旁靜靜觀看。我抬起手,將鳥兒舉向空中,牠繼續在我掌上坐了一會兒。灰咪|咪仍然沒有反應。然後小鳥就抬起翅膀,用最快的速度飛向天空。在這最後一刻,有某個訊號觸動了灰咪|咪的狩獵者本能,她立刻繃緊肌肉,打起精神準備躍起撲擊。但那時鳥兒早就飛不見了,於是她又再度鬆懈下來,開始舔理皮毛。她在這個事件中表現出的種種反應,跟她在生第一胎之前的行為,可說是十分類似——當時她會暫時受到本能驅策,設法替她的小貓找窩,結果她只有五分鐘熱度,還沒完成任務就半途而廢。她是做了某些特定的動作;她也的確算是相當投入;但她其實並不曉得自己到底是在幹啥;她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只是服從本能,並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