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婦
她轉過身子,嘴唇發抖。他走過去,緊張地說,「噯,小玫,別生氣。你是好意,可是我不喜歡這樣子,所以才沒告訴你,懂嗎?」她反應冷淡,他憤憤地想:我有兩個太太,不止一個……他們兩人都感到沮喪,不快樂。他們的快樂基礎太脆弱了,隨時可能為了胃潰瘍、牛奶布丁這種小事而消失殆盡。
他稱為他太太的女人在縫東西,她抬起頭簡單地問了一句,「你想幹什麼?」
「他就是那樣,」皮爾森太太冷冷地說。「他總以為自己是個隱形人。他在光天化日下做些事,以為沒人會注意。而人家注意了,他則大驚小怪。他和那女孩來往了幾個月,全工廠的人都知道,可是當我向他提及的時候,他還以為我雇了私家偵探刺探他呢。」
他倒吸了一口氣,瞪著她,問,「是誰告訴你的?」她嘿嘿冷笑。「喂,是誰告訴你的?」
穿過自來水的啪啪聲,傑米叫嚷道,「那我是不該感興趣的囉,是不是?」
他和玫瑰談到了這件事,柔順的小貓突然伸出了尖銳嚇人的爪子。他結結巴巴地說了些話之後,「你想知道些什麼?」她冷冰冰地問他。「這,這,小玫,關於喬治那傢伙,那個你說你仍是小女孩的時候就要嫁給他的那個人。」
他笑了,有點尷尬,「抱歉,我心裡有點事。」
「那我總是有權利知道的,對不?」他大叫,一臉不高興。
她似乎是聳了一下肩膀,「他嘛,他很煩亂,但現在好了。」
「沒關係,跟你說沒關係的。」
「可是玫瑰……」看到她的臉色,他不敢說下去。
「你要她住在這兒?」他簡直不敢置信。「為什麼不可以?你整天上班。」她沒再說什麼,他凝望她,臉色逐漸轉紅。
「傑米,」玫瑰說,「她愛你,人人都知道,你約她出去,讓她有了意思——還有——還有——你們可以住在這兒,我不要了。反正你最好是住這裡,現在戰爭結束了,房子不好找。你和珍珠可以住這兒。」她說得好像是為自己求情似的。
「母親給炸死了,小孩沒事,她當時在另一個房間玩。」
「可是小玫——」
「別人總是會把事情傳出來的。」
「我是想去,可是今天是星期天呢。」
然而就在他要把信放在口袋裡的時候,突然想到,她為什麼寫信給我?為什麼不打電話?他看了信上的日期,原來強生太太早在昨天早上就給撞死了。起初,他感到不可思議,沒想到要生氣,之後,他生氣了,而且非常生氣。「什麼!」他叫道,「搞什麼鬼——她在幹什麼?」他是家裡人,可不是嗎?——差不多是了。而她寫給他的信硬梆梆的,稱呼是親愛的喬治,落款是玫瑰,就此而已,沒加上任何親暱的詞語,像「愛」之類的,就連禮貌性的問候也沒有。憤怒之餘,他感到洩氣。他想起她近來總是無精打采的,有股淡然的味道,簡直就可以說是冷漠。例如他帶她去看他們那兩房的新家時,她諸多挑剔,不像他那樣雀躍歡愉。「看那梯子,」她說,「那麼陡。」如此如此的,叫人有點懷疑她是不是想嫁他。他覺得這個想法毫無根據,很快自我打消。他記得三年前剛開始認識時,她建議馬上結婚。她說很多人結婚時錢比他們更少,她願試一試。但他是個謹慎的人,要她等一等,等根基穩了再說。這是他的錯。他現在覺得當初該聽她的,馬上娶了她,那……他匆匆坐車跨越倫敦,前去安慰玫瑰,但一路上心情忐忑不安,且憤怒難息,又像個迷失的小孩,焦慮萬分。
「跟你講清楚的了,我是不會忍受這一套的。」
「那你是怎麼發現的?」
玫瑰繼續縫補,平靜地說,「對,我當然是平安無事,多謝你來看我。」她眼睛睜得老大,表情怪異,嘴唇抖得像個老太太。「你在做什麼?」他不知所措,隨便問道。「你以為我在做什麼?」她反問,聲調尖刻。她把襪子攤在手掌上,帶著失落的眼神怔怔地望著,然後打了個寒顫。「你爸爸呢?」他小心地問。她瞥了他一眼,怒氣沖沖,然後哭了出來。這樣好些,他想,同時走上前去,讓她背靠他,而且大聲地說,「小姐,放鬆,放鬆點。」她沒哭多久,幾乎是一下子就把他推開,說道,「沒有必要浪費了這些襪子,總有人穿得著。」
因此,他們不再討論戰爭,他們忍受戰爭。漸漸,玫瑰也使用了別人使用的戰爭詞語和口號。和別人一樣,她知道一切都是空談,世界上實際發生的,範圍十分遼闊而且非常可怕,是她無法瞭解的。說不定所發生的十分美好也不一定,但願她能知道——實際上,她並不想瞭解。最好的生活方式是繼續工作,日子盡求安樂,不要擔心,還有——把錢存到郵局去。
「我馬上回來,」他突然說道,然後走出屋外。他的意思是想找個有經驗的人和她談談,但外面一個都沒有,都跑到起火的房子那邊去了。經過了一番猶豫之後,他想,遲些再回去看她,她暫時該沒事。他到起火的那邊去幫忙,幫到很晚,在他回家的路上才猛然想起:那孩子,不知怎麼了?他差點就直接回家去了。他還沒脫下工作服,一身又黑又髒,但他仍舊折回去,回到那瓦礫下的地下室去。在瓦堆下,有點微光。他彎身下望,看到桌上有兩支蠟燭,旁邊坐著個人在縫補東西。我,我……他想,然後走了進去。她在補襪子。他走到她身旁,說,「我來看看你是不是平安無事。」
有一個星期六晚上,玫瑰說,「我明天不在家。」
「自己去找吧,」她說。他走到樓梯口的食櫥,裝了一盤麵包、醃黃瓜和乳酪,回到剛才的地方。她瞟了一眼他的盤子,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語帶嘲諷地說,「你不叫我不要吃醃黃瓜嗎?」
「沒錯,我很瞭解你。」她太太模仿他的聲音說,「玫瑰,別背叛我,你不信任我嗎?」
她無力地站在那兒,吃力地抬起頭來打量四周,只見街道上所有的房子都炸光了。她推開人群走到地下室梯口。地下室的門鬆鬆地掛在門框上,但玻璃沒破。「沒事的,」她說,聲音半高不低的。她從手提包裡掏了一根鑰匙,跨過一些磚瓦,慢慢走下樓梯。「小姐,小姐,」那年輕人嚷道,「你不能下去。」她沒回答。她把鑰匙插|進門裡,但轉不開。她用力一推,門朝鉸鏈沒有脫落的那邊旋轉而開,她走了進去。裡面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只是火爐架上的擺設物掉得滿地。馬路上燃燒的房屋,光線照亮了地下室。她慢慢撿起掉在地上的東西,放回原處。手臂突然被人抓住,「小姐,」聲音充滿了感情,「你不能待在這兒。」
玫瑰開始哭。「傑米,你為什麼在騙我?」她哀哀怨怨地說,凝望他那不為所動的背部。「為什麼?你不需要騙我。」
「可能是吧,也可能不是。」
「對,可每本經都值得唸,」他想到了玫瑰,心裡有股沉痛的愧疚感。珍珠關心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沒說他不值得我唸,可現在那另一個女孩得到了一切好處……」說到這兒,她陰陰地笑。
「我該去上班了,我上早班。」
「說什麼?」他真的是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傑米,」她屏住氣,不敢置信地叫道。他說,「小玫,沒用的,我早和你說了。」
「他反應怎麼樣?」
另外還有些地方他們也互不瞭解。他們同居後四個星期左右,她說,「你不太喜歡待在家裡,對不?」他聽了,著著實實驚愕萬分,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守在這兒就像……」他打住了,塞了根菸在口中代替未說出口的話。從他的角度來說,他是浪子回頭。他並不喜歡被人綁住,不喜歡每個晚上千篇一律,但他現在下了班,差不多每個晚上都直接回到玫瑰這兒來,和她共進晚餐,誠心誠意讚美她燒的菜,然後——說實話,他有一百個理由該來,不來才是大傻瓜!私底下,他頗以她為傲。想想看,像玫瑰這樣的女孩子,多年來一直和她父親相依為命,和關在尼姑庵裡的人沒有多大的區別,三十歲了才和男人上床,人家一定會以為她有什麼問題,但她並沒任何問題!他白天上班還會想到夜晚和她在一起的情形,歡然失笑。玫瑰,她沒問題。然而,慢慢的,自豪被疑慮吞沒。這麼多年,她仍小姑獨處,這不太自然,何況,她人長得也不賴。想當初,他還覺得她醜得很,不禁啞然失笑。現在,她擁有自己的地方,沉浸在愛河之中,心情愉快,的確是姿色迷人。她臉變得柔和起來,細瘦的臉頰柔嫩白皙,深邃的眼睛親切怡人。總是像隻柔順的小貓,溫和地迎接他回家。帶她出去看電影,總會引來其他男人的注目。他走在她旁邊,心中十分得意。然而他會是第一個敲開她的心扉看個究竟的男人嗎?嗯,不太可能有什麼問題,沒有道理。
「是嗎?」她說,就這麼兩個字。她那個「是嗎」常叫他怒火中燒,像是對他極度不信任的宣言,對他,對全世界的男人一種全然的漠視。她似乎在說,「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值得信賴——我自己。」
「你是一次和兩個女人結婚的,」他太太尖刻地說,「不管你喜歡不喜歡。或是說,差不多是那樣。」兩個女人相互對望,開心地微笑。傑米瞄了她們一眼,站起來,走到窗前。
皮爾森太太慈祥但粗魯地說,「玫瑰,別,別生氣了。你現在該知道什麼是什麼的了。我們三年前離婚,我有孩子的監護權,他每個星期該付兩鎊的生活費。但那個女孩要是以為他會娶她的話,那她就錯了。他和我交戰了三年,我最後不得不採取行動。他說沒有我他也活不了,可是在婚姻登記處,他的樣子就像是要上刑場似的。」
不久她換了工作,轉到一家軍火工廠去。她覺得該為戰爭做點什麼,此外,工資比麵包廠高多了。她也擔任火災警戒員的工作,常常熬到夜晚三四點,六點鐘又起床清掃、燒飯。他父親仍做砌磚工,一個星期也有三四晚擔任火災警戒工作。兩人總是又累又愁。戰爭延續下去,月復一月,年復一年,食物供應不足,保暖物資短缺。倫敦漆黑的曠野上,探照燈盤旋,炸彈呼嘯而落,停電像塊鉛塊,敲在人們的心靈上。他們收聽新聞,看報紙,兩人表情一樣困惑,卻也都勇氣十足地耐心等待。戰爭就像一條長而黑的隧道,嘈雜萬分,他們永遠走不到盡頭。
「他會娶珍珠嗎,我看不會吧,」他太太說。
玫瑰抬起沉重的眼瞼對著他,說,「喬治,謝謝你前來探望我們。」
「不會,」他同意,溫和地說,「我不會。」她似乎等待他再說下去。「我什麼都沒有了,」她抬頭看他。「你有我,」他終於說道,緊張得咧開嘴微微笑一笑。她臉色和緩下來,眼睛搜索他的眼色,等他開口。等了好久,她忍不住要發火了,他才說,「小玫,你跟我去吧,我會照顧你。」
「那只是你們的看法。」
他緊抱著她,口發嘖嘖之聲平撫她的情緒,感到自己正朝懸崖上滑落,但他阻擋不住自己。太遲了。她輕輕地說,「你說得沒錯,我知道你沒錯,只是我無法接受,我只有爸爸一人。我們兩人相依為命了這麼久。我沒有任何別的人……」她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還有喬治的小女孩。理論上,她屬於我。
「你還能期盼什麼?」玫瑰嘲笑他。
玫瑰似乎接受了失敗的事實。她滿懷哀傷地談論市政局那些「愛管閒事的官員」,談了好幾天,她還幽默得很,雖然幽默得叫他不放心,她說,「我要去對他們說:成為多餘的女人,我沒辦法。別怪我,要怪,怪戰爭,可笑的戰爭把所有男人都殺光了,那不是我的錯……」
「別對我吼叫。」
「是,是爸爸,」她回答,含糊得令人受不了。
「那是說沒問題嗎?」
「我沒說錯。」
玫瑰的母親有一天上街買東西過馬路時被車子撞死了。玫瑰從工廠被叫回來。有個年輕的警察問了些問題;他不擅於表達同情,問完了問題之後,說道,「小姐,你該通知你爸爸,該告訴他的。」因為她表現得好像一切由她全權負責似的,完全沒提及自己的父親,他覺得有點奇怪,而她也鎮定得不太自然。她雙唇緊閉,眼神緊繃。那警察堅持要她把父親找回來,她於是照做。但他一回來,她就把他送上床去,給了他一杯茶。她父親強生先生個子短小肥胖,膚色淡白,粉紅的頭皮上幾撮淡黃的頭髮,一對藍色的眼睛露出坦誠信任的眼神。玫瑰回到了廚房,神情顯示她不希望那警察再待下去。警察走到門口,信心不是太充足地說,「唉,小姐,我很難過,我真的很難過。太糟了——可你也不能完全怪那貨車司機,而你媽媽——那也不是她的錯。」玫瑰轉身面對著她,臉色蒼白,面孔顫震,眼露冰冷的寒光,尖酸地說,「壓碎的骨頭,光說難過是補不回來的。」似乎自己也沒想到會說出這樣的話,她縮了一縮,強行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之後,再次繃緊了下顎,說,「他們那些貨車,」口氣十分強烈,「那些機器,是該加以制止,我是這麼想的。」
「為什麼不能?」她反駁他,語中顯露固執。
「你先別睡,」她說,看到他脫鞋脫大衣。「有點事要做。」
「才一個晚上而已,」他說,心花怒放,放下了心頭上一塊石頭。
「而你一直照顧我,自己卻沒地方住?」她溫柔地指責他。
過了許久,她才轉眼望他,黑色的眼珠正視著他,眼神卻十分含糊,說,「哦,這個,我不知道……」他知道事情不會沒問題。
「你為什麼不願告訴我?」她困惑不解。
「為什麼不一樣?」她問,很理智的,「我是不喜歡一個人上酒吧,但要是喜歡的話,我不懂為什麼我不可以上酒吧。我不懂為什麼男人做的女人不可以做。」
這種不講理的言論,警察聽了覺得心寬,心想:眼淚就快決堤了,那對她並非壞事。他於是火上加油地說,「小姐,或許是吧,可是我們少不了他們,可不是?」但玫瑰臉色絲毫未變,僅僅禮貌地說,「是嗎?」語氣中既充滿懷疑,又顯示無意再談論下去。簡單的「是嗎」兩個字,話中明顯表示: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一句話否定了機器時代的一切。那警察仍不忘自己的職務,問道,「有沒有什麼人可過來陪陪你呢?小姐,你臉色不太好,真的。」
「那整個房子不是你的嗎?」
皮爾森太太好奇地看看她,聳了下肩,把手提包放在桌上。「多謝來信,」她說,「你是該知道真相了。」
「你要這麼想,我也阻止不了你。」兩人默默無語,情緒陷入了極度的疏離情況。
「誰開始的,我沒興趣。我知道的是老百姓厭惡戰爭。戰爭卻從未停止。戰爭叫我噁心——你們男人叫我噁心。你要是還年輕的話,必定也像其他人一樣走了。」她語帶指責。
第二天早上喝茶時,她父親問她,「小玫,你要怎麼處理喬治?」她平靜地回答,「沒事,他昨天晚上過來了,我告訴他了。」
「是啊。」經過刻意地掩飾,她說,「不管怎麼說,胃是你的。」
「怎麼樣?」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玫瑰於是跟著她。她呆呆地想:我會有琪兒,還不算太壞。而等她長大的時候,世界上該不會有戰爭、炸彈,還有那些其他的,而人也不會再這麼莫名其妙的。
傑米動了一下,怔怔地望著那女人,然後一下子爬起來。「搞什麼鬼?」他衝口而出,然後很生氣地問,「你來管什麼閒事?」
「我不是問了嗎?」他問她,並不生氣。這樣一問一答,大家心平氣和,冷冷淡淡,骨子裡,甚至可以說是和和氣氣的。她走了之後,他從抽屜拿出一條毯子裹在腳上,在一張椅子上躺下來。他本想好好想一想自己和玫瑰的事,但一下就睡著了。第二天一早沒等其他人起床就走了。在工廠,一整天都在想:玫瑰,我該怎麼處理玫瑰?下班後,想也沒想就去了酒吧。珍珠靜靜地站在櫃檯後,樣子顯示她並不記恨他昨天晚上的暴躁。他本來只準備喝一杯,結果喝了三杯。他喜歡珍珠爽朗的性格。她告訴他她的年輕朋友鉤上別的女孩子了。之後,又加了一句,似乎事不關己似的,「反正海裡的魚多的是。」
「小玫,留下來好嗎?」傑米突然問道——賭徒出了最後一張牌。他注視她明亮的眼睛,等待,幾乎確定自己有力量叫她留下。
停了一停,她問,「她怎麼說?」
「拖著兩個孩子,沒人要娶我,」他太太說。「從這個觀點來看,沒什麼道理你不該也給綁住。」
「是她外婆不肯?」
這可犯了大錯。「權利?」她問他,一本正經,充滿了藐視。她不再是玫瑰,而是個老得多的人,就像是她母親在說話似的。「是誰在談論權利?」她手勢輕熟地把盤碟丟進加了洗潔精的熱水中。「男人!我可沒問過你你從前做過些什麼,告訴你,其實我是沒興趣。而我從前有過什麼,假如我有過什麼的話,也不應引起你的興趣。」說到這兒,她打開水龍頭,水聲製造了另一個障礙。她耳中充滿了水聲,心中卻想:男人,他們總是把事情搞壞了。她已忘了喬治,他已不存在。然而傑米卻把他揪回來,迫她思考,叫她不得不自問:我當初是不是也那樣地愛她?像愛現在這一個這樣?假如她和喬治在一起的時候,也像現在她和傑米一起時一樣快樂,那愛的意義就要降低了,變得模糊不清,平淡無奇。傑米好像是故意要刺|激她似的,不管怎麼說她是有這種感覺。
沒多久,他們又開始吵起來,因為她太認真了。她又問他過去的事情。她想知道軍隊為什麼不讓他入伍。他絕不想告訴她。但有一天晚上他終於不耐煩地說,「你一定想知道的話,告訴你,我有胃潰瘍……噯,老天爺,小玫,你別緊張嘛,我受不了人家這樣緊張。」因為她一聽,就叫了起來,緊緊抱住他。「怎麼不早告訴我?我一直都沒好好地燒東西給你吃。」
玫瑰聽到了腳步聲,她半站起身要去開門,但腳步聲一直上去。後來她已放棄了希望,才又聽到了腳步聲,而且停在她門口。這一刻終於來了。玫瑰緊張得全身虛脫,幾乎無力走過去開門。她想:我不要吵醒傑米,他太累了。她開了門,不由自主做了個手勢提醒她別吵了睡著的人。皮爾和_圖_書森太太瞟了他一眼,抿著嘴笑,走進來,鞋跟踩得卡卡作響。這位玫瑰羨慕的女人,傑米的太太,她在心目中繪製了各種不同的圖像。不曉得什麼道理,她認為她應該長得弱不禁風,皮膚白皙,而且漂亮標緻,像珍珠那樣。她在路上見過珍珠一次。但他太太和那完全不同。她長得方方正正,塊頭甚大,臉也是方方正正,和和氣氣。棕色的眼睛平靜坦率。開始變白的黑色頭髮捲成密密的波浪,緊貼在頭上,和她碩大方正的五官不太相稱。「好啊。」她聲音不高不低,客氣地對玫瑰點點頭,「死因是在上刑前睡最後一覺」
「她叫我來的,」她太太平靜地回答,然後坐下。「傑米,過來這兒,讓我們好好把事情說清了。」
毫無反應。他嘆了口氣,拿了報紙坐到火爐旁去。那天是星期天。喬治進來的時候,玫瑰正在燒正餐。傑姆,做父親的,向喬治點了點頭,轉身背朝他們倆。那表示,就他而言,他們是身無旁人。他心想:喬治是個好傢伙,她要是不要他,可是個大傻瓜。
他搜腸刮肚也想不出再說些什麼才好。掛鐘的滴答聲顯得十分清晰,他改換坐姿,發出了一陣嘈雜聲。過了好一陣子,他向她逼問,「這該不會影響我們,小玫,下個星期沒問題的,對不?」
「老天爺。」傑米瞪著她,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玫瑰說,「他帶她去看電影,她想嫁他。」
「空襲,」玫瑰簡單地回答。
傑姆說,「女人。他們說女人所要的就是個養家的男人,可是你和你媽,我叫你們不要工作,卻像我剝奪了你們什麼似的。」
她沒回答他。他仍然身靠桌子坐著,低聲咒罵玫瑰,但對眼前的混亂情況,並未失去理智。他雖然覺得自己的男性佔有慾遭受藐視,遭受侵害,然而她一定也同樣感到他對她不公。她既無寬忍之意,他只好走過去,雙手環抱她。這個一臉孤傲的受傷的女人必須加以安撫,恢復為那可愛怡人的小甜甜。他逗她,「小辣椒,小小貓,你就是這樣。」他拉她的頭髮,拉開她的手不讓她抹碟碗。她仍然沒有反應。然後他看到淚水滾下她那僵硬倔強的臉頰,他洋洋得意,抱起了她,放到床上去。畢竟,一切都十分容易。
皮爾森太太又帶著那份粗獷的溫情向她說,「小玫,別太介意了,相信我,一切都過了。」
皮爾森太太衝動地說,「你要是娶珍珠,我就讓你免付那兩鎊。我希望我的蛋糕店可以財源滾滾,我不需要你那一點。」
「別擦了,盤碗夠乾淨的了,」他高聲吼叫。
她父親坐在收音機前聆聽報導,買報紙研究,和死黨爭辯,想瞭解當權者那些複雜卻又可笑的舉動。日常生活融入了口號和戰爭的吵鬧聲。街上謠言滿天飛,軍人到處可見。「都是希特勒搞的,」他氣沖沖地對玫瑰說。
他當然是希望她聽了會笑,再不然小小吵一下也好,然後好以親吻收場,可是她卻深深地思慮了一番,然後說,「你要是愛一個人,就沒辦法不嫉妒。」
「勒索,」他一臉痛恨。「簡直就是勒索。」
「對,你最好別感興趣,」她向他宣告,雙手洗刷滑熱的碟子,眼睛則冷冷地凝視前方。「那事情就是這樣子的了?」他又嚷叫,怒不可遏。
「我是反對戰爭,我沒說我不是。」
「那當然,」她說,酸酸的,帶著挑釁的眼光看他。
「喬治上個月陣亡了,在義大利。」
「三年,」她答得非常乾脆。
她開始忙於擺放家具,收拾東西。她又從郵局提了一百鎊買了些東西,主要都是買他的,包括一個衣櫃,她笑他衣服太多了;一部收音機,和一張書桌。他說他要準備考試考個什麼工程學位之類的。他問她為什麼沒給自己買東西,她辯說自己東西太多了。她把新居佈置得和她的老家一模一樣。桌子的位置,牆上的黃玫瑰月曆完全一樣。她圍繞著爐子高高興興地工作,一切動作和多年來的沒有兩樣。至於那碗櫃,晾衣繩和去水板高度都釘得和原先那個家的一樣,一如「家裡」那樣。她無意中老用「家裡」這個詞兒。「嘿,」他向她抗議,「這兒可不也是家嗎?」她很認真地答他,「是,可是我不習慣。」「那你最好學會習慣,」他說得不太客氣,但馬上親了親她,彌補自己出言過重。然而在這種情形發生了幾次之後,他終於發作了,「其實啊,那地下室早坍倒了,我今天走過,看到上面填滿了磚塊什麼的。」他本來不想告訴她的。她從他身邊縮開,臉色慘白。「你早就知道那是撐不了太久的,」他說。她全身劇烈顫抖,想到老家一去不復存在,她承受不了。她不難想像坍塌的情況:大柱斜插,滿地髒水。她以後再也不要想它,要把那景象永遠拋在腦外。那一整天,她默不作聲,無精打采,最後他發了脾氣。他常發脾氣。她買東西給他,他也不高興。她一臉困惑,問他,「你不喜歡嗎?」「喜歡是喜歡,但……」她後來甚感傷心,因為那衣櫃和書桌,他似乎都不太願意使用。
玫瑰衝動地要朝他衝過去。「哦,坐下來。你的問題是你對他心腸太軟,我也是。」
「星期天有什麼問題?」
「噯,小玫,別老是這麼認真了。」
玫瑰臉上綻放光芒,「皮爾森太太,」她柔聲懇求,「皮爾森大太——要是我能夠收養琪兒,但願我能夠收養琪兒……」
「珍珠是誰?」皮爾森太太緊張地問。
「我在郵局存有兩百鎊,」她主動提出,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一手撫弄他的頭髮。「還有這兒的家具,完全沒被炸,可以把新地方佈置得很好。」
傑米哼的笑了一聲,「女人」,他說,「女人。」
「什麼都不想。」他坐下,拿起一張報紙,假裝在看,知道她眼睛不斷地瞟著他。他們相互之間沒有敵意,早已度過了那個階段。事實上,飽嘗了玫瑰鍥而不捨,熱切地追問之後,她這種對他似乎無動於衷的態度反而叫他鬆了一口氣。玫瑰的那種追問,他覺得就像幾根雪白可愛的手指,快把他勒死了。「要吃東西嗎?」她終於開口問他。
她怔怔地看他,聳了聳肩,沒再說什麼。她走了之後,他去珍珠家,他已事先問了她的地址。他帶她去看電影。兩人小心翼翼以禮相待。她偷窺他的臉色,心想:他拉緊了臉,心事重重。而他則想到了玫瑰,她去看那小鬼;和琪兒在一起,她十分快樂,然而對他,卻連個微笑都捨不得!他和珍珠道別時,她一字一字慢慢地說,「剛才看的電影,片名叫什麼,你可說不出吧?」
「我就是常常這麼說的。」心底下,他自言自語:該是我那鬼太太說的。因為他太太最後終於對他說,「胃是你的,你要是想早死十年的話……」
他聳聳肩,她等了一下,然後說,「因此事情好了一個月左右,然後他又開始和別的女孩子……」
皮爾森太太一臉狡猾地看著他。「傑米,其實啊,這倒不錯,玫瑰說得很有道理。」
「為什麼不能現在就跟你走?」她帶著恐懼、受困似的眼神環視了一周,好像迫不及待要離去似的,之前,她卻一直固執地守住這個庇護所,不肯離去。
「不對,」她反駁他,呼吸急促。
「可是小玫,」他確實嚇了一跳,「希特勒是該擋一擋的,可不是?」
「小姐,小姐,別忙著衝出去——我可以替你打聽,或許我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傑姆慢慢放下報紙說,「小玫,你要想想你所做的。」
「我沒什麼不同,」她耐著性子說,嘆了口氣,接受了他的撫慰。
「我要帶琪兒出去玩一天,晚上和她姥姥一道吃晚餐。」
起初她想,街道停電,一定是她走錯了路。繼之,她省悟了,一手抓著手提包,一手按著下巴上的頭巾,開始朝家的方向狂奔。街邊有個大彈坑,她差點掉下去。她站直了身體,在炸彈碎殼和糾結的電線堆中跌跌撞撞摸索。到了原來的家門口,她站住了。門口有一堆人。「我父親呢?」她怒氣沖沖地質問。「他在哪兒?」有個年輕的男人走上前來,說,「小姐,別緊張。」他一手搭在她肩上,「你住在這兒?你父親可能不幸喪生了。」他的話毫無作用,她皺著眉瞪他。「你把他怎麼了?」她責問他。「小姐,他們把他抬走了。」
但他開了門,燈光明亮。她已回來,坐在桌前,仍然穿著整齊,整潔的灰色外套,白襯衫,別著領針。頭髮看似剛梳過。引他注意的倒是她臉上的表情:雙唇緊閉,堅決,甚且帶點勝利感。搞什麼?他心想。
「那就是我,多餘的女人,」她突然出人意料地笑了起來。
「唉,別說了。你叫我受不了。你們通通叫我受不了。人人就會說,說。那些什麼什麼胖子,光會在國會上說,說個不停,自己想些什麼都聽不到。大家什麼都不懂,可是人人裝懂,別管我,我不要聽。」他不再說了。對這種時候的玫瑰,他真是無話可說,完全陌生。他同時也感到十分震驚;他是個會說話的人,喜歡從報章雜誌挑些字玩文字遊戲。可是玫瑰,她不會使用語言,非常木訥,卻總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死守不放。
戰爭爆發時,她安之若命,她父親卻極為困擾。她對未來的期盼是舊式社會主義的看法:一切都會慢慢越變越好,有一天,大家會自動依據常識判斷,讓工人掌權,之後呢,之後的景象就不是那麼清楚了。他對未來的期盼,想像得到的只不過是擁有一個帶小院子的房子,每年有個假期,到海邊走走。他們一家人從沒好好度過假。但戰爭來了,把他的一切夢想都打斷了。
之後,他一邊爬樓梯,一邊想:玫瑰今天或許會像她從前那樣?他抱著期盼打開門,心想:看見我,她或許會露出微笑,跑過來……
她顯得不太高興,但沒正面回答。「事情好突然,他們把她抬走了——似乎沒必要也驚動你。」
「行了嗎?」她問道,站了起來。
「沒人告訴我,」她語存不屑。
玫瑰帶著乞憐的眼光看著他,低聲地說,「可是傑米,人人都知道。」
大約一小時後,他不由自主走了回去。玫瑰坐在桌前,桌上兩個紙箱和一個裝衣服的行李箱。她雙手交疊放在桌上。
「你不能工作,」她斷然地說,「你六十七歲了。夠了。你十四歲就開始做工。」
他幾乎要不理會她逕自睡覺去,結果還是妥協了。他把枕頭靠著牆堆放,坐著靠上去。「神祕事件成熟時,叫醒我。」說完,馬上睡著了。
「是他開始的,可不是?」
「啊,小玫,是這樣的——」他坐下來,思索適當的詞語。「我該早告訴你,其實我並沒有住的地方。」
回到家,玫瑰戰戰兢兢,小心不提及琪兒,直到他先提起。她怕他,他看得出來。這叫他洩氣得簡直要發瘋。誰都會說他虐待她!「老天爺,玫瑰,」他低聲下氣,「你是怎麼了,你為什麼不能對我好些?」
默不作聲。又過了會兒,她輕聲自語,「不知道。」語氣雖顯固執,卻極不快活。他抓緊了她這個示弱的機會,把手放在她肩上,懇切地說,「玫,你不過是受了打擊,心情不好罷了,沒別的。」但她的肩膀肌肉緊縮,摔開他的手,生氣地說,「我很抱歉。沒用的,跟你說了好幾次了。」
他聽到身邊傳來了一聲,「嘿,帥哥,讓什麼給咬了?」他抬頭,露出笑容,看到了珍珠。他們認識多年了,沒什麼特別的交情。他平常來的時候,兩人打打招呼,聊一兩句。他喜歡珍珠,但現在不想交談。她站著不走,又問,「太太好嗎?」他馬上皺緊了眉頭,沒理她。她扮了個鬼臉,似乎在說:好吧,你要不理會人,我也不強迫你!她沒走開,關心地望著他。他心裡想:我不該講那些話,不該惹她生氣。她怎麼樣,不關我的事……但,不知不覺他坐挺了身體,臉上微微露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卻也顯得得意洋洋:小傻子,你又惹麻煩了,又自投羅網了!珍珠隨口說道,「臉上最好擦擦藥,打架了?」他舉起手摸了下臉,手上都是血。「對,」他裂開嘴笑,「和一個噴火的傢伙。」她哈哈笑,他也笑了起來。噴火的,這詞兒呈現了玫瑰新的一面。他手撫面頰,對自己說,真是個噴火的。誰會想到玫瑰心中會有那麼一把火?他放下了酒杯,拉直了領帶,用手帕抹了抹臉頰,溫文有禮地含笑向珍珠點了個頭,走了出去。他不再猶豫,直接回到了那地下室。
「她?」玫瑰著急地問。
哦,去你的,去你的,他心中自語,用手環住她,大聲說,「小小玫,乖,乖,別再這樣了,像從前那樣,行嗎?」
第二天晚上他路過那裡,心想她一定搬走了,卻看到她坐在桌邊,桌上點著蠟燭。她雙手懶懶地擱在桌上,雙眼怔怔望著牆壁。房間非常整齊,灰塵都已抹去。但天花板上的裂縫明顯加寬了。「沒人來探望你嗎?」他小心翼翼地問。她隨口答道,「哦,來了幾個愛管閒事的官員,說是我不能住在這兒。」「你怎麼跟他們說?」她遲疑了一下,說,「我說我不是住在這兒,我住朋友家。」他搔搔頭皮,憂心地笑了笑。當時的場面,他不難想像,「那些愛管閒事的老傢伙,」她憤憤地說,「愛干涉人家的事,教人這樣那樣。」
「安全?」
吃飯時他父親問,「喬治呢?」她臉上露出不快,答道,「不知道。」他聽了有點驚訝。出乎他的意料。他說,「可是小玫,你該通知他,這樣才對。」她一整天就是為了這個而繃緊了全身的神經,但遲早總是要告訴他的。洗完了碗,她從梳妝台抽屜拿出一張紙,坐下來寫信,為什麼不告訴喬治?她發現自己和她父親一樣感到詫異。看到她在寫信、她父親用她一貫溫和的口氣說,「可是小玫,為什麼不打個電話到他工廠去?他們會轉告他的。」玫瑰假裝沒聽見。寫完了信,她在手提包裡拿了幾個銅板,出去寄信。之後,她雖不情願,卻不能不想到喬治收到信之後來訪的情形,心中不能說是無所懼怕。她無法瞭解自己,只好上床睡覺忘懷自己。她夢見了撞死她母親的貨車,又夢見了一部龐大的黑色機器,揮舞巨大的吊臂,前前後後,持續不斷,前前後後地移動,威脅著她。
幾天後,他默默不語吃完了她為他準備的晚餐,然後出言諷刺,說,「小玫,看來你是打定主意要遷就我的莫。」那一餐吃的就是蒸魚,烤麵包,和淡淡的茶,他最討厭的。她表情很不自然,但倔強地說,「我和街角那邊的藥劑師朋友談過,他告訴我你該吃些什麼。」他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臉色氣得鐵青,猶豫了一下,然後走出去,身後砰一聲關上了門。
「三年了,」他緩慢地說,又驚又氣地望著她。「三年了!而你現在把我扔了。」
「你聽我說,」她想說服他,聲調雖一點也不刺耳,但卻字字刺傷了他。「這地方的設備都是我供的,家具、錢都是我出的。郵局裡,我還有一百鎊,可是要留做緊急之用。現在戰爭結束了,我們不會賺得那麼多,這一點,我絕對清楚。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說到這兒,她靈敏的本能止住了她,她說不下去。本來她想說,吃的,以及一切一切,都是她付的,近來連房租也是她付的。有一個星期,他很不好意思地說他手頭上沒現金,要她先墊一次,但後來就成為習慣了。
皮爾森太太冷冷地說,「要不是不得已,我不會搞得屋子裡孩子滿屋跑。我要能從頭再來一次,我是絕不會結婚生孩子。但世上什麼樣的人都有。」
他心中有股勝利感,但覺得不好意思,「真不幸。」她一手揮開了他的話,對他說,「我告訴琪兒外婆我要收養她。」
「三年!」他大叫,從沒想過事態會這麼嚴重。「三年好長啊。」
「男人,」她簡單一個詞兒,嗤之以鼻,但心情卻不壞。
「別用那種口氣對我說話,」她說,苦笑一聲。「我男朋友剛結了婚,連張請帖都不給我。」
皮爾森太太笑了。「我猜我們老爺告訴你那整個房子都是他的吧?才不是呢。但地下室是我的。」
「噯,玫瑰,」他可憐兮兮的,「噯,玫瑰,別這樣了……」她突然淚流滿面,緊抓著他,但他知道事情並未就此了結。那晚稍後,她對他說,「我有件事要告訴你……」他心想:有我受的了,不管是什麼。
第二天晚上,玫瑰垂頭喪氣。他最後忍不住問他,「你去見了官員沒?」
「小玫,相信我。你去收拾東西,做個聽話的孩子。我待會兒回來接你。」她抓著他的肩膀,凝視他的臉,懇求他,「別太久,那天花板,可能會塌下來。」好像她現在才注意到似的。他安慰她,連哄帶騙把她推開,一再保證他半個小時內會回來。她匆匆忙忙收拾東西,眼睛擔憂地望著天花板。
「你不會後悔的,」皮爾森太太說。「男人啊,說真的,麻煩多多,沒什麼用。現代的女人只好照顧自己,要不照顧自己,沒人會照顧你的。」
「沒什麼結果,問題就在此。離了婚之後,傑米照樣跑進跑出的,好像房子還是他的。『喂,』我以往常對他說,『我們不是離了婚了嗎。』可是他要是沒地方睡,或是想找個地方唸書,或是胃痛得厲害,他就會跑來吃一餐,睡沙發。他現在還是這樣。」她說完了。
「見鬼,小玫,你不在我總得找點事做。」
「我要小孩,」她惡狠狠地說,他垂下了目光。
「可是小姐,我想他們沒說錯,你是該搬。」
「那你說,不是嫉妒,是什麼?」
「我和玫瑰說過了,」他粗率地說,「我常常跟她說我配不上她,我是說了。」
他想否認,但她不讓他打岔,繼續說,憤恨難平的,「傑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沒接腔,突然,她又問,「傑米,你到底有沒有叫過你太太和你離婚?」
過了一會兒,玫瑰說,「很抱歉。」
玫瑰沒和他再說一句話便出門看琪兒去了。他呢,他去找珍珠。那女孩對他十分溫柔,她說,「你要不想看電影,我們不一定要去看。」於是他們去了家咖啡廳。他突然對她說,「珍珠,你知道,喜歡我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女人對我認識多了些之後,就會認為我是毒藥。」他凶狠地露齒而笑,雙手緊握。她伸手,握住他一隻手,說,「我要什麼,由我自己www.hetubook.com.com來決定,可不是?」
「我就是這樣的,」她心情極好,否則的話,她可能會說她跟她母親不能「相提並論」。她一直都在努力掙扎,擺脫那能力甚強,佔有慾強烈的母親。但有一點她並不反對她母親的做法。自從有記憶開始,她就給灌輸了一個信念:女人必須照顧自己。和她母親一樣,她也十分容忍工會會議,似乎那是男人應享有的小孩玩意兒似的。她為了她父親,就和她母親一樣,每次都投票支持工黨,討他歡心。而每次他求她辭去麵包廠的工作,她總是不為所動地回答,「誰知道將來會怎麼樣?不能不小心點。」因此,她繼續每天一大早起來,清掃廚房和兩間房間,燒早餐,買菜,然後再去工廠上班,晚上六點鐘回來燒晚餐。週末,她總要來個大掃除,燒個布丁或蛋糕。他們每天大多九點上床,夜晚從不外出。他們看報,吃飯時聽收音機。生活相當清苦,但玫瑰並不覺得清苦。要是她肯使用「快樂」之類的字眼的話,她會說她很快樂。偶爾她會掛念喬治他們,但掛念的不是喬治,而是他們即將誕生的娃娃。或許她真是走錯了路?但她馬上排除了那種想法,安慰自己:我有的是時間,不必著急。我現在不能離開爸爸。
「你要收養琪兒完全是因為喬治,」他咬牙切齒,緊緊地抓得她不得不摔開他。「哦,別這麼說了,傑米,別這麼說了。」
「走吧,玫瑰,」皮爾森太太說,「你要是要去的話,就走吧,要趕不上地鐵了。」
但玫瑰在他走了之後,並沒想他。她坐在原位,坐了一陣子,眼睛呆呆地望著月曆上的黃玫瑰花。然後站起來,像往常一樣,把圍裙掛在門後的鉤子上,上床去了。「結束了,」她對自己說,指的是喬治。但她哭了。她知道自己不會嫁給他,或應該說不能嫁給他。她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嫁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哭,她無法瞭解自己的行為。在幾小時前,她還準備嫁給他,和他共住那間小房子,一切都準備就緒。但自從她聽到屋外馬路上驚慌的叫嚷聲,「強生太太死了,她給撞死了。」——從那一刻開始,現在看來,就是從那一刻開始,她就無法嫁給喬治了。
「那你是沒什麼不同,」他憤憤地說,之後,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向她撒嬌,說,「小玫,小玫,難道你一點也不愛我……」事實上他對玫瑰的改變簡直著了魔似的。他不斷地想起從前的她,像是想的另一個女人,她變得實在太多了。上班時,他手上做著該專心致志的工作,但卻會突然一驚,跳了起來,像是被什麼刺了一下,口中喃喃自語,「玫瑰——哦,見她的鬼去!」他痛心地想起了她從前是如何衝過房間迎接他,是如何的多情,反應是如何的敏感。他想到了她現在耐著性子的和藹態度,他真想說髒話大罵。
她不說話,之後,不自覺地用力扭絞雙手,哭喊道,「他們很壞,對我壞死了。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問我怎麼供養琪兒,我說我會賺錢。他們說我必須出示證件,證明……」她靜靜地哭泣,沒向他尋求慰藉。她仍坐在窗前,背對著他,不讓他分擔她的哀傷。「他們問我,做工的女孩怎麼能夠照顧小孩,我說我會做少一些,他們於是問,我有沒有丈夫……」說到這兒,她頭靠牆壁,痛聲哭泣。過了一會兒,他說,「小玫,看來我對你毫無用處,或許你該放棄我,去找個好丈夫。」聽到這個,她猛然抬頭,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叫道,「傑米!我怎麼能夠放棄你……」他走過去,鬆了一口氣,心想:她還是愛我比較深一些。他的意思是,比起那個孩子。
「那當然。相信她學到了點東西,人變理智了。你是有婦之夫。她發現真相之後,震驚得省悟過來了。」
「沒關係,」她小心地回答,放下手中的碟子,替他拉了張椅子。
「沒用嗎?」
玫瑰做了一個無助的手勢,坐著默不出聲,臉上淚水成串流下。皮爾森太太注視她,慈祥地說,「哭有什麼用?他對你沒什麼用。而你說他已經有了另一個女人!珍珠是誰?」
他說,「也好。」心想工作對她或許有好處。他離開了她,回家去睡個覺。
「可是你要是有胃潰瘍,就得注意飲食,這沒什麼不對。」第二天晚上,她給他準備了牛奶布丁,關心的說,「這不傷胃。」他怒氣上衝,說,「小玫,我說過了,我不要你嬌縱我。」她一臉關懷,固執地說,「可是你不會照顧自己……」
「我猜喬治也有一頭長長的金黃鬈髮,」他連諷帶刺地說。
「畢竟什麼?」他得勢不饒人。
「好吧,那你告訴我?」他不答腔。她也不開腔,對他來說,她的沉默恰似堅持要他回答。他又感到那溫暖柔軟的手指纏繞著他,叫他喘不過氣來。「沒什麼好解釋的,我沒辦法。」停了一會兒,她說,「是啊?」簡單一個詞兒,聲音平平淡淡的,他恨死了她這種聲調。事情就此了結,至少,暫時是這樣。一星期之後,她平靜地對他說,「我今天去看琪兒的外婆。」
她一臉歡喜,陰鬱一掃而光,像從前那樣向他衝去,親他,口中不停地說,「哦,傑米,哦,傑米……」他抱著她,心中憤憤地想,她並不是因為我而這麼高興,她關心的只是那小孩——女人!他腦子裡想到了兩件事:首先,他到哪兒去找錢付房租,除非他趕快通過那考試,其次是,政府當局絕不會讓玫瑰收養琪兒。
「小玫,她不肯離婚,她不給我自由。」他從上星期的一部影片裡獲得靈感,口中冒出了這幾句戲劇化的台詞。他覺得不好意思,但她臉色軟化了,說道,「你該早點告訴我。」聽到她聲音中的憐憫,他再度徬徨不安。她不由自主轉身向他,伸手抱住他保護他。他把頭靠在她肩上,過去的感覺再度湧上心頭,他正逐漸被捲走,對自己的言行,完全控制不了。見鬼了,他心中想,即使為她的柔情所軟化,他依舊認為,那簡直是見他的大頭鬼,他絕對無意叫自己和玫瑰陷入此境。她仍然抱住他,低頭靠著他的頭髮,安慰他。但從她的姿態感覺得到仍有一股僵硬,她等著他的回答。最後她開口了,「我想生孩子。我不年輕了。」他扣緊了環在她腰上的雙臂,心想:我可沒想到這個。他已有了兩個孩子。繼之又想:她沒說錯,她是該有孩子。可記得她為了那個轟炸中的孩子搞得如何心神不寧?女人是該有孩子。想到她將懷著他的孩子,心中湧起了一陣自豪。她要是懷孕的話,他將十分高興,但卻更加茫然。玫瑰說,「傑米,再去問她,叫她和你離婚。我知道女人一談到離婚就會咬牙切齒,可是如果你好好和她談——」他無可奈何地答應了她。「你今天晚上就和她談?」她鍥而不捨。這個……事實是他今天晚上根本就不打算回家。他想一個人過一個晚上,去酒吧喝一杯,找幾個老友,甚至看一兩小時的書。「你今天晚上不回去嗎?」看到他的表情,她難以相信地問他。「我想回去,可是我不能,我得看點書,準備這個考試。小玫,我只要努力,一定考得過,那我就有了文憑。現在,我東也不是,西也不是。」她嘆了口氣,接受了,但仍向他懇求,「那明天回去,去問她。」
他不能不屈服。「女人,」他說,「女人。」然後喝了一大口酒。
「我每個星期要給你兩鎊,你還看不出來我為什麼不能娶珍珠嗎?」
他們現在處於危機邊緣,兩人都知道。過後幾天,他們形同陌生人。害怕會引發爆炸,兩人的眼睛幾乎不相互對視。
「我猜你大概以為那不關我的事,是我在干涉你的囉。」說完,笑出聲來,帶著她那種出人意料,陰森的幽默感。
「玫瑰,」過了一會,他懇求道,「我本來是要告訴你的,就是說不出口——我試過了,常常。」
「你們交往了多久?」
「我猜你也去和珍珠談過了,」他不屑地說,「女人!」
「就算你沒出口抱怨,你也是悶不作聲。」
「隨你怎麼說。」她起身,從桌上挽起了手提包。「啊,玫瑰,」她說,「一切都很突然,有點臨時事變的性質;或許你要考慮一下。我本身通常不是個衝動的人。我不希望你來了,然後又後悔。」
「可是小玫,我明天要來找你,你不要我嗎?」她不由自主嘆了口氣,然後露出微笑。「傑米,你簡直是個娃娃。」他開始花言巧語,「小玫,來,乖,親一下。」他覺得離去之前,絕對有必要使她恢復溫柔、變得放鬆、熱情,他才放得下心。她是恢復了些,但並不完全。她額頭上有一條皺紋,嘴形嚴肅而哀傷。哦,見他的鬼,他心想,開門出去了。通通見他的大頭鬼去。
「這一次我是受夠了,我說要我還是要她。」她對著玫瑰,不理會傑米,她說,「要說有什麼是他做不到的,那就是下決心。」
第二個星期天她邀他一起去看琪兒。
皮爾森太太繼續輕拍玫瑰,臉上若有所思,嘴上則發出咻咻之聲安慰她。然後突然如晴天霹靂般問了一聲,「玫瑰,你要不要來和我同住?」
「對,」他提高了警覺。
玫瑰縮了一下,喃喃地說,「別這樣。」
玫瑰倒吸一口氣,眼神狂亂。「你們離了婚了?」她瞪著傑米,等他否認,但他沒轉身。「傑米,不是真的,對不?」
第二天早上他躺在床上看她換衣服出門。她一臉笑容,臉色柔和,充滿喜悅。臨走前,在他臉上親了親,安慰他。「傑米,只是星期天而已。」
「馬鈴薯不能等一下嗎?」
「傑米——」玫瑰口出抗議,但皮爾森太太插口問,「孩子沒有媽媽嗎?」
「哦,傑米,講點道理。」
她緊閉嘴巴,不開腔。他於是說,「你好怪,有種種怪念頭,好像是個反戰分子。在戰時,那樣不對。」
但他仍一動也不動,嘴角掛著微微的尖酸笑容。
「天啊!」他沒多說什麼,在床上坐下,「女人。」
我這一封信和你我兩人都有切身的關係,希望你不怪罪,我實在無意冒犯你。我叫玫瑰.強生。你先生。戰爭結束前開始和我來往已有兩年。他說你們已分居,但你不肯離婚。我現在希望把事情弄清楚,因此,我想假如我們可以見面談談,事情或可解決。假如你不反對的話,傑米大約十點左右會回來,我們三人可以談一談。請相信我,我無意惹麻煩,也無意冒犯你。
「就這麼一次你也該站穩了腳。」玫瑰說話從來沒有這麼冷酷,頗叫人驚愕。
她沒回答。淚流滿面,她不耐煩地抹去淚水,彎身開啟烤箱。傑姆稍後越過手上的報紙,偷視她的舉止:在衣櫃旁有一條掛毛巾的棍子,她鬆了螺絲,換了棍子的位置,然後把衣櫃推到對面的角落,又把火爐上擺放的一些飾物調動位置。傑姆記得她母親生前,她們曾為這些東西爭吵過。她們兩人對衣櫃的位置,毛巾棒的高度等等,意見無法一致。傑姆眼望他女兒平靜而堅定的臉孔,甚感詫異,心想,她現在可以為所欲為了,她母親一死,她就照自己的意思搬動……後來,她沖了茶,坐在他對面,坐在她母親的椅子上。看到她對事情的固執,他覺得又好笑又驚訝,心中說道:女人,她把一個老實的好小夥子給扔了,為的是——什麼?最後他勉為其難地接受了,告訴自己,她自有打算。而心底裡,他也感到欣慰。他是絕不會逼她放棄婚姻,但不須搬家,不受干擾地繼續安度老日子,這令他十分高興。他安慰自己,她還年輕,有的是結婚的機會。
「女人長女人短的,我不知道女人是怎麼樣,我只知道我自己所想的。」
「別說我沒警告你哦,」他隨口說,一手攬抱著她,似乎那麼一說,就赦免了自己對珍珠的一切責任。他想到了玫瑰,她現在該回到家了。唔,回家找不到他,活該。她視他為囊中物,真是這樣。但過不了五分鐘,他就坐立不安,「我該走了。」他要走時,珍珠說,「我愛你,傑米,別忘了,我會為你付出一切,一切……」她衝進屋子,他看到她在哭。至少她是愛我的,他想,一邊氣呼呼地想起了玫瑰。他慢慢地一步步爬上又長又暗的樓梯,累得要命。心中模糊地想道:我該睡點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叫男人消受不了,我要直接上床睡覺去。
但她要不是站在爐子邊,就是坐在桌邊等他,臉上露出疲倦、容忍的微笑,然後動手裝盛飯菜。他失望得心情一沉,但仍然勉強自己向她說,「小玫,抱歉來晚了。」他硬著頭皮準備接受指責,但她沒發作,雖然她的眼睛急切地在他臉上搜視,然後垂下,似乎唯恐他看到了當中責備的神情。
「你總是以為自己做的事情別人都不會注意,」她傷心地說,「你總是大吃一驚。」
「是吧,」玫瑰勉強同意。她站在門口猶豫不決,眼巴巴望著傑米。即使是現在——她想——即使是現在,只要他開腔,她就會跑回去留在他身邊。
「要是我不娶珍珠,那我就得繼續付你兩鎊?」
他像平常一樣,坐在她旁邊,想找出個什麼辦法叫她振作起來。最後他說,「玫瑰,您該想一想怎麼搬家。」聽到這個,她不高興地聳了聳肩,她不喜歡他老提這個煩她。但有他坐在身邊她並不討厭,她希望他靜靜地坐著,不要開口,他溫暖的友情像張毯子緊緊裹著她。但她仍然無法放鬆自己,心中有股什麼東西叫她提防他,怕他會說出什麼。
「那,沒什麼壞處的,」皮爾森太太有點不耐煩。「玫瑰,別太天真了,我當然早就知道。他回家來的時候,我常對他說:善待那可憐的女孩。你不能期待她永遠這樣守著你,喪失結婚的機會,只為了讓你過得悠悠閒閒,夜晚有個地方玩玩。」
戰爭結束之前不久,玫瑰有一天夜晚,拖著疲乏的雙腿沿著漆黑的人行道回家,心中突然想起,晚餐要燒的東西她什麼都沒買。當她轉入自己那一條街道時,心中一陣不安,感覺有些不對勁。她朝他們住的那一端望去,馬上嚇呆了。只見熊熊大火中一堆堆的殘垣斷瓦。
她覺得在知識水平上,她不能和傑米相比,於是下意識地恢復使用女性的武器,這倒叫他鬆了一口氣。她變得十分開心,他也易於適應。有一陣子,兩人都不提他太太,那是他們最快樂的日子。做完愛,他們躺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閒聊,看著窗外的天空隨著雲層、雨水、彩光時刻改變,看著空中的探照燈。對空襲,對危險置之不理。戰爭已近尾聲,他們卻當作戰爭已結束。「我們要是現在被炸死,我也無怨言,」有一天炸彈炸得實在猛烈,她對他說。他答道,「我們不會被炸死,他們不能炸我們。」簡單的兩句話,像是真理:他們的愛和幸福足以抗衡一切。但她又開口了,熱切地說,「我們即使被炸死了,也沒關係。往後的日子不可能比得上現在這麼美好。」
「你早知道了我的事?」玫瑰惶惑地問。
玫瑰不自覺地已站起了身,站在她身邊。「我不想在這兒過夜。」她瞄了傑米一眼,然後轉開了頭。
「我們不會有問題。我們明天一早去找個地方,」他說。
他本來正要過去親一親她,安慰她,聽到了她的話,吃了一驚。憤怒加深了。「喂,」他說,語帶指責,「小玫,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女人沒有邏輯能力,」他絕望了。
那是每個星期天的了,他想,可憐兮兮的。
「你不介意的話。」她嘿嘿冷笑,站起來說,「我去睡了。你不能睡沙發,孩子們帶了朋友回來,他要睡沙發,你拿條毯子和坐墊睡地板吧。」
她想了想,最後,怯懦地問,「你沒有錢嗎?」「有,但沒現金,過些時候會有。」他再次告訴自己:傑米,你這下死定了,死——定——了!
「啊,我真的看到了。我看到他躺在人行道上,炸成了碎片。」他等待她臉色轉變,但她表情仍然十分固執,眼睛則像隻受驚的兔子盯著他。「什麼都不剩,」他輕鬆地說,「腿都沒了,什麼都沒了,連頭都沒……」
「可是整個房子的重量都壓在那塊天花板上,」年輕人含糊地回答她。
「別管那個,」玫瑰說,「繼續說吧。」
「她是我新交的。」
「你昨晚回家去,是不是?」
「我什麼都沒有,」玫瑰嚎啕痛哭,「我什麼都沒有,什麼親人都沒有。」
「哦,隨你說吧,你向來都是這樣。只是我現在是在和玫瑰說話。我說要我還是要她,他處之泰然,因為追根究柢,他要我們兩人。男人天生是喜愛兩妻制的,他說。」
他得找尋拖延的方法,但擔心地看了一眼隨時可能倒塌的天花板,「你暫時留在這兒,我先去把東西弄弄。」
之後,她又拿了報紙閱讀離婚消息,有個法官宣判,「此厚顏無恥的女子,破壞一美滿婚姻……」她又丟下了報紙,緊皺眉頭,深思。那也是她。她是個壞女人。她是個二奶,甚至可能就是那個醜惡的東西——共犯……但她並不覺得自己是如此,那說不通。她於是不再看報紙,不想去瞭解。
「怎麼了?什麼事?」
「爸爸,一切都沒事的,」玫瑰平靜地說。
「我當然沒有,」她嚇了一跳。「我才不會做這樣的事。可是人人都知道。」
「他們說我必須證明自己是適當的人選。我說我很適當,我告訴他們我是看著琪兒長大的。我還說我認識她母親和父親。」
他一再對她說他不是不願告訴她,但實際上他確實很不喜歡。似乎每一次答完問題,就會陷入一陣長久的沉寂,讓他沉入甜美的夢境之中,然而問題接著馬上又來。「你為什麼不去參戰?」她有一次問他。「他們不要我,就是這樣子。」「你運氣好,」她凶巴巴地說。「沒什麼好不好的,我一試再試,我想參加。」
他轉開了臉,敷衍地說,「她現在還不肯聽。」他沒看她,但感覺得到,她正疑心重重地凝視他。他一腔怒火,要極力控制才不會爆發。然而他也有點愧疚。可是為什麼要愧疚,他不懂,這比為什麼要生氣更加難懂。因此,他一下子變得興高采烈的,她也受了感染,兩人於是又笑又鬧的,像小孩子。「你就是太古板了,太古板了,」說著,拉扯她的頭髮。「古板?」她不以為然地琢磨那個難以消化的詞語。「女人hetubook•com.com就是想結婚。你幹嘛要結婚?我們不是很快樂嗎?我們不是彼此相愛嗎?結了婚,什麼都會給破壞了。」這種理論性的論調總是把玫瑰搞得頭昏腦脹,她得一樣樣分開,才理得清頭緒。但她雖一臉困惑,對那發表這類高論的聰明腦袋,卻有相當的敬意。她一邊思考,各種情感則無言地緩緩地、深深地流遍她全身。她從深陷的愛情之河當中,深情款款地喃喃而言,「哦,你——你,就會說,說不過你。」「男人喜歡一夫多妻,」他心情十分愉快,「真的,有科學根據。」「那女人呢?」她要捍衛自己。「女人不喜歡一妻多夫。」她認真地想了想,那是她的個性,然後疑惑地問:「真的?」「要命,」他半認真,半開玩笑的,「你不是說你喜歡多夫吧?」玫瑰不太自然的笑了一聲,掙脫了他。對她來說,「一妻多夫」這樣的詞語,就像「愛管閒事的官員」(她生命中的最大敵人)那個詞兒一樣,同樣臭氣沖天,要和自己聯繫起來,實在難以忍受。她於是默不作聲。「你在思念喬治,」他突然大叫,妒火中燒。「我沒有,」她說,怒氣滿面。看到她真的生氣,叫他很不高興。她一認真起來,他就感到索然無味。他不過是和她開玩笑——他想。
「有什麼吃的?」他小心謹慎地問,心中想到了剛才那平淡無味的蒸魚和烤麵包。
他的嫉妒心理終於忍無可忍,他說,「你愛琪兒甚於愛我。」她笑了,有點詫異,說道,「傑米,別孩子氣了。」「你一定是。看你這樣說個不停,心中只想到那小孩。」
聽了他的話,她又倒在他身上,泣聲說道,「你愛我的,對不對,你真的愛我?」他抱住她,說,「對,我當然愛你。」這個啊,是真的。他真的愛她,不知道為什麼,完全沒有理,她人也不漂亮,可是他愛她。過了一下,她說,「我去整理一下東西,跟你去你的地方。」
「我不難過,」她回答他,實在沒必要這麼回答。她平靜地看著他,或該說看穿他,似乎耐心地等待什麼似的。他現在不止是生氣,而是非常的擔憂。「你爸爸怎麼樣?」他問她。
她突然問他,「你太太擔心你了?」
「啊,不是,」玫瑰吸了一口氣,慌慌張張,「絕對不是那個意思。」
傑米站在她們面前,雙手插在褲袋中,想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姿態。他緩緩點點頭,似乎在說他最壞的猜測已獲得了證實。「那你們是打算把我嫁出去的囉,」他惡狠狠地說。
「我跟你去,」她沉重地說。
她哈哈大笑。「『誰告訴我』,『夢中洩漏』——你一定以為我是傻瓜。」她擺出一個既熟悉又叫人受不了的手勢,轉身拿起一塊擦碗布。
皮爾森太太猶豫了一下說,「對,有什麼不可以?」
「哦,老天,你們兩人聽不懂笑話嗎。那是個笑話。你們以為是什麼?我想一次娶兩個太太?一個就夠了。」
他不斷地問自己,為什麼不一刀兩斷。有十多次了,他告訴自己:受夠了,沒有用的,反正她是不愛我的。然而一到了傍晚,他又去了酒吧,和珍珠湊合湊合打情罵俏一番,待到不能再待下去才離去。而一出了門,腳似乎被拉了似的,又回到了玫瑰那兒去。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自己舉止很差,卻改不過來;他該準備考試,卻定不下心來念書。要使玫瑰高興並不難,他卻下不了決心。他該下決心傍晚不去珍珠那兒,但他忍不住。這是什麼道理?人為什麼都好似被拉著做事,違反自己的意志,甚至違反自己所喜愛的?
而他,坐著不動,看她膽敢如何行動。緊張的情緒慢慢轉了方向,玫瑰嘆了一聲,垂下了頭。她轉身對著皮爾森太太。他不可能真的愛她,要不然他不會光是坐在那兒——她是這麼覺得。
他嗤之以鼻。「珍珠,她就知道珍珠。」
「等你有了再說,何況,現在我的錢就是你的錢。」她溫柔地說,對他笑一笑,她細細地品嚐「我們的」這幾個字,邀他共享她的歡樂。
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珠左右轉動,斜斜地瞟了他一眼,然後垂下去看著手中清洗的玻璃杯。「或許還有別人也是那樣。」
「那顆炸彈可能也炸到了她們,她們就住在這條街上——噯呀,噯呀,我都沒想起——我太糟了,我真是……」她拿了手提包,手忙腳亂地把圍巾圍在頭上。
「為了讓你高興,我猜!」他轉身對著他太太,帶著挑釁的口氣說,「還有你。你想看見我穩穩地讓人綁住,可不是?」
他夜晚吃了一大碟炸洋蔥,或是吃了沾滿了番茄醬的炸薯條之後,半夜要是胃痛得半死,總是一動不動地躺著,不敢驚動身旁的她,就像從前對他太太那樣。女人囉嗦,囉嗦的女人!
皮爾森太太半笑地望著她,似乎在說,不關我的事,你自己解決吧,對我是沒什麼差別。但她大聲地說,「小玫,你要是留下來,才是大傻瓜。」
但玫瑰心中想的只是琪兒一個,全心全意完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她明天就去找她。琪兒一定讓什麼愛管閒事的官員帶走了,絕對錯不了的,他們總愛管人閒事。她要把琪兒帶回去,照顧她,她們可以住在那地下室,住到房子要重建……玫瑰整夜夢想著琪兒,沒有閤眼。第二天,她沒上班,出去尋找那孩子,結果發現琪兒被外婆帶走了。她完全沒想到會有外婆這個人。打擊實在太大了,她連自己怎麼走回來的,做了些什麼都不知道。得不到那孩子似乎比什麼打擊都大,似乎有什麼自己該得的,或是自己已有的東西硬生生給剝奪了——她是這麼覺得。
「小玫,你該小心點。小心人家聽到你那種論調,他們會以你反戰,會惹麻煩。」
「國家有戰爭,我怎能安坐在家,」他很不自在。
但他們繼續吵架。每一次談話似乎總是要以珍珠,或喬治來結束。要不然就是彼此的柔情變成了疲憊的無言,他看到她靜靜地望著別的方向,陷入沉思。「小玫,你怎麼又這麼嚴肅了?」「我在想琪兒。她姥姥太老了。琪兒整天關在廚房裡——我在想,那些愛管閒事的老傢伙說我不適合照顧琪兒,但至少星期天我可以帶她出去散散步……」
她抬頭仰望,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痕,灰塵下飄。可是爐子上水壺還在燒水。「沒事的,」她大聲宣布。「看,煤氣沒斷,煤氣沒斷,表示事情並不太壞,說得通,對不?」
「她不敢和我在這兒過夜。」傑米酸溜溜得意地說。
玫瑰慢慢坐下去,陷入一陣沉思,手上仍然緊抓著領口上的圍巾,然後說道,「我要收養她,就這麼辦。」
「你不該再這樣瞎搞下去了,你把玫瑰搞成這樣,我可是一再告訴你,要不就娶了她,要不就算了,我可是說過的了。」
「這沒道理,」他知道沒用,仍不放棄。他太太從前一直堅持外出工作,直到玫瑰十六歲取代了她的位置為止。她常說,「女人應該獨立。」玫瑰現在對他說,「我喜歡獨立。」
「哦,我瞭解他,我瞭解他。你得把他鏈住了,拖到婚姻註冊處去才行。他不是不想娶你。話雖然是這麼說,我猜他還是想娶你的,只是要你打定主意,那可是要他的命。」
「或許是,或許不是。」
「我們那一間啊,暖和而乾燥,而且完整無缺,不是一般地下室可比擬的。」
她告訴了他。他遲疑了一會兒,說,「你運氣不好,真的,她也給炸死了。」
「而且比較安全,」玫瑰慢慢地說。
「是重要的事情才好,」他說,「我累得腳都站不住了。」
而傑米就在她身旁,在她最需要溫情和扶持時出現在她身旁。傑米也是個雙面人,他的另一面不斷提醒她,迫使她思考……她拒絕思考,她拒絕回答。他注意到,他一提到和未來有關的,甚至任何和戰爭有關的,她臉上就會出現茫然而緊張的神情,轉眼他望。他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天晚上他就那樣走了,第二天再回來。那是轟炸過後第六天,天花板的裂縫承受不住上面的壓力,向下低低鼓起。路上車子駛過時,白色的白灰細片像雪花柔柔地飄下,太危險了,他不得不採取點行動。然而她依舊坐在那兒,雙手無力地擱在桌上,眼睛怔怔望著牆上。他決定狠起心來,但一想起自己所將做的,就心如打鼓,怦怦地跳。他大聲但十分輕快地向她宣布,「玫瑰,你父親去世了,他不會回來了。」
「什麼?你也這麼說?」
「你什麼都沒看到,」他嘲笑她。
「珍珠?」玫瑰突然問。
他顯得十分困惑。之後,他也聳聳肩,點了根菸,坐到桌子旁邊來。「好呀,把事情給了結了,」他愉快地說。他瞟了玫瑰一眼,不可思議的。她怎麼能夠這樣對待他,他心想,傷他傷到了骨——而口口聲聲說她愛我……他絕不信任玫瑰,他絕不信任他太太……好吧,她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
這之後幾個星期,有一天傍晚他又去了酒吧,珍珠說,「哈囉,陌生人。」她眼睛閃露歡迎之情。
她突然笑出聲來,他閃縮了一下。她這種粗糙的幽默感總是叫他難以消受,而且還感到痛苦,因為似乎十分殘酷。「你是說,」她說,「你是說你還是希望他再婚;我們可是想都沒想過。」她想跟他開個玩笑,然而卻說得不高明。說完,眼中卻淚水盈眶,寂寞,不說自明的淚水。他身體慢慢往後靠,雙手鬆鬆下垂。他不懂;他不瞭解她。他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根本就不想嫁他,但這想法太殘忍了。他安慰自己:她明天就沒事了,她受了打擊,僅此而已。她和她媽兩人雖然鬥得像兩隻貓,但她甚愛她媽媽,真的。他剛想說,「那,要是沒什麼要我幫的,那我走了,我明天再來看你。」但他聽到她問他,非常小心的,似乎很費了一番勁才將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你要不要喝杯茶?」
「你上星期有兩個晚上沒來,」她說,一臉悲悽。他馬上變了臉。「我不知道你還在做記錄,」他說,臉上想擠出點笑容。她似乎覺得不好意思。「我只是很寂寞,」她問心有愧似的吻他。「畢竟……」
因此玫瑰養成每個星期去一次的習慣。那個房子本來是為她而備的。她去,主要是為了那小女孩,琪兒。她私下自問:我當初是否決定不當?是不是該嫁給喬治?但她知道就算嫁給了他也沒用,她的態度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區別。有些事情看來是如此微小,如此不重要,可她都會蠻橫不講理,感情用事,且十分強烈。然而,時光不留人,她快三十了。攬鏡自照,自己都會嚇一大跳,只見一張慘白的臉孔,黑髮垂掛,平直無力,消瘦的身材看來簡直就像一隻無肉的草蝦。尖削的顴骨上兩隻憂鬱的黑色眼珠焦急地回望著她。「這是因為我工作太辛苦了,」她安慰自己。「睡眠不足,就是這個原因,還有,食物太差,還有,工廠裡的化學品……戰後就沒事了。」這是耐力的問題,只要拖過了戰爭,一切就沒事了。沒多久,她每星期所期盼的就是星期日晚上前去探望喬治的太太,帶點小禮物給琪兒。夜晚她躺在床上所想的不是喬治,也不是工廠裡可能對她有興趣的男人,她想的是小孩。但這個戰爭,男人可能快死光了,她有時擔心,一切可能都遲了。到時男人可能都給殺光,一個不留。但她父親實在需要她的照顧,他本來或許還能自立,現在是不行了。於是,她總是把一切恐懼、慾念推開,抱著信念,希望戰爭結束之後,可以吃得飽,睡得夠,之後,人會變得漂亮些,之後,或許……
他說話是如此的言辭伶俐,為了愛他,她也希望進入他的世界,然而自己詞語卻十分匱乏。於是常常手持報紙,坐在窗邊一行一行熱心地閱讀,這首先還得克服心理障礙,不畏懼滿紙的仇恨語言。但戰爭的消息,口號,叫她十分疲憊且心焦。她翻到社會新聞版:戰爭打破鴛鴦夢,她唸道,戰爭摧家毀室。她扔下報紙,深鎖眉頭,怔怔往前看。那標題描述的就是她——玫瑰。
她沒有馬上回答。她瞭解自己這麼做是十分的殘暴,但卻無可奈何。她一向愛他,現在他卻叫她惱怒。她辯駁說,「我不是要把你扔掉。」
「是啊,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半開玩笑地嘆了口氣。
玫瑰慢慢地說,「傑米,你自己知道,你是該娶珍珠,你真的是該娶珍珠。不娶她是不對。你不該讓她不開心,就像我這樣。」
他呼吸急促,嘴唇抿得緊緊的,「沒時間陪我了?」
走入廚房前,他不知道眼前會出現什麼景象,但出乎意料的看到她坐在平常的位子上,兩手交疊,臉色蒼白,眼瞼腫脹,但神情十分平靜。廚房一塵不染,空氣中有股肥皂味,清新溫暖。她顯然剛刷洗了半天。
「繼續說吧,說個開心吧,」他語中帶刺。
他抓住她的手問,「為什麼?你要去哪裡?」
玫瑰的嘴唇又抖個不停。皮爾森太太站起來,坐到她身邊,輕拍她的肩膀。玫瑰泣不成聲。「別,別,」她說,「別傷心,好啦,好啦,」她安慰她,眼睛則惡狠狠地瞪著她丈夫。傑米坐在床沿上抽菸,模樣十分狼狽。他心中想的是:玫瑰竟然這樣對付我——她怎能如此對我?
「是吧。」皮爾森太太聽得有點困惑不解。玫瑰熱切地凝望她的臉,慢慢地說,「你有孩子。」
喬治拉了張椅子坐在她對面。交往了三年,他本來以為他對她什麼都瞭解,但他現在感到既困惑又擔憂,她似乎是個陌生人。她個子矮小,頭髮烏黑,略嫌瘦了些。臉型尖削,臉色蒼白,有股不均勻的缺陷美。她通常穿黑裙白衫,晚上總要洗燙完畢才肯上床,以保衣裙永顯清新。喜愛清新、整潔是她性格中最突出的一點。「你啊,就是把你從籬笆倒拉過來,可能仍然一絲不亂,」他老愛這麼取笑她。她聽了會說,「別惹我笑了,怎麼會?」口氣一本正經。他只好嘆了口氣,心情十分愉快的,暗中承認她實在缺乏幽默感。但實際上他很欣賞她一本正經的性格和務實的態度,那靠得住。但現在他顯得相當無助,對她說,「小玫,別難過,沒事的。」
也許不是那麼的容易。那天深夜,玫瑰在黑暗中問他,「我們什麼時候結婚,」聲音刻意顯得十分的不在乎。他僵住了。他忘了,或是說幾乎忘了這件事。見鬼,她還不滿足嗎?他不是幾乎每晚都在這兒度過的嗎?看到她對他的諸多要求,那和結了婚還有什麼不同。「小玫,你不信任我嗎?」他終於開口反問她。「我信任你,」她說,但語氣不是那麼的堅定。「我有些原因,現在不能馬上結婚。」她靜默不語,而靜默卻像是懸在黑暗之中的問話,隔在他們中間。他沒回答,只是轉身吻她。「我愛你,小玫,你明白的,對不?」對,她明白。但大約一星期後,有一天早上他出門時對她說,「小玫,我今天晚上不能來,我得花點工夫準備這個考試。」他看到她瞟了一眼那張她替他買的書桌,他一次都沒用過。他急忙說,「我明天就來了。」急著避開她那困惑不解的眼光。
日子對玫瑰反而好過了些。傑姆能夠下床走動後,他替她打掃房間。夜晚回來,他還沖了茶等她,但她心中有股空虛,不能假裝不存在。有一天她在路上見到喬治的太太,帶著一個四歲左右的小女孩,玫瑰把她叫住。小女孩對她並不友善,玫瑰匆匆地說,「我只是想知道喬治的情形如何?」她回答得有點勉強:「他沒事,到目前為止,他在北非。」她一邊說一邊緊抓小女孩,似乎想尋求安慰。玫瑰眼中湧出淚水。兩個女人站在人行道上,遲疑不決,玫瑰於是討好地說道,「你的日子一定不好過。」「總有一天會結束的,他們不再玩軍人遊戲時,一切就會結束了。」她的回答相當尖酸。玫瑰露出同情的笑容,兩個女人突然消除了敵意。「有空過來坐坐,」喬治的太太緩緩地說,玫瑰馬上接口,「好啊,好。」
「你想收養一個孩子?」皮爾森太太問她,大惑不解。她瞄了一眼傑米。他說,「你就會說我——你看她,她和人訂了婚,他戰死了,她心中所想的就是他的孩子。」
第二天晚上他急著回去找玫瑰。前一天,他在酒吧裡喝得興高采烈,和珍珠調戲了一下,冷言冷語談論女人,談論婚姻,最後回家去睡覺。第二天一早和家人一道吃了早餐,避開他太太譏諷的目光,頭重重地去上班。到了工廠,和往常一樣,他總是工作十分專注。工廠規模很小,製造精密器械。他技術高超,身分卻是普通的工人。他自己知道,而且老早就知道,只要加把勁兒,就可輕輕鬆鬆通過考試,在金錢上,提升為中產階級。他關心的也只是金錢而已,社會地位他倒不在乎。他太太多年來一直嘮嘮叨叨要他上進,他總是很不耐煩,因為他太太最關心的就是出人頭地,勝過鄰居。而他討厭這一點。但她雖說錯了理由,說得卻沒錯。其實只要每天晚上苦讀,一年就夠了,一年又算得了什麼。不算一回事。而考試一向難不倒他,那一天在工廠,他決定回去時要告訴玫瑰,以後會少見她一些。他生氣地咒罵自己,說是她一定會理解,男人有他的責任,他只有四十歲,畢竟……然而,就在他對著幻想中的玫瑰說話時,腦海中浮現了那張她替他買的書桌,放在客廳裡從未動用過。「唔,可是誰阻止你讀書了?」她會一臉困惑,問他,千真萬確地困惑不解。但他知道,他無法在那兒唸書。其實在他碰見玫瑰之前兩個月,他已開始每晚認真地準備。那一天,他咒詛命運的捉弄,讓他和玫瑰牽上了關係。下班後,他迫不及待趕去,似乎趕不上吃飯時間,就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他心想她會對他冷若冰霜,然而她卻投入他懷中,像是幾個星期未見面似的。「我掛念你,」她抓住他不放,「你不在我好寂寞。」
傑米生氣地說,「你爸爸——我不是要說他什麼,他不該把你留在這兒看顧他。你早就該出去找個丈夫,生個小孩。」他不明白是什麼道理,她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要擺脫他,但只一下而已,她又放鬆了自己,柔順地說,「別說我爸爸的壞話。」
玫瑰在洗衣槽洗衣服,臉孔哭得又濕又腫。看到了他,臉色轉紅,想看他又不敢看。他朝她走去,雙手環抱她,說,「小玫,別激動了。」「對不起,」她說,拘謹和-圖-書而緊張,想擠出笑容,眼睛向他乞憐。「我不知道是怎麼了,真的。」
「地下室,」玫瑰聽得翹起了耳朵。
「是嗎?」玫瑰聲露懷疑。不用說,他也知道所說無用,但仍不放棄,「你太辛苦了,燒飯,洗衣,又要整天上班。」
「那當然,」他太太不願多說。
「無意?」語中充滿了輕蔑。
「好了,」皮爾森太太大聲地說,打斷了他們的對話,「最後我煩死了,休了他。」
「他們很乖,真的。他們上學了。」
「我叫你跟我一道去,不是嗎?」
「你是指珍珠,我想。總之,那不一樣。」
「你告訴了他什麼?」他很謹慎地問。他朝氣勃勃的圓臉顯露困惑,清澈純真的藍色眼珠露出一點不以為然的神情。在同僚之間,他向來是個了無牽掛,笑聲開朗甚有幽默感的人,對人生,對政治都有個人的看法。在家,他凡事不挑剔,十分隨和。結婚已二十五年,他太太在外表上是一切順從他的意思,實際上是什麼都自己作主。他十分瞭解。他常對人說,「她一旦打定了主意,要想改變她,簡直是對牛彈琴!」現在,他看著他女兒,就像看到她太太一樣。他不知道她有什麼打算,但他知道,他說什麼都沒用。
「我明天炸給你吃,」她會這麼回答。看到他把醃黃瓜的瓶子往自己面前拉過去,在魚上面堆了一堆醃黃瓜,她急忙轉開眼睛,似乎受不住刺|激。「人只活一次,」他輕輕鬆鬆地說。
「聽好了,傑米,」他太太說,像是和小孩說理,「看來你是對這可憐的孩子說了許多謊話。」他坐得挺挺的,沒說什麼。她等了等,然後繼續說,眼睛望著玫瑰,「我們真的是結了十年婚,生了兩個孩子。我們起初很快樂——這嘛,也沒什麼稀奇。之後,他煩了,那也沒什麼稀奇。總之,他不是個能夠安定下來的人。我以往很不快活,但也習慣了。我心想:我們改變不了自己的性格,傑米沒有惡意,他就是凡事任其自由發展。之後戰爭爆發了,你知道情況如何。我上夜班,他上夜班。工廠裡有個女孩,他們在一起。」她頓了一下,像個主法官。他仍一言不發。他抽菸,低頭望著桌子,嘴角露出一個慍怒的笑容。「我受夠了,告訴他大家最好分居。他匆匆趕回來,說以後再也不會發生,他不想離婚。」傑米動了一下,開口想說些什麼,但又閉上嘴。他太太很和氣地問他,「你剛剛是不是想說什麼?」「沒有,你繼續說吧,說個痛快吧。」
「對,我們找個地方,然後,我們可以很快結婚嗎?」她問,羞答答的,紅著臉。
「對。」玫瑰想也不想,同意她的看法。然後她漲紅了臉,很不好意思地望著傑米。
「你就不同,」她為自己辯護。「你有——其他的。」說到這兒,她避開他的眼光。「而我,上班,回家,然後就等你。除了你,我沒有什麼可盼的。」她說得很快,像是擔心會惹怒了他。說完,雙手環繞他的脖子,吻他,討好地說,「我燒了些你喜歡的東西,聞到味道沒?」她又恢復為那個熱情洋溢的女人,他心中喜歡的女人。稍後他對她說,「唉,小玫,我有點事要告訴你,那個考試,我必須開始準備。」她馬上接口,高高興興的,「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嗎?你在那張桌上唸書,我在這邊縫紉,多好。」她似乎感到十分高興,他聽了心卻涼了一截。這對他們的浪漫戀情實是一種侮辱,她怎麼能夠不在乎他唸書不理她,而她竟然還提出縫紉這種平淡無奇的事——就像一般主婦一樣。之後幾個晚上他都和她在一起,熱情如火,纏纏綿綿,因此,聽到她叫他唸書,心裡就有點難受。她怕他反駁,匆匆地說,「傑米,你要是要唸書的話,別管我。」他哈哈笑道,「哦,去他的什麼考試,我要的只是你。」她聽了很受用,只是額頭上的皺紋因思索而加深了。在他第一次提到了他太太之後兩個星期左右,她小心翼翼地問,「你跟她提到了離婚的事沒有?」
「我想你是會給嚇一跳,」她的樣子看來似乎自己也給嚇了一跳。「我剛在想——我下個月要開個蛋糕店。戰時我存了點錢。我要找個人幫忙。你要願意的話可以住在我那裡。雖然只有三個臥室和廚房,但能湊合。」
傑米站在窗前說,「軟得像水泥。」他對玫瑰做了個手勢指著他太太,「你好好看看她吧,看她有多軟。」玫瑰看了一眼,紅了臉,說,「傑米,我不是有意要說你什麼壞話。」
他心一震,想道:這下又有什麼了?「怎麼?」他問。
「見了。」她不看他,怔怔地望著窗外。
「我給他沖了杯好茶,讓他上床去了。」
「沒錯,」他隨口回答。
她轉過頭茫然地看著他,像是什麼都沒聽到。他必須再接再厲,「你父親中彩了,」他神采奕奕地說,「他中了招,蹺掉了。待在這兒是沒用的。」
第二個星期六晚上玫瑰問他,「明天和珍珠約好了吧?」
停了一會兒,皮爾森太太深思熟慮地說,「我看沒什麼不可以。」
「才管不著,」她倣傚他的語氣,「你要自殺,埋的是你。」他聽了哈哈大笑,她也跟著哈哈笑。後來她問,「在這兒過夜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可不可以有個孩子——不是,我是說如果和你同住,我想領養一個孩子。假如和你們住在一起,我就合資格了,那些愛管閒事的官員就會讓我收養她了。」
「怎麼回事?」
他洩氣地回說,「小玫,有什麼用?我每個星期得給她兩鎊。我不能既要付那一筆,又給你一個安適的家。」
「房子一直都是在天花板上,不是嗎?」她疲弱地說,跟他開玩笑,出乎他意料。他看不出那有什麼好笑,可是她卻咧開了嘴笑。「好,什麼都沒變,」她輕鬆地說,但她臉上的表情卻讓人擔憂,她全身肌肉好像緊緊地縮壓在柔弱的肌膚上,在體內劇烈地抖顫而不外露。突然,她全身一陣痙攣,她咬緊牙關阻止發作。「這兒不安全,」他再度向她警告。她順從地環視四周檢視安危,只見水壺和鍋子放在平時的位置,和她有生以來每天所見的沒有兩樣,桌布也是那張她母親所繡的。從裂了縫的窗子往外看,黑色結實的垃圾桶仍然可見,只是對面灰黑的房子已失去了蹤跡,灰白的天空不斷冒出紅色的火燄。「我想是沒問題,」她說,面無表情。她確實那麼想,那是她的家,她覺得安全。她提起水壺泡了些茶,禮貌地問他,「喝一杯嗎?」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端了杯子坐到桌子來,吹掉桌面上的灰塵,在杯中拌入了些糖。她手抖得湯匙打在杯子上叮噹響。
「他們怎麼說?」
他好奇地打量她,她有點什麼氣質引發了他的遐想。她坐在半倒的屋子中,眼神疲乏又哀傷,但卻是如此的不屈不撓,簡直就像個街頭的小頑童。她臉孔又瘦又小,烏黑的頭髮雖梳理整齊,卻了無生氣。她整個人,他認為,說不上漂亮。他一方面覺得她楚楚可憐,一方面卻又深感不安。就像每一個在戰時居住大城市的人,他對精神緊張,精神打擊並不陌生,但他對玫瑰的情形,雖難以用言語形容,卻感到她十分不妥。然而她畢竟仍相當清醒,於是他說,「你該睡一下,就快天亮了。」
傑米基本上是個有門路的人,認識的人不少,他到處打聽房子,叫人分頭進行,到了中午就找到了一間公寓,兩房加廚房,存煤的櫃子,冷熱水設備,樓下公共浴室。租金也不貴。那是一間舊房子的頂樓,越過對面的屋頂,可以遠眺百特西公園的綠樹。他十分高興,相信玫瑰也會喜歡。他現在心滿意足。昨天晚上,他在半毀的地下室地板上,躺在她身邊,頭上天花板搖搖欲墜。一整晚,心中都疑慮重重,如今全部一掃而空。他對前景充滿了信心。但當玫瑰提著箱子上了樓梯,走到窗口時,似乎往後縮了一步。「小玫,你不喜歡這兒嗎?」「喜歡,可是……」她馬上笑了出來,帶著歉意,說,「我一直住地底下,我是說,我不習慣住得這麼高。」他吻了她,取笑她,她也高興地跟著笑。但他注意到,好幾次她一往下望,就顯得極不自在,馬上走開,快速朝空盪盪的房間瞟了瞟,神情不定。她一輩子都是住在地底下,公共汽車、私家車在她頭頂上轟隆駛過,古老的大房子重重地壓在頂上,但那也像是一種保障,保護著她。現在高高在上,高於地面,高於房子,她覺得不安全。別傻了,她告訴自己,很快就會習慣的。
「很快你就明白。」
她沒正面回答他。「這小孩很可愛,你該見一見。」他沒再說什麼,看得出來裡頭有些什麼他無法探知的淵源。他重提他的建議,「去看場電影吧,把事情給忘了。」她順從地站起來,聽他的,表面上看來是如此。她跟著他在路上東轉西拐,偶爾碰觸到他的手,但心靈卻不在那兒。他知道她整部電影什麼都沒看進去。他無助地告訴自己;她情況甚糟,但是該振作起來了。
現在下班後,他會直接到玫瑰那兒去,比她回去得更早。燈總是沒開,房間冷冰冰的,似乎提醒他玫瑰的改變。她回來時手提線織購物袋,總是一臉倦容。他坐在桌邊望著她,眼中冒出妒火,氣呼呼地說,「這房子像街邊一樣冷。」她看他一眼,嘆口氣,心平氣和地說,「可是傑米,你看,點煤氣爐的銅板我就放在這兒,你為什麼不點火呢?」他聽了會走過去,吻她,拉下她的兩手,她則會說,「傑米,等一下,等我先把馬鈴薯放下去煮,否則就沒晚餐吃了。」
她嘆了口氣,聲音乾燥無力地說,「我猜珍珠對你很好吧?」
喬治第二天傍晚下班回來時看到了信。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她為什麼不等到下個星期,等到我們結了婚之後才給撞死,偏偏要選現在?這麼殘忍而自私的想法,自己都嚇了一跳。但他和玫瑰已交往了三年,婚禮卻要蒙上這可怕而又無意義的死亡陰影,不能不說是殘酷的命運的安排。他覺得玫瑰的母親又挑剔又霸道,向來都不喜歡她,但她那樣突然被撞死,而且才五十出頭,身體生龍活虎的——他又突然想到了玫瑰;可憐的小玫,她情緒可要壞透了,而她爸爸,就像個大娃娃,我該趕快去看她。
傑姆是屬於老派工黨那一類的人,是在工運時代成長的。他一個星期去開一兩次會,有時候邀朋友到家裡來喝杯茶,大家爭論一番。幾年來他一直對他太太說,「要是他們付你的工資還合理的話,那又另當別論,可是你一天要做十個小時,一切都讓老闆拿走了。」他現在對玫瑰說同樣的話,她說,「哦,政治,我沒興趣。」她父親說,「你像隻驢子那麼倔強,跟你媽一模一樣。」
那當然,他心想,但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問她,「你要是不想結婚的話,用不著藏在心裡,我很開通。」她不看他,只是在他杯子裡再添加了他喜愛的濃烈甜茶,還是說,「沒事的。」他不肯罷手,繼續說道,「小玫,你現在只是心情煩亂,想給自己一點時間,把事情想清楚罷了。」
一個月後,他們聽到了喬治另娶他人的消息。玫瑰心中有點惆悵,但那不過是無可奈何的惆悵罷了,僅此而已。在路上,兩人無意碰到,她說,「哈囉,喬治。」他則僵硬的,略略點了個頭。他不肯將往事釋懷,心存怨懟,她覺得受到了一點刺傷。她既然能夠如同朋友般善意地向他打招呼,他不該如此冷淡地對待她……她不露聲色地帶點好奇瞥了一眼他的太太,等待她打招呼。但那女孩別過臉,冷冷地看著另一個方向。她知道玫瑰的事,知道是玫瑰刺|激得她丈夫深受傷害。
「不太清楚。她起初肯,後來又重新考慮了一下。她年紀大了——明年就八十。她覺得或許琪兒跟著我會好些。」
她看著他,眼神中有責備,也有乞憐,他完全不理解。就她來說,傑米給她的快樂是她前所未有的。喬治不過是個記憶罷了。她告訴自己,傑米是她的第一個愛人,她並沒說謊,她確實感覺如此。而他現在這樣質問她,對自己失去信心,減少了她的歡樂,使她對他,對自己都無把握。他怎麼可以這樣的摧毀了他們的幸福!她責備的眼神中添加了蔑視,她帶著非常明顯的批判眼神注視他,傑米感到心中暴跳如雷,充滿詫異和絕望——她竟然用如此的眼神待他!那,這就證明她是在說謊了,她說他是他的第一位——假如她是這麼說的話……「可是小玫,」他狂哮,「哪有道理。訂婚三年,而你告訴我……」
「你就像你媽,」他又囉嗦了,「一點邏輯都沒有。」
「你嫉妒琪兒,沒道理。」
他呢,要怎麼辦?毫無頭緒。房子,現在有那麼多人逃難去了,並不難找。但現已過了晚上十一點,而他連一個星期的租金都拿不出來。他明天還得給他太太一些錢呢。他在炸毀的街道上慢慢行走,路上漆黑一片。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心想:傑米小子,這下你慘了,你準是慘了。
「見什麼鬼!」他大叫,怒氣沖沖。
「對,」玫瑰又很快地答了一句。
「什麼?」她似乎很不快活,但卻十分固執,而且遙不可及,和他隔了一道什麼牆,是什麼呢?他說不上來。「唉,見鬼去吧,」他自言自語,站起身來,踩著重重的步伐走出廚房,走到門口,他帶著懇求的眼神看她,但她不看他。他重重地砰一聲帶上了門。他隨後自忖:「她心情不好,但我對她也不好。」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活見鬼了,你怎麼會知道的?」他問,終於面對著她們。
「我以後會還你,」他窘迫地說。
「為什麼?小玫,為什麼?」
「我一直很忙,忙這忙那的,」他說。
這樣突然陷入女性主義之辯,常叫他困惑不解,那和她的性格是如此不相稱。他不和她爭那個,換了話題說,「你不過是嫉妒珍珠罷了。」
他悶悶不樂站在酒吧前喝酒。珍珠走過來說,「今天晚上又是讓什麼給咬了?」她語氣輕鬆,卻眼露同情。那同情的眼神惹怒了他,他咬著牙迸出了一句,「女人!」砰一聲放下酒杯,轉身就走。「禮貌一點可不花你一毛錢,」她尖酸地說,他回答她,「不要煩我可也不花你一毛錢。」他站在門外,遲疑了一下,覺得不好意思。珍珠是多年的老朋友,對他頗有好感。此外,她知道他太太的事,也知道玫瑰的事,但從不說什麼,不指責他。她是個好女孩,珍珠確實是——他走回去,對她說,「珍珠,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沒等她回答,他又走了,這次是回家去。
玫瑰仍然坐在桌前,身體僵直,凝望門口,聆聽門外動靜。前一天她做了個決定,或者該說,決定已為她做好了。她心中想:為什麼不寫信問她?她該知道……起初她自己也感到吃驚:怎麼能做這麼糟糕的事,這有違她做人的原則。但她心中一旦出現了這個念頭,就越來越強烈,以致容不下任何其他的想法。最後她坐下來寫道:
「他不知好歹。」
「你嘛,年復一年,去參加會議,你們作了決議,你們討論,可是戰爭還不是發生了。」她覺得沒什麼好再辯的。她雖然難以用言語形容,但總覺得生活缺乏保障。生命本身就像個敵人,要小心侍候,否則隨時會以死亡或赤貧威脅像她或她母親這一類的人。唯一的辦法是集聚手頭上的每一分錢,儲存起來。她母親在世時,她每個星期兩鎊的工資,要抽出三十先令支付家用。現在,那三十先令全存進了郵局。報紙和收音機不斷向她砲轟戰爭和死亡的恐怖消息,但她一想到那筆錢,心裡就舒坦了許多。沒多少,但一旦發生了什麼……會發生什麼呢,她說不上來。但生活十分可怕,沒有什麼公道可言。她母親可不就在自己二十五年來每天穿過的馬路上給什麼鬼貨車撞死了——這不就足以證明了嗎。生活既可怕又危險,因此,要把錢存到郵局去。不能辭去工作,要工作,要存錢。
「我不搬,」她毫不懼怕,拒不服從地宣布,「誰也動不了我,皇家騎隊來了,也動不了我。」
「我有權想笑就笑,」她反嘴。「總比哭好。」
他刺傷了她。「為什麼不行呢,傑米?她好可愛,好乖,滿頭長長的金黃鬈髮。」
他遲疑了一下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他謹慎地不敢造次。其實長久以來,兩人純粹由於雙方性情溫良,早已慣於打情罵俏。這種新近產生的遲疑感覺反而是一種危險的信號,使得隨意的交談加深了意義。他告訴自己:小心了,傑米小子,要不小心,可又要脫軌了。他覺得自己該換個酒吧,然而卻仍然每個傍晚都來這兒。他盼望踏入酒吧的那一刻。她看到了他,總是輕輕鬆鬆地說,「哈囉,帥哥,今天又惹了什麼麻煩了?」她那眼神總叫他感到暖暖的。以往每次待半小時,現在卻要待上一小時,甚至更久。他總是靜靜地倚在櫃檯上,一對灰色的眼睛賞識地追隨著珍珠。有時候她注意到了,便說,「你的眼睛該休息一會兒。」他平靜地答她,「你要不想人家看你,最好買件別的外套。」他會想,心裡有股不忠的感覺:小玫為什麼不去買件像珍珠那樣的外套?她總是穿深顏色的素色裙子,平整的短衫,領口別了一根別針。
「我們並沒開心,開心的是你。」
聽到他這麼說,她無精打采但很有耐性地說,「傑米,我剛下班回來,什麼都沒弄好。你從前不是這麼早來。」
「你是說我們不該結婚?」他氣得大叫。「三年了,小玫……」她仍不言語。「你爸爸可以和我們一起住。他——或許可以再婚,或者——別的什麼。」
她怕的,其實是怕他提到了她父親。她父親的死,他顯然是死了,但她完全不讓自己去想它。她告訴自己,我父親去世了,就如同她從前告訴自己:我母親去世了時一樣,就此而已。她不讓這些詞語形成死亡的形象。他們要是不是慘遭橫死,那她可以理解,情形也會兩樣。人們死於疾病,或老死,死於床上,然後是鄰居前來弔唁,然後是葬禮,這一切都可以理解,事情完全不同。但這從天而降的黑色炸彈,什麼大好青年從飛機上投下的炸彈,毫無道理。而那貨車,無緣無故把人撞死,豈有此理。想起來就難受,她想都不能想。在她的生活表面下,有條黑色的深溝,充滿了無謂的恐懼。一整天,不論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在工廠(她幫忙製造炸彈的地方),還是夜晚在家,她所做的,所說的一切如常,但絕不讓自己想到死亡。她說,「我父親給炸死了,」聲音平淡,正常,不讓腦海中出現死亡的景象。
她沒有馬上接腔。過了一下,她說,「好啦,我現在都看清楚了,」聲調非常尖刻。
玫瑰聽了嚇了一大跳,停止哭泣,抬起頭問,「你說什麼?」
「知道什麼真相?」玫瑰馬上問。
「反戰分子!」她氣得大叫。「為什麼老要用這種莫名其妙的字?我什麼都不是。」
「嫉妒,」他聲音粗魯,「誰說我嫉妒?」
玫瑰不好意思地看著他,問道,「你現在怎麼辦?」
「繼續說,」玫瑰說,「我想知道事情的結果。」
前一天,他還是她的一切,他代表她的未來,而過了一天,他就什麼都不是。想到這一些,她感到十分震驚。她一向自視甚高的是為人理智,她對別人的最高恭維是「你很理智。」或是「我喜歡舉止得宜的人,不會亂七八糟的人。」而她現在並不覺得自己理智,因此,無法想得周全。她哭了好久,但埋住哭泣聲,不讓隔牆的父親聽到。她睜開眼躺在床上,望著煙囪管射下的方塊亮光,以及倫敦雨天的黎明時刻逐漸淡化的黃色雲霧。她厲聲責罵自己:哭有什麼用?一邊擦去眼睫毛上的淚珠,把臉頰抹在已濕透的枕頭上。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那文靜,安詳,小巧的玫瑰一下子變成個叫囂的婆子,又抓又踢又撕的。「你滾,你XX,」她抓起了一支蠟燭台,朝他扔去。他舉起手臂擋住臉,身體向後朝門後退,一腳踢開了門,衝出去。他站在門口,傾聽,臉掛著淒苦的笑容,半悲半憂的。他拿出手帕按撫臉上的抓痕。屋內起初啞然無聲,接著傳出清晰的哭泣聲。他慢慢站直了身體,想道:我講出那樣的話,可能大大傷了她的心,她可能再難復元。但他也感到放心,下意識他覺得自己做對了。他聽了一下那持續不斷的哭聲,不知道該怎麼辦。該進去嗎,還是再等一會兒?而心中又想到另外一層:之後呢?假如現在進去,一定會扯入一些其他的,錯不了的。他於是慢慢從玫瑰的家門口退了出去,走過炸毀的街道,到轉角一家沒被炸的酒吧。需要喝一杯,想一想……在酒吧裡,他靜靜地靠著吧檯,手上拿著酒杯,灰色的眼睛蒙上深深的憂慮。
「你相信別人。」
「讓她自己決定,」傑米平靜地說。他心中想:她要是關心我的話,就會留下來,支持我。玫瑰心疼地凝望著他,遲疑不決,但腦中突然一閃:他只是想向他太太證明點東西,他並非真的要我。但她仍轉不開視線。他坐在那兒,直挺挺的,卻悠然自得。前額的短髮稍嫌凌亂,一對漂亮的灰色眼珠凝望著她。她心中一陣狂亂,想:他為什麼坐著不動?他要是愛我的話,就會走過來環抱我,柔情地叫我留下來,我就會——只要他那麼做……
「多謝告知。」她聲音充滿同情,倒無敵意。對她的諒解,他很感激,匆匆在她臉頰上一吻,說,「珍珠,你是個好女孩。」她漲紅了臉,雙手飛快環著他的脖子再吻了他。過後他十分不自在,心想:我當時只要舉起一根小拇指,就可得到她。
他默默咀嚼她的話。實在難以置信,他心想:她要把孩子帶到這兒來,小孩子總是礙手礙腳的——那就表示她不能再愛我了。他慢慢地說,「嗯,小玫,你要真想要的話,就去辦吧。」
「這嘛,街角那家商店我有個朋友,店裡來了餅乾還是什麼的,他常多留了些給我,他說珍珠好迷你,他說人家都說你要娶她。」
這比他想像中還糟。「他不會回來的。我親眼看到的。」
她聽了傷心悔恨,過了一會兒,說,「那,傑米,」她雙手刨著馬鈴薯皮,「我要是和男朋友去喝酒,你也會不高興。」
「你會關心才怪,」他氣呼呼地說。
「我說得不對嗎?」
「這個人人又是什麼人了?」
「我什麼都沒告訴你,」她向他指正,說完站起來,收拾碗筷準備沖洗。
「那你是抱怨我現在一下了班就直接來這兒,從前,你抱怨我先到別的地方喝一杯。」
「玫瑰,這才理智。」
「你沒睡覺的地方?」她難以置信地問道。他避開她的眼光,小聲地說,「是,情況是有點複雜。」他瞄了一眼她的臉,看到了——憐憫!他想說粗話,見鬼的,事情亂七八糟的,該怎麼辦?但她臉上哀傷的溫情深深打動了她。迷迷糊糊的,他讓她用手環抱著他,他說,「我家上個星期給炸了。」
玫瑰拖著腳步跟在那較年長的婦人後面。
玫瑰痛苦地看看他,再看看皮爾森太太。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咄咄逼人。「要是工黨執政的話,戰爭就不會發生。」
他總是忍不住要檢視一番,看看她是不是仍然「囉嗦」他吃的東西,但她不惜麻煩,掩蓋了她所採取的健食措施。有時他會冷言冷語地刺探她,「你那藥劑朋友大概是說豆子有益潰瘍的吧,玫瑰,來點炸洋蔥怎麼樣?」
「珍珠!」他咆哮道,「我認識她好些年了。還有,是誰告訴你的?」
「你不是要扔我!」他大聲叫嚷,語帶嘲諷,臉上痛恨交加。「那你是要做什麼?」
「每個星期天我去探望一個朋友,她有個小女孩……,」她向他解釋,然後突然停止,臉色慘白。她費力地站起身來,說,「哦,哦,我沒想到……」
「那一定是我在夢中洩漏來的,」他自言自語,一臉著急。
那是一九三八年。在人們心中,戰爭的傳言和恐懼只是一股暗流而已,沒有實際出現在腦海中。玫瑰和她父親對戰爭不甚了了,希望,希望一切維持原狀。她母親死後四個月左右,有一天傑姆對她說,「你辭去工作吧。我們省一點,不靠你的工資也可以過得去。」
「玫瑰,我沒告訴你嗎?」他轉向玫瑰。
「唉,」玫瑰最後無助地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有什麼好笑的?」他不太自在。
「說的也是,」他忍不住打岔,酸溜溜的。她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說,「別又來了。我告訴他們她姥姥年紀太大了,我帶她,輕而易舉。」
她沒搭腔。過了一會兒,說,「哦,傑米,我實在不愛老是吵架,而且沒有什麼意思。」這種哀傷的無助語氣叫他開心,他熱情地把她擁在懷中,喃喃地說,「我也不想吵架。」
傑米那天晚上又來了。他問自己,為什麼一來再來,會有什麼結果呢,但他就是放不開。玫瑰的形象——一個沉默受驚的小女孩,那是他心目中的她——整日纏繞不去。他走進地下室時,她和平日一樣坐在蠟燭邊,只是雙眼怔怔前望,房間完全沒有整理,頭髮也紊亂不堪,看得他十分不安,尤其是她的頭髮。
他爆炸了,「見鬼,小玫,你又要重提那件事嗎?」
八點了。通常他是七點就到了玫瑰那裡。他在路上緩緩而行,心想不知如何向玫瑰解釋。進門時,腦海仍然一片空白。不曉得怎麼搞的,他感到十分疲倦。玫瑰已吃過了,桌子都收拾了。她坐在桌邊皺著眉看報紙。「你在看什麼?」他問她,想打破僵局。他從她肩上望過去,看到報紙上有一欄做了記號,標題是:多餘的女人教會的麻煩。他吃了一驚。
他瞪著她,突然間迸出了一句粗話,然後走到門口。「我不會回來了,」他說,「小玫,你在耍我。你不該這樣對待我。沒有人受得了,我也不會吃這一套。」玫瑰沒吭聲,他於是走了。
聽到這個,他把臉靠在她臉上,不讓她看到他的表情,說道,「先找個地方再說,其他,一樣樣來。」
他喜歡這種樂天的哲學,忍不住說,「他不識好歹,不該丟了你。」他帶著賞識的眼神看著她那盤在頭上的金黃鬈髮,和那線條美好的身材。她眼露神采,他馬上向她道晚安,走了。心想,不能和珍珠纏上了。
「要是有炸彈空襲還是什麼的。」
在他們相愛的初期,傑米最喜歡這種漫無目標,無關緊要而又輕輕鬆鬆的閒聊,但她現在似乎總是很嚴肅。她無休無止地詢問他的生活,他的童年。「你為什麼要問這個?」他反問她,不願回答她的問題。她會十分委屈。「你愛一個人,就會想知道有關他的事,這很自然。」於是他就簡單的回答她,給她一些具體的事實,不談感受,但感受才是她所想知道的。「你媽對你好嗎?」她會熱切地問他。「她菜燒得好嗎?」她希望他談談他的感受,他總是簡單地回答,「好。」或是「不錯。」
有一次她問他,「為什麼我每次說出心裡所想的,你就不高興?」這可叫他吃了一驚——難道她平常所說的不是她心中所想的?「我沒有不高興,可是你為什麼樣樣事都這麼認真?」她沒回答他,靜靜躺在黑暗中。從窗外照進的蒼白亮光中,他看到那張沉思的小臉別開了他。沉思,在他看來,似是一種譴責。他喜歡她天真無邪,反應靈敏。「玫瑰,我沒帶給你快樂嗎?」口氣聽來可憐兮兮的。「快樂?」她說,慢慢斟酌,出乎意料,她突然笑出聲來,說,「你的話有時好怪,好好笑。」「我不覺得有什麼怪的,你沒有幽默感,你就是這個毛病。」她沒有回應他的取笑,想了一想,認真地說,「我會笑的,對不?那一定是有什麼事情讓我笑的。我爸爸常說我沒幽默感,我常對他說,『你怎知道我笑的東西沒你笑的好玩?』」他過了一會兒,苛刻地說,「你笑的時候,就像不是在笑,笑聲不爽快。」「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問你快不快樂,你卻笑了——快不快樂有什麼好笑的?」他這是真的一肚子氣了。而她,又開始冥思,沒有如他所希望的笑一笑,向他保證,他確實讓她快樂無比。「唔,有道理,」她下了結論,「人家談論快樂不快樂,掉這個書袋,那個書袋的,還有你所說的,女人這樣,男人那樣,什麼一夫多妻的,這……」「這什麼?」他追問。「這,似乎都很怪,」她辭窮。事實上,生命中種種的危險,各種的哀傷,她是找不到恰當的語言來形容她的感受。炸彈炸在老人身上,貨車輾死人,戰爭一打再打。他不來找她的夜晚,她一人獨坐,從窗口往下望深沉黑暗、飽經蹂躪的街道——一個籠罩的戰爭陰影中的城市。她坐著哭泣,一連數小時,自己也不明白哭些什麼。
入夜時分他去酒吧,那天珍珠放假。他想邀她去看電影,但不知道她住哪兒。他回到家裡,小孩已上了床,太太去了鄰居家,好似人人都不理他。最後只好回公寓等候玫瑰。她回來時,他靜悄悄地坐著,臉上帶著慍怒,淺淺一笑。她則手舞足蹈地談論琪兒。上了床,他背著她,凝望窗外灰黑的天空,心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有什麼意思?然而第二天晚上,他又照舊回來。
第三年,一個陰冷霧濃的早晨,傑姆從梯子上摔下,摔傷了背。「小玫,沒事的,」他說,「我可以回去上班。」
「我想他們派不出皇家騎隊來,」他想逗她笑,但她想了一會兒,認真地回答,「就是派得出來也一樣。」看到她意志如此的堅強,他對她溫柔地笑笑,然後不加思索地說,「跟我去看個電影吧,坐在這兒鬱鬱不樂,沒什麼好處。」
親愛的皮爾森太太:
「玫瑰!」他可憐兮兮地叫道。
「會嗎?」她得意地說,「你老抱怨我外出做工。現在應該感到慶幸吧?有你那點退休金和我賺的,省一點,每個星期仍然可以存一點。奇怪的是,」她沉思道,語中帶著苦澀的幽默,「沒有戰爭時,我一個星期賺兩鎊,而且還該感激流涕。戰爭來了,我薪水高得像女王。現在東湊西湊,一個星期可拿七鎊。所以啊,別擔心。你現在背這個樣子,又有風濕,要是讓我發現你溜回去工作,可會讓我罵死了,不騙你的。」
「你要我給你錢,好讓你帶那小孩住在這兒?」他小心地問。她窘得漲紅了臉。「啊,不是,不是,」她馬上否認。「你聽我說,假如你能付房租,那就夠了。我可以找個半天的工,光做早工,琪兒已上學了,我會想辦法解決。」
「小姐,沒錯。」他站在她旁邊,手足無措。過了一會兒,她抬頭看他,這是她第一次用心看他。他個子中等,體型纖細,臉孔坦誠直率,看來似很年輕,實則頭髮已轉白。一對表情愉快的灰色眼珠憐憫地望著她,笑容充滿了溫情。「這襪子,或許可以送給你,」她說。「還有他的衣服——他沒什麼好東西,但都打理得很好。」說完又哭了,只是這一次是輕聲低泣。他和善地坐在她旁邊,輕拍她擱在桌上的手,一再地說,「小姐,放鬆點,小姐,放鬆點,沒事的。」他的聲音平撫了她的情緒,她很快就止住了哭泣,擦乾了淚水,聲音恢復平常,說,「看,我多傻,哭有什麼用?」她站起來,扶正了蠟燭,免得燭油掉到桌布上。「好了,我們不如喝杯茶吧。」她端了一杯給他,他們默默坐著喝茶。
她把信送到她家,投入了信箱。投下之後,仍然走不開,她愧疚地在那條路上走過來走過去,眼睛凝望著窗戶,那是她的家。她的心充滿了愛的嫉妒,沉得腳步都抬不起。那就是傑米和她住的地方,他的孩子住的地方。她希望看一看他們的樣子,於是在馬路上遊戲的孩子當中搜索,在他們臉上尋找像他的眼睛,像他的五官。其中有一個她覺得或許是他的孩子,她對他微笑,眼中淚水盈盈。最後,離開時,她走過那房子,心想:但願有個了結,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
玫瑰沒回答他,之後,聳了聳肩。「我就是想不通,」最後說了一句。過了一會兒,又加了一句,「我猜你是天生如此。」又過了好一會兒,「可是你現在是該娶珍珠。」
「你是什麼意思?」他馬上進攻,身體朝她前傾,逼使她回應。「小玫,你是什麼意思,把話說清楚。」
「很好——你要是關心的話。」
「你怎麼知道?」她無力地說,「有時會搞錯。有時候人會突然回來,可不是?」
「公平得很,」她冷靜地說。
「小玫,怎麼樣?」——玫瑰不正面回答,雙手擦拭碗碟,低垂著頭,臉色蒼白,表情冷峻。但面對喬治的不快,她對自己的決定沒有太大的把握。她想哭。在他面前,她卻哭不得。她走到窗前,背對著他。他們住的是地下室,抬頭看出去是垃圾桶,和面對灰色潮濕的房屋下路軌上黑忽忽的髒泥塵。她有生以來所看到的風景就是這個。她聽到喬治對她說,「我們星期三結婚,照原定計畫。你爸爸沒問題,他繼續住在這兒也可以,和我們同住也可以,隨你高興。」他語氣並不十分堅定。
「謝了,」他冷冷地說。「孩子們好嗎?」他問,像是臨時才想起的。
「我從沒抱怨什麼。」
「傑米,放開我的手。」他緊抓不放,她於是慢慢在他的緊握下伸出手,把袋子放到桌子上,然後轉身吻他。他注意到她會擔心地瞥一下沒有拉上的窗簾,瞄一下沒有清理的垃圾桶。「沒等你做完家務,你甚至連吻我都不行,」他叫,氣呼呼的。「好吧,等你有了閒暇,可以接受我的親吻的時候,眨下眼提示我吧。」
她又哭了,滿臉羞愧。「我從沒用過那種詞語。從來沒有。我不知道自己竟會用這樣的詞語。我不是那樣的人。你會知道……」他把她抱在懷中,感到她肩膀發抖。「別再浪費時間去想那些了。你剛才是氣極了。這嘛,是我有意激怒你的。我故意這麼做的,小玫,你看不出來嗎?你不能再那樣自我欺騙下去。」他吻了一下她一邊的臉頰,她另一邊躲在他肩膀上。「對不起,非常非常對不起,」她低聲哭泣,但聽起來好多了。
玫瑰聽到這兒,突然怒氣沖沖站起身來,黑色的眼睛顯得細小。「你XX。」她開口了,雙唇發抖。傑米坐著沒動,表情盡量自然,甚至歡快,想擠出一絲笑容,骨子裡卻十分害怕。要是這個策略出了錯,要是她發起癲來……要是……他舐了舐嘴唇,瞄了她一眼看看她情況如何。她仍然瞪著他,似乎十分恨他。他怕得想笑,但他站了起來,面上帶著特意的殘酷,說,「對,玫瑰小姐,就是這樣子,你爸爸就剩一具血淋淋的屍體,對,血淋淋!」這一下,他想,我可是做對了!「你XX。」她口中吐出一連串的髒話,倒是他沒想到的。他原以為她會哭,會泣不成聲。她大聲叫喊,對他怒吼,雙手握拳捶打他胸部。他溫柔地推開了她,默默地對自己說,給自己打氣:呵,呵,玫瑰小東西,看你說了些什麼,淘氣,淘氣!口中卻大聲說,帶著不太有把握的玩笑口吻,「嘿,別緊張,那可不是我的錯……」
傑米怒火中燒,但冷靜地說,「告訴你們實情,她不肯嫁給我,嫁了別人。」
「希特勒,」她不屑地說,「希特勒,邱吉爾,史達林,羅斯福,全都叫我噁心。還有你們那當工黨首相的艾德禮。」
「戰爭是你引發的嗎?不是,別亂來。」
「玫瑰,老天爺,別說了。」
「沒有什麼人,」她顯露不悅,他於是走了。她在桌前坐下來,對自己剛才所說的,感到詫異,心想:我該通知喬治……但她坐著沒動。她心中想到了幾件事:首先,他父親會難以接受打擊,她得忙於照顧他。其次,那些警察、官員,都是些愛管閒事的傢伙,自以為最瞭解大家該怎麼做。她發現自己在瞪著牆上一張圖畫,心中且在想:我現在可以把那張圖畫拿下來了。她走了,我現在想怎麼做就可怎麼做。她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仍毫不猶豫地站了起來把圖畫拿下。圖畫上是一艘暴風雨中的戰艦,她討厭極了。她把圖畫收在櫥櫃裡。牆壁變得光禿禿的,不好看。她換上一幅月曆,畫面上有許多的黃玫瑰。之後,她給自己泡了杯茶,然後開始給父親燒晚餐,心想:我去把他叫醒,讓他吃點東西,吃點熱的會舒服些。
「收入會不夠。」
「隨你說吧,」他太太說。
「我不知道,」她一臉無助。
她對那女人,她的朋友的死毫無傷感,他覺得奇怪。「那小孩沒父親嗎?」他問她。「他在北非。」「那他戰後會回來,可能並不要人家收養他的孩子。」她沒回答,但臉上的表情十分堅決。「為什麼一定要收養這個孩子?」他問,「你以後會有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