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裡的上帝之眼
那穩重現實的男伴聽了,答道,「我們明天一大早起床,在我們的法西斯醫生朋友見到我們之前離開此地。」他寫了條子給牧師太太,要她早上七點送來早餐。他把條子留在門口,一切安排就緒,然後邀瑪琍上床,忘卻一切憂慮。
「對,他是這麼說。」
這兩人和餐廳裡大部分的人分屬不同的族類。
「那不公平,」她認真地說,把它放回手提包去。
那些豐盛的晚餐,她給他們吃的是香腸、泡白菜、馬鈴薯,不然就是泡白菜、馬鈴薯、燉牛肉。她總是站在一邊,講個不停。要不然就是謙恭地坐在擦得雪亮的餐桌那一端,一隻豐腴的前臂擱在桌上,另一隻手撫弄她那頭淡黃光澤的頭髮,說啊,說的。他們邊吃邊聽她的家史。她母親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餓死了,她父親是木匠,她哥哥玩政治,是民主社會黨,因此,她也跟著成為民主社會黨人。之後,他變成了共產黨員,她也投票投給共產黨,上天恕罪,之後,領袖起來了,她哥哥說他是個好人,於是她成了納粹黨員。當然,那時她是非常年輕,而且愚昧無知。她咯咯笑,邊笑邊告訴他們,她如何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聆聽領袖訓話,熱情澎湃地高聲尖叫。「我哥哥穿上了納粹制服,真的,樣子帥極了,你想都想不到。」
此外,侍者站在他們的身邊,態度公然地粗野無禮。另一桌上那漂亮的夫人和她先生、兒子看了,都非常欣賞。那女孩,則和往常一樣,自做她自己的夢,誰也不看。侍者彎著身,兩手各放在他們喝了一半的酒杯上,問他們還要些什麼。
說完,他和他們握了手,點頭道別,走了。他們站在一個半開的門外,裡面看來像個中產階級人家的客廳。
「哦,公平,」他尖酸地說,肩膀不耐煩地聳了一聳。
他們斷定蘭格太太有意把莉莉嫁給那醫生,但莉莉似乎沒有什麼意思。她明知他那天會來,但她整晚沒出現。而蘭格太太一點也不覺得遺憾。用「調情」這個字眼來描述他們的關係絕對不妥,但兩人非常友好。蘭格太太老是長噓短嘆的,一雙傻乎乎的藍眼凝望著她朋友那張閃亮可怕的面具,說,「唉,老天,老天,老天!」史洛德醫生一手禮貌地擺擺手,像電影名星聽厭了恭維似的回應她的感嘆,另一手拿著東西吃。他在那兒過夜,顯而易見是睡在廚房裡的一張舊沙發上的。
他們該留下來。這是他們的最終結論,但兩人都感到十分沮喪,帶著抑鬱的厭惡眼神凝望身邊的德國有錢佬。平時心情良好時,他們是絕對不會如此的。
那一家德國家庭已從餐廳轉到了這兒,像原先那樣,一家人緊密的坐在一塊兒。兩個英國人在他們附近找到了一張桌子,史洛德醫生也不反對。侍者拿來酒牌,果然如他們所料,飲料都非常昂貴,而且還不是可以叫杯酒慢慢啜飲就可度過一個晚上的地方,那些有錢人可是喝得很認真。這地方期待客人喝酒,而大家也都開懷痛飲,但一小杯啤酒可就差不多要十先令,而史洛德吹說此地的主人是他的朋友,他可獲得特別禮遇,他們發現那也不準確。在此地,他所憑藉的,就如在其他地方一樣,仍是他那粗糙閃亮的臉孔。當旅館主人殷勤地走過各個台子時,他朝史洛德看了一眼,點了個頭,微微一笑,但笑中顯露的是因克制敵意而過分表露的親切。他的目光也在兩個英國人身上留連了一會兒,由此,兩人不由得相信在座的客人,除了他們全部都是德國人。美國人光顧的是他們自己的豪華旅館,貧窮的英國人光顧便宜的賓館,此地都是有錢的德國人。兩人不明白史洛德醫生為什麼要帶他們前來這兒。會不會他真的以為在旅館主人的心目中,他有特殊的份量?對,確實是。他不斷的朝那胖老闆轉了身的背部點頭、微笑,似乎在說:你看,他認識我。然後朝他們笑笑,對自己的成就洋洋自得。而這個,他卻得實際付出相當一筆。他為了微小的尾數,和侍者小心翼翼地計算酒錢,其幣值兩個英國人十分清楚。他們能有什麼東西回報他呢?他如此急切,究竟想要的是什麼?真的只是想去英國住,去工作?
說完他邀他們到辦公室後面的一條通道上去,通道上的牆壁,從天花板到地面都掛滿了圖畫。再前面的一條通道上,牆壁上也掛得滿滿的。
「其實,」瑪琍說,她想解釋清楚他們剛才那個反反覆覆的決定,相信他一定聽到了她所說的,「其實我們在想,是否該回到法國去?我們都很喜歡法國。」
但當那四位軍人太太在青菜和牛乳攤子前討價還價買完東西,手提塞得滿滿的菜籃子,步履蹣跚地步上陡斜的街道時,她們那剪裁漂亮的長褲和顏色鮮豔的外套是如此的搶眼,使得那些賣菜的女人,和耐心地在她們後面等候的本地顧客顯得幾乎是微不足道,簡真就像影片《阿爾卑斯山之戀》或《雪地相逢》萬眾洶湧的場面中,自願扮演佈景人物的臨時演員。
瑪琍和漢米許不想承認他們根本不知道克洛勒掌管的竟是精神病院,否則會失去免受史洛德醫生煩憂的局面。他顯然已完全放棄了他們,將他們歸為較高層次的社會領域。然而他既已白白浪費了一個晚上,但夜未央,他準備繼續談下去。
不是。他開始發表長篇大論述說他對英國的讚頌:他對英國整個國家,對他們的風俗,他們的高雅品味,他們的運動精神,他們的公正精神,他們的歷史,他們的藝術等等的熱愛,這些東西是支配他生命的主要泉源。他滔滔不絕講了幾分鐘,那兩個英國人不曉得該不該向他表明他們的職業和他相同。但如此一來,或許就會陷入關係與他更加密切的境地。而他們嘴上雖沒明說,但彼此之間足有上百的微小暗號,足以讓關係像他們如此密切的人相互瞭解:他們十分討厭這個人,但願他會走開。
他們順著這條思路一路沉思,結果導致他們採取了一項和他們內向的性格完全不同的行動。原來在一年前左右,安德森醫生接到了一位叫克洛勒醫生的信。他隸屬Z城附近一家醫院。他在信上恭賀安德森醫生最近發表的一篇論文,並且附上了一篇他自己的,研究方向十分相似。漢米許記得克洛勒那篇文章,並將它歸類為年長位高的醫師的典型作品。他們那種醫師在醫學的領域上已無法再奠立創見,但又不願喪失研究的興趣,因此偶爾寫點無傷大雅的小文章,溫和地批評別人的研究成果。總之,安德森醫生對這篇寄自德國同行的文章不敢恭維,只簡短地回了封道謝的信。他現在想起了這件事,並且告訴了瑪琍.培瑞斯。兩人都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打個電話給克洛勒,自我介紹一番。最後的決定是,他們該給他打個電話,而這也等於自認失敗。因為這麼一來,他們的身分除了醫師之外,別無其他的。「普通」老百姓完全規避他們。他們的談話對象計有三個工人(汽車上),兩個家庭主婦(餐廳裡),一個生意人(火車上),兩個侍應生和兩個女僕(旅館內)但都讓他們失望。沒人能就現代的德國狀況給他們一個精簡扼要的說明,而他們的希望是如此的殷切。其實,這些人沒有一個人說得比那些英國人所會說的多多少。當中算得上是政治批評的是一位女僕所說的,她抱怨賺得太少,希望去英國工作。據她所知,英國的工資要高得多。
「我們會和你聯繫,」漢米許禮貌地回答他。而他們既不知他的地址,也沒問他,他這樣回答就等於是逐客令。
汽車在一道厚重的鐵閘外把他們放下。主樓入口高大而方正,有個醫生在那兒迎接他們,熱誠親切,不用說是奉克洛勒醫生之命。克洛勒醫生本人則在樓上等待,等得不耐煩了。他們爬了好幾層樓梯,走過許多走廊,心想,不管外觀上,這個地方顯得有多淒涼,裡面則經過精心打理以盡量驅除淒涼的氣氛,每一面牆壁都掛著顏色鮮豔的圖畫。跟在匆忙的嚮導後面,他們急急忙忙,沒時間細賞。此外,走廊每一個轉角都有一大瓶的鮮花,而牆壁、天花板、木板都漆上白色和藍色,清清爽爽的。他們一邊走過這些充滿人氣和快意的走廊,一邊心存不忍地想到那即將會面、飽受風暴的李爾王。他們甚至覺得,有個親身經歷被關滋味的人掌管精神病院,未嘗不是好事。但他們的嚮導說,「這個,當然,只是行政大樓和醫生宿舍。克洛勒醫生稍後會帶你們參觀醫院本身。」
瑪琍.培瑞斯回瞪那隻眼睛,說,「好極了,是幅天堂之畫。」在漢米許面前使用「天堂」這個字眼,她覺得有點不自在。他生性不喜歡這一類的字。
而他就站在他們身邊,焦急地搜視他們的臉孔。
「那在希特勒年代,他也是在這兒的囉。」
漢米許漠然地問他,「我們很想知道,希特勒政權對你的工作有什麼影響嗎?」
狹窄的街道夾在那些綠色的小木屋當中,路上白雪被踩得凹凸不平,鞋跡上剛結的薄冰晶光閃閃。有些地方,白雪被一堆堆深黑的馬糞染成棕黃色,強烈的馬尿味混著嗆鼻的冬季甘藍菜味。這又叫他們兩人想起了汽車優於馬車的問題,甚至於寬闊的馬路優於狹窄馬路的問題,因為他們老要從狹小的人行道上讓到惡臭的雪地上,好讓一群群興高采烈的滑雪客通過。然後又要回到人行道上,好讓汽車勉強擠過,開往美軍和眷屬度假的大旅館。
似乎是,因為他馬上說他很樂意借給他們一點銀子,而在他去倫敦的時候,他們要是也能如此對他,那就太好了。他說他打算短期內去倫敦。他的眼神定定地凝視他們——或該說,漢米許的臉——說道,「當然,我會提供一切保證。」而他說做就做,他說,他是S城某家醫生的合約醫生,收入固定。假如他們想調查清楚的話,請不必客氣。
這個人「抑鬱」時的精力,可著實嚇人。長廊一條接一條,牆上都掛滿了顏料塗得厚厚硬硬的畫布。有些走廊很窄,沒有足夠的地方往後靠,看不出圖畫的形象。但克洛勒醫生似乎即使緊靠著畫布,也看得到自己手下所畫的。他傾身對著一大片厚厚乾了的顏料,上面斷斷裂裂伸出一枝痙攣似的樹枝,像一棵被炸斷的樹,還是一些破裂的骨頭,還是一張痛苦的嘴,他說,「這張畫我命名為『愛』。」或是叫勝利,還是叫死亡,他喜歡這一類的名字。「看到那邊那個房子嗎?看到我怎麼處理教堂嗎?」兩個客人茫然地凝望一堆堆的顏料,心想,這張畫布或許就代表他瘋狂中所尊奉的東西,當中並沒有形狀。然而當他們盡量往後靠到後面牆上,頭再向後仰爭取一時距離時,畫布上確實有座房子還是教堂的。而房子也像個骷髏頭,教堂灰色死亡的牆壁滲出鐵鏽色的血液,窗台上也給吐了一大口血,而大門也像人咳血一般噴出了血。
史洛德醫生的眼睛突然露出了凶光,臉上光亮的人工面皮紅得轉紫。在聽到了克洛勒這個名字之後,他的眼睛震怒得閃耀著藍色的怒火。之後,定定的,帶著幾乎痛苦的詢問神情,望著他們。
克洛勒醫生似乎無意割愛,他再用紅絹包好了畫,把它藏回到櫃子裡去。他從一個抽屜裡拿出了一張那幅畫的照片,交給她,說,「假如你真的喜歡我的畫——我看得出你是真的喜歡,你有真實的感情,真正的理解力——那就請你收下這個留念。」
史洛德醫生不肯罷休,繼續說,「你知道嗎,我們的士兵走過鄉村街道時,也會遭遇蘇軍射殺?一個普通的農民,只要有機會,都會屠殺我們的士兵?連女人也會殺人。我知道好些個案,案中的俄國女人假裝和我們的士兵相好,然後殺掉他們。」
兩個英國人記得在收音機上聽到這些狂熱的群眾,又叫又吼擁護那個說話專注,聲音癲狂,像打鼓一般的人。他們凝視蘭格太太,想像她年輕的時候,一臉通紅,滿面汗水,和她女友手挽手,隨著千萬人怒吼。那女友,當然是愛上了她穿制服的哥哥。之後,她們可能在一家餐廳喝杯啤酒清清叫啞了的喉嚨,想起自己剛才之沉醉表現,兩人可能咯咯傻笑,又或許沒傻笑。總之,她嫁了人,到這山裡來,且生了三個小孩。
那天早上天色晴朗,太陽照在雪坡上,散發粉紅色的閃光,雪坡上的松樹林,直挺挺黑森森的。第一班汽車就要開出,他們找到了兩張位子,坐在兩個紮馬尾巴的金髮小女孩後面。小女孩兩人手握手,無視車上其他的乘客,清脆的嗓子唱完了一首民謠又唱一首。人人都轉頭對她們微笑,一臉愛惜縱容的表情。汽車沿著積雪的山谷邊,慢慢往上、再往上爬。到了滑雪的村莊,汽車在一個個村莊停下來,放掉了一些乘客又接了一些,車廂永遠都是滿的。汽車向上,再上爬,而兩個小女孩,手握手,繼續唱,彼此熱切地望著對方的臉,保持節拍。而她們唱的,沒有一首歌是重複再唱的。
(全書完)
史洛德醫生停了停,眼睛定定看著他們,說,「我要告訴你們,我也受了傷,或許你們注意到了。我是在俄國前線受傷的。我的生命本已無望,但我國的醫術救了我。我這張臉就是高明的德國醫術的見證。」
他們相互扶持走下街道,輪子輾過的雪地實在太滑。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面對著漢米許,只有在瑪琍.培瑞斯介紹她自己時,他才對她微微地彎了彎身,之後又馬上轉身對著漢米許。
說得沒錯。家人已注意到了他們家中最小成員的不忠。那美貌的母親側過身體,重拾她女兒如夢般散失的注意力,輕輕發出半安撫、半專橫的叫聲,吸引她的注意。健壯、慈祥的父親伸出褐色有力的手搭在女孩穿著白色呢衣的前臂上,焦慮地彎身向她,有如她生了病似的。那男孩子叉了一大塊肉放在口中,像牛吃草似的咀嚼,一邊向他妹妹露出一個不恭的笑臉。然後低聲的說了一個什麼字,顯然是他們之間表達意見不合的一種信號,因為她聽了馬上急躁地揚起下巴對著他,半帶指責半帶憤怒地說了個什麼。做哥哥的繼續咧開了嘴,防衛自己,也嘲弄對方。做父母的看到兄妹間的爭鬥,溫柔地相視而笑。
兩個英國人開始明白史洛德對他們的期待。他帶著堅定不移的厭惡口吻講述他在德國醫界的地位和前景。他說,德國這個國家,對專業人士十分無情,對生意人——很好,對技工——很好。現在工人都成了百萬富翁,不騙你!當水工或電工比當醫生好多了。他日思夜想的就是如何到英國去,成為一個尊貴的,而且——不說也明白——收入良好的業界人士。
斯特赫太太和那一對英國人,基於共同的正直精神,以及不分國界的人道良知,相視而笑,心中同情可憐的蘭格太太。斯特赫太太於是拿起電話替兩位客人訂了房間,還願親自為他們擔保。之後,他們算了帳,彼此道謝,分手。瑪琍和漢米許手提行李,肩扛雪屐前去公共汽車站,而斯特赫太太則回到她點了熱氣的大廚房,織她的東西,喝她的咖啡。
但他的話給打斷了,吹單簧管的站了起來,從原來的悸動音樂中選了個旋律,開始吹奏他自己的主律。一對對的男女走到一小塊沒有擺放桌子的空地,地板亮晶晶的,但侍者拿著一盤盤的酒隨時匆匆從中穿來插去。這些人,跳舞的樂趣不在跳動,而在肢體接觸。地板上有十幾對男女,在其他在座客人的壓力下,狀似直挺挺,鬆鬆地擁在一起,閒散的舞著,臉上帶著微笑,心平氣和的,但究竟能獲多少樂趣,則令人懷疑。
「不要,」她說。
沒錯,這年輕的女孩顯然沒有機會逃離家庭溫暖的束縛。幾年後她就會變成個能幹、漂亮、重肉|欲的女人,由她父親細心挑選,嫁個什麼工業家。那也就是說,她務必會那樣,除非爆發了另一次戰爭,或經濟大震盪,把大家拖進了災難邊緣和饑餓困境。他們是剛從這種狀態中恢復過來。雖然他們看來不似經過……
至於那個男的,他在一長串的名字中(有些是英格蘭名字)挑選了漢米許這個蘇格蘭名字,出於一種民族的自尊心理。他在一個軍團當醫生,戰後,他們在歐洲各地拯救戰爭所留下的人體殘骸。
他說的是英語,或該說是美語,生硬但文雅。「打斷二位談話,請見諒。請容我自我介紹,在下史洛德,醫生。我願為兩位效勞。此山區我十分熟悉,可為二位介紹其他村莊的旅館。」
就在這時,侍者走過來,後面跟著一個年輕人,他腳步壯健,臉色緋紅,一頭淺茶色的粗髮凌亂不整,顯然是剛滑完了一天的雪回來。他們不喜歡有這個人和他們同桌,但餐廳差不多已座無虛席。侍者在桌巾上放下帳單走了。他們在那年輕運動家興致勃勃的監視之下,忙著湊足零數。他似乎渴望向他們指點有關鈔票和小費的事。他們討厭他那份興致,但盡力耐著性子。侍者卻遲遲不回來,在附近幾張台子忙得不可開交。他們於是凝望一群剛進來的客人,他們預訂的桌子就在附近。第一個入座的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女人,模樣十分漂亮。她解開一件粗毛毛皮大衣,那種適於冬季運動或惡劣天氣時穿著的戶外大衣。她把大衣攤開在椅子上做成個窩似的,然後坐下去,緊緊裹住雙腿。她身上穿的是黑色毛料連裙長衫,長及腳踝,繡著顏色鮮豔的圖案,是件有意賣弄農村樸質的衣裳。安置妥當之後,她抬頭微笑向其他家人打招呼,似乎笑罵他們不快點入座。她臉長得漂亮,樣子實在不錯。淺黃的頭髮曲曲鬈鬈的,膚色經過幾個星期的冬運和塗油曬成深深的古銅顏色。第二個就座的是個年輕男孩子,顯然是她兒子,個子很高,相貌漂亮,討人喜愛。他笑她,因為她迫不及待想吃東西。他對著她閃露一口潔白健康的牙齒和一雙藍色年輕的眼睛,她於是戲謔地抓住他一隻手臂,搖他。他向她抗議。然後兩人帶著做作的緊張神情停了手,因為那是公共場所,同時降低了聲音,坐著哈和-圖-書哈而笑。這時家中的女兒和父親相繼坐下。女孩十五歲左右,甜美漂亮。父親個子高大,脾氣溫和,斯斯文文的。一家人都安頓就緒。侍者殷勤地等候他們點菜。他們點了四杯高杯啤酒。他們堅持要先喝了啤酒才能點菜。侍者匆匆走開去端酒,他們則開始研究菜單。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這家人絕不會叫半份的菜,不會為了省錢,也不會因為胃口有限。
瑪琍.培瑞斯站在一個門沒關的病房門口,向裡看,一邊叫安德森醫生也過來看。(她是個兒科專家。)那房間很大,很乾淨,空氣很好,窗子上有鐵條。房間裡放滿了圍欄床和小床,在房中央有個五歲的小孩靠著一張圍欄床的欄杆站著,雙臂困在束衣裡,而為了防止跌倒,他的身體用一條繩子綁在床欄杆上。他憤怒地瞪視房間四周,憤怒地瞪視,咬牙切齒。瑪琍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一個絕望、狂野、痛苦的小生命。孩子正對面坐著一個頭束絲繩,個子非常碩大的女人;身上穿著粗厚的灰色條紋衣服,像囚犯的制服。她舒適地坐著編織東西,像是坐在家中的廚房裡。
克洛勒醫生陰沉、嘲諷的目光從兩人臉上輪流掠過,然後說,「是嘛。」然後又說了一次,「是嘛。」他接受了他們低劣的品味。
瑪琍.培瑞斯注視著那個受囚的小男孩,他漲紅了臉,瞪著一雙狂野憤怒的眼睛,手和腳在粗厚的束衣裡竭力掙扎。她說,「在英國,我們很少使用束衣,小孩子更是絕對不用。」
「明天就去,」她鬆了口氣,同意他的建議。
他站著默不作聲,臉上並非真笑,但美目中卻有股滑稽古怪的神情:他在審判他們。他知道他們的真實感受;他的神情指責他們,但就像對無辜者那樣特意地原諒了他們。
他們只好接受失敗的事實,決定打電話給克瑞勒醫生,把剩餘的假日用來汲取醫學上的資訊。出人意料的是他還記得他和安德森醫生之間的書信來往,並邀請他們第二天早上前往共度半日。聽他口氣倒不太像是個忙碌的醫院主管,反倒像個殷勤的主人。培瑞斯和安德森醫生做了此番安排之後,正要出去找家便宜的餐館(他們的預算所剩無幾),史洛德醫生就出現了。他是從老友蘭格太太那兒得知他們在此地,那天下午特地老遠從S城前來探望他們的。換言之,他一定是打電話,或是打電報給蘭格太太——她因為要替他們轉信——所以知道他們這兒的住處。他對他們的所求必定相當之高,才會老遠從S城趕來——費用不低,對此,他並不諱言。
那,或許他該走了吧?
那天稍後他們看到她女兒穿著剪裁合身的滑雪衣、褲站在門階上,像海報上的女郎,注視著那些美軍。每一次有單身的滑過去,她就高叫,「老美。」那些士兵會向上望,朝她揮手。她也跟著揮手,高聲喊叫「老友,我愛你。」最後終於有一個走過來,於是兩人一起滑開,滑下村莊去。
他眼睛回到她臉上,她笑了笑,他則露出他那尖酸、嘲諷、微笑的鬼臉。
史洛德醫生帶著近乎思慕的鄉愁傾聽她們的歌聲,對她們的闖入無任何的反感。從他的表情看來,民歌,他可以整晚聽而不厭煩。他不斷鼓掌,瞥瞥他的客人,敦促他們分享他傷感的快樂。
然而他們仍在那兒。
那一年是一九五一年,村裡的居民似乎幾近狂熱地要向人呈現無憂無慮的安詳景象。然而儘管他們無限努力,事實上是街道上的人大部分都穿著戰時的軍裝,而戰爭已結束了六年。此外,最常聽到的語言是美國英語,這是任誰都會一眼留意到的。而兩人站在那兒,不斷被人從人行道上擠來擠去,擠上擠下,要想集中精神凝望大自然的美麗也不可能。尤其是日光迅速消失,房屋、商店、旅館都顯現了夜晚的形象,淡白的燈光從家家戶戶流洩,流露溫暖,流露某種的歡樂。
繞了一圈,那兩人又回到了他們那又複雜又不理性的厭惡心理狀態,揚起嘲諷的眼神,相互對望了一眼。男的簡短地吐了個詞,「金毛獸」。
聽到這兒,安德森醫生和培瑞斯醫生向他指出,外國醫師不可在英國執業。可以教書或唸書,但不可執業。培瑞斯醫生又加了一句,除非,除非他們是難民,而即使如此,也要通過英國的檢試。她之所以這麼說,很可能是由於這個男人除了最低程度的禮貌,完全不理她,一直到他發現原來她和漢米許一樣也是個醫師,對他或許有用,才改變了態度。
「我們不該妄下斷論?」他衝口問道,語氣中有嘲諷的味道。他們站在庭院中的一角,在寒冷的雪地中緊緊靠在一起。離他們二十步之遙,在高牆和深鎖的大門後面有個小男孩,除了那件束衣,全身赤|裸,像隻動物給綁在欄杆上。他咬牙切齒,怒目瞪視那正在紡織的肥胖女舍監。
但兩個醫生同時也發現那張臉皮是人工移植的皮膚,整張臉雖然經過技術高超的重整手術,那顏色濃重、閃閃發光的大片臉皮只不過是張面具,要知從前的臉型如何只能藉助猜測。他們同時也看出來他並不是年輕人,而是和他們一樣,是個中年人。他們的憐憫之心馬上起而對抗那不由自主的厭惡心理。他們提醒自己,那藍色咄咄逼人的眼光,是傷者必要的自衛表現,值得同情。
克洛勒醫生這時轉頭對著他的客人容忍地笑一笑。「朋友,」他說,「即使是被關的人,性的破壞力也夠大。你們不是說我們應把兩性混在一起吧,要讓這些人安靜下來,不吵不鬧已夠辛苦了。」
兩個英國人都覺得渾身不自在,不知道是因為那男人喚起了他們的同情,引起了他們的職業興趣(當然他們必須隱藏身分),還是因為他的態度不禮貌。
瑪琍.培瑞斯無奈地說,「畢竟我們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們不能隨便指責人。就我們所知,他也可能挽救了數百人的生命呢。」
那天他們抵達火車站時,有兩個被戰爭砍斬得幾乎不成人形的男人向下車的度假客行乞,其中一個兩臂皆無,膝蓋以下小腿切除,另一個臉上雙眼全無,大窟窿上結了個大疤。
此時,兩個英國人眼睛對視,雖然只是短短一下子,聽到希特勒給描述成竄升者,他們心中的確湧起了奇怪的感覺,就像聽到史洛德醫生和蘭格太太所講的那些話那樣。而幾秒鐘之後,他們聽到希特勒給說成為一個雜種的竄升者,儘管可口的咖啡叫人舒適,主人叫人喜愛,一股不安的情緒確確實實湧上了心頭。
兩個英國人表面上回覆他們無比的禮貌態度,內心則像蒙一了一層霧似的低落情緒。灰沉沉的天空依然稀落地飄著雪花。
想起了那小男孩就叫她心疼,而態度禮貌溫文地站在她身邊的漢米許,心裡也仍傷痛不已。她想,現在她心中最期盼的莫過於離開此地,坐上公共汽車走上空曠的大路。
瑪琍看得目瞪口呆,她可以感覺得到站在身邊的漢米許憤怒得一身僵硬。
「夜晚的社交場合也沒有嗎?或許跳跳舞?一個星期一起吃幾次飯?」
史洛德醫生這時絕對是起了疑慮;他不再說話,眼睛檢試他們兩人的臉,疤痕滿面的臉孔全神貫注。而他們,內心則感到一陣混亂和自我壓抑,就像生命中的基本信念遭受了打擊。他們心想,剛才那說話的聲音可能是瘋子的聲音,在英國,相信人人都會這麼說。他們覺得兩人基本上,十分自覺地贊同他們國家那種盡力不孤立,不自滿的素質。而此刻,他們感到有點絕望,那是他們這一類的人十年,十五年前的感受,當時他們眼看瘋狂的潮流升起,而理性、正經的人都轉開了眼睛。而他們此刻雖非常不情願但卻不得不想,史洛德醫生所代表的會不會不止是他個人而已。不會,他們告訴自己,這個不幸的人只不過是個殘疾人士罷了,身心都受了傷,是上次戰爭遺下的一丁點兒的殘渣罷了。
這一對英國人在本質上是贊成共和國制的,要不是共和國這個詞兒那時有點過了時,他們也會自認是如此。他們對他們的皇室成員有相當的認識,但仍嫌不足,因為她問的問題,他們一題也答不上。
克洛勒醫生的醫院坐落在平原上,遠遠可望。全院由十幾座深色直形的建築物組成,各個建築物方方正正地並列著,像戰時集中營裡囚棚的模式。真的,從遠處看,那種整齊的排列感實在像極了集中營。當汽車逐漸駛近,建築物體積增大,則呈現了真實的面貌,周遭還不乏正規的草地和樹叢。
歌唱隊終於走了。單簧管又號召了些舞客,回到那小塊地板上。史洛德醫生則回覆他對英國的歌頌,一說再說。說完了他的讚頌之後,他說,不幸,兩國不幸竟發生了戰爭。朋友竟然不幸被陰險利益集團的陰謀分化。他說,國際猶太民族分化了歐洲兩大國——德國和英國。他由衷地相信日後兩國定會通力合作,為了歐洲,進而也為了全世界的福祉。史洛德醫生有些好朋友,好如兄弟的朋友,在英德兩軍交惡的前線戰死了。至今他仍哀悼他們,一如哀悼犧牲生命的受害者。
他們兩人都是醫師,工作都勤奮、認真、且都非常勞累。住在英國,雖有許多酬勞,畢竟要付出許多努力,尤其是要維持這種過得去的生活水準,保持足夠的閒暇消遣,使得生命有意義,至少對生活優雅的人來說是如此。他們都是這一類的人,也不打算放棄。因此,他們總的來說,或許,是非常勞累的人。
「這些男人和女人來往的嗎,或許在夜晚?」
「我們回去吧,到法國去找個什麼地方吧。」
他們喝著那半份濃稠的肉湯,湯裡放了許多青菜。他們相互指出,碟子裡的半份湯仍比他們在英國喝的要多一倍。說著,他們的眼睛繼續投出好奇的目光,半帶慚愧的眼神掃視其他的食客。
他們知道他一定會說要請他們。他果真這麼說。他們客氣地謝絕了他,就像對老朋友那樣,而他也回絕了他們的謝絕。他是個不能容忍謝絕的人,因為他一旦接受,就等於向自己承認,他的臉孔使他被摒於簡單的人際關係之外。
兩個英國人也站了起來。他們告訴史洛德醫生,會考慮他的建議,或許明天早上就讓他知道。他抬起那張閃亮發光、面皮細薄的臉孔斜望他們,然後站起身來,擺平了臉,臉上一股受了冒犯的表情,說道,「可是我以為一切都安排好了。」
看過了三個樓房清一色的女病人之後,他們同意克洛勒醫生的看法,夠了,不想再看,該回去了。那些女病人老老少少什麼年齡都有,或躺或坐,個個無精打采,懶洋洋的。克洛勒醫生說他們一定要跟他回去再喝杯咖啡,但他先得去個地方,請他們陪他走一趟。他帶頭走到另一棟大樓。這一棟和其他的隔開。他從那串鑰匙中找出一把「巨無霸」來開啟大門。一進去,他們就發現那是兒童病房。克洛勒跨著大步走過長廊,一邊高聲喊叫某個管理員,交代了些指示。
他們向克洛勒醫生深深致謝,堅持要動身,擔心會趕不上車。他們道了別,並答應寫信,交換雙方都感興趣的醫學論文,簡言之,答應友誼永繫。
當她家莉莉倚窗對著越過的美軍傻笑、揮手時,她也咯咯地笑,說道,「幸虧我們不是住在蘇聯佔領區,否則莉莉就會愛上大鼻子了。」而莉莉,身體更向窗子外探,咯咯傻笑,揮手,高叫,「老友,我愛你。」
他這麼說,那兩個英國人相互對望了一眼,顯露了某種的疑心。十分鐘後,從談話中他透露出他原來認識他們所住那間房子的女房東。因此他很可能是從她那兒得知來了個英國的醫師住客。同時也非常可能是他打通了侍者把他帶來和他們同桌的。村子裡的人他一定都很熟,他說他從小——他伸出手在桌面比劃了一下——就每年冬天到O村來度假。對,每年冬天O村都有史洛德醫生的蹤影,除了戰爭那幾年,那時他到外地為國效勞去了。
「是嘛,」他又說了一次,冷冷地笑一笑。
瑪琍和漢米許默默地走下白雪綿綿的街道,天上細雪紛飛。史洛德醫生踩著大步跟在後面,氣息粗重。他們到達所租住的小屋門口時,他趕過去站在他們面前,匆匆地說,「那我明天在公共汽車站等你們,九點三十分。」
「那除非他同意把猶太人、嚴重的精神病人和共產黨做結紮手術,否則他是保不了他的工作的。你記得這種事嗎?」
他們兩人靜默了一會兒,心中想到他們本來是多麼的喜歡克洛勒醫生,其實現在也仍十分喜歡他。
克洛勒醫生耐著性子說,夜晚他們像頑皮的小學生隔著鐵絲網傳遞紙條。
瑪琍和漢米許保持沉默,心想,不知史洛德醫生如何向自己描述德軍在蘇聯所施行的大屠殺,槍殺,絞殺,種種暴行。不用多想,他馬上說,「我們被迫保衛自己。對,我們為了防範這些人的野蠻行為,不得不自衛。蘇聯人一向都是惡魔。」
然而,他們一抵達邊疆——兩人仍都很順口地使用邊疆這個詞兒——看到了德文的標示,聽到周遭的人使用德語,經過了一些鎮名叫人聯想起十數年前新聞標題上狂野的仇恨和恐怖的市鎮;從那一刻開始,兩人心中就產生了一股複雜的不安情緒,令他們感到十分羞愧。但兩人都沒向對方提及,只是都很後悔來了此地。幹嘛——兩人心想——幹嘛要強迫自己面對勢必不愉快的事情?自己是來度假的,天知道還要再過多久才付得起另一次假期。幹嘛不乾脆一了百了地說,對我們來說,德國是中了毒了?我們再也不要置足德國,不想再聽到德語,也不想再看到德文標示。我們就是不想去想它。而假如這樣做有欠公道,也欠缺人道、理智和道理的話,那又怎麼樣?人不可能事事講理智。
「用完了就回家。」
「你們要不嫌早的話,明天早上我搭九點半的汽車上山谷滑雪,可帶你們一道去。」
他到牆櫃去拿出一個扁平的東西,用一塊紅色絹布包著,他打開絹布,展現的又是一幅圖畫。他把圖畫靠在桌邊放著,要他們退後觀看。他們一看就喜歡,因為那是他不抑鬱時的作品。畫很大,採用明朗的藍色和綠色,畫的是森林——一個幻想的森林,林中有清澈的小溪,有色彩鮮豔得不可能存在的小鳥在飛翔,有各種各樣的花草樹木,那是克洛勒心中創造出來的。圖畫非常美,充滿喜悅、寧靜和光明。但在半空中有一隻黑色的眼睛怒目瞪視,和畫中其他的東西遙不相及,顯然是克洛勒醫生先畫了他的幻想森林。後來,在他病發時,加上了那個帶著指責、批判神情的黑色眼睛。
三個醫師走過庭院進入第一座樓,樓裡有兩列非常長的病房,每一個病房都有幾張整齊的白色小床,床邊有一張椅子和一個小櫃子。床上或坐,或倚,或睡著病人。除了病人顯得有點無精打采,眼神呆滯之外,這裡的病房看不出來與一般公家醫院有什麼不同。克洛勒醫生輕快地和一些病人相互打了招呼,有個老人在他走過時抓住他的手臂,他把老人擋住。老人說他有個非常重大的消息要告訴他,是他剛剛從他的私人電台收聽到的,將影響整個的歷史。他帶笑走過大樓,進入下一個。這一個樓沒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和以前一模一樣,達到了把數個人變得完全一模一樣的最終極限。克洛勒醫生帶著幾乎不耐煩的口吻說,病房看過一個就等於看了全部。說完帶他們穿過庭院到另一個這一類的大樓去,裡面都是女病人。兩個英國人這時才想起,庭院那邊那兩棟樓房裡只有男病人。他們問克洛勒醫生是不是把男的關在院子那一邊,而把女的關在這一邊,因為院子裡有一道高高的鐵絲網。克洛勒醫生用鑰匙打開了門,隨後上了鎖。他漠然地回答,「怎麼,是啊。」
瑪琍和漢米許交換了個眼神,默默做了個決定。在清晨的亮光下,他們又產生了反對離去的種種有力理由。況且,史洛德醫生住的是O村,不是三十哩外山谷上的村莊。他頂多只能來看看他們罷了。
他們究竟是不是在度假?既然是在度假,照道理,就不該眼睜睜躺著思索上一次戰爭;眼睜睜躺著擔憂可能再爆發一次戰爭;眼睜睜躺著思想,究竟是什麼反常的自虐心理把自己帶來這裡。
為了回應他的懇切追問,他們說他才真力實,作品感人,有創意,又說,他們十分感佩。
他們同意了他的看法。他繼續說,要是他們租住他老友的賓館,那會比住德國公寓便宜,更別說法國公寓了。他又研究了一下他們的衣著,然後說,「當然,你們的旅費有限,相信一定很為難。對,那一定很惱人。對收入高,位子高的人來說,那一定很惱人。」
他們向他說不想再花費他太多的時間;相信他一定十分忙碌。他們心想,他身為這麼一個大醫院的主管,總不可能每一個想來參觀的外國醫生,他都花這麼多時間的吧?還是因為他喜歡英國,才花費這麼多時間來招待他們?
「對,那雜種竄升者。」
「不公平」這個詞在他們嘴裡,倒是沒有任何嘲諷的意味。
在討論到最後這一項叫人洩氣的問題時,他們避免對望。心想,發了神經才會這麼做。假如說前來德國是某種精神上不切實際的行動,是一種道德博愛的徵象,只適於自由思想的理想主義者——他們確信——而那種人是他們所鄙視的,那如此離去也是思想軟弱的一種表現。事實上,他們現在心情如此低落可能是由於疲勞過度。前兩天一連兩個晚上,他們都是坐在火車廂內硬木板椅上,倚在彼此的肩膀上斷斷續續地睡覺過夜的。
史洛德醫生一生都在此山谷度冬假,自然認得他建議要帶他們前往的那家旅館的主人。他向他們保證,必定可以享受一個又快樂又輕鬆的夜晚,眼睛則定定地望著他們,眼神似乎帶著懷疑和怨恨。
克洛勒醫生把他剛拿起的一大串黑色鑰匙扔回桌上。那張書桌實在很整齊,整齊得不禁讓人懷疑到底他有沒有在使用。他站在玉米田前面,一手仍搭在瑪琍肩上。
「未必是這樣,」她軟弱無力地提出相反的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法。「或許他拒絕了。他或許夠堅強,拒絕服從。」
他們又說了一次多謝。
「多謝你的好意,」漢米許說,瑪琍也喃喃說了個多謝。他們心想,他不知道是否聽到了漢米許說的那個「金獅獸」,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說了些什麼魯莽的話沒有。
至於她,她個子小,黑頭髮,人十分警覺,外表像猶太人,這也可說是遺傳而來的,因為她曾祖母是個猶太人,在上世紀從愛好大屠殺的波蘭逃出、嫁給了英格蘭人。比起曾祖母的身世,還有一件事對她影響更大。她未婚夫是個醫學院的學生,從奧地利逃出的難民,在戰爭爆發早期飛越這個國家上空時被打死了,就是他們坐在這兒度假的同一個國家。像瑪琍.培瑞斯這類的人,他們平時不會留意自己是否猶太人,只有在希特勒指出他們或許擁有某些猶太血統時,他們才意識到自己的身分。
史洛德醫生神經有問題,事情就是這麼樣。他既樂於展現一小點敵意,卻又帶著複雜的心情,希望他們從中獲得樂趣,或許是出於兄弟之愛吧。而他們現在要走,他真的是相當激動,心靈受了傷。
那男的是蘇格蘭人,骨架小,神經質,精力充沛,鬈曲的黑髮緊緊貼在頭皮上,白皙的皮膚雀斑點點,深沉的藍色眼睛反應快捷。他對英格蘭人常常冷嘲熱諷的,那當然是因為他一生大多時間是在英格蘭人當中度過。他工作忙碌,做事勤奮,很講究實用、實際,人也仁慈。然而在這些美好實用的品格之外、之上,還有那麼點別的東西,表現在他那特有的,帶著尖酸嘲諷的鬼臉之中,似乎在說:嗯,是啊,之後呢?
「就醫療政策來說呢?」
「對,對,」他說,打開了大門上的鎖,再隨手鎖上,「有些話不能公開講,但私底下我們或許會同意,這醫院裡有許多人,生倒不如安安樂樂地死去的好,一了百了。」
搭乘火車,三等車廂,回到法國阿爾卑斯山那邊一個最近的、合適的地點,將花掉他們身上一半的現款。剩下的問題是:選擇在哪兒住完三個星期,每天只吃一餐——非常寒酸的一餐,亦或是只住一個星期,然後就回家去。
燉兔肉端來了,他們吃得很滿意。
克洛勒醫生花了些時間發表自己的觀點,邊說邊向他們投射慧黠靈活的目光,詢問他們還要不要咖啡,要不要香菸,然後要求他們解釋英國的醫療設施狀況。那種免費的醫療制度,想當然他們兩人是不會贊成,他很同情他們不得不服從國家的獨裁政策。他們大膽向他指出那種制度的某些優點。最後他點點頭,同時同意像他們那麼穩定而井然有序的國家,應該經受得起這種奢侈的實驗,要是其他的國家,例如他自己的,就會支離破碎。但看到他們的國家——他一向視之為抵禦歐洲社會主義的堡壘——竟屈服於老百姓,他甚感困擾。
而半夜兩人又醒來,注意到了窗玻璃上的雪光,聽到了大瓷火爐上輕輕的嘶嘶聲,像是房間裡有隻什麼動物,在他們身邊放心地呼氣吐氣。他們心中在想,由於兩人個性天生秉承了某種弱點,使得他們要離開這個山谷。否則他們要是要住到山谷上邊去,勢必得選擇史洛德醫生給他們介紹的地方。由於他那張佈滿疤痕的臉孔,他們無論如何是橫不起心來粗魯地拒絕他。
漢米許說,「我想我們的理論和醫學發展一日千里,因此即使是完全無望的人也該維持他們的生命,有朝一日或許找得到新的藥物救治他們,可不是?」
情況確實是這樣。在山谷的最頂端,高山屏障高高聳立,固若金湯。山的那一面是奧國的因斯布魯克城。這裡有個小村莊,一如其他的村莊,可愛宜人。這兒某個地方,是蘭格太太的屋子。他們向一家旅館問路,獲得了指示。沿著一條向上的小路大約一哩外,在松樹林中那間屋子就是。屋子偏僻的位置很自然就獲得了兩個英國人由衷的喜愛。他們跋涉著走過軟墊般亮光閃閃的雪地,心中十分感激斯特赫太太。小路很窄,他們老要站到一邊讓穿著鮮豔綵衣的滑雪客呼嘯而過,嘻嘻哈哈向他們揮手致意。那些技術高明、皮膚曬得古銅顏色的雪上神童仙女,看得叫瑪琍和漢米許感到洩氣。他們之所以喜愛那間偏遠的屋子,一半原因是他們可以在雪地上斯斯文文地奔馳,不必太受別人的注目。
說到這兒,他們對同桌的年輕人起了戒心,他一邊大口地痛嚼盤中的食物,一邊凝望他們,尋找藉口加入談話。他人長得叫人看不順眼,個子高,骨瘦,樣子笨拙;臉孔醜惡,臉皮有種特別的紅色粗糙線紋。一對藍眼帶著機警、堅定、懷疑的眼神迎接他們對他的反應。我們那兩人的眼睛,不自覺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觀望那張奇異的鮮紅臉孔,心底下則帶著專業的知識想道:在這高山上這種強光的反照下,傻瓜才會讓自己過度曬成這樣子。
不對。他們寧可認為,史洛德醫生的個性總結了這個國家,德國,——催化和反映歐洲大陸的這個國家——的一切可惡的事情;他的性格總結了一切,直接、毫不含糊地向他們呈現出來,使得他們要不就接受,要不就拒絕。
怎麼,他們不知道嗎?他們當然是知道的!克洛勒每年有六個月的時間關在自己的醫院裡充當自願精神病患者——對,值得讚嘆,對不?——這麼出色的一個人,每年某個時候,向下屬交出鑰匙,甘心被鎖在一個門內,就像在另外的六個月,他鎖別人那樣。很可悲,對,但既然他們是好朋友,當然對此十分清楚。
漢米許說,「這個人說他掌管這間醫院三十年了。」
他們同意,因為他們明白眼前那個人就是畫家本人。克洛勒醫生從一個入牆的大壁櫥取出一大疊圖畫,都是手指畫,畫面上都是粗厚的顏料,而在十步距離之外觀看,一幅幅都結構嚴謹,富創意。
他們也點了甜餅加奶油,可是,哎喲,他們飽得甜點還沒吃就得先叫杯濃咖啡來提提神。
跳舞一下子又給打斷了。從玻璃大門進來了一群民謠歌手,她們身穿古板的修道院服飾,站在樂隊旁邊。
他又拿了他那一大串黑色的鑰匙,帶領他們走過他們早先進來的那條走廊。他們這時發現剛才所看到的那些畫原來都是他畫的,是他所瞧不起的畫,掛在那兒是讓一般人觀看的。在他們穿過一道黑門進入一個庭院時,他停下了腳步,臉露微笑,揚起手中鑰匙指著門邊一小幅圖畫,畫上畫的是鑰匙,在一塊灰白色的顏料中,有一大串搖亂了的鑰匙,烏黑、堅硬、閃亮,看起來像鈴子,而從某個角度看,又像張大了的眼睛。克洛勒醫生和他們一樣露出笑容,似乎在說:很有趣的主題吧?
蘭格太太看到他們在觀望,於是說,「唉,這些年輕的女孩子,我也是過來人。」她等待他們的反應。看到她等待的樣子,想到自己護照上的身分,他們無權保持雙重標準,於是會心地、寬容地笑一笑,除此之外,別無選擇。蘭格太太這才接著說,「對,人年輕的時候總是很傻。還記得當時見到誰就愛誰,真的,真是這樣。那時住在慕尼黑。真的,年輕人不會選擇。我還愛上了我們的領袖。真的,真是這樣。在那之前,我愛上了我們街道上的共產黨領導。我和我們家莉莉說,她愛上美軍是她的運氣,因為她愛的是民主。」蘭格太太咯咯地笑,然後嘆了口氣。
「錢呢?」她問。
他們自己開了門,默默爬上窄窄的木梯進入所住的房間。房間的天花板很低,但木板都擦得滑亮,十分舒適。梳洗架上有個玫瑰花圖案的舊式水壺和洗臉盆。一張大床,鋪著厚厚的鳧絨被。貼了藍磚的暖爐佔了半壁牆。房東太太給他們留了個條子,別在床上一個大枕頭上,很客氣地要他們也在門口給她留張條子,告訴她早上幾點送早餐來。她是村上牧師的遺孀,現在的收入就靠冬夏兩季把這間房間出租給遊客。她知道他們這兩人不是夫妻,因為她已按規定從他們護照上抄下了資料。雖然心中可能有點意見,但什麼都沒說。她本身的個人偏見必定會冒犯掌管旅遊業的神明,而她,身為神職人員的遺孀,自然是會有偏見的吧,即使是對著這麼一對顯而易見十分可敬的人物!
眾人繼續等待。機器依舊氣喘如牛。偶爾開來一部破舊的巴士,爬上了幾個乘客,然後又開走。隊伍中又有其他身穿深色衣服的乘客,穿過稀疏的落雪前來加入,眾人默默等待,訓練有素的耐性和英國的群眾十分相像。
侍者送來了兩碟湯,非常大的碟子,碟子上印著獅頭標誌。碟子裡的湯盛得滿滿的。他們要他端回去把一碟分成兩碟。他們注意到了這兒的湯(都是盛在金屬大碟中),每一份都足夠兩個英國肚子。並不是他們不願像周遭的這些人(戰敗者)吃得那麼多,而是德國人的胃口實在大得驚人。他們在這個開懷痛吃的國家只待了一天,胃還沒有撐得像他們那麼大,不過他們就要走了,明天就走。來不及學了。
但事實上前往旅遊勝地真正的樂趣就是:村子裡除了原有居民之外,就只有旅遊者一人,或少數幾個朋友。這個道理人人都知道,人人都感覺得到,也是旅遊業解不開的矛盾之處。但一旦歐洲每一個小鎮,每一個村莊都經過所謂的開發之後,那這個道理也就蕩然不存了。想開著車子進入深山尋找未受破壞的村莊,或溪邊歐陸式的小客棧,將再也不可能了。客人一抵達,匆匆迎出的必定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旅館主人,提供的也是專業式的服務。但那又怎麼樣?難道到時大家就都不出門旅遊了嗎?
「哦,像保健方面的?我們可以稱之為社會保健。」他帶他們走到主樓的門口,他說,「希望你們可以再喝杯咖啡才走吧?除非我能說服你們留下來吃了飯再走。」
「哦,好,」她馬上同意。他們對望,相視微笑,笑中認同了那天相互所未說出口的一切。
培瑞斯醫生注意到「革新」這個詞兒,在這種氣氛下激盪不起任何漣漪。克洛勒醫生的保守個性太強了,簡直古怪離譜。
斯特赫太太不談賠款的問題,那不相干。在這個季節每天總有十幾起人前來按鈴尋找房間。那些人通常都過於樂觀,到了車站才開始找尋房間。但這兩人想離去,斯特赫太太有點不開心,是房間不夠舒服嗎?是服務不周嗎?
他們為什麼會搞到這個地步,不可以自由選擇而又不激怒這個極端可惡的人呢?他們知道為什麼,因為他是個受傷的人,是個殘廢的人;因為他們知道他那不肯放鬆的逼人態度,是由於他不讓自己因臉孔灼燒得嚇人而產生自憐,產生疏離感。他們是醫師,他們使用應對傷殘者思維的態度對待他。他們說身體累了,想早點上床休息。他聽了馬上說(有點受辱似的)他很樂於陪伴他們去個好玩的地方消遣。對此,他們除了說自己付不起之外,實在無法橫起心來做其他的。
瑪琍和漢米許聽得人都呆了,過了半晌才說,他實在太客氣了,但很不幸他們已約好了某某醫院的克洛勒醫生,明天就去見他。
「我也忘了。」
有兩個假日遊客選擇了O村,他們是從數百個敲鑼打鼓招徠客人的冬日度假勝地中選出來的。在抵達O村那個傍晚,他們站在上區一條街道上。可愛的小木屋屋頂積滿了雪,小小的街道是如此的宜人,卻如此狹窄,然而卻莊嚴得叫路上閃亮耀眼的汽車顯得十分做作,不相稱。上了年紀的村民穿著深色呢絨長裙,腳上踩著重重的木屐。路上甚至還有部雪車,拉車的馬匹頭上綁著綵帶,車上坐滿了度假遊客。這一切,都十分引人,這無疑也是這兩人前來的目的。尤其是路旁每一邊都是一條條一路伸展的滑雪山坡。然而他們顯然十分不自在,心情有些沉重,原因何在也不須費神猜測。他們並不隱瞞,抵境之後他們就不停地表述自己的看法,而且毫不遮攔。
總之,聽到他們提醒他此行的目的,他顯得有點失望,甚至嘆了口氣,默不出聲坐了一會兒。安德森醫生於是出於禮貌,提到了克洛勒醫生寄給他的文章,如果他有興趣的話,大家可以討論他們的研究課題。但克洛勒僅僅再嘆了口氣,向他們說,他現在很少有時間自己做研究,這也是接受行政職務的懲罰。他站起身來,活力全消,要他們到玻璃門另一邊的房間去,他去拿鑰匙。他們三個人於是都進到裡間去。那間房間由於放了張書桌和電話,因此算是間辦公室。瑪琍.培瑞斯注意到書桌牆上的一幅畫。從六呎還是八呎的距離觀看,是幅繽紛清新的玉米田景象,是從根部的角度,又或是從田鼠的角度取景的。一束束的玉米突然從半空拔起,明亮、健壯,夾雜在玉米花和紅色的罌粟花之間,讓人有如置身一片田野之中。但走近一看,景象不見了,只剩下一片鮮豔混亂的顏料。那是一幅手指畫。畫布表面粗糙得像佈滿一條條犁溝的田野。瑪琍.培瑞斯走上前去,走到鮮豔的顏料堆中,然後退後幾步,再後退觀看,圖畫又出現了,強烈而純真,有雷諾瓦圖畫那種感官上的純真感。她看得那麼入神,當克洛勒醫生一隻大手搭在她肩膀上時,她嚇了一跳。他問她:喜歡那幅畫嗎?她和漢米許兩人馬上回答,喜歡極了。
史洛德醫生身體前傾,亮晶晶、疑心重重的目光檢視他們的臉孔,說,「我明天早上來陪伴你們,」說完走了。
安德森醫生說英國的革新精神病院盡量讓男女病人打成一片。他激動地問,這些可憐的人犯了什麼罪要被如此對待,好像他們發了誓要終生抱守獨身似的。
他說,「我有時會憂鬱症發作。發作時,很自然就畫這一類圖畫。」他手指那些黯淡無光瘋狂時的作品。「而我心情恢復快樂時,有空時——我說過我很忙——我就畫這一類的……」他手指玉米田的姿態顯得很不耐煩,幾乎帶著不屑。他把歡樂的玉米田掛在接待室牆上,顯然是因為他預料他的客人,或來訪的醫界同行,人人品味都會低劣得比較喜歡這一幅。
他怎樣承受痛苦?
他似乎極需聽到她這麼說,因為他臉上帶嘲諷的責備神情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業餘藝術家誠惶誠恐期待受人喜愛的可憐神情。他說他開過兩次畫展,畫評家不理解他的作品,他們讚賞那些他本人不喜愛的作品。他說以後再也不公開展出,讓愚蠢的畫評家指指點點,他只能依賴少數有眼光的人,從中獲得共鳴,有些是來訪的客人,有些則是——請恕直說——醫院的住院病人。他樂於向兩位友善的英國遠客展示更多的作品。
史洛德醫生走了之後他們猛然想起,他們的假期只剩一個星期,同時也感到了厭倦,或是說就要開始感到厭倦了。最好是打起精神來,離開滑雪山區,到下面城市去,租個便宜的房間,設法接觸一些普通人。所謂普通人指的不是那些常到山谷來度假的有錢產業家,也不是斯特赫太太那一類的人(她顯然是老一輩的人,是較安寧的時代的遺留人物),也不是蘭格太太和她兒女,或史洛德醫生一類的人。但要和蘭格太太道別,那可不是毫無痛苦。她一聽他們要走,馬上就說她那兒是幾乎沒有一天沒有人來敲門找住處的;村子裡人人都知道她這兒經濟實惠。這話倒不假,蘭格太太是天生的好房東;在咖啡的杯數方面,還有那一小時又一小時親如手足般的閒聊,真是物超所值。最後她終於接受了他們的懇求,因為他們想在最後一個星期,以醫生的身分去看看各地醫院,見見當地的醫生。「這樣的話,」她馬上說,「那你們認識了史洛德醫生可真是運氣,沒有人比他更在行的了,你們要看什麼他都能帶你們去。」他們說他們一到就會去找史洛德醫生。就這樣,他們和她道了別。
旅館門內是一個長形的房間,兩邊都是玻璃窗,窗外黃色的燈光下可見雪花旋飄而下;房間透過室內的溫暖,室內的嘈雜聲,還有室內的人群,克服了室外的一片漆黑。走入這個大房間,叫人感到格外的愉快。室內歡聲笑語。只有在走過通道時,才透過窗外的亮光看到了白雪;山谷的原野似乎僅限於此,只不過是讓遊客產生對比的樂趣,覺得蠻荒不過是一幅雪花飄轉下的美麗白色雪景罷了。
群山在明亮的天空下結集成一大片,黑漆漆的。人們的活動已離開了山區,集中在村落裡。路上到處都是一群群匆忙回家的滑雪客。這些男男女女當中,到處都是一眼望去即可辨認的美國人,是什麼原因?這兩個人站在那兒,凝望了一張又一張的臉孔,想界定美國人與他人不同之處。他們這些歐洲警察,人都長得很漂亮,營養良好,服裝漂亮……他們之出眾可能主要在於他們的自信!不過他們這種喧囂的快樂或許只是內心愧疚的外在表現罷了,他們會不會是因為擔任守衛和維持秩序就贏得了如此美妙的假日而感到不好意思呢?就這一方面來說,那他們倒是功不可沒。
因為他所表達的情感完全孤立於他們兩人之外,瑪琍.培瑞斯馬上說,「可是我們很感興趣,要是你有時間的話,我們希望多看一些。」
漢米許和瑪琍立即喝完了杯中的啤酒,站起身來。史洛德跟著站起來。他那多瘤醜惡的身體在抖動,表達著關懷。他們當然不是要走吧?說真的,夜晚才開始呢,很快他們又會有耳福聽到那才華洋溢的歌手的演唱,他休息去了,但只一會兒而已。他們知不知道他是M城一個非常出名的藝術家,夜夜對著座無虛席的觀眾歌唱,而這家旅館和他簽的約,可惜得很,整個冬季加起來才短短兩個星期而已?
「把它撕了,」他說。
「啊,」她說,肩膀假裝誠懇地聳一聳,聲音假裝謙恭地說,「他們到這兒的樣子和表現,真糟糕,就像這個國家是他們的。」她站在窗前,兩個英國人吃著早餐。她望著那些美國軍人,或和他們的太太,或和他們的女友,猝然衝下雪坡。她臉上妒恨交加,又羨又厭,似乎在想:好吧!那等著瞧吧!
斯特赫馬www.hetubook•com.com上同意。她一向認為真正的滑雪客應到山谷上邊去尋找住處。但有些人前來冬運的地方並不是為了運動,而是為了運動的氣氛。至於她本人,她一直都很愛看年輕人在雪上玩花樣。當然,在她年輕時候,滑雪不是耍技巧的問題,而是從一地到另一地的快速交通工具……而現在,當然一切都變了。像她這樣的人,幾乎可說是在雪屐上出生的人,和山谷裡的孩子們一樣,要是不會跳也不會打轉,而要再度站到雪屐上去,那是十分難為情的。在她這個年紀,她很少出門,因此也不必自暴短處。但她這兩位客人,真正的滑雪客,在得知山谷裡所有的長雪道,所有的大滑雪升降機都在山谷頂上時,想必十分沮喪。幸好她認識山谷最上面一個村莊的一位女士,她有間空房,該是招呼他們的最佳人選。
女孩逐桌收完了錢之後回到隊伍中間。她們在樂隊旁邊排好了隊伍,開始一首接一首演唱山谷的歌謠,中間有許多高聲的真假嗓音互換,贏得了不少掌聲。
他繼續窮追猛打審問他們的薪水、前景,首先是瑪琍,然後是漢米許,問他問得更詳細。最後終於回到了他們對他的忠告,要在英國當醫生比他想像中難得多。他的回答是,在這個世界,一切都是背後有沒有人拉線的問題。總而言之,他希望他們為他拉線。那天晚上他能夠有幸和他們相遇,真是他生命中最幸運,最快樂,最合時……
這要不是最高明的侮辱言行,就是史洛德醫生再一次的瘋狂證明。兩個英國人猶豫了一下,會不會是自己搞錯了,誤解了歌者的意思。但只瞥了一眼附近客人的臉孔,一切都明白了:每一張臉都呈露了一種小心隱藏的滿足笑容,滿足敵人的受挫,被歌者、被侍者挫敗。那侍者甘心侍候他們,但這時則和那漂亮的夫人歡愉地相互咧嘴平等對視而笑。
不久主人把他們帶回辦公室,問他們要不要再喝點咖啡。他們客氣地回絕了,但要求參觀他的醫院。克洛勒心不在焉的表示同意。從他的態度來看,他並不是不重視他的醫院,而是難得來了這麼心有同感的客人,他希望和他們分享他更高層面的興趣:他對他們國家的熱愛,以及他的藝術。但他還是願意帶他們參觀醫院。
他們趕忙向她保證,她這個地方一切都合他們心意。這時他們的感覺的確如此。經過了一整夜良知的尋索之後,一大早看到斯特赫太太,實在是叫人感到十分的心曠神怡。她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身材消瘦,一束白髮在後腦上緊緊地挽了個髻,插著堅硬的銅絲針,直有毛線針那麼粗。她表情嚴肅,但十分安詳、和藹。身上穿一條黑色呢絨裙,長及腳踝,該是實際承襲該地農民大呢裙的一種款式。上身是一件長袖條紋呢絨衫,高高的在領口別了個金質飾針。才來了一天就說要離開這個國家,他們覺得難於啟齒。這位可敬的老太太的正直個性使他們難於開口。因此他們告訴她,他們想住到山谷的上端去,那兒的滑雪山道較接近村莊。他們不想傷了斯特赫太大的民族感情,實際上他們打算靜悄悄溜去火車站,搭第一班火車離開這兒,離開德國前往法國。
安德森醫生說,我們或該承認那些圖畫感情相當強烈?或許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又或許有點殘暴?
兩人接著會哈哈大笑。
從街頭那一邊,走來了五個穿當地農民服裝的女孩子,為了躲避一輛駛過的大車子,她們緊緊地靠到牆壁上去。這些女孩子在櫃檯後面,或是在餐廳裡侍候顧客侍候了一整天,身上穿的衣服和歐陸各地女孩子的沒什麼兩樣。她們的臉孔藏在漿得挺直的白色大頭巾下,毫不顯眼,而她們的身體也不過是個衣服架子,撐著黯淡的黑色長袖長衫罷了。這種裝束不禁叫人想起某些階級的修女那一絲不苟的習慣。她們是夠逆來順受的了,不過她們的收入畢竟算是不錯。她們步履艱辛地在雪地上跋涉,前往一家飯店向遊客演唱民謠。唱完歌才能溜回家換上自己的衣服,和年輕的男伴相聚一兩小時。
第二天早上七點鐘他把瑪琍和漢米許叫醒,說他要趕去醫院上班,得走了。又說他很高興幫上了他們的忙,同時希望他們回去時,安排路過他醫院的所在地,而且要他們務必答應。
他終於認定了他們的身分。看來似乎是克洛勒的身分非常之高,因此,他們的身分必定也同樣高,而他是不可能奢望與他們平坐平起的了。而既然他們是克洛勒醫生的好朋友,那他們不必移民美國也完全可以理解。他現在變得尖酸,沉思不語,但又畢恭畢敬,頂多只是向他們暗示,早在三個星期前在O村那第一個晚上,他們就該告訴他,他們是克洛勒醫生的好朋友,那就可省卻他這些痛苦,麻煩,還有金錢。
對他們兩人來說,有限的旅費只不過證明一件事實:他們所能花費的絕不可能超過他們身上的旅費。他們明白史洛德醫生的困惑:他難以斷定他們兩人究竟是有錢的英國怪人,出了名的喜歡穿舊衣服、不愛新衣服的人,還是故意裝窮的有錢人,又或是真的窮人。要是前面兩種情形,他們或許會想和他換外幣?那是他的目的嗎?
克洛勒醫生,這麼看來,是個聲望極高,極受敬重的人,是醫學界的泰斗人物。當然,這麼樣的一個人竟要那樣承受痛苦,太不幸了……
「為什麼?那麼噁心的東西留著幹什麼?」
瑪琍.培瑞斯忍不住說道,「惡魔,或許,沒有猶太人那麼惡?」她的眼睛瞪視那盲目狂的眼睛,想抓住他的眼神。他說,「啊,對,我們的敵人不少。」他的目光從漢米許的臉上移到瑪琍的,游移不去,他這才想起或許他們並不完全同意他的話。他那腫脹醜惡的嘴巴歪扭了一下,似乎是起了點疑心。他禮貌地說,「當然,在對付敵人方面,我們領袖的熱忱是稍為過了火,但他瞭解國家的需要。」
「很喜歡,」她說,但擔心他要把畫送給她。這麼大一幅畫怎麼運得回英國,而回去後又怎麼處置?雖然我們即使不同意也該尊重藝術家的想像力,但畫那樣憤怒的黑色眼睛並不是誠實的行為。姑且不管她多喜歡那幅畫的其餘部分,她實在無法忍受那隻眼睛。
最後一句是說來提醒他們自己的,因為這些人看來比誰都不像是戰敗的人,在哪裡都找不到比他們更踏實,更健康,穿著更漂亮,更安逸的人群。他們吃得如此自在自滿,難以想像他們曾歷經不飽之餐。然而六年前……
但兩人都沒開腔。他們轉入了村莊的主要街道,街上有幾家大旅館和大餐廳。
「來往?沒有。」
「唉,不去管他吧,我猜人家的確是喜歡看的吧?」那女的伸手挽了他。
「男女病人沒有一點來往的嗎?」培瑞斯醫生不肯放棄那個問題。
「記不得了,我已忘了。」
首先,克洛勒醫生是個相貌非常不凡的人。他們想起前一天晚上史洛德醫生所說的,大意是他出身世家,總之,是個貴族。雖然他們難以相信史洛德醫生的話,但面對克洛勒醫生本人,他們不能不接受貴族那個詞兒。克洛勒醫生個子很高,胖瘦適中。人家看到他,雖然難免會懷疑他站在磅秤上究竟有多重,他卻不肥,連豐腴都說不上。但他塊頭不小,而他的臉,顴骨強壯突出,肌肉份量也不輕,然而由於飽滿的天庭,由於威嚴十足的鼻子,又由於深暗顏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那張臉看來並無橫肉。而他的動作也不像個肥胖的人,他的手勢快且急,一隻漂亮的大手不停地移動。他打完了叫咖啡的電話,一臉笑容走回來,坐在他們對面的一張安樂椅上,開始和他們閒聊,態度之溫文,之友善,天下難找。他說的英語極佳,知道許多有關英國的事情。他談到了英國目前的國情,把握十足。
那首歌謠非常長,唱完的時候,掌聲很少。歌者和觀眾不露聲色交換會心的微笑。那小個兒朝這邊,朝那邊鞠了鞠躬,然後站直身體,對著兩個英國人,鞠了個躬。整個房間的人似乎都嚇了一跳。他們看到史洛德醫生的臉上出現一種不懷好意的歡欣,像個在老師背後豎起拇指放在鼻子上的學童。他們這才明白那個鞠躬所展示的蔑視憤恨情緒,意義有多重大,同時也理解(心裡十分沉重的)那急欲報復的憤怒屈辱心理有多深沉。這麼小小的一個肢體姿態就使得這些有錢民眾如此的心滿意足。他們僅僅小心地瞥了一眼那在座的征服者,微微一笑:兩個征服者的穿著比他們寒酸得多得多,比他們憔悴、疲勞得多。之後,他們轉開了頭,彼此交換了個滿足的眼神,回到他們那一式的玻璃杯上,閃亮的杯中注滿了葡萄酒、啤酒。
但史洛德醫生卻直率地詢問他的新交,安德森先生,在哪兒高就。當他聽到兩人都是醫生,是一家他熟識的醫院的合約醫師時,他臉上的表情變了,但卻很含蓄。這並不稀奇,那就像檢察官在盤詰對方證人之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樣。
「任何猶太人,或是精神有缺陷的,或是共產黨,要是不幸掉到克洛勒醫生手裡,一定會被迫做結紮手術。而病情嚴重的馬上就會給弄死。」
唉,唉,另一個會說,我們這種遊客當然是比大部分的高級得多!
史洛德醫生聽到「難民」這個詞兒並沒有什麼反應。
為了逃避蘭格太太的追問,他們回房去,同時發現這間屋子並不是像白天所見的那麼孤立。那時松林遮去視線,看不到山谷邊上的建築物。這時林中燈光閃閃,在半哩內似乎至少有兩家大旅館。音樂穿過黑暗的雪地向他們流洩而來。
他們點了菜。一邊觀察其他的食客。餐廳裡沒有美國人,美國人住的都是現代化的新式大旅館,建在村子的上端。這兒的顧客都是德國人。這兩個英國遊客又感到心中私下湧起了一股半羞愧的不安之感。他們一張一張的望著那些人的臉,心想:六年前,你在做什麼?你呢——還有你呢?我們當時是死敵,現在卻同坐一室,共進晚餐。你們是戰敗者。
餐廳有一小陣騷動。那一家人站起身來,檢拾了脫下的衣物,正準備離去。那位女士走在最前面,棕色粗毛毛皮大衣披在漂亮的肩上。她潔白的牙齒咬著嫣紅的下唇,查看是否遺忘了什麼,然後展露了個笑容。在古銅色的皮膚襯托下,牙齒顯得如此的潔白。她讓兒子一手搭在她肩上,一路把她推向門口,她邊笑邊抗議。開了門,她假裝冷得打顫,其實那不過是道中門而已。走在她後面的是那長相漂亮,但神情有點抑鬱的女孩。之後是強壯、威嚴十足的父親,他護著一家人走入冰寒的大地。轉眼間一家人都看不見了。餐廳裡則留下了狼藉的懷盤,麵包屑、乳酪碎、水果皮、酒水。侍者忙著清理,表情似顯不勝榮幸之狀。
在跳過他們身邊時,兩人看到了這人的眼睛向上瞪視他們。
她說,「我想,在法國待一個星期該比待在這兒三個星期好。走吧,我真的覺得我們該走。」
兩個英國人聽懂了,那首歌講述十二個忠心的德國軍國主義者,他們過於熱誠地擁護他們的元首,被盟軍分處不同的刑期或死刑,「現在都蹲在波昂」。
但克洛勒醫生高興地笑了,一隻大手放在她肩上,說「你瞭解。那幅畫就叫『天堂裡的上帝之眼』。你喜歡嗎?」
他們心情馬上明朗起來;明天就要離去了。
終於一部標著他們所等待的號碼的汽車來了,他們和其他幾個人上了車。車子半滿,幾乎一下子就把城市拋在背後。克洛勒醫生的醫院,和英國大部分同一類醫院一樣,都是建在都市的邊緣外,好讓健康人群的生活不受那些退卻在高牆內的人思想所干擾。馬路雖窄卻很直很好,新建的,建在黑色平坦的平原上;地上一條條,一點點的白雪,寧靜無風的天空滿天微細的雪絲;雪花降得如此緩慢,天空好似逐漸下降,彷彿雪花的重量緩緩拖拉著灰色的天空,慢慢覆蓋在黑色平坦的平原大地上。他們在一個無色的世界中向前推進。
而在這些德國人的心中——雖然奧地利離他們不過是巨人手下的一石之遙,他們仍是德國人——六年的時間該足以平撫戰敗的一切傷痛吧?他們十分樂意向遊客提供一個樸實但風景優美的環境,不管遊客是哪一國的人,即使大部分是美國人,當中也有許多英國人,包括我們這兩位有心人。這些村民並不想推卸責任,但卻覺得他們國家的代表實在是生性太過謙虛、圓滑,不願在所出現的場合搶風頭。這種作法,他們大不以為然。
他們上床並排躺著。這一夜,他們無法相擁互慰。這一夜,他們不是一對,而是兩個人。他們去世的伴侶則陪伴在側——假如麗莎,他的妻子,也算是去世的話。他們怎能知道?尤其是戰爭讓人產生了奇異感,每一次聽到了不可思議,神奇的逃亡、逃命、巧合的故事時,他們兩人都會這麼想:麗莎或許終究還活在人間什麼地方。而漢米許亡妻可能仍然存活的信念,使得那非常年輕的醫學院學生的影像仍然歷歷在目。身為醫學院學生,他毫無道理要冒險飛上天空。事實上他是由於痛恨納粹而衝入雲霄,一年後墜毀在火焰中。這兩人,漂亮活潑的麗莎,以及身負使命感的英勇飛行員,站在鳧絨被的大床邊,輕輕地說:不要排除我們,不要排除我們。
兩個英國人趕忙表達了詫異和恭賀。由於史洛德醫生可笑而又感人的想法,認為自己的臉孔幾近正常,別人不會注意,說來奇怪,他們反倒覺得感情負擔減輕了。他說他身邊一個油槽炸成碎片,汽油噴了他一身,他的臉皮給燒傷了。他跟著光榮的部隊在烏克蘭各地打了三年仗。他的口氣就像個陸軍大軍的生還者在向「他者」的崇拜者說話,由衷地期待恭賀。「那些蘇聯人,」他說,「是野人,是野蠻人。他們所犯的暴行,沒人敢相信,除非是親眼看到,否則沒人會相信他們能有多殘暴。」
他說,「我們到山谷上邊哪個小村莊去吧,那種村莊或許是普通的山村,不會像這個地方這麼俗氣」。
克洛勒醫生認真地考慮了一下,說,「沒有,他們沒有什麼太大的干預。當然,在某些方面,納粹政權的先生們有些明智的見解。」
他們提醒自己,在這個寶貴的假期,已有三個晚上幾乎未曾閤眼,因而現在也沒有興趣去滑雪。他們上床睡覺,睡了一整天。那天晚上他們在客廳吃了一頓豐富的晚餐,蘭格太太親自款待他們。她站著和他們聊天,直到他們開口,她才坐下。坐下之後,她開始盤問他們有關英國皇室的問題。她從十幾份畫報中得知每一個皇室成員的每一個動作。她知道他們吃些什麼,喜歡菜怎麼燒,怎麼上。她知道女王喜歡穿什麼樣的緊身褡,也知道護理她的醫生的姓名,皇家子女的教養方式,還有兩位伊莉莎白公主,和瑪嘉莉公主最喜愛的顏色。
有個開懷的聲音高叫,請他們進去。室內是個兩房的套房,中間用玻璃滑門隔開,光線極好,擺設極佳,除了房間遠端有張小書桌,一點都感覺不出是間辦公室。書桌後面坐著一位瀟灑的男人,五六十歲。他站起身來迎接他們。他們這才想起(太晚了)此人必定是克洛勒醫生。因此,他們的應對,由於這麼一愣,就比克洛勒醫生顯得生疏得多。總之,他迎接他們的態度更像是主人迎客人,而非同行對同行。他看來很高興見到他們,一邊催促他們坐下,一邊替他們叫咖啡。他走到玻璃門那邊房間的書桌上,打電話內線叫人送來。他們兩人相互對視,交換了詫異,最後,終於放開胸懷。
現在,她坐在那兒,心中默想那一家漂亮的德國人,想到:十年前……她視他們為劊子手。
兩個英國人鬱悶得默不發聲,甚至連眼睛都不彼此對望,相互給予支持。他們默默地坐著,注視那些無精打采轉來轉去的跳舞人士。
史洛德醫上看到了,馬上憤然地指責他,「你不該給他錢,沒人這麼做,這些人該抓去關起來。」他的疑心又起,他們顯然是很有錢,他們一直在騙他。
「我想送你們一點東西,紀念此行,」他說,對著兩人微笑。「對,別客氣,別,請等一下,我讓你們看個東西。」
此外,那些經過戰爭洗劫的赤貧歐陸居民感想又如何呢?在夏季和冬季遊客的注視下,他們可能過得並不十分快活,遊客總是睜大了眼睛尋找一些他們本身所欠缺的某些品質,某些優良的品質,否則何苦千里迢迢跑來觀看別人的生活呢?
克洛勒醫生再度對他們展現那種嘲諷式的笑容,說,「對,對,對,理論上是這樣,但對我來說……」
瑪琍至少是感到有點眩暈。她搜視她的夥伴,發現漢米許一對奮勇爭鬥的藍眼也有同感。這和遭遇史洛德醫生那張逼人憐憫的受傷臉孔的情形完全一樣。在和克洛勒醫生談及對他的作品的感想時,他們必須記住,這個人英勇地,勇敢地自願向下屬交出了鑰匙,一年中有六個月,離開神智清醒的地方進入瘋狂的世界。這些恐怖的繪畫很可能就是那時畫的。畫面看來就像些什麼從腐化的肌肉上滲落、掉落下來的物體。
他們勢必要表明立場了。瑪琍和漢米許帶著詢問的眼神對望了一眼。史洛德醫生馬上說,「你們知道,在這個季節,是很難找到住處的。」他的態度很明顯添加了幾份緊張。他頓了一下,快速地檢視了一下他們的服裝、整體狀況,似乎相當肯定他們的身分,然後加了一句,「除非你們住得起大旅館——但那並不便宜。」
兩人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男的說,「我上一次來的時候,完全不是那樣子。」
說到這兒克洛勒醫生回來了,一手搖晃他的鑰匙。
鋼琴旁邊站著一個個子矮小的男人,一臉笑容,點頭向客人打招呼。他頭髮烏黑,眼力敏銳,長相悅目。兩個英國人馬上將之定為「斯文人」。他向彈琴的人點點頭,鋼琴奏出即興的伴奏配合他的演出。他半唱半述的一首歌還是詩歌,內容有關某一個將軍,名字兩個英國人都沒聽過。伴奏左手是規則的軍樂式砰砰聲,右手則交織
和圖書了德國舊歌《德國高於一切》和軍歌《赫斯.威薩》的片斷。重疊句則是「現在他蹲在波昂」。
「這個,」他說,「是我真正的興趣所在。真的,真的。這個,你們該同意,是比醫學有趣得多。」
他對英國十分讚揚。兩個英國人這下心裡是非常受用。這和聽到那要命的史洛德醫生的讚美,感受完全不同。在咖啡送來之前,以及在喝咖啡的當中,加上之後的半小時,他們談論英國和英國的制度。兩個英國人聽到了一個他們完全不同意的觀點,但並不生氣,因為像他那樣的人,觀念保守是很自然的事。克洛勒醫生認為,有限度的君主專制是防止動亂的最佳良方,那也是產生著名的英國式寬容精神的原因。這種品質是他最推崇的。身為德國人,尤具資格談論無政府姿態的危險,他認為聯軍所能做的最佳方法是在德國強制設置一個皇室,必要的話,從歐洲那些不幸日益縮減的皇室中,東拼西湊找些成員組成一個。此外,他還認為這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在簽定凡爾賽條約時就該做了。英國在這一方面向來慧眼獨具,竟然讓德國喪失皇室保障,這是他們歷史上最重大的過失。皇室可以引導世風,帶領社會尊崇法典,像希特勒這一類的人物就無法竄升暴發了。
由於克洛勒醫生無形中的存在,那天晚上平安結束。史洛德醫生送他們回到旅館門口,相互握手,祝他們旅程愉快結束。他陰晴不定的暴戾性格已完全為自我貶抑的謙恭態度所吞噬。他說他到倫敦的時候會去找他們,不過那純是客套。他祝他們和克洛勒醫生會面愉快,說完踩著大步走入黑暗、寒冷、颳風的夜晚,前去火車站。他細瘦的長腿像隻黑體的蚱蜢,一跳一跳的——戴著頭罩的矯健身體被一陣陣驟然降下的雪花捲得東旋西轉。柔細的白雪在街燈下閃耀,像陣陣吹起的細鹽,還是細砂。
兩間房間一下子都擺滿了圖畫,有的靠著椅子、桌子、牆壁擺放,有的沿著玻璃滑門。他們一幅一幅觀看,克洛勒醫生雙手交絞,緊張地跟在他們後面,不知道他們反應如何。那些畫顯然可分兩類,其中一類像玉米田畫,顏色鮮豔明朗,非常清新,有濃重的抒情味。另一類近看時,畫面上是一道道凹凸不平,陰沉沉髒兮兮的黑、灰、白色顏料;一種陰沉的綠顏色和一種(一再重複出現)很特殊的紅顏色,深沉、無光的鐵鏽紅顏色,像陳舊的血漬色。這類畫都很特別很恐怖,畫的是墓地、骷髏、屍體,再不就是戰爭的場面,有炸毀的建築物,呼叫的婦女,還有起火的房子,人從燃燒的窗口跳下,就像螞蟻掉進火焰之中。這兩間漂亮的普通房間在幾秒鐘內竟由於這些畫而變成個屍鬼展覽場所,實在十分奇妙,尤其是畫面不斷地消失,變成一堆堆厚厚的顏料,那些經由克洛勒醫生的漂亮手指在帆布上到處塗、抹、堆成厚度一寸左右的顏料。站在畫前六呎的地方是觀賞克洛勒醫生作品的正確距離。他們兩人五分鐘前審視的一幅畫,在他們離開之後就喪失了意義,分化成一片混雜、擠壓成一堆的顏色,他們不斷地移前、退後,從一片混亂中進入短暫、清朗、出人意表的光明畫面。他們不禁感到懷疑,克洛勒醫生是否擁有特別的視覺天賦,或許是他指尖的視覺,使他站在畫布前又塗又抹時可以看到自己的作品。他們甚至想像他是個身具六呎長臂的怪物,像隻伸長了爪子的蜘蛛遠離畫布作畫。這些畫的特質使他們看畫時不禁將畫家視為怪物,瘋子,或是具天賦的昆蟲。然而轉身回看克洛勒醫生,他是這麼個瀟灑的人,道道地地一個保守、沒有汙點,溫文有禮的人。
那間屋子方方正正,小小的木頭房子,建在一塊低窪雪地上,四周一片松林。蘭格太太在前門等候他們,一臉笑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們把她想像成斯特赫太太的模樣,但她整整年輕了二十歲。她身體壯健,頭髮稻草色,面頰鮮紅,上身一件緊身大紅毛線衣,下身一條鮮藍色緊身裙。她身後站著一個女孩子,顯然是她女兒;棕色皮膚,淡黃頭髮,一個健康的女孩兒。兩人全神貫注坦然地審視踏雪而來的新房客。他們住的房間在屋子前部,面對的不是上面的村莊,而是一個邊谷。房間的式樣和斯特赫太太那間他們過了一夜的相似,都很低,很大,上了蠟的木頭亮光光的,巨大的貼磚火爐暖洋洋的。蘭格太太要了他們的護照去填寫表格,填完回來的時候,態度有了轉變。瑪琍和漢米許知道女主人接受了他們,大家同病相憐。她說話的時候,一對鄉下人坦誠的藍眼睛仍仔細地審視他們,審視他們的行李。她說斯特赫太太是她阿姨,其實也不是親阿姨,是遠房的,叫她阿姨只是尊敬她的年齡,和敬重她牧師遺孀的身分,她阿姨推薦了他們。她說由她阿姨那兒推薦過來的她都很放心。她也從史洛德醫生那兒聽到了他們。他是個老朋友,多年的老友,呀,多麼勇敢的人。他們注意到他的臉沒有?有,真的?他們知不知道他在醫院躺了兩年,為了等待醫院給他造個新臉,再移植他大腿上的皮膚覆蓋其上?可憐的人。沒錯,史洛德醫生的臉完全是蘇聯人的野蠻行為所造成的。說完,她誇張地嘆了一口氣,聳聳肩,走了。
看來他們是無意中碰對了封他嘴巴的途徑。
「克洛勒醫生,」他說,嘆了口氣,像個經歷長期搜索而終於找到鑰匙的人。「克洛勒醫生,我明白了,明白了。」
室內有個小型樂隊,由鋼琴、單簧管和小鼓組成,正在演奏爵士音樂,在人聲下產生一種悅耳的跳動,有如血液的悸動。
他們沿著街道研讀一家家旅館豎放在外的餐牌。他說,「進去吧。是很貴,可就這麼一晚。」
兩個英國人,再次面對史洛德醫生疤痕累累的面孔和懷恨的眼神,再次感到厭惡與憐憫之情交集,懦弱地找尋藉口解釋為什麼來了這個城鎮而沒去S鎮。他們說他們絕對無法負擔前往他所提議的豪華餐廳,共度良宵。而他們也不肯讓他付錢,因為他來此地已花費了不少旅費。最後大家妥協,同意一起去喝啤酒。結果他們光顧了各種不同的啤酒屋,這些地方都是領袖和他的同黨過去相聚之處。史洛德醫生這麼向他們解釋,他說話的口氣似乎只是向他們指點旅遊勝地而已,但也似乎像是給了他們一個憑弔過往榮耀的機會。他現在對他們的態度,一時充滿敵意,一時又客氣得自我貶抑。而他們,則保持一向的禮貌,喝喝啤酒,偶爾互相交換眼神,痛苦地度過這一晚。要不是因為史洛德醫生,他們本可以有個十分愉快的夜晚。他時時將話題轉到他前往英國工作的可能性這一方面,他們則一再重複提出他們的勸告,到最後,他雖沒提及美國,他們主動向他解釋,要在英國申請美國簽證就和在這裡申請一樣困難。他們這樣戳穿他的真正目的,史洛德醫生卻神色不變,完全不變。他的樣子似乎在說,他一早就告訴了他們美國才是他的夢想國度。就像他從來沒歌頌過英國似的,他說英國屬於死亡的歐洲,一文不值,毫無指望,是健康的美國身上的一條寄生蟲。顯而易見,有遠見的人都會前往美國——相信他們一定也見到了這個明顯的事實,該已做好準備了吧?人首先要照顧自己,那是天性,他不會責怪任何人這麼做,但朋友該彼此照應。而一旦到了美國,誰能說不會是要由史洛德醫生來幫助安德生醫生和培瑞斯醫生呢?命運之輪是有可能如此轉動的。對,在這個世上,及早向前準備是錯不了的。至於他自己,那是他的第一守則,說出來也不覺慚愧。那也是為什麼他今天晚上會坐在Z城這裡——效勞他們。那也是為什麼他要向醫院請一天假——那是一點也不容易,因為他剛度完了兩個星期的假——前來帶領他們參觀Z城的醫院。
兩個英國人走出去,走過笑容可掬的樂隊,走過別有用心的侍者。史洛德醫生跟在他們後面。他們走下結了冰的台階,面對那切了腿的男人,他仍然根植在雪中,像棵植物。漢米許把身上的零錢全部給了他,加起來足夠再付一輪的酒錢,要是他仍待在溫暖的大房間裡的話。
終點站和四五小時前一模一樣。在低沉的灰色天空下,只見冰冷的黑色大地,殘毀的街道,開始鬆軟的炸彈彈坑,嶄新的白色大樓,工人到處生氣勃勃地工作。等候汽車的隊伍仍耐心地等待,在深色的厚衣下縮成一團。稀疏的雪花飄下,再飄下,幾乎一動也不動,好似天空本身也緩緩降落。
母親、父親及兒子不知為了什麼笑話,哈哈大笑。女兒有一雙纖細的曬得褐黑的手,拇指和食指轉動那尖長的啤酒杯,杯中的冰珠旋動,閃爍發亮。她出神地外望,精神上暫時脫離了家人。她皮膚白皙,頭髮曲鬈,小臉上稜角不甚規則,是個夢幻似的女孩。她的目光在各桌客人之間游移,碰上了我們這兩位的目光,且帶著直率、坦然的好奇徘徊不去。那眼神,坦率、不自覺,幾乎是天真無邪,是屬於有人蔭庇的小孩的眼神。她深知自己即使犯下愚行,也不必為此負責,因為總有家人站在她身邊。然而就在那一刻,她選擇脫離家人的隊伍,至少是脫離了家人而向外凝望,像是從開敞的大門向外張望。她那淺色美麗的眼睛從兩個英國人身上吸取了她所想要的,然後從容不迫地移向其他食客。手指則一直在啤酒杯細長冰冷的杯面上,慢慢地上上下下移動。那個女英國人,在這女孩身上發現了一種如詩一般的品質,是坐在餐廳裡的那些呆鈍的鎮民所完全欠缺的。她向那男的暗示,說,「她好可愛。」他又扮了個鬼臉,似乎在說:每一個年輕女孩子都是如詩一般。接著又加了一句:十年後她就會變成像她媽媽那樣。
他們於是離開那巨大的建築物,離別了克洛勒醫生,走進冰寒的二月天。汽車很快就來了。他們上了車,經過黑色平坦的平原,回到市區汽車終點站。
第二天早上雪仍在下。兩個英國人一早離開旅館,在城市另一端一個貧困的郊區找到了所要的汽車站。灰暗低沉的天空,雪下得無精打采,灰黑的地上稀疏地鋪蓋著骯髒的柔細雪片。上次戰爭,炸彈把此地方圓數哩的街道夷為平地。街道斷得不成形,但新建的鐵路線則又乾淨又光亮,貫穿其中。車站被炸毀了,暫時有個木棚子湊合湊合。在公共汽車站,一群身體裹得黑漆漆,無精打采的乘客站成一堆。附近有一群工人在興建一座大樓,大樓高高矗立在炸毀的房屋中,顯得又白又乾淨。在僵直的白牆下,那些工人看來像生氣勃勃的黑色昆蟲。兩個英國人站在德國人群中,和大家一樣弓起冰涼的肩膀,交換挪動冰冷的雙腳,眼望那些工人。他們想到,製造這個蹂躪情景的是他們國家的炸彈,而又想到,自己國家那邊的蹂躪情景則是這裡這些人的炸彈所造成的,而現在他們肩並肩站在這兒。想到這兒,他們的心慢慢下沉,感到消沉鬱悶。汽車還要好一陣子才會來,天氣似乎越來越冷。偶爾有人走過,前往火車站棚,偶爾也有人加入排尾,偶爾也會有個提著菜籃的女人走過。在炸毀的建築物後面呈現的是摧毀的城市的輪廓和樣貌,以及即將重建的城市輪廓。他們似乎真真實實地站在兩種城市之間:一方面站在死亡的城市的殘垣和鬼魂之中,另一方面又站在尚未出生的城市之中。而漢米許的眼睛又在周圍的人臉上搜索,緊緊地盯住一個包著頭巾的過路老婦人。而那群人,和街道一樣,似乎變成透明體,流動體,因為在他們身邊,在他們身後,在他們中間站著許多死去的人。敗毀的廣場上擠滿了兩次大戰的死者,推擠著活人,推擠一群默默的被雪困住的人們。
他們乘坐公共汽車,經過漫長的旅程,下了迂迴的山谷,回到主村——O村,然後上了蹣跚的小火車,肩靠肩坐在硬木板凳上,搖搖晃晃又在火車上度過了一個不舒服的晚上,最後終於抵達了Z村。他們在一家便宜的旅館找到一個小房間。他們發誓要接觸普通人,擴展對當今的德國的視野。他們穿越市區大街小巷,到處走了一下。周遭都是普通人。他們注視那些人的面孔,像一般遊客一樣,自行捏造了一些他們的故事,又和他們談了幾句。然後大而化之地做了概論。並且和每一個認真熱忱的遊客一樣,幻想自己在路上攔下一個臉色歡愉的路人,對他說:我們是普通人,可以百分之百代表我們的國家。你看來顯然也是個普通人,也可以代表你的國家。請向我們開放自己,透露實情。我們也會這麼做。
斯特赫太太說要替他們打電話給蘭格太太。蘭格太太人好但命不好,丈夫在上一次戰爭中戰死了。說到這兒,她朝他們兩人溫和地笑一笑,帶著有涵養的人的寬容表情,似乎在說,國與國之間的戰爭不必破壞個人之間的共有人性與諒解。那是理所當然的。對,對,只要男人不學乖,就會有戰爭,之後,就會出現像可憐的蘭格太太這類的寡婦。她不但失去了丈夫,還失去了兩個兒子,現在和女兒同住,靠房租為生。
他們注視史洛德醫生,看到他眼中閃耀喜悅的光輝。他們再回頭觀看那臉帶嘲諷,個子矮小的都市歌手。他表演得信心十足,深知自己和觀眾立場完全一致,也瞭解這種詩歌技巧是應佔領區下的需要而形成的,他們不得不在征服者的鼻下表達自己。沒錯,今天晚上,在這個房間裡,並沒有美軍,但即使他們在場,對這首歌的歌詞,他們又能有什麼異議呢?
男的聽了,向她微微扮了個鬼臉,又轉頭注視那一家人。
O村是個旅遊勝地,完全為了遊客而存在,冬天,村子積雪深厚,猝然衝下的滑雪客叫聲響遍天地;夏天,百花遍地,處處牛鈴叮噹,然而不論是夏季或冬季,這一切不過是表象而已,真正的實情是小村的存在完全依賴蜂擁而至的遊客。遊客所需的一切供應品則全靠那些從巴伐利亞低地蹣跚而上的殘破小火車運送。而小村從而從遊客身上汲取金錢;遊客們大把購買木鞋、木雕、彩瓶、鐵器、繡花圍兜、滑雪衣褲,以及那細細彎彎的滑雪屐。整個雪季,每天都有上千步履艱難的行者仰賴這種雪屐騰雲駕霧似的飛越雪坡。
這家旅館叫獅頭,是個大旅館,咖啡色,看來很堅實。鍍金的舊式廣告牌上有隻金黃的獅子,向他們咆哮。
這時,瑪琍和漢米許覺得,那個展示動作史洛德醫生可能參與其中,甚至還可能是他設計的,因此解除了他們對他的一切自我束縛。他們毫不隱瞞,厭惡地望著他,表示要離去。
空中一片沉寂。從地底下似乎傳來了一陣低沉深遠的砰砰聲。原來是工地上一部機器的操作聲。那機器深陷在雪地上,舉起兩隻抓臂,像個摔跤手,或是個禱告者。機器的操作聲音像是穿過寒冷的地下在移動,彷彿泥土粗重的喘息聲。工人圍著機器,群集在大樓陡峭的周邊工作,像一群嬉玩磚塊的孩童。半個鐘頭前,一個穿黑色長統靴巨人模樣的人走過他們的大樓,不在意地把它一腳踢倒。現在孩童們在一群穿黑靴行走的巨人族腳下,又在建造大樓。隨時都可能又會有雙踐踏人命的黑色長腿,叉開步伐而來,大樓隨之倒下,倒成一堆廢墟,伴著轟天的雷聲、閃電。柔軟的歐洲,各地的泥土,一而再,再而三被血液浸濕,各地的泥土,一而再,再而三被兇猛的金屬搗破。渺小的人群孜孜勞作,在戰爭的砲彈和廢墟中建立嶄新的新居。在他們兩人眼中仍有穿長靴大遊行的陰影,在他們身邊,在每一個人身邊,都有逝世的親友,無形的、群集著的、記憶猶新的逝世親友。
回到了法國那邊,他們告訴自己,也告訴對方,不論是在餐桌上還是精神上都可安適自如。明天這個時候,他們就在法國了。這時,他們吃完了這最後一餐,等著結帳。於是兩人把開支算了一下,一下就算完了,事實上是匆匆在一個信封背後完成的。
在死寂的子夜四點鐘,村子裡沒有任何一點燈光,他們兩人都睜著眼沒睡,肩並肩躺在羽墊大床上,深入討論史洛德醫生。他們從各個角度分析他,政治、心理、醫學,尤其是醫學,分析了好久,以致女僕送來早餐時,實在不願起床。但他們強迫自己起床,吃早點,換衣服,然後下樓。女房東坐在廚房裡喝咖啡。他們向她提出自己的困難。昨天他們同意住一個星期,今天他們卻想走。既然現在是假日高峰,她或許今天就可租出去?要不,那他們當然願意支付道義上該付的。
他向小男孩走去,站在圍欄床前,看著他。
小男孩像隻野獸瞪著那高大的醫師的眼睛,憤怒地回望他。「這一個,你要是靠得太近,他會咬人。」克洛勒醫生說,然後點了個頭,要他們一道出來。
他們喝酒的啤酒屋四周都是大木桶,啤酒就直接從大桶中注入巨大的啤酒杯——所有的啤酒屋都遵奉的規矩。到了子夜時分,他們腦海中已產生了克洛勒醫生的形象,一個上了年紀,李爾王型的老人,對自己所接受的痛苦考驗,態度莊嚴,雖感痛苦卻十分自豪。瑪琍.培瑞斯的專長是兒童疾病,漢米許.安德森則專治老人病,兩人對精神疾病都沒有直接的興趣,但他們抱著同情的心理,盼望會見這位勇敢的老人。
「哦,大概是吧。怎麼會不喜歡?」
漢米許這時插口向他說明白,在這個假期,除了身上的旅費,多一毛錢他們都付不起。史洛德醫生愣了好一下子,不相信他的話,然後才又重新研究了他們的衣服,同時很露骨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早上他們得知附近有兩家美國旅館,也就是專為美軍遊樂的旅館。蘭格太太使用「美國」這個詞兒時,言語中既羨又恨。而她認為他們兩個人和美國人(當然還有蘇聯人)畢竟在管治這個戰敗國這件事上算是夥伴,相信必定明白她的感受。他們當然明白她的感覺,只是原因是他們和她,蘭格太太,同是沒錢的人。
阿爾卑斯山巴伐利亞www•hetubook•com•com區的O村是個迷人的小村莊,但也並不比其他成千上萬的小村莊迷人多少,雖然知道這個村莊的人卻多得驚人;有些人是真的去過那裡,有些則只是在想像中咀嚼其誘人之處而已,旅遊勝地和電影名星或皇親貴族一樣——或是說大家這麼希望——對自己在素未謀面的普通大眾心目中的形象,必然感到相當的難為情。O村的掌故歷史十分有趣,其實每一個村莊都是如此。O村也佔盡了地理優勢,尤其是它如此靠近邊境,在地圖上要找半天才找得到。對那些充滿假日幻想的遊客來說,從O村似乎扔個石頭就可扔到奧地利境內。這當然不是實情,村外高山群脈形成了一道如此的天然屏障,使得O村和其他十幾個在其上面山谷的村莊,一切日需品都必須仰賴德國供應。這一道高山屏障也因而使得O村成為德國領土,自古歷來如此,雖然村民似乎欣然相信奧地利至少是他們的精神故鄉。這可從他們在每一個場合,向夏季或冬季遊客所演所唱的歌曲、故事中表現出來。因此,到那裡度假的遊客,如果抱著尋找德奧兩國兼具的特色,也不會錯得太離譜。而有些人則為了O村的名字而選擇該地度假。O村這個名字平凡、簡單、平和,但和柏特斯加登之類的地方毫無關聯。柏城也是個可以讓人精神鬆弛的地方,要是你想鬆弛的話。O村從來沒出過名;歷史的聚光燈從未凝聚此地。它不像漢城或比基尼之類的地方,一向默默無聞,但一旦成名,卻讓人充滿了痛苦的回憶。它也不像上述那個柏特斯加登城,柏城說來也夠叫人感到渾身不自在了。
望著那個德國家庭,這兩個英國人開始瞭解,他們心中所厭惡的很可能就是德國人那種生理上的享樂能力。就像所有他們那一類的英國人一樣,他們花費大量的感情精力去抱怨自己的國人無力體驗快樂,無力享受幸福。他們告訴自己,心中的感受既小器又前後矛盾。那個女英國人,帶著妥協、道歉,幾乎是順眼的口吻向那男的說,「他們長得真是漂亮極了。」
這種反應實在是難以置信。在得知他們的主人,O村善良的村民心中燃燒著祕密的怒火,或最輕微的情況,抱著一種不自然的忍耐心理,我們這兩位遊客心中的不安進一步加深,幾達至愧疚的地步(這當然是毫無道理),在這麼一個受之無愧的假期氣氛中,愧疚感自然是不應佔一席之地的。
他們望著那肢體殘缺的人爬上了一個深而長的門階,雙手在前拖著身體而上,然後用軀幹支撐,舉起修長的手臂按鈴。
他參加這個軍團,事非湊巧,早在一九三九年他已娶了個德國女孩,或該說,一個猶太女孩,當時在英國唸書。那年七月,她有勇無謀地企圖去營救一些已逃出集中營的家人,自此以後就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她就那麼消失了。就漢米許所知,她人仍活著,在某個地方,很可能就在這個O村。自從昨天早上他們進了德國,瑪琍就注意到漢米許那對充滿焦慮、憤怒、不耐的眼睛,專注地從女人的臉上一張一張的巡視:老的,年輕的;坐在巴士上、火車上的,站在月台上的;街頭、街尾一瞥的;窗子裡的。她感覺得出他的想法:唉,就算我看到了她,也不會認得。
而她男人死了,戰死在斯達林格勒附近的前線上。一個兒子死在北非,另一個死於法國阿夫藍士戰役。
路上馬力強大的巨型汽車是如此之多,在滑溜的雪地上飛馳而過,險象環生,難以讓人對這小村莊保存未受破壞的幻象。兩人於是舉目眺望周遭的樹林和山峰。太陽已溜下了山背,雪地上留下了粉紅、金黃的彩光。一排排守望大地的松林日落後顯得黑漆漆、陰森森,不禁叫人想起野狼、女巫,以及其他遠古時代的古生物。然而這些遐想不免會產生反高潮,在法力無邊的現代強力機器製造者手下,野狼或女巫勢必無一席之地。彩光閃閃的寧靜山坡和寂靜漆黑的樹林竭力為村子保存了永久恆古的感覺,不受輸送那些滑籠的齒輪和機械所干擾。滑籠在連綿的山谷高空上滑過,滑到了山崖上,崖上又是一間旅館,又是一些的文明生活設備。儘管小村遭受家居生活和安樂生活的各種機械所侵擾,舉目眺望叢林和高山,或許仍不失為一種慰藉。山林的蠻荒狀態顯得如此的純真。
安德森醫生非常固執地表明立場,說他喜歡那一幅甚於任何其他的。
他們沒有聯絡史洛德醫生,因為他們特意小心挑選,避開他工作的那個城鎮。但他們仍會偶爾想到,要是史洛德醫生不是這麼一個極端可惡的人,那該多好。要是他也像他們那樣,是個工作努力,敬業,有理想的醫師,那還有誰更有資格向他們介紹德國的醫學界狀況,至少某一個城市的,而不必介人任何的政治因素。
然而他們如何能夠接受或拒絕呢?要是要再見史洛德醫生的話,那這兩位認真而有良心的人必定得眼睜睜不睡,心想:國與國之間畢竟沒有太大區別……(要不這麼想,還有什麼別的結論?)然後想到:在英國,類似史洛德醫生的該是什麼呢?在這一刻,有什麼不快的力量正慢慢地在民族的靈魂暗溝中加溫,然後突然爆炸,炸成史洛德醫生那副模樣?那,之後呢?而在我們倆心中定有深不可及的可惡自滿心理,否則何以會自覺高人一等,竟想將史洛德醫生推出視線之外,像在滿室活人中推走一具屍體,像在惡臭的東西上蓋上布罩,或像驅鬼一般將他驅逐出去?
兩人跟在儀態威嚴的克洛勒醫生背後,走進另一條掛滿了圖畫的走廊,心情又感到抑鬱沉沉。他們本能地伸出手握住對方,觸摸健康的肌膚。
她提了個名字,正好就是史洛德醫生前一天晚上推薦的那一個。而這個名字,昨天所聯結的是種種叫人心生不快的事,但現在聽來卻十分引人,叫人放心,僅僅因為那是從斯特赫太太口中說出。這實在十分奇特。
「那是偉人的不幸,」漢米許急速地說,聲音充滿了諷刺,他從沒如此露骨地表達他的憤怒,「被小人誤解。」
以上就是那兩個遊客的種種反應,相互交換的感想,說實話,這都是些了無新意的人所常談的看法罷了。他們當時就站在一個路邊攤子,或者說露天商店外邊,這兒賣的不是木雕瓶子或皮革圍兜,而是青菜、奶油、乳酪。買東西的是一群美國太太,她們的丈夫是駐守此地的佔領區部隊軍官。說得更準確些,她們丈夫的工作是確保駐守各地占領區的美軍能夠在這些風景優美的地區,獲得愉快的假期。
「事實上,」史洛德醫生說,「在山谷頂上,我有個好友開了間賓館。我今天早上才去了那兒。她有間棒極了的房間可出租。」
瑪琍說,「我希望她基於道德理由,一陣大怒拒絕我們入住。但願有人會基於道德理由,為了什麼,發一陣怒,而不是樣樣東西都這樣在背後慢慢燜燒、潰爛。」
瑪琍.培瑞斯和漢米許.安德森聽了,什麼也沒說,只是禮貌地相互傳遞鹽巴、面點的。過了一下,告退回房去。他們睡得很多,畢竟,他們是老睡不足的人。而他們雖不是吃得很好,卻吃得很痛快。滑了點雪,常躺下曬太陽;皮膚曬了一層黑,但一回倫敦,過不了一個星期就會褪回原色。他們自覺處於休息狀態中,處於生理滿足的昏睡狀態中。他們聽蘭格太太講話,接受她的指責,因為他們對歐洲各個皇室成員們的舉止、習慣一概不知。他們留意她女兒和這個那個美軍出去。而有一天下午當史洛德醫生前來和蘭格太太喝杯咖啡時,他們也樂於加入。蘭格太太向他們解釋,史洛德醫生平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去美國,可是不幸他一切努力都不成功。從倫敦替史洛德醫生弄個簽證,或許容易些吧?不容易?在那兒辦也很困難?唉,她要還年輕的話,她也會要去美國。那個國家是未來的希望,可不是?史洛德醫生那麼想去,她不怪他。她要有能力幫助他,她一定幫,請他們別懷疑。朋友是該相互幫忙的。
「我想我們得趕車回去了,」漢米許語氣堅定,代表兩人回答他。克洛勒醫生看了看錶,說,「車子要再過二十分鐘才會到。」他們於是陪他穿過掛滿圖畫的走廊回到他辦公室。
於是這位臉色歡愉的路人高興地高叫了一聲,手握拳頭捶了捶自己的額頭,說道:朋友啊!好極了。他於是帶他們回到他的房子、公寓,或是房間,開始一段至死不渝之交,友情堅固得足以抵擋任何的國際誤解、意外、事故、戰爭或雙方的普通老百姓都不想見到的現象而不泯滅。
六年前這些人住在廢墟之中,住在地窖裡,棲身在任何可棲身的斷垣殘壁下。他們半饑半飽,衣衫襤褸。一整代的年輕男人都戰死了。而六年。真是個了不起的國家。
他又向他們說了一聲對不起,走開前去和另外一個醫生交代些什麼。那醫生穿著白袍正走過庭院,手中也是一大串黑色的鑰匙。
克洛勒醫生回到走道來,看到他們,平和地說,「你們感興趣的嗎?是嘛?對了,培瑞斯醫生,你說過你的專長是兒童。進來,進來。」他帶路走進房間,肥大的女人馬上恭恭敬敬地站起來。他看了一眼穿束衣的小孩子,走過他床邊到對面一邊去。那兒沿著牆排放著一長列的小床,床腳床頭一個連一個。他把隔簾一張張拉開,床上十幾個小孩,一歲到六歲,有的無臂,有的無腿,有的頂著畸形的巨頭,有的頭小軀體龐大。他一個一個拉開了隔簾,在瑪琍.培瑞斯和漢米許.安德森看過之後,又馬上一一拉回去,然後說,「現代藥物是個很糟糕的東西,維持了這些可憐蟲的生命。要是在從前,他們早就死於肺炎了。」
他們當中隨便一個都很可能心平氣和地向另一個埋怨說:我們說了這麼多有關遊客的話,話是不錯,可我們不也是遊客嗎?
兩個英國人心想,在他們國家不太可能找到這麼兩個小女孩,能在整整兩小時的汽車旅程中不停地唱,而不重複任何一首歌,即使他們那緊閉的英國嘴巴肯在公共場所張開金口。這兩個唱歌的小女孩十分奇特的舒暢了瑪琍和漢米許的心。這才是真正的德國——有點守舊,有點傷感,溫暖,單純,和氣。史洛德醫生和他所代表的是一種不幸的現象,並不十分重要。他們昨天所感受的都是由於太累的緣故。他們帶著期盼,仔細觀察每一個所穿過的村莊,希望他們前去的那一個也同樣到處都是樸素的木頭農舍和看來便宜好吃的餐廳。
克洛勒醫生溫文地笑一笑,回說,生命有時不免會很殘暴。對,那是他的經驗。他加深了笑容,指著書桌後面牆上的玉米田說,安德森醫生看來是比較喜歡這一類的?
行不通。他們想要和那個真實、健全、老式、健康的德國(車上那兩個唱歌的小女孩所代表的德國)有所接觸,沒能成功,但相信那種特質絕對是存在的。那是一種混和體,混和了兩人所熟知的那種難民式、叫人吃不消的冷嘲熱諷,和劇作家貝拖勒.貝瑞契歌詞中的尖酸論調,再加上狄米托夫式(雖然狄米托夫並不是德國人)的戰鬥熱忱,以及車上小女孩的純真,和貝多芬第五交響樂的撞擊情懷。這些特質在他們兩人心中結合形成了一個形象,雖然疲憊,充滿疑慮和嘲諷,但卻具備堅韌的性格,是那種有涵養的哲學家,隨時準備舉起來福槍為善事、為正義,為真理而戰。但他們所見到的,連個邊都沾不上。至於山谷中的那兩個星期,是完全算不得數的。說真的,一個一年到頭,完全為了追逐歡樂而存在的山谷,除了代表它本身之外,還能代表什麼?
他們勞累,因此需要休息。他們是來度假的,然而卻坐在這裡,明知自己浪費精力在完全無意義、不相干,尤其是,不公平的情緒上。
「好,我們明天就走。」
兩人之中隨便哪一個都可能說:要是大家都不再來此地,那會如何?要是一個遊客都不來的話,那這些女孩子可能就不存在了嗎?她們就像演員一樣,太過專注於演戲,除了繼續扮演本身的角色之外,生活中沒有半點自己的感情……
門內是個長廊,腳線上的木頭顏色深沉,光澤閃閃。每一面牆都排放著深色的直背木頭長凳,巨大的銅盆插滿了花。推開玻璃門就是餐廳,長長的房間,腳線上的木頭同樣光澤閃耀,顏色深沉。每個角落都放著一個銅花盆,比長廊上的更大,盆裡擠滿了花。桌巾是白色的厚錦緞,餐具和玻璃杯光亮耀眼,純粹是一幅中產階級的享樂場面。侍者帶他們到一邊的一張空桌子。餐牌放在他們之間。兩人交換了個鬼臉。這個地方對他們來說實在太貴,尤其是他們現在決定離開德國前往法國,那要花費大筆的車錢。到了法國他們就絕不會有忍不住的衝動要冷嘲熱諷遊客或是旅遊業的了。
蘭格太太偶爾會注意到,那兩位英國客人持續的客氣態度並不一定就表示他們贊同她的話,她於是挺直了肩膀,一副正義凜然的姿態,有意地垂下了眼瞼,正視前方,聲音激動真誠,低聲說道,「是的,莉莉,隨你怎麼說,但來了這兩位英國客人,是我們的運氣。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這個可怕的戰爭的受害者。他們回去會告訴親朋,我們由於國家分裂,受了多大的苦。顯然他們本來並不知道,不知道我們所忍受的屈辱。他們來看到了,吃了一驚。」
「所以呢?」克洛勒醫生批評道,「所以你們英國醫院的管理階層是願意負起這麼多不必要的麻煩的?」
瑪琍.培瑞斯拿出那張照片,抓在冰冷的戴著手套的手中。
他們一起在白雪覆蓋的屋簷下,走過白天被無數美國大車輾得車痕斑斑的雪地,前往街尾一家旅館。那天稍早他們已在那家旅館外面研究過,心想裡面的東西一定樣樣都太貴,因此過門而不入。而就在旅館外面,在寒風刺骨的雪地上,坐著那個他們早先見過的斷腿男人。或者該說站著那個男人:他的頭高及他們臀部,看來好似他臀部以下埋在雪中。他向他們伸出一個布做的帽子,眼神和史洛德醫生的一樣,大膽,機敏。
「天啊,」那男的突然說道,彷彿不過是接下了剛才未說完的話,「天啊,我們離開這兒吧。」
史洛德醫生又開口了,又開始表達他對英國的讚美。他探身前傾,直望他們,似乎他所說的對他們無比的重要。
克洛勒醫生走在他們旁邊,邊走邊考慮,然後說道,「在那時,誰的日子都不好過。」
那倒很公正。但歌聽起來卻是諷刺盟國對德國的政策——這兩位正直的人聽得懂,甚感痛心——這對納粹政權的前殺手顯得過分寬大。坐在這間德國有錢人聚集的舒適房間裡,德國人聽到了自己的心聲給表達了出來,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振奮人心的?然而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叫英國人驚異的?
「例如什麼?譬如什麼?」
她向他道謝,並和漢米許兩人帶著客氣的感激神情觀看那照片。照片上當然毫無原作的味道。藍色和綠色的各種精細色調差異全都消失了,一點影子都沒有。連青草、樹木、花草、樹葉的輕飄柔擺也喪失殆盡。拍出來的只是一堆粗糙乾裂的顏料,經過克洛勒醫生手指塗抹的厚厚的顏料,當中冒出一根枝幹,代表花。除了怒視的黑眼,憤怒的、執法的上帝的眼睛,什麼都不見了。照片上是一隻粗糙塗鴉的眼睛,像小孩子畫的。瑪琍禁不住地想。就像那困在束衣裡的可憐小孩(要是手沒被困的話)手上可能出現的上帝的眼睛,又或是克洛勒醫生的眼睛。
他們並排走去公共汽車站,搭車回旅館。腳踩在堅硬的地上,嘎扎作聲。大地一片寂靜,除了半完工的建築物上施工工人的微小叫聲,除了機器的喘息聲,一片寂靜。而這一條人龍和廣場那一邊那一條一樣,無休無止地等待,人們都縮成一團,默默無語,在雪中耐心地等待,傾聽一片寂靜。在寂靜下。似乎從地底深處響起了砰砰的記憶之聲,整齊的行軍腳步聲,黑色厚靴的行軍腳步聲。
憤怒的黑色眼睛向他們怒視。
但史洛德醫生根本不準備接受他們這個考慮。「假如是滑雪的問題,那天氣預報今天說,法國阿爾卑斯山的雪沒有我們這兒好。而且,法國當然是貴多了。」
「而他也可能是當中的一個。」
史洛德醫生說,「讓這些人這樣向人要錢,真丟臉,會給遊客帶來不良的印象。」他帶著兩個英國人走過那傷殘人,怒容滿面。
「或許是吧。」
「是嗎?」克洛勒醫生說,「是嗎?可是有時是為了病人好。」
因此,瑪琍和漢米許過了好久好久才入睡。
第二節有關一位海軍上將,他現在也蹲在波昂。
瑪琍.培瑞斯走到安德森醫生身旁,加入他的陣營,肯定地說,那幅畫絕對優於所有其他的。她也喜歡其他少數幾幅色彩鮮明的,她覺得每一幅都充滿了歡樂,感官的歡樂。至於其他的——要是他不介意她直說的話——簡直嚇人。
但就在那一刻,他們驟然停止了笑聲。在黯淡的雪地那邊,有個奇怪的東西沿著人行道跳躍過來。起初他們看不出來這個迅速朝他們跳躍而來的黑色巨型物體是什麼。之後,他們看清楚了,原來是個雙腿切除的男人,在雪地上像隻青蛙那樣跳躍。他的身體在兩隻粗壯的手臂間旋轉跳動,就像什麼昆蟲的軀體。
隔鄰的女士姿態美妙地高高聳起肩膀說,「第五次了,這是我的第五個本土夜晚。」聽到了本土夜晚這個詞語,其他的人轉頭對她微笑,對這位漂亮的女士和她臉上掃興的表情露出寬容的微笑。唱歌的女孩子已有一個走下來,逐桌收費,價格還不低。有錢的老爺一下塞給了她一堆錢,搖搖頭表示不在乎要找的錢。她嘛,才不著急找他錢呢。她走到我們這兩位客人和史洛德醫生的桌子時,漢米許付了錢,但並非十分樂意。其實這兒的收費已夠高了,不應再收歌謠的錢,何況也不是人人都想聽歌。
「我們本來就不該來這裡。」
這時音樂又停了,房間內到處響起了零星的掌聲,顯然是有什麼新的節目,大家都熟悉,都有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