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旅館
「判了?三年?」牛仔一面提起那鍋豬肉,一面反覆想著。「三年,不重。」
「這回你該告訴我,我欠你多少錢了吧?」他對著斯卡利傲慢地說。
強尼大聲的回答裡滿是牢騷。
斯卡利怒吼起來:「可這是怎麼回事?」
牛仔不在乎地向木屑箱吐了一口。「我說了什麼啦?」他問。
「不錯,當時有一千種可能,」東部人尖刻地說。
「啊!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們會一起撲上來的,我贏不了這麼多人。」
五張椅子排成個半月形,圍著火爐的一邊。瑞典人說話了。他高談闊論,放肆地說著,憤憤地談著。強尼、牛仔、東部人陰沉沉地一聲不響,老斯卡利卻顯得那麼隨和,那麼熱情,不時還插上一兩句,表示同情。
「這幫人要殺我!」瑞典人迫不及待地回答。
牛仔欽佩地望著東部人說:「你對了,那荷蘭鬼可給你說對了。」
瑞典人立刻大聲吹噓起來:「打了一架。在斯卡利旅館把一個傢伙打得半死。」
「鬼才知道!莫名其妙,」他洗著紙牌,憤然一拍,把兩半疊在一起,「他說很多人在這房間裡喪了命,反正是這個意思。還說自己也會在這裡喪命,誰知他怎麼啦。敢情是瘋了。」
通往廚房的門突然給推開,打破了這難熬的哀寂。一群女眷一下子撞了進來,在強尼跟前蹲下,同聲悲啼。他們馬上就要把強尼抬到廚房,給他洗滌傷口,同時把他教訓一番,責罵之中包含憐愛。此刻,母親挺直身子,責備的目光嚴厲地盯著老斯卡利: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現在碰巧跟兩位殷商和那個地方檢察官坐在這酒店裡。
兒子喘著氣,慢悠悠地睜開眼睛,過了一會才回答道:「不行了,我不行了。」內心羞愧,加上肉體痛楚,他哭起來了,眼淚在血汙的臉上流出兩道溝痕。「他拳太重了,我吃不消。」
「怎麼不行?」瑞典人質問。他大步走向那一桌,就那麼巧,偏偏把手搭在賭徒肩上,凶神惡煞地問:「你怎麼樣?我剛才叫你陪我喝酒哪!」
好一陣,兩人四目相對。瑞曲人死灰似的兩頰上兩塊暗紅,邊線清晰,像是給細心塗上去的。斯卡利在桌上,把燈放在床沿坐下,深思地說:
斯卡利拿起報紙,好長一段時間專注在報上那些離他很遠很遠的事情上。燈火很弱,有一次他不得不放下報紙去調了一下燈芯。報紙一頁一頁地翻著,發出一種慢悠悠悅耳的瑟瑟聲。
晚飯後,男人魚貫而出,走到另一個房間。瑞典人在斯卡利肩上狠狠拍了一下。
「不要走!」斯卡利說,「得讓我知道是什麼原因你才走。誰惹你我會對付,這旅館是我的。你住在我這裡,我不允許好端端的客人受到騷擾。」他對強尼、牛仔、東部人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不打不行了!」強尼說。
「別客氣,我不喝,」酒吧管事答道。不一會兒他問:「你的臉怎麼弄傷的?」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強尼說話了。
瑞典人又放肆地狂笑,其實是虛張聲勢。
史蒂芬.克雷恩〔美國〕
「我打傷他沒有?」兒子問。
「你惹了這位先生吧?」
「媽的!」強尼毫無辦法。「不是告訴過你我不知道嗎!他說我們要殺他,我就知道這麼多,誰知道他怎麼啦。」
「派特.斯卡利,真虧了你!」這使得姑娘們向打著冷顫的幫兇牛仔和東部人輕蔑地哼了幾聲。最後把強尼抬走了,剩下三條漢子在鬱鬱地沉思著。
然後他們回到剛才那個房間,圍爐坐下,聽著斯卡利對正在準備午餐的女兒發號施令。他們以謹慎周旋於陌生人中間的老於世故的姿態,默默地沉思。那個坐在火爐旁最暖處的老農夫,巍然不動,不時從木屑箱那邊把頭轉回來,跟這班陌生人搭上兩句熱情的客套。回答照常是簡短的,能對付過去就是了;答話者不是牛仔就是那個東部人。瑞典人什麼也沒說,似乎正聚精會神暗中打量著在場的每一個人。別人可真會以為他這麼疑神疑鬼,一定是作賊心虛,他像是嚇破膽似的。
雪停了,只見狂風捲起地面的雪片,呼嘯著向南飛去,快如子彈。蓋著雪的大地呈現藍色,帶著一種怪異的緞子似的光澤。看來似乎很遠很遠處,又低又暗的火車站上,一盞燈像顆小鑽石似的閃耀著,除此再沒有任何色彩了。眾人在沒膝的積雪中掙扎前進,瑞典人不知喊著什麼,斯卡利向他走去,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側耳叫道:「你說什麼?」
東部人冷得牙齒打顫,在原地蹦跳,像個機械玩具。牛仔卻石頭似的站著。
「我也一樣,」牛仔說。「殺那種人根本不該判刑。」
「還有一樣東西,」說著,老頭突然趴在地上,把頭鑽到床底下,瑞典人還可以聽到他低沉的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斯卡利嚴厲地質問。
瑞典人向他眨了眨眼;那是充滿狡獪的一眨。他的手指在木桌邊緣顫抖著。
「你走得動嗎,孩子,走得動嗎?」
「斯卡利先生,我欠你多少錢?」瑞典人喊。他已穿好衣服,準備離去,手上提著那個皮箱。
東部人思索了片刻,然後慢呑呑地說:「我完全看不出有什麼不對。」
斯卡利臉色一沉,算是回答。
「我怎麼忍得了?」牛仔顫聲叫喊:「我怎麼忍得了?啊!」
瑞典人立刻跳了起來,彷彿閃避著地上的一條毒蛇。
「有,有,強尼,」牛仔安慰他說:「他傷得很重呢!」
「強尼.斯卡利,」瑞典人大聲大氣地說,「老闆的兒子。我可以告訴你們,他要有幾個星期半死不活。我給了他一頓好打,打得他爬不起來,要他們抬回去。喝點吧!」
瑞典人擺出個準備殉難的姿態。
「你們都是一夥……」瑞典人聲調低沉,暴風同樣把他的話的後半截刮走了。
牛仔把那鍋豬肉放回火上,繼續陳述他的哲理:「真奇怪,要是他沒說強尼搞鬼,這下子還活著呢。他是個笨蛋,玩牌過過癮嘛,又不是賭錢。我看他是瘋了。」
「不錯,先生,我看這傢伙是個荷蘭鬼,」他又說了一遍。
強尼氣瘋了,對著父親大喊:「我幹了什麼啦,哼!」
牛仔愣住了。他把那副紙牌狠狠地擲在木板上,叫道:「喂,你究竟想怎樣?」
「別客氣!」一個說。
「怕什麼?」他們又叫。
「不對!」瑞典人反駁著,從口袋裡取出七角五分交給斯卡利。斯卡利輕慢地拒絕了。兩人都不期而然地站著,神情古怪地盯著在瑞典人掌心的三枚銀幣。
瑞典人的屍體孤零零地躺在酒吧裡,眼睛直瞪著現金收入記錄機頂上那可怕的題跋:「這裡記錄著你應付的代價。」
八
強尼從他爸爸的肩膀後面探出頭來,滿臉通紅,衝著瑞典人大喊:「你說我搞鬼?」
「斯卡利先生,我欠你多少錢?」
七
「他說我搞鬼!他說我搞鬼!我不准任何人汙衊我搞鬼!他說我搞鬼,這個×××!」他大叫。
牛仔喜歡拿牌往桌面摔。每逢手上有好牌,他總要一張一張啪啪響地往那權充牌桌的木板上使勁摔,一副一副地拿起;技藝高超、不可一世的架勢激得對手怒火直冒。牌局中有人摔牌,勢必氣氛緊張。牛仔每次猛力摔下紅點、老K,東部人和瑞典人就面色慘澹,強尼卻眉飛色舞,咯咯地笑個不停。
「我經營什麼?我經營什麼?我經營什麼?」他問道,聲如雷鳴,並且有聲有色地拍拍膝蓋,暗示他自己會作答,他們都應該注意聽。「我經營的是旅館。旅館,明白嗎?在我這兒住的客人享有神聖的權利,不能受人威嚇,不能讓他們聽到一句足以使他們傾向於離去的話。我不允許這樣,不能讓這個鎮上有任何一家旅館說,他們接受了因為害怕而從我這裡跑掉的客人。」他大叫大嚷。
「我為那賭徒可惜,」東部人說。
這班人的組合可算奇特。兩個是本地殷商,一個是地方檢察官,一個是所謂「正當」的職業賭徒。不過,不認識他們的人,即使細心觀察,也不能把這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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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那幾個更為體面的人區別開來。事實上他同正派人相處時,風度翩翩;選擇物件十分審慎,因此在這個小鎮的男性圈子裡,人們對他已公開表示信任和佩服,稱他為紳士,對他這一行既鄙視又畏懼。這無疑就是他那種不擺架子的尊嚴與眾不同,比那些賣帽子的、在彈子房記分的以及雜貨店夥計之流高出一頭的緣故。除了偶然遇到一個毫不警覺的火車旅客之外,據說他只向那些莽撞的老農夫下手。「好吧!好吧!」斯卡利順從地說。牛仔和東部人交投著驚愕的目光。
強尼的聲音驟然間變得強而有力,而且聽出是非常暴躁:「我問你,我打傷他沒有?」
「喝吧!」老頭深情厚意地說。他已站了起來,面對著瑞典人。
斯卡利把他擋住。「退回去!」他說。
強尼顯然感到作為旅館主人的兒子,應該問個明白。
「等一下,喘喘氣。」
「希望爸爸攆他走。」強尼說。
這時候,靜了一點,東部人的聲音聽得見了。他還在重複著:「啊,等一等,行不行?為一局紙牌打架有什麼好處?等一等!」
「玩也好,賭也好,」東部人說:「強尼是搞了鬼。我親眼看見的。我知道他搞鬼。我親眼看見的。我當時不肯站出來,像個男子漢地把事情說清楚。我讓瑞典人獨個兒跟強尼搏鬥。而你呢?你只會在那兒吹吹擂,磨拳擦掌。還有老斯卡利!我們全都有責任!這可憐的賭徒根本就不是個主犯,是個幫兇罷了。凡是惡事,總是合夥幹的。我們五個人合夥殺了這瑞典人。一般來說,一件兇殺案總牽涉到十來個以至幾十個女人,而這次似乎只是五個男人。你、我、強尼、老斯卡利,還有那個蠢才,那個倒楣的賭徒。他只不過在一次人類行動的高潮中出場,全部刑罰就落在他頭上。」
「喂,我打不過你們這夥人。我知道你們會一起撲上來的!」
「那個酒吧管事要是懂事的話,早該插手,拿酒瓶砸那荷蘭鬼的腦瓜,就不會發生這次兇殺,」牛仔若有所思地說。
「還行嗎,強尼?」斯卡利聲音都變了。
「不,不算太糟糕。對我來說可不錯,」瑞典人繼續說。
「見鬼!來一杯!」瑞典人答。
「強尼,怎麼啦?」
瑞典人大模大樣地勸解說:「甭了,甭了,讓小夥子喜歡哪裡就坐哪裡。」語氣咄咄逼人。
忽然看見賭徒手中一柄長刀向前一刺,於是一個人體,所謂美德、智慧、力量寄託之所,就像西瓜般的給刺穿了。瑞典人無比驚訝地大叫一聲,倒了下去。
「派特.斯卡利,真虧了你!還是自己兒子呢,真虧了你!」
聽到這樣回答,瑞典人氣得像隻公雞,胸部急劇起伏著。「啊!看來這小鎮上誰也不賞臉陪我喝酒了。」他發作了。
火爐旁邊,斯卡利的兒子強尼跟一個蓄著又灰又黃的絡腮鬍子的老農夫玩紙牌,這時正爭執著。火爐後面有一箱木屑,已經給嚼菸者吐出的菸汁染成黃褐色,老農夫不時轉向那兒,異常煩躁地吐上一口唾沫。斯卡利開口一陣連珠炮打散了他們的牌局,趕著兒子把新到客人的部分行李搬到樓上,自己就領他們來到三盆刺骨的冰水前。牛仔和東部人用冰水把自己擦得火辣辣的,看上去像金屬給擦得閃亮;瑞典人卻戰戰兢兢地只用指尖沾了沾水。值得注意的倒是在這一系列的小小禮節中,三個旅客都感到斯卡利實在盛意難卻,是他惠顧他們,一個一個的遞上毛巾,頗有點忽發慈悲的神氣。
「是嗎?」酒吧管事不以為意地低聲應著。
在這陣擾攘中,沒有一句話能聽清楚。「搞鬼」,「算了」,「他說」,這些片斷最響亮。
「開始!」
賭徒只是扭過頭來說:「朋友,我不認識你。」
「我不知道,」東部人回答。
斯卡利忽然轉過身去,面對著兒子。
斯卡利推開大門。「走吧!」他說。頓時,一陣陰風吹得燈焰搖搖,一球黑煙從煙囪口噴出,正當風口的火爐響聲加大,不亞於風暴的怒吼。地上一些遍體鱗傷、又濕又髒的紙牌給刮了起來,無可奈何地向遠處的牆上撞擊。眾人俯首投進風暴,像跳進海裡似的。
「那倒是對。不過,他最好不要惹我,我再也受不了啦!」牛仔說。
「他現在沒什麼了。只不過從東部來,以為這兒是個野蠻地方。就這麼回事。現在沒什麼啦!」斯卡利說。
強尼掙扎著要衝過斯卡利和東部人合成的防線。
「對的,斯卡利先生,」東部人說,「我認為你是對的。」
「啊,你們都要跟我過不去,我明白了——」
一陣沉默後,強尼聲音如常地說:「行,我可以打。」
「是嗎?」酒吧管事又應了一聲。他轉過頭,心不在焉地盯著櫃檯後面的鏡子上,用肥皀抹上的漩渦似的小鳥圖形和鳥形的漩渦圖。
斯卡利進了自己房間,拿燈照向牆上高處,一個小女孩的滑稽照片就顯現在眼前。她斜倚著裝飾華麗的欄杆,額前那驚人的瀏海高高聳起,體態像直立的撬棒,還披著一身鉛灰色的衣服。斯卡利溫情地說:
旅館主人叫派特.斯卡利;選上這種淡藍色,足以表明他是個戰略大師。當然,在天朗氣清的日子裡,那些雄赳赳地橫越美洲大陸的快車,那些搖搖擺擺的臥車長列,從朗珀堡疾馳而過時,乘客望見這間藍色旅館都驚駭之極。東部的房舍時尚紅棕色或墨綠色,因此,乘客這時都把鄙夷、惋惜、嫌惡之情發洩到笑聲裡去。不過,這草原小鎮的居民以及那些自然而然地在這裡暫住的人卻認為派特.斯卡利做了一件了不起的業績。他們同富麗的列車,同那些每天川流不息地經過朗珀堡的各色乘客持不同原則,屬不同階層,各謀私利的人士對於色彩的偏好毫無共同之處。
這時他們聽到樓梯上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老斯卡利響亮的說笑聲,很明顯是瑞典人的大笑聲。圍坐火爐旁的人茫然相對,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哎呀!」牛仔叫了一聲。門一下子開了,老斯卡利走進來,臉紅紅的,談著什麼趣事。他興奮地跟瑞典人說著話;瑞典人跟在他後面,放肆地笑著像是兩個剛赴宴歸來的大吵大鬧的醉漢。
「不會給殺了?」牛仔叫起來。「什麼都公正?嘿,難道不是他自己說強尼搞鬼,像蠢驢一樣胡來的嗎?在酒店裡難道不是他自己走上前去惹禍的嗎?」牛仔聲勢洶地爭辯,氣得東部人大發雷霆。
「在這房間裡,喪命的人大概不少吧。」
「唔,他是嚇著了,」東部人在爐框上敲著菸斗。「很明顯,他怕得要死。」
「他現在也許沒什麼,可是我不這樣看。剛才他怕得沒命似的,現在卻是太猖狂了。」強尼對父親說。
「來嘛,我想讓你看張照片,就在我房裡,走過大廳就到了,」老頭勸說著。
四
五
強尼和牛仔沉默了許久。
在爸爸的攙扶下,他掙扎著站了起來。
驟然間全都停住了,彷彿每個人都停下來喘氣。房間裡雖然仍然燃燒著人們的怒火,但看得出已沒有一觸即發的危險。強尼馬上往前擠,幾乎來到瑞典人面前。「你幹嘛說我搞鬼?你幹嘛說我搞鬼?我從來不搞鬼,我不准任何人汙衊我!」
斯卡利挺直身子,以平和的口氣對那個還在等著的傢伙說:「外鄉人,我們這邊輸了。」他的聲音接著變得嘶啞顫抖,語調正是宣告最簡單而又最可怕的事情時常用的:「強尼輸了!」
老頭仍然不動聲色:「你沒欠我錢。」
「不,不行!」他伸手攔住。「等一等。」
「強尼,走得動嗎?」斯卡利問。
六
斯卡利轉向牛仔,指望他把事情說明白,但牛仔只是聳了聳肩。
「啊,你當然明白我的意思。」
斯卡利蹲在兒子身旁。「強尼!強尼,我的孩子!」聲音淒婉。「強尼!還能打嗎?」他焦慮地俯視著兒子血肉模糊的臉。
「哎——呀——呀!」
「沒有?」斯卡利目光冷峻。
斯卡利終於說:「出了這樣的事,我
hetubook•com•com不要你的錢。」忽然心生一計。「來!」他叫著,提起燈,向門口走去。「來,跟我來一會兒。」
瑞典人一定以為死期已到,嘴巴合不起來,牙齒外露,像死人似的。可他還是跟著斯卡利穿過走廊,雙腳就像拖著鎖鏈。
「真糟糕,」他又說。
斯卡利責怪地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別說了!」他叫道。狂風把他的話從唇邊刮走,播散到遠處背風的地方。
他們圍了個四方形,那塊木板就放在膝上。東部人和瑞典人再度搭檔。牌局進行時,值得注意的是牛仔再也不像先前那樣摔牌了。斯卡利這會兒戴起眼鏡靠著燈看報紙,卻也奇怪,模樣像個老神父。時間差不多了,他出去接火車。開門時,儘管小心防備,一陣來自北極的風還是捲進來吹散了紙牌,吹得玩牌的人徹骨寒。瑞典人惡狠狠地咒罵。斯卡利回來進屋時,又破壞了一幅溫暖親切的畫面。瑞典人又罵了起來。可是,不一會兒,他們又集中精神,埋頭打牌,雙手敏捷地活動著。現在輪到瑞典人摔牌了。
「不行!」斯卡利急忙大叫。但那臉色蒼白的人還是在他面前溜走了。
他兇神惡煞般瞪著兒子:「你這小子,我真想揍你一頓。」
「那好,誰說我搞鬼,我就跟他搏鬥,」強尼大叫。
「殺你?」斯卡利又對瑞典人說:「殺你?老弟,你糊塗了吧。」
瑞典人雙膝發軟,正想一把抓住這力量的泉源,卻又突然把手縮回去,充滿驚恐的目光射向斯卡利。
似乎這間藍色旅館炫耀著的魅力仍不足以誘人,斯卡利每天早晚兩次總要去接那些在朗珀堡停站的慢條斯理的列車,遇上手提皮箱,正在躊躇的旅客,便上前鼓其如簧之舌。
牛仔、斯卡利和東部人齊聲歡呼,有如士兵祝捷。可是,呼聲未落,瑞典人已靈活地爬了起來,向敵方瘋狂反撲。又是一陣廝打,舞臂揮拳,結果強尼的軀體又再拋了開來,倒了下去,像一捆東西從屋頂掉下。瑞典人搖搖晃晃地走到一棵隨風擺動的小樹前,靠著它喘粗氣。
這種場面往往說明:環境是無關重要的。任何房間都可以作悲劇的舞臺;任何房間也可以充滿喜劇的氣氛。這間斗室現在陰森恐怖像個刑房。剎那間各人的臉孔都變了。瑞典人在強尼鼻尖前揚起個大拳頭;強尼的目光越過它直射指控者兇焰灼灼的眼球。東部人面色蒼白;牛仔張大嘴巴,那副憨厚驚愕的表情是他的一種顯著的姿態。那三個字響過以後,房間與最先的反響,就是斯卡利的報紙脫手飄到腳下的聲音。他的眼鏡也從鼻樑上掉了下來,幸虧一抓,在半空中挽救了它。他那抓著眼鏡的手不自然地靠肩定住,雙眼瞪著玩牌的人。
「那個瑞典佬真混賬,我從未遇過這號人物,」強尼終於說。
瑞典人插嘴說:「先生,你們甭費神了。我離開這裡就是。我走,因為——」他以尖銳的目光控訴著:「因為我不想喪命。」
「不行!」斯卡利回答道,一副可哀的英雄氣概。「沒道理,本來是強尼跟他搏鬥。我們不能因為人家打敗了強尼就打人家。」
「各位先生,我大概不會活著走出這裡的大門了!我大概不會活著走出這裡的大門了!」
「什麼!你這花|花|公|子,不陪我喝?我偏要你喝!我偏要你喝!」瑞典人瘋了似的掐住賭徒的喉嚨,要把他從坐椅上揪起來。同桌的人都跳了起來,酒吧管事拐過櫃檯衝出,場面頓時大亂。
強尼和老頭突然停了下來,又發生了爭執。老頭狠狠地向對手投去不屑的一眼,站了起來。他慢慢地扣好外衣,大踏步走了出去,那種架勢令人難以置信。眾人都保持慎重的沉默,瑞典人卻笑了起來,笑聲顯得很幼稚。眾人此刻開始對他側目而視,似乎想知道他到底是怎麼了。
一扇門打開了,進來的是斯卡利。看到瑞典人那副悽楚樣子,他驚詫地定住了,說:「出什麼事啦?」
「你們別指望我閉嘴,辦不到。我是紳士,我要人陪我喝酒,現在就喝,明白嗎?」他咆哮著,敲著櫃檯。
「誰說你想打架?」
「我看你們都說不出話來了。」斯卡利對他兒子、牛仔和東部人輕蔑地說了這一句,便離開了房間。
牛仔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涼氣,心神似乎已達到最後渙散的階段。「豈有此理!」他喃喃自語著。
一
「說了!」瑞典人露出牙齒。
「要不是強尼,我就把它放在枕頭下面了。還有老太婆呢。在哪兒啦?我每次都換個地方的。啊!出來吧。」
很明顯,他估計這樣回答可能觸發一陣爆炸。他拉上皮箱的一根皮帶時,整條手臂都顫動,肘部像一張紙似的搖擺不定。
至於東部人,他那沒人聽的聲音再三要求說:
「我給你拿,」斯卡利趕忙說。
他們準備到外面去。東部人非常緊張,穿那件新買的皮革大衣時,好不容易才把手攏到袖管裡去。牛仔把毛皮帽拉下來蓋過耳朵時,雙手直抖。只有強尼和老斯卡利沒顯露出半點不自在。所有這些都在沉默中進行。
斯卡利衝著兒子發火:「混蛋,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說!」
這時眾人都湊近強尼身旁,瑞典人那雙兇悍冒火的眼睛在他們臉上溜來溜去。東部人抬起頭,目光離開地上的漢子,看到那孤獨詭祕的傢伙在等待著,頓時感到瑞典人處境孤立倒有點光彩。
新的牌局組成了,有說有笑的。牛仔自願跟強尼搭檔,接著三個人一起轉身叫瑞典人跟東部人合夥。瑞典人問了問怎麼個玩法,才知道這玩意兒有多種名稱,以前他也玩過,不過名稱不同,於是他同意參加。只見他神情緊張地向眾人走去,像預料到會有人突然襲擊似的。最後他坐了下來,看看這個,瞧瞧那個,接著爆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笑得那麼怪誕,東部人馬上抬起頭看;牛仔張著嘴,瞪著眼;強尼愣了一下,拿紙牌的手僵著不動。
強尼望著父親,心中閃起一點希望的火花。他知道那肩膀曾經跌傷,至今一碰就痛。果然,斯卡利這下子似乎真要發火了,但最後只苦笑了一下,又默不作聲了。看樣子,老頭知道瑞典人的新架勢是他造成的,這點其他人都看得清楚。
他突然轉向牛仔和東部人:「對不對?」
由於注意力都集中到紙牌上,沒有人注意瑞典人的怪誕表現。不一會,在新局開始前的空當兒,瑞典人猝然對強尼說:
「怕什麼?」強尼和牛仔一起叫。東部人思索著。
牛仔對瑞典人說:「算了吧!算了,聽到沒有——」
「不重,判得很輕,」東部人回答,一面鬆開馬刺的扣環。「朗珀堡好像有不少人同情他。」
「電車,」瑞典人呆呆地重複著。斯卡利接著說:「還要築一條新鐵路,從博洛坑通到這兒。新建四座教堂和一間漂亮的大磚屋作校舍,那就不用說了。還有大工廠呢。唔,兩年後朗珀堡就成了大都會了。」
東部人扯一扯斯卡利的衣袖:「啊,夠了夠了!就這樣算了吧。夠了!」
「哎——呀——呀!要是我們能——」
瑞典人凌駕全桌,搞得像個狂飲會。他彷彿一下子長高了,粗野輕慢地盯著同席的一張張臉孔,說話時聲震全室。有一次,他拿餐叉當魚叉一般猛一戳,把一塊麵包叉住,碰巧東部人正悄悄地伸出手要拿同一塊麵包,手幾乎給刺到。
「天哪!我活了這麼久,從來沒聽過這種事。真把我搞糊塗了。我怎麼也不明白你這種想法是哪兒來的。」接著他抬起頭問:「你真的以為他們要殺你?」
牛仔用他自創的、與眾不同、寫不成文的粗話大罵。東部人驚覺到狂風彷彿直接從北極浮冰的陰森處吹來。他又聽到雪片給扔進南面的墓穴時的哀號。他這時才知道,冷氣一直在往他心底鑽,不知怎麼的還沒死,戰敗者傷勢怎樣,他倒不關心。
門一關上,斯卡利和牛仔就跳了起來破口大罵。他們蹬蹬地走來走去,舞臂揮拳。「啊,那一分鐘真難受!那一分鐘真難受!他在那兒嘲笑我們。我願出四十塊錢在他鼻子上狠狠打一拳!比利,你怎麼忍得了?」斯卡利悲聲大叫。和*圖*書
也許只有一秒鐘的沉默,接著亂成一團。就算有人把地板突然從他們腳下扯開,他們動作之迅速也不過如此。五個人都衝向同一地點。強尼站起來撲向瑞典人的時候,奇怪得很,由於他本能地顧著木板和紙牌,給擋了一下。
光從老頭的眼神,牛仔也會知道這是強尼的父親。在東部人看來,這是毫無高潮的搏鬥,乏味之至。他感到總之是一片混亂,巴不得快點結束,最精彩的就是結束。有次兩個搏鬥者跌跌撞撞,幾乎碰到他,他趕忙往後縮,這時,聽到他們像受著酷刑似的喘氣。
這些人一下子又微妙地變得那麼拒人千里。
「噓!」酒吧管事說。
瑞典人一走出聽力所及的範圍,斯卡利便跳了起來,激動地對他們小聲說:「在樓上,他以為我要毒死他。」
斯卡利神情嚴肅地轉向他兒子。
「你說什麼呀?」強尼說。
「不過他自己說是瑞典佬,」強尼咕噥著,面有慍色。他轉向東部人:「白先生,你看呢?」
「我們沒惹他!」強尼和牛仔一起叫了起來。
這瞬間的失誤,使斯卡利得以衝上前去,讓牛仔得以猛力地把瑞典人推了個踉蹌後退。他們同時恢復了說話能力,喉嚨裡一起爆出粗啞的怒吼聲、勸解聲和驚叫聲。牛仔發狂地把瑞典人又推又撞;東部人和斯卡利拚命抓住強尼。在爐煙瀰漫的房間裡,兩個鬥士的眼神,熾烈如火,寒光如鋼,越過強行維護安寧者晃來晃去的身體,不斷互相挑戰。
「你以為我們打算坐在風口嗎?」父親怒吼起來。
斯卡利離去後,好一陣子三個人都惶然無語,那木板仍在他們膝蓋上。
他們踏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前頭的房間,只見兩扇小窗外呈現出一片擾攘的雪海。狂風伸出巨臂,包抄猛掃,企圖兜住疾飛的雪花,卻是枉費工夫。門柱像個一動不動的人,臉色蒼白,在狂風的淫|威下嚇得發呆。斯卡利蠻帶勁兒地宣佈大風雪的來臨。藍色旅館的客人,點著菸斗,嘟嘟囔囔地應著,全都是一副男子漢心滿意足、愛理不理的神情。房間每寸地方都迴響著火爐發出的聲響。斯卡利的兒子強尼以高手自居的口吻,向那灰黃鬍子的老農夫挑戰玩紙牌,農夫輕蔑地答應了。他們坐近火爐,垂直雙膝,就在上面放了塊寬木板。牛仔和那個東部人興致盎然地觀看著;瑞典人在窗旁沒動,不湊這個熱鬧,但臉上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
「喂,小伙子,把你的手從我肩上拿開,走吧,別來惹事了,」賭徒平和地勸說。他身材又矮又瘦。聽他用這種氣概非凡的教訓口吻跟魁梧的瑞典人說話,的確有點奇怪。旁邊的人都默不作聲。
斯卡利喪氣地搖著頭說:「不,那不行。沒道理,沒道理。」
「不要亂動!」斯卡利冷冷地說。
「喂,不行!」酒吧管事大叫。
奇怪的是斯卡利嚷得最厲害,讓人家聽見的卻最少。
一切很快便安排妥當。兩個漢子面對面,聽著斯卡利刺耳的號令。在朦朧奇幻的亮光中,可以看到斯卡利容色凜然,毫無私情的表現,有如名畫表現的久經戰陣的古羅馬勇士。
六點鐘吃晚飯時,瑞典人像剛點著的旋轉煙花似的嘶嘶叫,有時像快要爆出一陣狂亂的歌聲。所有這些狂妄的行徑,老斯卡利都予以鼓勵。東部人保持緘默;牛仔坐著,驚訝得張大嘴巴,連吃也忘了。強尼則悻悻地消滅掉大盤大盤的食物。麵包不夠吃,應添加的時候,姑娘們戰戰兢兢,像印第安人偷襲似的走上前去,完成了任務便溜了,始終掩飾不住心裡的驚惶。
瑞典人打開大門,走進風雪中,回過頭來,還朝這群沉默的人揶揄地一瞥。
牛仔不慌不忙地伸了伸兩條長腿,兩手插在衣袋裡,向木屑箱吐了一口,說:
這些人豐收之後手上有錢,就帶著完全無可救藥的蠢勁,不可一世,信心十足地駕著馬車進城來。朗珀堡那些有地位的人不時聽人家傳說,這位賭徒把這樣的農夫搞得一乾二淨,總得對受害者嘲笑一番;即使想到這位賭徒擇肥而噬,也只是覺得此人絕不敢妄想對他們那樣智勇雙全的人下手,從而以此自豪。
瑞典人已打點好行李。他挺直身子,忽然壯起膽說:
「那他是什麼人?什麼人?」強尼叫了起來。
「是呀,他為什麼沒到西部就害怕了?」強尼補充說。
「等一等,行不行?啊,等一等。為一局紙牌打架有什麼好處?等一等——」
「討厭死了,為什麼不把他攆到雪地裡去?」強尼說。
儘管如此,當他受到某種限制,例如新成立的「蝌蚪」俱樂部的實力派把他拒之門外時,他卻非常誠懇有禮地接受這種待遇,以致敵人也會軟化,朋友就更死心塌地護著他了。他總是很快地以他的姿態公開表明自己不敢同朗珀堡有名望的人平起平坐,因此他實際上是不斷向那些人公開恭維。
斯卡利故作姿態地在床尾板上一拍:「嗨,明年春天鎮上就有電車了。」
樓上,瑞典人匆匆綁上大皮箱的皮帶。這時他偶然側背著門口,聽到聲響,一個轉身,整個人跳了起來,尖叫了一聲。斯卡利滿是皺紋的臉孔,在他自己提著的小燈的光亮中顯得冷峻無情。黃色的亮光向上照射,把臉上凸出的部分著了色,眼睛等部位卻處在詭祕的陰影裡。他簡直像一個殺人兇手。
他聲音打顫,雙眼神情如垂死的天鵝。往窗外望,只見雪花在蒼茫的暮色中變成藍色。狂風猛撲這座屋子,不知什麼東西鬆了,有節奏地敲著板牆,直像一個幽靈在拍門。
午餐的時候,他也不過一兩句話,都是跟斯卡利說的。他自稱從紐約來,在那邊當了十年裁縫。斯卡利對這些事實似乎有點神往,他說自己在朗珀堡住了十四年。瑞典人問了問農作物的收成和工資情況,但看來他幾乎沒聽到斯卡利滔滔不絕的回答,目光不停地在人們身上溜來溜去。
簡直像身處荒村。我們想像中的世界,充滿征服自然、十分得意的人類,可是在這暴風雪的狂號聲中,簡直難以想像地球上有人居住。此刻看來,人類的存在是個奇蹟;這些蝨子竟然有一股奇妙的魔力,使他們能抓住一個飛速旋轉、火炙冰封、疾病為患、迷失於太空的球體。暴風雪表明人類的自負就是生命的動力;只有狂妄者才不死在其中。然而,瑞典人終於找到了一間酒店。
牛仔對瑞典人說:「外鄉人,我不明白你怎麼這樣快活。」老斯卡利立刻警覺起來。「別說了!」他叫著,一隻手掌向前推。「比利,住嘴!」
牛仔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瑞典人,這時他說:
瑞典人說:「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多年的經驗使酒吧管事無動於衷。他繃著臉回答:「聽到了。」
「你別跟他說話,」斯卡利命令牛仔。就在這時,他們聽到瑞典人下樓梯的腳步聲。他裝模作樣地走了進來,「砰」的一聲把門從身後關上,昂首闊步來到房間中央,就是沒有人看他。
他們把他扶了起來。剛站定,他就東歪西倒地開步走,不准別人扶他。他們拐過牆角時,風雪打得他們眼睛都睜不開,臉上燒得火辣辣的。牛仔攙扶著強尼,踏過積雪來到門前。進門時,一些紙牌又從地面騰起,向牆上撞去。東部人衝到火爐前。他冷極了,幾乎敢抱住那紅通通的鐵壁。瑞典人不在房間裡,強尼倒在一張椅子上,兩臂在膝上交疊著,把臉埋到裡面去。斯卡利把腳逐隻地放在爐框上取暖,一邊自言自語,吐露愛爾蘭人的哀傷。牛仔脫去毛皮帽,神情迷惘而又沮喪,一邊用手指梳著蓬鬆的頭髮。他們都聽到樓上地板咯吱作響;瑞典人正在他房間裡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來走去。
「把那個荷蘭鬼捶扁,要他跟死狼沒兩樣!」
「那就是我死去了的小女兒的照片。她叫卡莉。一頭秀髮你可沒見過呢!我是那樣疼她,她——」
強尼低聲對父親說:「幹嘛不發個許可證,讓人家把你踢到樓下去?」
「不,不!」對方回答:「有人知道世事不比你少呢,明白嗎?」
「那邊跟這裡也沒有什麼分別,如今都一樣。可是他以為自己身陷地獄。」遊蹤很廣的東部人笑道。
幾步之外,牛仔正訓著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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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不行!等一等!」兩人一起發出狂叫,巴不得——
「喲,冷靜點,你冷靜點!」斯卡利說著,攔開他們兩個。
除此之外,人所共知,這賭徒有一個如假包換的妻子和兩個如假包換的孩子,就住在郊外一間雅潔的小屋裡,過著模範的家庭生活。誰要是對他的品格稍有懷疑,人們便立即爭相述說這個家庭如何善良。於是,家庭生活無可非議的人也好,有可非議的也好,都一致認為他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他們圍著火爐,瑞典人硬要再來一局。斯卡利婉言表示不贊成。瑞典人瞪著他,狼似的眼睛閃著綠光。老頭讓步了,瑞典人便去遊說其他人,說話始終帶著威脅性極大的腔調。牛仔和東部人都以無所謂的口吻答應了。斯卡利說待會兒還得去接六點五十八分的火車,瑞典人於是擺出一副兇惡的樣子轉向強尼。好一陣子兩人目光如劍,暗暗交鋒。最後強尼笑了笑:「好,我來!」
那一桌子人裝作談得興起,暗中卻在注意著瑞典人。這時有一個抬起頭向他簡慢地說:「別客氣,我們喝夠了。」
斯卡利翻臉了,豹子似的對著他叫:「不要你打所有的人,只要打我的兒子強尼。誰插手的話,我會對付。」
「哈!你說得對。要說欠的話,也許你還欠我的呢。也許是這樣。」瑞典人轉向牛仔:「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他學著牛仔剛才的叫喊,然後得意地大笑起來。「打死他!」他放肆地嘲弄著,笑得前仰後合。可惜那三個像是死人,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目光呆滯地望著火爐。
「不要緊,斯卡利先生,不要緊,我離開這裡就是。我走,因為我不想喪命。不錯,我是瘋啦,不過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走,離開這裡就是。不要緊,斯卡利先生,不要緊,我走!」
「但這兒不是懷俄明那種地方。這裡是內布拉斯加。」牛仔深表憤慨地說。
瑞典人緊緊抓著皮箱,在風暴面前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斜行,好像駕著風帆。他沿著一列扎根很牢的、光禿禿的小樹前進,估計那必然標示著一條路。在寒風飛雪中,剛剛挨過強尼拳頭的臉涼颼颼的,很舒服,不覺得怎麼痛。他終於看到一些正正方方的東西在前面若隱若現,知道是這小鎮的主要房舍。他看見一條街道,於是沿著前行,每當拐彎時遇著一陣凌厲的強風,整個身子都斜在風裡。
「啊,也許你以為我沒見過世面,以為我是初次出門。」
他轉過身去,發現瑞典人完全沒有看那照片,只是在後面非常警覺地監視著周圍的一片陰暗。
可不要忘記說明造成他在朗珀堡的地位的一些基本事實。誰也不會爭辯,這個賭棍在處理賭錢以外的一切事務中,在處理人與人之間永遠存在、普遍存在的問題時,總是那麼慷慨,那麼公正,那麼講道義。要是來個比賽的話,朗珀堡的居民十個有九個得甘拜下風。
「不要緊,斯卡利先生,不要緊。我走,我不想喪命。」
「你沒欠我的!」老頭生氣地說。
交戰雙方一躍而前,公牛似的撞到石塊。只聽見拳頭打在肉墊上的聲音,以及從牙縫裡擠出的咒罵聲。
「火爐那邊有的是地方嘛!」強尼說。
交戰雙方都沒脫衣服,依然普通裝束。拳頭已經舉起,四目相視,冷靜中帶著獅子般的兇殘。
「不用,我自己去,」瑞典人毫不領情地說。他站起來,儼如主人似的大步走進經營管理部門。
「那就好好地聽著。看見那邊幾個人嗎?唔,他們要陪我喝酒,可別忘了。現在你看我的好了。」
「啊,我知道,我知道會怎麼樣的。是的,我瘋了——是的,一點沒錯,我瘋了,是的,不過有一件事我很清楚。」他大聲說著,痛苦和驚恐使得他臉上滲出冷汗。「我知道我不會活著走出去。」
「把他打得——」
「亨利,告訴他們上那兒找我。我在家裡等著。」殺人兇手一面說,一面在櫃檯圍杆下面掛著的一條毛巾上把刀擦乾淨,說完就走了。一會兒,酒吧管事就在街上大叫大嚷,在暴風雪中呼救,更重要是找個人陪他壯膽。
「喂,你看!」斯卡利熱情地叫:「那是我死去了的小女兒的照片,她叫卡莉。這是我大兒子的照片。他叫邁克,在林肯市當律師,做得蠻好的。我讓他讀了很多書,現在想起來也挺安慰。他是個好小子。看他多威風,在林肯市,受人敬重的紳士,受人敬重的紳士呀!」斯卡利手舞足蹈地結束了這段話,一邊說著,一邊快活地在瑞典人背上捶了一下。
朗珀堡有間華宮旅館,給刷上了淡藍,色如鷺足,十分顯眼。所以,華宮旅館好像整天大叫大喊;相比之下,內布拉斯加州白燦燦的冬日景色倒成了灰溜溜的啞巴。草原上這間旅館孤零零地立著。每逢下雪,二百碼外的鄉鎮也沒法看見。然而,旅客從火車站出來,就得先經過華宮旅館,才能到達那構成朗珀堡的一排排低矮的木板房舍。不能想像任何旅客經過時不望上一眼。
酒店前面,亮著一盞不可一世的紅燈。雪片在燈光所及的範圍內飛過,給染成血紅。瑞典人推開店門走了進去,眼前是一方鋪沙地面,盡頭處四個男子圍坐一張桌子喝酒。房間一邊是長長的堂皇的酒吧,管事的雙肘擱在櫃檯上,聽著那一桌人談話。瑞典人把皮箱往地上一丟,友善地笑著,對酒吧管事說:「來點威士忌,好嗎?」那人拿出一瓶酒、一只威士忌酒杯和一杯滿是冰塊的水。瑞典人給自己倒了一份比平常多的威士忌,三口就喝完了。「今晚真糟糕,」酒吧管事毫無表情地說。他裝作什麼也沒看見,這是他這種身份的人的特點,不過還是可以看出他在偷偷地端詳著瑞典人臉上沒揩乾淨的血跡。
牛仔給刺痛了,心裡不服,對這迷霧般的不可思議的理論只能盲目地高聲抗議:「可是我什麼也沒做,對不對?」
斯卡利說:「開始!」
斯卡利的聲音蓋過所有的叫喊聲:「不要這樣!聽到沒有?不要這樣!」
「你沒欠我錢,」斯卡利重複著,語氣還是那麼平靜。
「你呀,你瘋什麼?」
沒有回答。勝利者朝旅館前門走去。
老頭有氣無力地說:「夠了!不要吵了!」
「老傢伙,這頓晚飯真豐富。」
「對呀!」
「那就——」
瑞典人仔細地打量著這老頭,像要看透他腦子裡想什麼。「是的!」他終於說。
「打吧!」瑞典人吼著,像隻惡鬼。「打吧!讓你知道我是什麼人!讓你知道你是跟誰打!也許你以為我不會打!也許你以為我不行!得讓你看看厲害,你這騙子,你這賭棍!你搞鬼!你搞鬼!你搞鬼!」
牛仔深有同感地咕噥著:「我真想掐住他脖子捶扁他。」他一手打在椅子上,聲如槍響。
「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什麼人,管你見過什麼世面。我只是說不知道你到底想說什麼,這房間裡從來沒有什麼人喪命。」強尼回答說。
「喂,讓開!」斯卡利說。
突然,牛仔心頭冒起一陣大開殺戒的強烈欲望。他快馬似的衝上前:「拚了,強尼!拚了!打死他!打死他!」
瑞典人繼續喝著絕非醇厚的威士忌,同時對酒吧管事喋喋不休,要他喝上一杯。「來吧,喝一杯。來吧。為什麼不喝?一小杯吧。我的上帝,我今晚揍了一個傢伙,要慶祝慶祝。揍得可痛快呢。先生們,」瑞典人向那一桌子人叫道,「來一杯吧!」
「啊,對我來說可不錯,」瑞典人硬充好漢地說,一面再給自己倒了些威士忌。酒吧管事拿起他的錢,塞進那個鍍鎳閃亮的現金收入記錄機。鈴聲一響,出現一張牌,標著「二角」。
「啊,別這樣!」牛仔說,「這兒不行。」
老頭忽然用愛爾蘭土腔哀叫起來:「我真想抓住那瑞典人,把他按在地板上,拿棍子打他個稀巴爛。」
老頭突然問東部人:「白先生,這兩個小伙子幹了些什麼?」
東部人深思了許久,才冷冷地回答:「我也不明白。」
木板桌當然是推翻了。紙牌撒滿一地,肥頭笨腦、五顏六色的國王、王后給人家的皮靴亂踩,卻呆呆地看著上面這場戰事。
「喂,挪一挪,讓我們坐到火爐邊上來。」斯卡利不客氣地
和圖書向三個坐著的人說。牛仔和東部人馴服地把椅子挪到一邊,給新來的人讓出地方。強尼卻裝出個更加懶洋洋的姿勢,一動不動。
瑞典人急急退到房間一角,舉起雙手在胸前作自衛狀,顯然是極力抑制著心裡的恐懼。
「打死他,強尼!打死他,打死他!打死他!」牛仔的面孔扭成個怪樣,像博物館裡那些有著悲慘容顔的面譜。
「我裝作不明白豈不是撒謊!」強尼抗辯說。牌局停了下來,眾人眼睜睜的望著瑞典人。
突然一聲發而又止的深沉的慘叫,強尼的軀體從瑞典人身前拋了開來,重重地倒在草地上,慘不忍睹。發狂似的瑞典人正要猛撲下去,牛仔及時趕到。
那一桌四個人終於發生了興趣。
「我不想打架!我不想打架!」他嚷著。
至於旁觀者,東部人噓的一聲,吐出憋了好久的一口氣,剛才那種臨戰的緊張完全鬆弛了。牛仔大吼一聲,跳了起來。斯卡利彷彿被自己允許、自己安排的這場搏鬥的暴烈嚇得動彈不得。
瑞典人顯然覺得是受到了嚴重威脅。他渾身發抖,嘴角發白,向矮個子的東部人投出求助的目光。就是在這當兒,他也不忘虛張聲勢。
不久,瑞典人說口渴。他在椅子上動了動,說要去喝杯水。
「殺死瑞典人的那個傢伙判了三年。不算重,對不對?」
好一段時間,黑暗中一片混亂,只見舞臂揮拳,快如飛輪,看不清是怎麼回事,偶爾亮出一張面孔,慘白中兩塊緋紅。過了一會兒,要不是他們不由自主地發出低聲詛咒,真會以為只是兩個影子。
「讓他們打吧,」他橫下心回答說,「我再也不能忍受了。這瑞典鬼叫我受不了啦。讓他們打吧!」
「比利,站開,」斯卡利說。牛仔站到一旁。
「他哪兒是瑞典佬!」牛仔不屑地說。
三
「噓!」酒吧管事說。
瑞典人發狂地笑著。他抓過酒瓶,放到嘴邊,雙唇滑稽地含著瓶口,喉頭運動著,雙眼卻仍然充滿憎惡之色,直射著老頭的面孔。
瑞典人還是重複著:
「上帝!我沒惹他。」
「不!」瑞典人說著,驚惶萬分。
眾人都看著他,嚇得嘴巴合不起來。
九
「他們還說不明白我的意思呢。」他冷嘲地對東部人說。
斯卡利的言談總是夾雜著愛爾蘭土音和習語,西部的鼻音和習語,以及小說和報刊上撿來的裝模作樣的說法。這時,一種稀奇古怪的語言雜燴,從他那兒沒頭沒腦地向他兒子蓋過去。
瑞典人不禁一顫。他原以為會從東部人那裡得到同情,如果不是援助的話,沒料到此人也這麼奸詐。
驟然,他聽到三個恐怖的字:「你搞鬼!」
「哈!哈!沒欠他錢!」瑞典人說。
雙方上前交戰,更加戒備,怒目相向。瑞典人看準了就來閃電似的一拳,拚盡全力。強尼顯然體力不支,有點遲鈍,卻還能閃避,真是奇蹟;順勢一拳,把那個已失去平衡的瑞典人打倒地上。
「看來我還要再來一杯,」瑞典人一會兒又說:「你也來點吧?」
「我本人要跟這個荷蘭鬼搏鬥。」牛仔打破了長時間的沉默。
「那依你看,他為什麼那麼古怪?」牛仔問。
「如果什麼都公正,瑞典人也不會給殺了。」
強尼低聲咒罵,接著說:「我可從沒見過這樣狂的瘋子。我們坐著玩紙牌罷了,根本沒惹他,而他——」
大口大口的烈酒使瑞典人眼花氣粗。「不錯,我喜歡這種天氣。我喜歡。對我合適。」很明顯,他有意表明話中有話。
終於,他笑了笑,眨了眨眼,說西部一些地方聚居著很多危險人物;接著他在桌下伸直雙腿,昂首大笑起來。很明顯,別人對他的表現莫名其妙。他們看著他,猜疑著,一聲不響。
「太怪了!」強尼終於說。
「那就打吧,先生,」強尼冷冷地說。
一天早上,一輛裹著冰雪的火車頭,拖著長長一串貨卡和一節座車,駛進車站,斯卡利神乎其技地就搭上了三個人。一個是瑞典人,眼睛溜來溜去,神情恍惚,提著一個閃亮的廉價大皮箱;一個是古銅色臉龐的高個子牛仔,途經此地前往靠近達科他州界的一個牧場;還有一個不大說話的從東部來的矮個子,乍看不像東部人,他自己也沒有對人說。斯卡利可以說是把他們擒住了。他那麼精靈、快活、友善,誰都會覺得伺機逃走是再殘忍不過的事了。他們拖著疲倦的步伐走在那吱吱作響的木板人行道上,跟在這個極力討好眾人的矮個子愛爾蘭人後面,只見他戴著一頂厚厚的毛皮帽,拉得低低的緊扣著腦瓜兒,兩隻紅通通的耳朵直挺挺地露在外頭,像是馬口鐵做成的。
他第一個動作是把酒瓶高舉到燈下。看來沒人動過,斯卡利放心了,慷慨地把瓶子遞給瑞典人。
「為什麼沒道理?」牛仔抗辯著,「我看沒壞處。」
「是誰?」一個問。
這時,他笨手笨腳地從床底下退了出來,拖出捲起來的一件舊衣服,喃喃地說:「找到了!」他跪在地上,展開衣服,抽出一個裝威士忌的棕黃色大酒瓶。
「啊,我不知道。不過,我看這個人是讀了些廉價小說,以為自己正處在那種環境——槍殺、刀刺等等。」
「是很怪。希望我們不會給大雪困住,不然的話,就要忍受這個人整天在我們身邊,那就糟透了。」牛仔說。
「強尼——」牛仔茫然說。一分鐘的沉默。然後他堅定地說:「不會的,當時玩牌過過癮罷了。」
他們把椅子向前挪了挪,膝蓋都在木板下碰到一起。牌局開始後,他們的興頭都放到那上面,而把瑞典人的表現忘了。
小伙子臉色陰沉,答道:
「來吧,開始了!」
「殺你!」斯卡利失聲大喊,「殺你!你說什麼啦?」
「喂,先生,你怎麼啦?」
瑞典人走向那扇朝樓梯開的門。很明顯,他打算立即去取行李。
數月後,達科他邊地的一個小牧場裡,牛仔正在火爐上煎著豬肉,外面忽然響起一陣急速的馬蹄聲。東部人隨即進來,手上拿著信件和報紙。
兩個殷商和那個地方檢察官此時在哪?在那時間倉皇退走了,酒吧管事則渾身癱軟地搭著椅子的扶手,瞪著殺人兇手的眼睛。
瑞典人的尖叫聲從沒停過:「他確實搞鬼,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在這小小的空檔,東部人的腦海裡,像攝影一般,拍下了三條漢子的形象,永不磨滅:這次搏鬥的主持人,毫不動容;瑞典人,臉色蒼白,一動不動,非常恐怖;還有強尼,鎮靜而兇狠,野蠻中帶點豪氣。整個序幕的悲劇氣息比搏鬥本身更濃,況且,暴風雪又加以渲染,聲聲長嚎,非常激越。狂風挾著翻滾哀鳴的雪片掃向南面那漆黑的深淵。
一陣沉默。「喝吧!」斯卡利又說。
老頭那副愛爾蘭人的嘴臉變了。這時他似乎非常激動,眼睛閃爍著。
二
「依我看,他是荷蘭鬼,」牛仔不慌不忙地說。這一帶有個古老習慣,凡是口音重濁、毛髮淺色的人都叫瑞典人。所以牛仔這個看法還算是大膽的。
他們隨即背風拐過牆角,來到旅館後面不當風的地方。全靠這座小屋,在大雪的蹂躪下還保存著一大塊不等邊的V形草地,雖然也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在人們腳下發著細碎的響聲。當風的地方,積雪之深就可想而知了。眾人來到這塊比較安寧的地方,瑞典人還在咆哮不停。
牛仔額上滲著汗珠,那是他剛才竭力攔阻任何形式的攻擊所致。他失望地轉向斯卡利。「現在怎麼辦?」
「對的,斯卡利先生,」牛仔說,「我認為你是對的。」
「你這個蠢才!」東部人惡狠狠地大叫。「你這頭驢子比瑞典人蠢得多。讓我告訴你一件事。聽著!強尼的確搞了鬼!」
「給他點厲害——」
瑞典人勉強地笑了笑。
斯卡利終於興高采烈、招呼周到地領他們進入藍色旅館的大門,來到一個小房間,看上去好像是適合安放大火爐的神殿。火爐位於房間中央,正在哼哼著大發神威,外層鐵壁有幾個地方已燒得亮堂堂。
「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麼?」
「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