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帕其尼醫生的女兒
「噓!噓!別這麼大聲!」利沙貝塔悄聲說,用手掩住他的嘴。「是的,通向這位尊貴醫生的花園,去看他那些好花木。為了能置身在那些花朵兒中間,帕都亞有多少年輕人願意拿出金子來!」
對碧阿蒂斯來說毒素就是生命,所以那烈性的解毒藥就是死亡。這樣,這個可憐的犧牲品,這個人類發明和被歪曲了的人性的犧牲品,這個被邪惡的智慧做出的種種嘗試註定了命運的犧牲品,就這樣倒在她父親和喬萬尼腳下毀滅了。就在這時,巴格里奧尼教授從窗戶裡向外看,大聲招呼那如同遭到五雷轟頂的科學家,勝利的語調中夾雜著恐怖——「拉帕其尼!拉帕其尼!這就是你的實驗的結果!」
喬萬尼責罵一通以後,怒氣發作完了。他現在帶著憂傷也不無溫柔的感情想到他和碧阿蒂斯之間的親密、特殊的關係。他們站著,在完全的孤獨之中,而這種孤獨感就是在最密集的人群中也不會減少一分的。那末,見棄於人類,不是應該使這與世隔絕的一對更加親密嗎?如果他們互相虐待,還有誰會好好對待他們呢?此外,喬萬尼思索著,他是不是還有可能回到正常世界中,並且手攜著獲救的碧阿蒂斯?啊,軟弱的、自私的、卑鄙的靈魂!在喬萬尼的惡言惡語這樣慘痛地傷害了碧阿蒂斯如此深沉的愛情之後,他竟還夢想著塵世的結合與歡樂,好像那還可能似的!不,不;沒有希望了。她必須帶著那顆破碎的心,沉重地越過現世的邊界,她必須在天國的泉水裡洗滌傷口,在永恆的光輝中忘記自己的痛苦,而在那裡得到安寧。
他記起了她那女性的溫柔寬厚的力量,常使他的心靈寧靜,如從宗教裡得到的一樣;他記得了她的心靈神聖而熱情地多次迸射,如同泉水深處湧出的清泉,純潔明澈,展示在他的靈魂之前;如果喬萬尼能夠正確估價這些回憶,他會肯定一切醜惡的怪異不過是世俗的幻想,而且,不管是怎樣的罪惡的紗幕似乎籠罩著碧阿蒂斯,真正的碧阿蒂斯仍然是天上的安琪兒。他的感情縱然不夠忠貞誠摯,但她的出現還沒有完全失去神奇的力量。
看來碧阿蒂斯懂得了他的意思,臉頰深深地暈紅了;但是她正視著喬萬尼的眼睛,對他那不安的、猜疑的目光,回報以皇后般的高貴和尊嚴。
巴格里奧尼繼續說道:「天然的親子之情沒有能約束住她的父親,他把他的孩子用這樣可怕的方式獻作對科學的瘋狂興趣的犧牲品;我們說句公平話,因為他是個真正的科學家,好像連他自己的心都在蒸餾器裡提煉過了。那末,你的命運將會怎樣?無疑你是被選作新試驗的材料了。結果可能是死亡;或許比死亡還要可怕。拉帕其尼,在他稱之為科學興趣的面前,是不顧一切的。」
有時他在帕都亞大街上或城門外疾步行走,來緩和他精神的緊張,他的腳步合著思想的節拍,愈來愈快,後來簡直像跑一樣。一天,他發現自己給逮住了;一個魁梧的人抓住他的手臂,這人認出了年輕人,轉身走回來,為了追上他弄得上氣不接下氣。
從園容看來,他判定這是一個植物園。帕都亞出現這種植物園,比義大利別的部分或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早。或者,它很可能本來就是一家望族的遊憩之地;因此園中央有一座大理石噴泉的廢墟,雕工精巧罕見,可惜已經頹敗,從殘存的這些凌亂的斷石剩瓦簡直看不出原來的模樣。泉水則依舊歡樂地噴射,在陽光裡閃閃發光。輕輕的流水聲直送進年輕人的樓窗,使他覺得這泉水像個不朽的精靈,不管人世滄桑,總是在不停地歌唱。人們在一個世紀裡造起了大理石噴泉,又在另一個世紀裡把這易逝的裝飾物打碎在地。
「但是,」教授接下去道,「振作起來吧,世兄。挽救尚不為晚。我們甚至可能把她領回到正常世界中來,離開她那與世隔絕的狀態,那是她父親的瘋狂造成的。請看這個小銀瓶!它出自著名的本文托.西利尼之手,配得上作為一件愛情禮物送給義大利最美麗的姑娘。它的內容更是無價之寶。這種解毒藥只要一小口就可以使波吉亞最毒的毒藥失去作用。它對於拉帕其尼的毒藥無疑一樣有效。把這小瓶和其中的藥水獻給你的碧阿蒂斯,滿懷希望地等待著結果罷。」
她思想的來源是深刻的,她那珠玉璀璨的奇思妙想,如同噴泉中噴出的串串水珠,閃耀著鑽石、寶玉的光輝。年輕人不時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竟和這魂牽夢繞的人兒並肩而立,他曾以如此恐怖的眼光看待她,並曾親眼目睹她那可怕稟賦的表現;而現在他竟像兄弟一樣和她交談,發覺她是這樣合乎人情而又女孩兒氣。
「我的朋友喬萬尼是身體還是心理上得了病,以致這麼好打聽醫生們的事?」教授笑道。「至於拉帕其尼,人們都說他關心科學遠遠超過關心人類。病人對他說來只是一些新實驗的物件而已。為了給他的知識之山增添一粒芥子,他情願犧牲人的生命,包括他自己,或者任何他最親愛的人。」
「還不行,還不行,喬萬尼.古斯康提先生。」教授微笑道,同時以熱切的眼光審視著這青年。「什麼!我和你父親不是總角之交麼!在帕都亞古老的大街上,他的兒子就這樣像個陌生人似的從我身邊走過去?好好站著,喬萬尼先生,我們分手以前得說上一兩句話。」
「聖母啊,先生!」利沙貝塔老婆婆叫道,年輕人俊美出眾的人品打動了她,她正好心地盡量把房間收拾得可以住人。「年紀輕輕的怎麼打心眼兒裡這麼嘆氣!你覺著這所老房子陰沉沉的,對不對?老天保佑,那你就把頭伸到窗外去,你會看見明亮的陽光,就跟你才剛離開的那不勒斯一樣!」
「不幸!」拉帕其尼叫道,「妳這是什麼意思,傻姑娘?妳有神奇的稟賦,所向無敵,難道妳把它看作不幸?妳能夠吐一口氣就征服最強有力的人,妳把這看作不幸?妳有多麼美,就有多麼令人畏懼,這難道是不幸?妳是否情願處在一個軟弱女人的地位,受一切罪惡的隨意播弄而自己卻不能有所作為?」
但是喬萬尼並不瞭解這一點。
他向前邁了一步,把手伸向那棵樹木;但這時碧阿蒂斯一聲尖叫,像離弦的箭一樣跳上前來,這聲叫喊像匕首似的穿透了他的心。她抓住他的手,用她窈窕身材的全部力量把它拉了回來。喬萬尼覺得她的接觸使他全身震顫,毛骨悚然。
多年以前,一個名叫喬萬尼.古斯康提的青年,從義大利南部地區來到帕都亞大學求學。喬萬尼囊資不豐,在一座古舊的大廈高層租住了一個陰暗的房間。這座大廈看來堪配作為帕都亞貴族的宮殿,事實上,大廈門口便展示著一個家族的族徽,這家人早已絕嗣。
「我的女兒,」拉帕其尼說,「妳在世界上不再是孤獨的了。從妳的姊妹樹上摘一朵寶石花,請妳的新郎戴在胸前吧。現在它不會傷害他了。我的科學和你倆之間的感情在體內發生了作用,現在他和普通人隔絕開了,就像妳,屬於我的驕傲和勝利的女兒,不屬於普通女人一樣。然後,你們相親相愛通行世界,讓所有別的人去害怕好了!」
現在,看不見那病弱的、思慮過度的拉帕其尼教授和他容光照人的女兒,這是真的;所以喬萬尼不能確定,他認為這兩人不同一般,究竟是事實如此還是由於他活潑的幻想所致;但是他傾向於對整個事情採取最理智的態度。
「我遇到了什麼事,」碧阿蒂斯自言自語,從心底發出了低沉的呻|吟,「聖母啊,可憐我,可憐我這個心碎的孩子吧!」
他再次發現,也許是想像,這美麗的姑娘和那一棵華美的大灌木有著相似之處,那一樹繁花,紅寶石一樣曄曄發光,懸照在噴泉之上;而由於碧阿蒂斯選擇衣飾的式樣和顏色頗多奇想,使得這種相似更為顯著。
但是,儘管熟稔親密,碧阿蒂斯的舉止仍然有保留,而且嚴峻不可更改,使得喬萬尼幾乎從未想到過要有所侵犯。他們相愛著,用一切可以理解的方法來表示;他們對望著,用眼神把靈魂深處的神聖祕密送進對方的心底,好像悄聲低語都會玷汙這祕密的聖潔。在那熱情奔放的時刻,他們的精神爆發成有力的語言,好像那久久隱藏的火焰爆發成火舌一樣,他們甚至也講到愛情。但是他們沒有親吻、握手或是愛情所要求的最輕微的愛撫。他從未接觸過一綹她那光亮的鬈髮;在肉體方面,他們間的阻礙是這樣顯著,連清風也從未把她的羅衫吹起,拂在他身上。
幕色漸濃,園中悶人的濃香偷偷飄進那開著的窗;喬萬尼關上窗戶,躺在睡榻上,夢著一朵顏色豔麗的花和一個姿容絕代的姑娘。花和少女不同,但也有相同處,那就是在各自的形體裡都蘊含著一種奇異的危險。www.hetubook.com.com
「我們還是會打敗拉帕其尼的,」巴格里奧尼下樓時暗自歡喜,一面思忖著,「可是,我們得承認,他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真是了不起。不過他行醫時,卻是個不足道的庸醫,所以尊重醫道中好的老規矩的那些人受不了他。」
納撒尼爾.霍桑〔美國〕
情況往往是這樣,原以為是做不到的事已經做到了,夢想的迷霧逐漸凝聚為可以捉摸的現實,這時,本來以為會感到瘋狂的歡樂或痛苦,我們卻會發現自己是平靜的,甚至是冷淡的鎮定自若。命運總是喜歡這樣和我們過不去。熱情自己隨時可以出現,而遇見足以召喚它的事件時,它卻停滯不前。日復一日,他盼著和碧阿蒂斯會見,面對面地站在一起,就在這座花園裡,沐浴著她的美貌的東方色彩的光輝,從她的注視裡瞭解他自己的生存之謎,每想到這做不到的事就使他熱血沸騰,脈搏加速。但是現在他卻處之泰然,未免有點不對勁。他環視四周,看看碧阿蒂斯或她的父親在不在,知道自己是獨自一人時,就開始用批判的眼光觀察那些植物。
古斯康提在自己的房間裡獨自一人時,立刻熱情奔放地只想著碧阿蒂斯,從他第一次看見她,她的形象一直籠罩著一層魔法般的色彩,而現在卻充滿著少女的溫柔情意。她是人,她的天性有著女性的一切溫柔氣質;她是值得崇拜的;在她那一方面,她確實能夠達到愛情的高峰,具有愛情的英雄主義。他一直認為是證明了她靈肉雙方的可怕畸形的那些跡象,現在他或是忘記了,或是由於熱情的微妙原因,倒成為一頂有魅力的金冠,使得碧阿蒂斯更為獨一無二,也更令人愛慕。過去視之為醜的現在都變成了美;或是變不成的話,它就隱藏到那些無形的不成熟的念頭裡去了,那些念頭在意識之光照不到的陰暗領域裡擁擠著。
喬萬尼呻|吟了一聲,用手掩住了臉。
白天,喬萬尼帶著介紹信去拜訪彼埃德羅.巴格里奧尼先生——大學裡的一位藥物學教授,也是一位享有盛名的醫生。教授年事已高,性情和藹,照他的脾氣說來,可以算是個樂天派。他留年輕人吃晚飯,談話生動活潑,自由自在,尤其在喝了兩杯杜什干酒之後,他顯得更愜人意。喬萬尼想,住在一個城裡的科學家彼此一定熟悉,便找到個機會提起了拉帕其尼醫生,但是教授的反應並不像他所預期的那樣熱心。
上樓到他的房間後,他坐在窗前靠牆的陰影裡。這樣,也可以俯視花園而不用擔心被發現。他眼底是一片寂靜。那些奇怪的植物正浴著陽光,不時地彼此輕輕頷首,似乎在承認大家都是同類,並互表同情。在花園中央,那頹敗的噴泉旁邊,長著那棵大灌木,滿掛著紅寶石樣的花朵,光華奪目,這種光輝浸進池水,又從深處反射回來,滿池充滿了綺麗的色彩,好像都要溢出來了。
喬萬尼的憤怒平息了,神情麻木不仁。敏感的碧阿蒂斯立即感覺到在他們之間存在著黝黑的深淵,那是他或她都無法逾越的。
喬萬尼不覺動了一下,使得她向樓窗看去。她看見了一個青年的俊秀容顏,與其說像義大利人,毋寧說更像希臘人,輪廓端正美好,鬈髮像金子一樣燦爛生光,他彷彿是空中飛翔的精靈,在俯視著她。喬萬尼不知不覺把一直握在手中的花束扔了下去。
這時,喬萬尼繞著彎路,終於跑到了住所門口。他進門時遇見老利沙貝塔,她堆起一副笑臉,顯然是要引起他注意;可是沒有成功,因為他那爆發的感情暫時冷卻下來,停滯了,神情茫然若失。他的目光正對著那張枯皺的在努力做出一副笑容的面孔,可是視而不見。那老婆子就一把抓住他的斗篷。
他冥思苦想,徹夜不眠,直到黎明喚醒了拉帕其尼花園中沉睡的花朵,他才入了夢鄉,而那花園,無疑是他夢魂必到之處。太陽照常升起來了,陽光照上了年輕人的眼簾,他醒過來,覺得一陣痛楚。他起身後,知道這種燒灼的刺痛是在他右手上——就是他要折取那寶石般的花朵時,碧阿蒂斯抓住的那隻手。手背上的紫印很像四個纖指留下的,手腕上是纖細的大拇指的痕跡。
「我最近讀了一本古典作品,」他說,「碰到一個故事,使我非常感興趣。或許你也記得吧。講的是一位印度王子,把一個美女作為禮物送給亞歷山大大帝。她真是明媚若黎明,絢麗如落照;但使她特別與眾不同的,是她呼吸間有一種馥鬱的香氣比波斯玫瑰園還要芳烈。年輕的統治者亞力山大,對這位陌生的美人一見傾心是很自然的;但是有一位學識淵博的醫生恰好在場,發現了一樁關於她的可怕的祕密。」
「我平生第一次,」她向樹木喃喃說道,「忘記了你。」
「嗯,可是我的想像是清醒的,很少開這樣的玩笑。」巴格里奧尼說,「並且,如果我幻想出來什麼氣味的話,那應該是一種難聞的藥味,我手上似乎滿是這種氣味。我聽說,我們尊貴的朋友拉帕其尼把他的藥物薰染得比阿拉伯香料還濃烈。毫無疑問,才貌雙全的碧阿蒂斯也同樣會用藥來對付她的病人,那藥水如同少女的呼吸一樣甜蜜,但是,喝那藥水的人卻遭逢了大不幸!」
「小姐,」他說,「這些純潔的鮮花,請為喬萬尼.古斯康提而佩帶吧。」
「謝謝,先生,」碧阿蒂斯回答,她那聲音如同迴響的音樂,臉上的表情是欣喜的,帶著稚氣和少女的嬌羞。「我收下你的禮物,還想用這朵寶貴的紅花回報你,但是我扔不到你那裡,所以古斯康提先生只好滿足於我的感謝了。」
「是的,我是喬萬尼.古斯康提。你是彼埃德羅.巴格里奧尼教授。現在讓我走吧!」
「給我你的呼吸吧,我的妹妹,」碧阿蒂斯叫道,「平常的空氣使我頭昏;給我這朵花吧,我要輕輕摘它下來,放在我貼心的地方。」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碧阿蒂斯發出一聲尖叫。「那是我父親的致命的科學!不,不,喬萬尼,那不是我!絕不!絕不!我夢想的只不過是愛你,和你在一起一陣子,就讓你走開,只留下你的形象在我的心坎上;喬萬尼,你要相信,雖然我的身體是毒藥滋養的,我的精神卻仍是上帝的創造,它朝朝暮暮渴望著愛情的滋養。可是我父親他在這樣可怕的感情裡,把我們聯結起來了。好吧;唾棄我,踐踏我,殺了我吧!你說過這些話以後,死,還算得了什麼呢?但是那不是我做的。就是給我全世界的幸福,我也不會做出那樣的事!」
「帶路吧,」他說。
但是喬萬尼受不了巴格里奧尼的固執,拔腳就跑,教授一把沒抓住,他已經跑遠了。教授目不轉睛地盯著青年的背影,搖了搖頭。
「喬萬尼!喬萬尼!過了時間了,你怎麼還不來?下來吧!」
她把巴格里奧尼的解毒藥喝了下去;就在這時,拉帕其尼的身影在拱門下出現,向大理石噴泉這邊慢慢走來。這位蒼白的科學家看著這一對戀人,臉上顯出勝利的表情,如同一個藝術家終其一生創作出一幅畫或一組雕像,最後對自己的成功很是滿意。他停下來了,他那彎腰曲背的身形因為自覺的力量而直了起來;他向他們伸出兩手,擺出一副父親想要祝福自己孩子的姿勢;但是,也就是這雙手,在他們生命的溪流裡放進了毒藥。喬萬尼發抖了,碧阿蒂斯神經質地顫抖著,把手放在自己的心上。
「有這些閒話嗎?」碧阿蒂斯問,發出音樂般的快樂的笑聲。「人們說我精通我父親的植物學嗎?多有趣!不是的,雖然我在這些花叢中長大,我只不過知道它們的顔色和香味罷了;有時我甚至連這點兒知識也不想要。這裡有許多花我一見就害怕討厭,它們也並不是不好看。但是先生,請不要相信這些關於我的傳說;關於我,除了你親眼見到的,什麼也不要信。」
然後,她言語裡強烈流露出來的柔情全都表現在動作裡了。她忙碌著,操作如此細緻謹慎,看來這株植物就要求這樣;喬萬尼站在高高的樓窗前,揉揉眼睛,他幾乎弄不清這究竟是一個姑娘在照管她心愛的花,還是一個姐姐在向妹妹施以愛撫的責任。這一幕很快結束了。
在泉水落進的池塘周圍,各種植物叢生,巨大的葉子似乎需要很多水分,有些花朵嬌豔非常。特別是一株灌木,種在池塘中央的一個大理石花盆中,深紅色的繁花盛開,每一朵花都好像紅寶石一樣閃著光輝;整個的樹是這樣光華燦爛,好像就是沒有陽光的話,也能照亮全國。每一寸土地都種了各種各樣的植物,雖然不都那麼豔麗,卻全都有著精心照顧的標記,似乎培育它們的這個科學的頭https://m.hetubook.com.com腦熟悉它們各自的價值。有的種在雕滿古老花紋的甕罐裡,有的種在普通花盆中;有的像蛇一般爬在地上,或不管搭上什麼就攀繞上去,一直爬得很高。有一株植物纏繞在一個維納斯雕像上,藤蔓披拂,形成了一幅綠葉的帷幕,把雕像遮蓋起來,安排得恰到好處,簡直可以作為雕刻家研究的物件。
熱烈的情感使她整個人發著光彩,照亮了喬萬尼的意識,就好像真理本身一樣。但是在她談話時,周圍瀰漫著陣陣奇香,芬芳鬱烈,沁人心脾,雖然並不持久,還是使得年輕人出於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而幾乎不敢呼吸。也許這是花香吧。碧阿蒂斯的話語似乎是出於真心,有著一種奇異的力量,也可能是她那芬芳的呼吸使然吧!喬萬尼感到一陣暈眩,不過一會兒就好了。他似乎從這位美貌姑娘的眼睛裡看到她透明的靈魂,他不再懷疑、害怕了。
「教授先生,」他說,「你是我父親的朋友,想對他的兒子友好或許也是你的目的。我對你只有尊重和敬仰。不過,我請求你注意到,先生,有一個話題是我們必須避而不談的。你不認識碧阿蒂斯。因此,你用這種輕率的傷人的話加諸於她,你估計不出這有多冤枉,這是褻瀆,我甚至可以這麼說。」
「順便提一下罷了,」教授說,不安地望著他,「你屋裡有一種特別的香氣,是什麼香?是你手套上的香水嗎?這淡淡的香味很好聞,不過聞起來一點兒也不舒服。要是我聞久了,準會生病。這像是花香,可是你屋裡並沒有花。」
「這位美人,」巴格里奧尼加重語氣繼續說,「從一生下來就是用毒藥養大的,毒藥浸透了她的全身,使得她本人變成世界上最致命的毒藥。毒藥是她生命的要素。她呼吸間的芳香甚至汙染著空氣本身。她的愛情也會是毒藥,她的擁抱則是死亡。這不是一個神奇的故事嗎?」
相反地,他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它們,也避免直接吸進花香,這種謹慎使得喬萬尼感到極不舒服;因為只有走在邪惡勢力之中的人才有這種舉止,就好像周圍都是猛獸、毒蛇或什麼妖魔鬼怪,只要稍一疏忽,就會大禍臨頭。年輕人看到這人收拾花園時如臨大敵的神態,感到一種奇異的恐怖,園藝本是人類勞動中最純樸無邪的,曾是人類的雙親謫降前的歡樂與工作。那末,這座花園是否就是現實世界的伊甸園?而這個人,對他親手種植的東西如此深知其害,是否就是亞當呢?
「我記起了,小姐,」喬萬尼說道,「為了我斗膽獻在妳腳下的那束花,妳曾許諾過回報我這些有生命的寶石,請允許我採一朵,作為我們這次會面的紀念吧。」
第一道陽光把葉子和花朵上的露珠染成金色,賦予了每一株奇花異草一種更光明的美,把一切限制在日常範圍裡,事情是那樣真實,那樣平淡無奇,使他很覺驚異,又有些羞愧。年輕人高興的是,在這荒蕪城市的中心,他有特權俯瞰這風光明媚、花繁葉茂的植物園。他對自己說,這是使他和大自然保持聯繫的一種象徵性的語言。
「我情願讓人愛慕,不願讓人畏懼,」碧阿蒂斯喃喃說道,慢慢倒在地上。「但是現在沒關係了。我走了,父親,你竭力混入我的生命的罪惡像夢一樣飄走了,像那些毒花的芬芳一樣,在伊甸園的花叢中,不會再汙染我的呼吸了。別了,喬萬尼,你那仇恨的話語在我心裡像鉛一樣沉重;但是在我升上去時,它們也會遠遠飄落。呵,是不是從一開始,你天性中的毒素就比我更多呢?」
「妳很苦命?」喬萬尼盯著她,問道。
然後,她掩住面孔跑開,在雕刻的拱門下消失了。喬萬尼目送著她,這時,他看見了拉帕其尼那瘦削的身影和蒼白的面容。拉帕其尼在園門的陰影裡,一直在觀察著這一幕,不知已經多久了。
一群夏日的昆蟲嗡嗡地飛過空中,牠們循著這致命的花園的花香來尋找食物。牠們在幾株灌木前轉了轉,又飛到喬萬尼頭上盤旋,很明顯,他吸引牠們的力量和那幾株樹木是一樣的。
老婆婆已經盡她的力量把房間收拾像樣,然後把年輕人交給神明佑護,隨後離開了。
「我在這兒,父親。您要做什麼?」對面房子的一扇窗裡飄出了豐|滿年輕的聲音。那聲音就像熱帶的落照一樣豐富,而且喬萬尼不知為什麼聯想到紫色或深紅的綺麗顔色,和濃鬱的、好聞的香氣。
(全書完)
「我就這樣請求你吧,先生,」她回答道,「關於我,無論你曾怎樣想,都請忘掉吧。如果對外在的感覺是真實的,其本質仍然可能虛假;但是你可以相信,出自碧阿蒂斯.拉帕其尼之口的話語,是發自她內心深處的。」
「親愛的碧阿蒂斯,」他說,向她走近,她像每次他走近時一樣向後退縮,但現在原因不同了。「親愛的碧阿蒂斯,我們還不是完全無路可走。瞧瞧!這是一種烈性藥,一位有學問的醫生曾向我保證,這藥靈驗無比,它的成分和妳那令人恐懼的父親給妳我帶來災難的東西完全相反。它是用神聖的藥草製成的。我們是不是一起呑掉它?這樣就可以把罪惡洗淨了。」
「我不清楚。」喬萬尼回答,那名字使他吃了一驚。
如果這位青年知道在巴格里奧尼和拉帕其尼之間久已存在著職業上的矛盾,而且一般說來都是後者占上風,那他在聽前者的意見時,就會大打折扣。要是讀者傾向於自己作出判斷的話,我們推薦他查看保存在帕都亞大學醫療系的於雙方都不利的檔案。
「我的父親,」碧阿蒂斯微弱地說——她說話時仍把手放在胸口上。「為什麼你給你的孩子安排了這樣不幸的命運?」
但喬萬尼向花園裡望去時,還是覺得毛骨悚然,因為這美麗的陌生姑娘給他這樣的印象,就好像她是另一朵花,是那些植物的人類姊妹,比它們中最濃豔的還要美,但也只能戴著手套去摸,不戴面具不能走近。
也許是拉帕其尼已經做完了園中的工作,也許是他那警惕的目光發現了陌生人的臉孔,他挽著女兒的手臂,走開了。
「喬萬尼,」碧阿蒂斯平靜地說,因為她的悲傷超過了憤怒,「為什麼要用這些可怕的詛咒把你自己和我連在一起呢?像你稱呼我的那樣,我確是一個可怕的東西,而你除了唾棄我這令人憎惡的不幸,走出花園,去找你的同類,忘記世上曾遇過一個可憐像碧阿蒂斯那樣的妖怪,還需要做什麼呢?」
「耐心些!耐心些!」沉著冷靜的教授回答道,「告訴你,我可憐的喬萬尼,拉帕其尼對你發生了科學的興趣。你落在可怕的手裡了!而碧阿蒂斯小姐——在這齣神祕劇中她扮演著什麼角色呢?」
「最博學的教授,我不知道,」喬萬尼想了一下剛剛說起的拉帕其尼的排除一切的科學興趣,回答說,「我不知道這位醫生熱愛他的藝術到何等地步,但對他來說,確有比科學更親的東西,他有一個女兒。」
喬萬尼臉上顯出許多互相衝突的感情。教授提到拉帕其尼純潔可愛的女兒時的語氣,折磨著他的靈魂;可是這和他的看法截然相反的觀點,卻使得數以千計的可疑之點在剎那間清楚起來,它們像妖魔一樣對著他齜牙咧嘴。但他還是努力壓制著這些念頭,以真正情人的那種徹底的忠誠來回答巴格里奧尼。
「喬萬尼!」碧阿蒂斯叫道,她那大大的明亮的眼睛看著他的臉。她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只是嚇壞了。
「先生!先生!」她悄聲說,整個面孔仍然堆滿笑容,看來活像一個年久發黑的奇形怪狀的木雕。「聽著,先生!那花園有一個別人不知道的門!」
「絕不能這樣,」巴格里奧尼對自己說,「這年輕人是我老朋友的兒子,絕不能讓他受到任何傷害,醫藥的奧祕是能保護他的。此外,拉帕其尼把這小伙子從我手中奪去做他那萬惡的實驗,實在是無禮到令人忍無可忍了,我可以這麼說。還有他那女兒!得留心。也許,最有學問的拉帕其尼,你做夢也想不到我會使你的實驗成為泡影!」
但是這反應只不過是暫時的,她的特殊的力量是這樣真實,不會不馬上看到。他們隨意談著,漫步穿過了花園,轉過曲徑,來到那倒塌了的噴泉邊,近旁便是那株龐大的灌木。一樹繁花,流光泛彩,樹下香風瀰漫,喬萬尼覺出了那和碧阿蒂斯的氣息是一樣的,但是遠遠更為濃烈。喬萬尼見她目光一觸到這株樹,立即把手放在胸前,好像她的心忽然痛苦地抽動了。
他們一起散步,悲傷而沉默,走到大理石噴泉那裡,池水依然,中間便是那棵開滿寶石花朵的樹木,喬萬尼聞到花香,覺得精神為之一振,可以說是如饑似渴地吸著這香氣,他發現了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點,很是恐怖。
這時,碧阿蒂斯瀟灑飄逸地走過花園,來到喬萬尼窗下,喬萬尼的好奇心是這樣強烈和令他痛苦,他不得不從藏身的地方探頭出去。就在這一剎那,有一隻漂亮的小蟲飛過圍牆。牠也許曾漫遊全城,在那人煙密集的紅塵中找不到萬紫嫣紅,青草綠樹,拉帕其尼醫生花園中的濃香把牠引了來。這有翅膀的小亮點沒有停在花朵上,而似乎被碧阿蒂斯吸引住了,牠在空中,繞著她的頭拍著翅膀。
「碧阿蒂斯,」他突然問道,「這棵樹是哪裡來的?」
「別碰它!」她叫道,聲音裡充滿了痛苦和不安。「千萬別碰它!這是致命的!」
日落以後,在黑夜的陰影或朦朧的月色裡,想像甚至是判斷,會發生錯誤,但是晨曦的力量可以把它們糾正過來。喬萬尼醒來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猛地推開窗戶,注視著那座花園,在夢中,那花園是多麼神祕啊。
「他是深知自然奧祕的人,」碧阿蒂斯回答道,「就在我落地的時候,這棵植物破土而出,它是他的科學、他的智慧的貢獻,而我只不過是他塵世間的孩子罷了。別走近它!」她恐怖地注意到喬萬尼正在靠近那棵樹,又繼續講道,「它的性能是你夢想不到的。可是我,最親愛的喬萬尼,我和它一起長大,一起到了青春的年華,它的呼吸滋養著我。它是我的姊妹,我以人類的感情愛著它,因為,啊!你沒有懷疑過它麼?命運真是可怕。」
「妳還假裝不知情嗎?」喬萬尼向她大聲咆哮,「看吧!這種威力就是我從拉帕其尼的純潔的女兒那兒得到的。」
這件事發生後,年輕人好幾天都避開能看到拉帕其尼花園的那扇窗,好像要是誤看一眼,就會有什麼醜怪東西把雙目刺瞎似的。他很清楚,由於和碧阿蒂斯的攀談,他已在一定程度內把自己置於一個神祕力量的影響下了。
在那雕刻的拱門下面,很快出現了一位少女的身影,她正當妙年,嬌豔無比,真可謂皎若太陽之升朝霞,灼如荷花之出綠波,一切是這樣恰到好處,簡直不能有一分增減。她青春煥發,神采流動,而處女的衣帶緊緊束住了這一切,把那溢出的活力都使之就範。
但是現在,初期熱情的昇華使他的精神達到的高度不能再保持了,他垮下來了,匍匐在世俗的懷疑中,這就玷汙了碧阿蒂斯潔白無瑕的形象。他並沒有放棄她;他只不過是不信任罷了。他決定做一次令他滿意的決定性的試驗,只要一次就可以決定,她肉體中究竟有沒有那些可怕的特性,那些必須會有靈魂的畸形與之相應的特性。他從遠處看,眼睛可能會欺騙他,所以才看到了那蜥蜴、飛蟲和花朵的遭遇;但是如果他能在幾步之內,親眼目睹一朵鮮花在碧阿蒂斯的攥握中驟然枯萎,那就不必再問了。他這樣想著,一面匆匆趕到花店,買了一束鮮花,花朵上還閃耀著早晨的露珠。
拉帕其尼的美麗女兒一面說著,一面在那一樹紅雲中摘下了一朵豔花,正要別在胸前。而這時,莫不是喬萬尼因為酒意而產生了錯覺,發生了一件怪事。一個橘黃色的小爬蟲,蜥蜴或變色龍一類的東西,偶然順著小徑爬過來,正好到了碧阿蒂斯腳邊。
「創造了它!創造了它!」喬萬尼重複著,「妳這是什麼意思?」
「幼稚的寓言,」喬萬尼回答道,從椅子上神經質地跳了起來。「我奇怪閣下在嚴肅的研究工作中怎麼有時間讀這些無稽之談。」
「喬萬尼,我可憐的喬萬尼!」教授帶著憐憫的平靜表情回答,「我遠比你更瞭解這不幸的姑娘。你會聽到下毒者拉帕其尼和他的有毒的女兒的真實情況的;是的,她有多美就有多毒。聽著,儘管你會對我這白髮蒼蒼的老人有所不遜,我還是不能沉默。那印度女人的古老神話已經成為現實,是拉帕其尼那深奧和致命的科學使然,就在嫵媚的碧阿蒂斯身上!」
這時,一個豐|滿甜蜜的聲音從花園裡飄了上來。
「那是什麼呢?」喬萬尼問道,垂下了眼簾,避開教授的目光。
客人隨意說了些城裡和大學裡的閒話,就換了話題。
碧阿蒂斯神態中所顯示出來的激|情消失了;她快活起來,就像生活在孤島上的姑娘遇見了來自文明世界的旅客一樣,她因和年輕人談話而感到衷心歡愉。她的人生經驗明顯地局限在這花園之內。她一會兒談著像日光和夏天的雲那樣簡單的事,一會兒問著城市裡的生活,問到喬萬尼遠方的家,他的朋友,母親,姊妹——這些問題顯示出她是這樣與世隔絕,對生活的各種方式都一無所知,使得喬萬尼如同對待嬰兒一般。她的精神在他面前噴射出來,如同清泉乍湧,初沐陽光,對於反映在它胸中的大地晴空都驚異不置。
「你是在捉弄我嗎?」喬萬尼激動地叫道,「教授先生,那,可是個難對付的實驗。」
「我父親創造了它,」她純樸地回答。
他衝下樓去,轉眼就站在碧阿蒂斯明亮而深情的目光前了。一分鐘以前,他的憤怒和絕望強烈到如此地步,以致他簡直希望一眼就能把她看枯掉。但是她本人的出現卻產生著一種十分真實的影響,是他不能立即擺脫的。
「上帝不允許的,」教授回答,有點兒不耐煩,「至少,那些熱愛科學的人對醫療這門藝術的看法總得比拉帕其尼健全一些。他的學說是:全部醫藥的功能都在我們稱之為植物毒素的物質裡。他親手栽培有毒植物,據說甚至培植出了新品種,其毒性可怕地超過了大自然,本來會給世界帶來一切的危害。不能否認,醫生先生用這些危險物質所造成的災難,比預期的要少。或者說,有時他也做到了起死回生。可是,喬萬尼先生,我對你是推心置腹的,這種成功的事例多出偶然,他不該因此受到稱讚,而他治療的失敗卻責無旁貸,因為可以公正地說,那正是他自己的工作。」
「我親眼見到的就得相信嗎?」喬萬尼有所指地問,想起了前幾天使他發抖的情景。「不,小姐,妳對我的要求太少了。讓我這樣吧,除了妳親口說的,什麼也不信。」
「碧阿蒂斯!碧阿蒂斯!」
「你說什麼?」喬萬尼大叫一聲,飛快地轉過身來,好像一個沒有生氣的東西居然開始進入火熱的生活。「通過拉帕其尼醫生花園的祕密的門!」
自從喬萬尼那次會見巴格里奧尼後,已經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一天上午,巴格里奧尼教授來訪,使他頗為驚異,也不知怎麼歡迎,好幾個星期他幾乎都沒有想起過這位教授了,而且願意忘記得更久。這些時候,他一直持續地處於興奮狀態之中,除了完全同情他現在的感情的人,別的友伴他全不能忍受。而對巴格里奧尼教授是不能期望這種同情的。
「喬萬尼先生!停停,我年輕的朋友!」他叫道,「你把我忘了嗎?要是我像你這麼善變,那倒真會忘了。」
第一次會面以後,第二次是註定不可避免的了。第三次,第四次;然後在喬萬尼的日常生活中,每天在花園裡會見碧阿蒂斯,就不再是個偶然事件,而可以稱之為他的全部生活,因為對那銷魂時刻的期待和回想,佔據了他一天的其餘時間。拉帕其尼的女兒也是一樣。她守候著這青年的出現,一見到他就飛到他身邊,滿懷信任,毫不矜持,就像他們從蹣跚學步時起就在一起遊玩,青梅竹馬,直到現在。如果偶然他沒有按時赴約,她就站在窗下,把她那豐|滿甜蜜的聲音送上去,它在他房間裡圍繞著他飄蕩,在他心中震顫迴響。「喬萬尼!喬萬尼!你怎麼耽擱了?下來吧!」他馬上跑下去,奔進那毒花遍佈的伊甸樂園。
如果他的心確實處於危險境地,上策是立刻搬走,並且離開帕都亞;中策是盡可能使自己習慣於正常地、健康地看待碧阿蒂斯,把她視同普通事物,而不要想入非非;下策是一方面避免見她,卻又留在這個非凡生物的近旁,緊鄰的身份和來往的可能可以使他不斷產生的奇思異想變得實際些。喬萬尼沒有深厚的感情,或至少它的深度現在沒有測量過,但他有敏捷的想像和時刻都升高到火熾狀態的熱烈的南方脾氣。碧阿蒂斯那致命的呼吸,和她與那美麗死亡之花的親近,表明她有著可怕的稟賦,這是喬萬尼親眼目睹的。
「是些什麼呢?」年輕人問。
她從地上舉起那束花,然後,好像是因為背離了少女的矜持去回答一個陌生人的致意而暗自羞愧,輕盈地穿過花園回家了。但是不過一會兒工夫,當她在雕刻的拱門下就要消失的時候,喬萬尼似乎看到,她手中的那束花已經開始枯萎了。這是無稽的想法,離得那麼遠,不可能分辨花朵是在盛開還是在凋謝。
「他看見過你!他一定看見過你!」巴格里奧尼急促地說,「為了某種原因,這個科學家是在研究你和圖書了。我知道他這種神情!當他彎身俯視一隻鳥,一隻老鼠或蝴蝶時,冷冷地照亮了他的臉的,就是這種神情。那些動物都是他為了做實驗,用花香薰死的。這神情就像大自然本身一樣深奧,但卻沒有自然的愛的溫暖。喬萬尼先生,我要用生命來打賭,你是拉帕其尼的實驗物件之一了。」
「妳還祈禱?!」喬萬尼殘忍地輕蔑地叫道,「就是從妳嘴裡出來的這些禱詞,用死亡汙染了周圍的空氣;好吧,好吧,讓我們祈禱吧!讓我們到教堂去,在拱門前把手指沉到聖水裡!我們後面的人會像遇到瘟疫一樣毀掉!讓我們在空中劃十字吧!就在這神聖的標記中把詛咒遠播四方!」
喬萬尼這樣陰沉地向她皺著眉,碧阿蒂斯不由得頓住了,發抖了。但是對他的愛情的信任使她安了心,而且因為自己竟然有這瞬間的懷疑而臉紅。
「這是拉帕其尼醫生!」陌生人走過去後,教授小聲說,「他以前曾見過你嗎?」
她是天使還是惡魔都沒有關係,他是無可挽回地被她圈住了,他還不得不遵守那像旋風一樣捲住他向前進的規律,圈子愈轉愈小,其結果是他不打算揣測的。不過,奇怪的是,他忽然懷疑他這方面的深情是否全屬虛妄,它是否真是如此深刻強烈,足以使他陷於這樣難以捉摸的處境,是否它僅只是年輕人頭腦裡的幻想,和感情聯繫極少或竟全無聯繫。
這是巴格里奧尼。他們初次會面後,喬萬尼懷疑教授的聰明才智會洞察他的祕密,就避免會見他。他一面努力恢復常態,一面從內心深處狂野地瞪著外界的這個人,說起話來如在夢中。
「是的,」喬萬尼又喃喃道,「她是我的呼吸不會殺害的唯一的生物了!但願如此!」
現在已經到他每天會見碧阿蒂斯的時候了。在他下到花園去以前,喬萬尼沒有忘記照一照鏡子——一個漂亮的青年總會有這點虛榮心的,但是在這困惑和焦急的時刻還表現出來,也是他感情膚淺、性情不真的跡象吧。他攬鏡自語,他的容貌從來沒有像這樣韶秀英俊,他的眼睛從來沒有像這樣活潑有神,他的雙頰也從來沒有像這樣富有血色,顯示著旺盛的活力。
「這是一場夢,」喬萬尼喃喃自語,「這真是一場夢。」
「我很高興照料它,」那女郎的豐|滿的聲音說道,她向那株大灌木彎過身去,張開兩臂,好像要擁抱它。「是啊,我的姊妹,我的光輝;護理你,服侍你,將是碧阿蒂斯的責任了;而你得用你的親吻和芬芳的呼吸報答她,那在她就是性命呢。」
這位科學的園丁無比專心地檢驗著路旁的每株花木:似乎正在看穿花木的內在本質,觀察出它們形成的因素,去發現為什麼這一片葉子形狀是這樣,而另一片卻是那樣,以及各種花朵的顔色和香味各異的原因。儘管他對植物的生命有這樣深刻的瞭解,他們之間卻沒有一點親近的意思。
這個滿懷戒心的園丁,去除枯葉,修剪餘枝都帶著厚厚的手套。這還不是他唯一的甲冑。當他走過花園,靠近大理石噴泉旁邊那棵綴滿大紅花朵的華麗植物時,他戴上一種遮蓋口鼻類似面具的東西,似乎這一切的華美不過是在掩飾致命的劇毒;可是他還是覺得太危險了,他向後退,除掉面具,大聲叫起來,但是聲音發顫,好像是個為隱疾所苦的病人。
「妳這該被詛咒的人!」他叫道,帶著惡意的輕蔑和憤怒。「那麼,發現了妳自己寂寞沮喪,妳使得我也像妳一樣和生活的溫暖隔絕,把我帶到了妳那無可名狀的恐怖世界裡!」
「拉帕其尼技巧卓越,受到應有的尊重。如果不同意對他的稱譽的話,」巴格里奧尼回答喬萬尼的問題時說,「對於我這樣一個從事藥物學這門神聖藝術的教師說來,不大合適。但是另一方面,我的回答不能有負良心,不能讓你這樣有為的青年,我老朋友的兒子,對一個日後可能會偶然掌握你生死的人有著錯誤的見解。真實的情況是,尊敬的拉帕其尼醫生有深厚的科學造詣,像帕都亞,也許像義大利的任何一位大學教授一樣;但大家對他職業上的性格卻頗有微詞。」
巴格里奧尼把一個小巧精緻的銀瓶放在桌上,告辭了,讓這番話自己去影響這年輕人的思路。
所有這些植物的外表都使他不滿,它們碩大無朋,看起來很兇猛、強烈,甚至不自然,遊人在其中漫遊時,每一棵都會嚇他一跳,因為它們都長得那樣野,好像一個個怪臉從榛莽中瞪視著。有一些的外表很是矯揉造作,顯示出它們是好幾種植物雜交而成,是淫邪的表現,會使生性脆弱的人大為震驚;它們已不是上帝的創造,而是人的墮落幻想的可怕貢獻,只有著對美的惡意嘲笑。它們可能是實驗的結果,也有一兩種情況是把本來天性高尚的植物混合成有問題的不祥雜種,使得這座花園與眾不同。最後,喬萬尼在這份收藏中認出了兩三種他所熟知的毒藥。他正忙於思索的時候,聽見了綢衫窸窣,他轉過身來,看見碧阿蒂斯出現在雕刻的拱門下。
這種事件,在她人格的靈光裡消融了,失去了事實應起的作用。感覺所證實的那些具體的事情都被認作是錯誤的幻想。有些東西是比我們親眼見到和親手摸到的更為真實。靠了這種更好的證據,喬萬尼對碧阿蒂斯滿懷信任,不過這是她的高尚品質的必然力量使然,而不是由於他這方面具有慷慨寬容、根深蒂固的信心。
「你是在花園裡嗎?」
走近那棵樹時,她熱情地張開兩臂,拉下樹枝,親密地擁抱它,大樹繁茂的樹枝遮住了她,她的鬈髮也和花朵交纏在一起了。
他向牠們吐了一口氣,就朝著碧阿蒂斯苦笑,這時,至少有十多隻小蟲紛紛落地。
「而妳自己,小姐,」喬萬尼說,「果然名不虛傳,妳是精通這些奇香豔姿的功效的。如果妳肯屈尊指導,我一定比受教於拉帕其尼先生本人還學得好。」
「可怕的命運,」她繼續說,「我父親對科學的致命的愛把我和我同類的社會隔絕開來。直到上天送來了你,親愛的喬萬尼,呵,你的可憐的碧阿蒂斯是多麼孤寂啊。」
「啊哈!」教授叫了一聲,大笑起來,「我們的朋友喬萬尼這就洩露了祕密。你聽說這個女兒了。她風靡了帕都亞所有的青年,雖然沒有幾個人曾有幸親睹玉顏。據說她深得拉帕其尼的衣缽,所以她不只像傳言的那樣年輕貌美,而且已足夠有資格坐上教授的交椅了。也許她父親就是安排她來坐我這一把吧!別的我就不知道了。還有些無稽的謠言,不值一談也不值一聽,所以,喬萬尼先生,現在把甜酒乾掉吧。」
他停下來,遲疑不前,半轉回身,但還是又向前走了。他那衰老的嚮導引他穿過幾條陰暗的街巷,最後打開一扇門,門一打開,就出現了滿目鬱鬱的景象和葉子窸窣作響的聲音,零亂的陽光閃耀在它們中間。藤蔓纏繞,枝鬚叢生的灌木遮住了這隱蔽的入口,喬萬尼舉步向前,努力穿了過去,站在了拉帕其尼花園的開闊的空地上,恰在他自己的窗下。
啊,愛情是多麼頑強啊,甚至那種只是在想像中徜徉,全未在心裡生根的、狡猾的、似乎是愛情的感情,也能頑強地具有信心,真到它註定要煙消雲散的時候。喬萬尼用手帕包起手,奇怪著是什麼壞東西螫了他,很快就在對碧阿蒂斯的回憶中,忘掉了自己的疼痛。
「老天不容,先生,除非是比現在長的這些東西還好能結果的盆花,」老利沙貝塔答道,「不是的;那花園是加考莫.拉帕其尼先生親手經營的,他是個有名的醫生,我敢說,像那不勒斯這麼遠的地方也聽說過他!人家說他用這些草做成的藥像符咒一樣靈驗。你會常看見醫生老爺工作,有時碰巧也能瞧見那位小姐,他的女兒,掐花園裡的那些奇怪的花兒。」
「最近我才知道我的命有多苦,」她溫柔地回答,「啊,是的;但是我的心過去如同古井,所以不起波瀾。」
正在他說話的時候,街上走過來一個黑衣人,曲背彎腰,行動費力,似乎身體很壞。他滿面病容,氣色難看,但渾身上下都表現出敏銳的、活躍的智慧,旁觀者很容易忽視這身體狀況,而只看見那了不起的力量。這人走過時,和巴格里奧尼冷淡疏遠地打了個招呼,卻專心致志地盯住喬萬尼,好像要把他內在的值得注意的東西全部看出來。不過,他的眼神帶有一種特別的平靜,似乎他對這青年感興趣並不在於他是個人,而僅只在於他是個研究的物件。
「至少,」他想,「她的毒藥還沒有滲到我的身體之內。我可不是在她掌握中毀掉的花朵。」他一面想著,眼光落到了那束花上,那是他一直握在手中的。他一看到那些朝露發然的花朵已經低下了頭,鮮豔明媚已成過去,一陣無名的恐怖震撼著他全身。喬萬尼蒼白得像大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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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站在鏡前一動不動,只顧瞪視著鏡中的自己,好像那是什麼嚇人的東西。「是的,有毒的東西!」喬萬尼一再地重複著,氣得發狂。「是妳幹的!是妳毀了我!是妳在我的血管裡注滿毒汁!是妳把我變成了一個和妳一樣可恨、醜惡、討厭而又恐怖的動物,駭人聽聞的畸形怪物!現在,如果我們的呼吸對我們自己也像對別人一樣致命的話,讓我們以不可言喻的仇恨來接個吻,就死掉吧!」
「那就請快些吧,最尊貴的教授,快一些,」喬萬尼帶著狂熱的煩躁說道,「閣下沒有看見我有急事麼?」
喬萬尼機械地照老婆婆的勸說探首窗外,卻不能同意帕都亞的陽光像義大利南方一樣令人歡悅,不過不管怎樣,這陽光還是灑落在窗下的一個花園裡,撫育、滋養著各種各樣的看來是精心培養的植物。
「你是個花的鑑賞家,先生,」碧阿蒂斯微笑道,暗指他從窗中扔給她的花束。「所以如果是我父親的珍藏把你吸引來,以便就近觀賞,這是很自然的。如果他在這裡,他會告訴你許多關於這些植物的性質和習慣的奇妙有趣的事;因為他畢生鑽研這項學問,而這花園就是他的世界。」
喬萬尼把一塊金幣放在她手裡。
「我想他確是個可怕的人,」喬萬尼說,回想起拉帕其尼那冷漠和純理性的態度。「不過,尊敬的教授,那不是一種高尚的精神麼?能夠這樣超越世俗地熱愛科學的人並不多吧?」
喬萬尼沒有考慮過應該採取什麼態度,是應該為擅入花園而道歉呢,還是假定自己的到來,即使不是出於拉帕其尼醫生或他女兒的願望,至少是得到了他們的默許;但碧阿蒂斯的態度使他不再拘束,雖然他仍是滿腹狐疑,不知是誰幫助他獲准進園。她輕盈地走下花徑,在頹敗的噴泉那裡和他相遇。她頗為驚異,但是一種純真善良的快樂表情照亮了她的臉。
喬萬尼看見似乎是從折斷的花枝上流下一兩滴汁液,落在蜥蜴頭上,它登時拚命地扭來扭去,然後就躺在陽光中一動不動了。碧阿蒂斯發現了這奇怪的現象,悲傷地在自己身上劃著十字,可一點不驚異,也毫不猶疑地還是把那朵花放在胸前。那花朵在她胸前更加豔麗,幾乎像寶石一樣使人眼花繚亂,給她的衣飾和風度增添了恰到好處的魅力,世上沒有任何別的東西能做到這一點。但是喬萬尼從窗櫺的陰影中探身出去,又縮了回來,一面發抖一面自言自語。
「是的,碧阿蒂斯,」那園丁回答,「我需要妳幫忙。」
年輕的異鄉人對祖國的偉大詩篇不無研究,記起了這個家庭的祖先之一,或許就是這座大廈的主人,曾被但丁描寫為他的地獄中的永恆受難者。這些記憶和聯想,還有年輕人初次背井離鄉引起的傷心,使得喬萬尼看著這淒涼的陳設簡陋的房間時,發出了沉重的嘆息。
喬萬尼站在窗前,聽見在綠葉的屏障後面窸窣作響,知道有人正在花園裡工作。這人很快就出現了。他不是普通的園丁,他高高的個子,憔悴黃瘦,面帶病容,穿著一件學者的黑色長袍。他已過中年,灰白的頭髮,稀疏的灰白的鬍鬚,一張臉表現出非凡的智慧和教養,但是這張臉也從來不可能會顯露出多少內心的溫暖,即使在他青春的年代裡,也不會例外。
喬萬尼在與碧阿蒂斯的全部交往中,對她這個人陰暗猜疑的念頭也曾偶然纏繞過他;然而,她的表現使喬萬尼感到她是這麼單純、自然、深情而又清白無辜,這種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於巴格里奧尼描繪的形象看來陌生而不可信,好像和他自己最初的看法並不一致似的。在他初逢這美麗的少女時,確實有過不好的印象,他不能完全忘記在她手中枯萎了的那束花,在浴滿陽光的空氣中死去的那隻小蟲,而除了她呼吸的芳香以外,又找不出任何別的可以看到的原因。
他記起了巴格里奧尼提到過屋中瀰漫的香氣。他的呼吸一定是有毒的了!他想到這一點不由得毛骨悚然,因為他自己而毛骨悚然!他從木然的狀態恢復過來,好奇地觀察著一隻在這古老屋簷上結網的蜘蛛。牠來回地編織著一幅藝術品,就像從來在古舊的天花板下晃著的蜘蛛一樣,在積極起勁地工作。喬萬尼轉過身去,向那小蟲吐出一口深長的氣。蜘蛛突然停止了工作,由於這小藝術家的恐怖,蛛網也顫抖起來。喬萬尼又照牠吹了一口氣,更深更長,而且滲透了他發自內心的惡意:他不知道這是因為他已成為妖邪,還是只不過是出於絕望。那蜘蛛拚命掙扎了一番,終於死去了,只剩下軀殻懸掛在窗前。
「這裡,碧阿蒂斯,」她父親說,「看看我們主要的寶物需要多少照料吧,可我已是風燭殘年了,要是按情況需要的那樣走近它,我就會送命。因此,恐怕這株植物必須由妳一個人照料了。」
「把它給我!」碧阿蒂斯說道,伸出手來接那小銀瓶,那是喬萬尼從胸前取出來的。她用一種特別加重的語氣加了一句,「我願意喝,但是你一定要等著結果。」
最初,我們已經說過,花園中暗無一人。可是不久,喬萬尼又是希望又是害怕的情況出現了,一個身影出現在那古老的、雕刻的拱門下,從一行行花木中走了出來,她吸著各種各樣的花香,似乎她是古代傳說中一個靠馥鬱的香氣為生的精靈。在又見到碧阿蒂斯時,年輕人看出她的美貌遠勝於他記憶中的形象,覺得很是驚異;她美貌的特點是這樣明亮,這樣生動,以致她在陽光裡也閃耀光輝;而且,正如喬萬尼所喃喃自語的,她毫無疑問地照亮了園中小徑樹陰遮滿的段落。她的臉比前一次看得清楚,臉上純真、甜蜜的表情,使喬萬尼大為震動,他從未想到她的性格是這樣的,但這純潔的表情使他又想問一問,她是否屬於塵世間。
「受詛咒的人!受詛咒的人!」喬萬尼喃喃地對自己說,「你已經變得這麼毒了嗎,一口氣便把蜘蛛送了命?」
現在,除了喬萬尼.古斯康提的眼睛欺騙他,再沒有別的可能了。儘管如此,正當碧阿蒂斯帶著稚氣的歡喜注視著這小蟲,他似乎還是看到,小蟲漸漸昏厥了,落在她腳下,光亮的翅膀顫抖著;牠死了,他找不出原因,除了她的呼吸之外。碧阿蒂斯又在自己身上劃著十字,她俯身看那小蟲,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
有很少幾次,喬萬尼試著想越過雷池,碧阿蒂斯就變得這樣悲傷,這樣嚴峻,臉上的表情是這樣淒涼,不必任何言語表示拒絕,已足以使他不寒而慄。在這樣的時刻,可怕的疑心就像妖怪似地從他心中升起,直盯著他,使他大吃一驚。他的愛情猶如朝霧,淡薄了,消失了,只剩下了懷疑。但是當短暫的陰影消失後,碧阿蒂斯的嬌容又光亮起來時,她馬上不再是那他曾以畏懼、恐怖的心情觀察過的神祕可疑的精靈,而又是美豔絕倫、不更世事的少女了;他覺得他的靈魂確切地瞭解這一點,而不必有任何其他的知識。
和巴格里奧尼的談話使他懷疑老利沙貝塔的介入可能和某種計畫有關,不管它的性質如何,根據教授的看法,似乎正是拉帕其尼博士在策劃把他拉進去。疑心雖然使喬萬尼不安,卻不能制止他去。在他知道有可能接近碧阿蒂斯的一剎那,似乎他生存的全部理由就是去接近她了。
「一朵花也沒有,」喬萬尼回答道,教授說話時,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了。「我認為,除了閣下的想像以外,也沒有任何香氣。氣味,是感覺和精神組成的一種因素,很善於這樣欺騙我們。想起了香氣,僅只是這個念頭,就很容易把它錯認為現實了。」
「花園也屬於這座房子嗎?」喬萬尼問。
喬萬尼仍興致盎然地俯視著窗下的花園。
本來是陰鬱沮喪的喬萬尼突然爆發了狂怒,如同烏雲中劈出一道閃電。
喬萬尼回住處時已經略有酒意,以致他滿腦子儘是關於拉帕其尼和美麗的碧阿蒂斯的離奇的幻想。他偶然路過一家花店,就買了一束鮮花。
不管她是否真的具有這些稟賦,至少她已經把一種猛烈而微妙的毒藥灌輸到他身體內部了。這毒藥並非愛情,雖然她的絕豔使他瘋狂;也不是恐怖,儘管他想像那充滿她肉體的毒素也滲透了她的靈魂。那是愛情與恐怖兩者任性的產物,兩者都是原因,它像愛情一樣燃燒,像恐怖一樣發抖。喬萬尼不知道怕什麼,更不知道希望什麼;而希望和恐懼在心中持續搏鬥,交替出現,一切單一的感情是有福的,不管它們是黑暗還是光明!正是兩者驚人的混合才引起地獄的通紅火焰。
「我醒著嗎?神智清楚嗎?」他對自己說,「這是什麼東西,我該叫她什麼?是絕代佳人還是無法形容的惡魔?」
在碧阿蒂斯走下花園小徑時,可以看見,她觸弄一些植物,吸進它們的香氣,而那正是她父親所謹慎避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