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現在是五劍戮死五頭牛了。當最後一頭進場時觀眾鬧哄聲頓時靜止,安東尼奧欺身向牛,開始執行長而緩慢的神奇過式,每個動作都掀起一陣喊聲。
挨了長矛之後,公牛顯得有些行動不便,雖然長矛的刺入位置很好,我想牠是在攻擊馬匹並想掙開長矛時,稍微傷了一隻前蹄,當費里和喬尼插下旗鎗時,公牛微跛的姿勢稍見緩和,但當安東尼奧展開紅布階段時,公牛仍然對攻擊有些躊躇不前,而且似乎隨時會煞住前蹄,不願猛攻到底。
馬拉加節慶之後,能重拾康蘇拉的寧靜著實令人心情愉快。每個黃昏鬥賽散場,我們就走路或乘小馬車到米拉瑪旅館,那兒面向海的酒吧和平壇總是擠滿夏日人潮,有城裡來的有錢人,一大群和鬥牛有關的人,包括牛迷、隨從、鬥牛士、經紀人、飼牛業、記者、觀光客在內,以及性變態者、熟人、朋友、貴族、有問題的人、坦吉爾來的走私客、穿牛仔褲的善類,同樣穿著的非善類,老朋友、過去的老朋友、醉酒的乞丐等等。
另一件令我擔心的是許多毫無經驗的攝影師和拍電影的人。當鬥牛士在做牛時,任何牛看到的移動都會分散牠的注意力,激牠展開攻擊,因此在鬥牛士並不知情的狀況下破壞了他對牛的控制力。每個坐在特區的人都知道這一點,也小心翼翼地在必須移動時,保持不讓腦袋超出柵欄以上,而任何時候只要牛面朝這個方向,都保持絕對靜止不動。不小心或存心惡劣的鬥士倚在柵欄內時,只要略抖披肩就能控制牛的吸引力,使牠攻擊正準備殺牠的場中鬥士。
路易米蓋高大、筆直、沒有笑容,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選定的位置上,先調整紅布至牛眼高度,復以左手自然式讓牛隨著他繞,最後以胸部迎牛過身,紅布從牛犄緩緩拂過牛身,飄下牛尾,結束這一段落。他把牛擺定,木棍捲起紅布,高高瞄準然後盡其所有戮力一刺,那場比賽中第三頭牛一劍畢命。
已有四條牛一劍畢命,競技逐漸邁入高潮,他們給了安東尼奧hetubook.com.com兩隻牛耳、牛尾,以及連著牛蹄的半截牛腿。他繞場一周,態度快樂而專注,就像我們在游泳池邊一樣,觀眾要求他再繞一圈,他遂要求路易米蓋和飼牛業者璜佩卓.多明科一起出場。
路易米蓋緩緩地,以雙手執巾的低姿勢展開馴教。他制止了牠的浮躁,令牠跟隨特別為牠設計的韻律而動作。他雙手高高舉起,待牛自布下穿過,改用左手執巾,以低垂、輕柔而飛舞的自然式整理重塑牛性,長劍握在右手,斜斜自臀部伸出。
這一切非明眼人是看不出的,觀眾看見的只是一頭遲疑且不情願進攻的公牛,突然變得積極,而且似乎格外勇猛起來。他們不懂,若是安東尼奧也像多數鬥士一般,只在牛面前動作,並以此向觀眾顯示是牛不願進攻,那麼牛永遠也不會過身,爾後鬥牛士便不得不選擇半過式或其他雜耍,相反地,他教牠如何進攻,如何以雙犄完全通過他。
米蓋並不去關心牛適才對他做了什麼,他把所有人揮開,繼續紅布階段,他重複一遍牛逮住他的動作,然後又是一遍,彷彿是給他自己和公牛一個教訓。他繼續展開數學般精準的姿勢,接近但絕對正確,不去強調牛對他做的事,他的過牛動作更情緒化、更詭譎了,觀眾比較喜歡這種作法,可是他鬥得清爽乾淨,打電話那類花招都不再使用。然後他殺牛了,一劍刺下,彷彿這一生中從未在劍上失誤過似的,大會賜下與適才安東尼奧所得相當的鼓勵,他當之無愧。當他繞場一周時,僵直的右腿再也掩不住微跛的現象,他把安東尼奧喚出,一起在場中向群眾致謝,會長也命令抬起牛屍繞場一周。
那是我所看過少數幾個最偉大的鬥牛賽之一;路易米蓋和安東尼奧莫不以面對生命中最嚴肅事情的態度視之。路易米蓋嚴重的傷勢已經痊癒,更幸運的是,他那被安東尼奧難以置信的完美動作、雄獅般的衝動與勇氣所損害的信心也恢復了。安東尼奧在潘瑪被牴,證明了他和*圖*書並非無懈可擊,路易米蓋也有幸來親睹安東尼奧在瓦倫西亞鬥最後一頭牛的表現。我想不出還有任何他能得之於安東尼奧的東西。路易米蓋不需要錢,雖然他愛錢和錢買得到的一切東西,但對他來說,最重要的莫過於相信自己是活著的最偉大鬥士。他已經不復為最偉大的鬥士,但他仍是次偉大的,而在這一天他的確非同凡響。
我不以為安東尼奧的披肩動作會強過第一頭牛的,不過他的確如此,我在柵欄後一邊看一邊想,不懂他如何辦到,又如何能總是如此美妙感人。是那種接近於緩慢的方式雕刻出形體,令每個動作都是永恆,而感動人的,則是當他目睹死亡再再經過身邊時,那種全然的自在與古典的純靜,彷彿在每個升起的韻律中俯視著它、幫助它、使它成為他的好夥伴。
那不是頭能讓他精采發揮的牛,但他敏捷地掌握牠,做出牛的狀況所允許的動作。殺牛時入劍紮實,但方向偏離,劍尖由牛肩後皮膚露出。旗鎗手之一揮舞披肩拔出長劍,然後路易米蓋以帶閂長劍挑斷脊髓。從柵欄後觀看,我很為米蓋的樣子擔心,也希望他恢復刺劍水準。頭一刺是意外,但令我擔憂。
路易米蓋的第二頭牛一上場就盲目奔馳,我不禁暗想他運氣真壞。這頭牛很難令牠好好站住向馬匹挑戰,即使身中長矛還是不肯穩定下來。米蓋毫無怨言地接了下來,我愈加為他難過,他無法奔跑放置旗鎗,但指點的位置絲毫不差,旗鎗讓牛安靜了一會。
米蓋鬥得美妙,他不得不做牠然後鬥牠,他拔回長劍,也拾回他的信心。他走進場中央,掛著個不以為然的微笑,拎著兩隻牛耳一隻牛尾繞場一周,我注意到米蓋特別留神被第一頭牛踩過的右腳。我知道他右腳痛的厲害,他對它並不能完全放心,他表現精采,令我欽佩不已。
那頭牛很好,比米蓋的好得太多,安東尼奧很滿意他的牛,演出了完美、精采而又感人至深的費耶拿。他沒有讓牠逍遙太久,一劍之下取了他朋友的性命。和*圖*書
只剩下一件事待做,他必須殺得絕對完美,不趁勢取巧——不藉輕觸戮口或些微偏斜之勢使長劍順利送入以降低刺中骨頭的風險。所以當他捲起紅布瞄準長劍時,他高高對準的是雙肩中狹縫的正上方,然後自兩犄正中刺下,左手仍舊低垂以紅布指引著。他和牛融成一體,他脫身而出時,牛體內已徹底植入細長的死亡之劍,大動脈割斷了,安東尼奧注視牠四蹄趴地,蹣跚著,然後翻身倒斃。第二場決鬥於焉結束。
同樣有歇斯底里的觀眾,同樣有牛耳、牛尾、牛蹄之賜和牛尾巡場一周,兩位鬥士與多明科的牧牛兩頭被抬上觀眾肩膀,往米拉瑪旅館展開勝利遊行。同樣地,在偉大的賽會後,有如同歷經解剖被掏空了的感覺、有彼此間的對話、有康蘇拉是夜的慶功宴,然後是第二天清早搭上租來的飛機,飛往法國的拜雍尼,再開始重複這一切。輝煌的統計數字早經電報、廣播傳送至世界各地:十隻牛耳、四條牛尾、兩只牛蹄。可是所有這些都是毫無意義,重要的是,他們連襟兩人在牛壇被經紀人或宣傳家的不名譽策略,以及其他種種人為弊端搞得烏煙瘴氣之時,演出了一場幾近十全十美的鬥牛賽。
安東尼奧已經出院,他曾去路易米蓋的牧場練鬥。我們得到的消息不多,只知道若是路易米蓋情況良好,他們下一場賽就排在八月十四日,屆時安東尼奧會在賽前來康蘇拉練習。
這一次,他右膝著地,左腿伸出,以四個偉大的低勢過牛開始紅巾動作。每次過身都執行得乾淨俐落但不冷酷。牛、人之距是如此接近,以至牛犄都是毫釐之差劃過他的雙股與胸膛。他沒有在牛犄通過後傾身向前貼住牛體,沒有花招和取巧,每個過牛都令觀眾屏息以待。我從不為安東尼奧的披肩動作害怕,也從不為美妙的紅布階段憂心——雖然每個過牛式,都是鬥牛時所能用上最困難、最危險的動作。
結果安東尼奧在賽前三天,偕同友人英納休.安古羅前來。那是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巴斯柯人,笑口常和_圖_書開,我們喊他納丘。安東尼奧說他完全不擔心腿傷,不過疤痕上的創口比正常情形復元得慢。他迫不及待想展開與路易米蓋的第二回合決鬥,但不願去想它或者鬥巾,也不願談。他知道瓦倫西亞之戰前夕在海灘上那天有多好,於是我們重拾當日丢掉的心情。然後,在幾個快樂、自在的午餐,長而宜人的晚餐,以及游泳之後的甜美睡眠後,突然到了出賽前夕。沒有人提起比賽,直到安東尼奧說:「明天我在城裡旅館換衣服。」
公牛來自璜佩卓.多明科牧場,除了第一頭,其餘看起來都沒有差別。其中兩頭若給路易米蓋和安東尼奧以外的鬥士,恐怕就會麻煩了。路易米蓋在鬥第一頭牛時,看起來蒼白、枯瘦,滿臉倦容。那頭牛很危險,任意使用雙犄,路易米蓋以疲倦的優雅駕馭著牠。
又輪到路易米蓋,他雙膝著地,披肩全幅大張,幾乎讓牛犄碰到胸膛,之後披肩柔和地滑過牛身,這頭牛很好,路易米蓋盡情運用著牠,一俟長矛完美地刺入,路易米蓋隨即令旗鎗迅速就位。在柵欄後,我覺得他看起來十分疲倦,不過他不去在意他的肉體情況,絕對不容絲毫分心,以新手般飢渴的熱情鬥著。
他立即站了起來,犄角並沒穿入身體,只是滑入兩腿之間剛好把他頂起來,他身上沒有傷口。
我倚在護欄上,親睹安東尼奧如何解決這個問題,他由近而遠,慢慢引導牛拉長進攻距離。當牠終於願從理想距離向紅布攻擊時,他讓牛隨布緩緩動作,把牠裹在紅布裡,在牛毫不察覺下延長了牠的攻擊,爾後順利讓牠通過。
安東尼奧教牠做出真正危險的事,然後以手腕臂膀的神奇配合,控制並延長這個危險,直到他能像做前兩頭合作的牛一般,展開同樣美妙如塑像的過程,所有這些都斂藏於巾,於是乎,當他在同樣純淨的線條,親密的結合與掌握住的危險中對這頭牛做出所有偉大的過牛動作時,觀眾只以為他不過是抽中一頭勇猛而高貴的動物。
安東尼奧帶著與瓦倫西亞一戰同樣的自信進場。馬洛和_圖_書卡發生的一切不算回事。長久以來他一直深信自己是比路易米蓋更偉大的鬥士。他在瓦倫西亞證實了這點,而這一天他迫不及待地想再度證明。
他用紅巾將牛釘在距柵欄不遠處,背抵厚板往前衝刺,右臂全力伸出以紅布指引牛進攻方向。公牛每度經過,沉濁的喘氣聲與旗鎗噼啪聲都清晰可聞,四蹄沉重踏在沙上,掀起滾滾黃塵,雙犄幾乎要從米蓋臂膀劃過。這種鬥法看起來無異自殺,但對一頭筆直進攻的好牛來說,不過是一招危險的把戲罷了。
安東尼奧的第一頭牛衝進場內,他以披肩迎之,彷彿是他創造了鬥牛這項藝術,而且從起頭就絕對完美,他整個夏天都這麼鬥的。在馬拉加那天他再度超越自己,獵誘、搜尋、壓迫牛的每一個動作都如作詩一般。然後以紅布溫柔、緩慢地凝塑過牛動作,使整個過程有如一首歌。最後他由正面一刺中的,戮口略低,他們給他雙耳,觀眾請求賜尾。
這裡一點不像旁普羅納那種可愛、健康,但消耗精力的生活,也不像我們瓦倫西亞的居家日子,但就某方面而言,仍然引人入勝且趣味十足。我只喝酒保藏在吧檯後頭冰桶裡的坎帕那酒。當話題轉到動物園鳥房的噪音分貝問題時,我們就離開去看兩個男孩在甲板般延伸出去的長桌上跳舞。能夠不聽別人喋喋不休地問你——或更常見的,告訴你——一些你知道但沒興趣討論也不想解釋的事,真有解脫的感覺。事實上,還相當快樂。
這幕之後,米蓋領牛到場地中央,改以左手做古典過牛動作,他看起來疲倦但自信,表現也一直很好,他連做兩段由八個自然式組成的華美過牛動作,緊跟著換右手執巾反向過牛時,牛逮著了他。從我倚在護欄的角度看過去,牛犄似乎直穿入他的身體,然後把他拋上六呎,或者更高的空中。他的四肢成大字型攤開,清楚看見長劍和紅布被扔開,然後他頭部著地墜下。公牛踩住他,想用犄角戮他,但兩次都沒戮中,每個人都張開披肩衝了進去,這一次是他的哥哥沛佩把他拖出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