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可是擲矛手上場時,牠卻勇敢地猛攻座騎,擲矛手技巧地抽出牠部分野性,牠在矛下奮力掙扎,牛蹄趴著,用力頂向矛頭。安東尼奧換手,開始披肩動作,彷彿牠毫無缺陷似地過牠,他精確地測出公牛進攻速度,據以調整披肩並對牛下令。但在觀眾眼裡,過牛動作依然是一慣的毫不費勁、神奇而緩慢的擺動。
米蓋的哥哥多明哥由護欄後跳出來,把他拖到場外,安東尼奧和傑米拿著披肩飛奔進場,開始轉移牛的注意力,大家都曉得傷口很大很嚴重,似乎都傷及腹部了。大部分的人認為一定是致命傷。如果他被釘在覆蓋馬身的盔甲上,他是死定了,牛角一定會整個穿透他身子;人們抬著米蓋穿過走道,他的臉色灰白、雙唇緊咬、兩手交叉著放在下腹部。
那就是那一年路易米蓋和安東尼奧之間決鬥的收場。對所有在畢爾包出現的人,這裡已經無所謂真正的敵對了,問題已經解決了。事情能夠重演,但只是技術上而言。可是只要你看過這些實程,看過在畢爾包的安東尼奧,就再不會問誰最偉大。當然你可以說,因為路易米蓋傷了一腿,所以安東尼奧會在畢爾包時稱雄,也許做這種假設的人能得到不少好處,可是若要在西班牙真正懂牛的群眾面前,以真牛真犄再試一次分個高下的話,實在太過份危險了,這件事已經塵埃落定,我也很高興聽到手術室傳來的消息說,這次犄傷仍是進入腹膜但未傷及內臟,路易米蓋亦無內出血現象。
連著兩天,畢爾包一早就開始下雨,到了鬥牛的時刻雨才止。鬥牛場的排水系統做得很好,因為他們了解當地的氣候,建造的時候就注意到了該用什麼樣的土壤。那天場地表面雖然還濕濕的,不過並不滑,雖然中午的時候,整個場地的狀況看來似乎得將比賽延後,不過後來出了太陽,場中散發著濕熱的空氣,空中不時飄過一些雲朵。
幹他這一行的,要做到世界第一,同時相信自己絕對做得到是一回事;而每次冒著生命危險出賽去證明這一點,又是另一回事。明知道只有他那批有錢有勢的俊男美女朋友還相信這一套,而這些人二十年來沒看過一場鬥牛,重要的是他自己得有這個信心,只有他深信此點同時達成這一個目標,其他人才會重回鬥牛場。然而以他目前的情況,當天成功的希望太渺茫了,但無論如何他得試試看,說不定在馬拉加發生的奇蹟又會出現。
在決賽前一天的比賽裡,終於看到了影響。當天他所鬥的兩隻牛都不算好,而最後那隻牛,在纏鬥過程中幾乎全盲,進到場中根本看不清楚,兩隻牛都不是施展披風的好對手,而第一頭牛更是不時搜索著披風後的人,擺出隨時要進攻的架勢,相當危險。對付這種牛,要把披風耍得好須有高度的信心,可是安東尼奧過牛的時候,眼睛卻受不了日光的照射,他要是午夜就上床的話,也不會覺得日光如此刺眼了。
「可是你從哪裡看出來的?」
「我們馬德里再見,」我說:「也許我們一走,有些人會跟著走。」
安東尼奧在他房裡休息,冷靜而又輕鬆地躺在被單下,有如一隻花豹,我們只待了幾分鐘,因為我要他多休息。
我們這個時代從未有人連做兩次迎接式殺法,那是屬於佩卓.羅默洛,那個幾年前去世的偉大鬥士的時代。可是只要牠還能進攻,安東尼奧就要以這種方式殺牠,於是他再度擺好牠,順著劍鋒瞄準,再以紅巾與腿邀牠來攻,長劍刺入的是牛若昂起頭部就一定斃命之處。但再一次長劍擊中骨頭,再一次融合的兩體困惑地分開,再一次紅巾引導牛犄,公牛全身而出。
傑米.奧斯圖的表現十分傑出,他這頭牛比前兩頭略大,是隻非常好的鬥牛,他的披肩過牛非常精采,紅巾也耍得有板有眼,觀眾對他的表演大為激賞,雖然他使劍時,https://m.hetubook.com.com遭遇了些困難,他還是得到了一隻牛耳。
通常在發生牛刺傷鬥牛士的事後——尤其像米蓋這麼嚴重,很可能因而送命的創傷——接下來的鬥牛士的任務是盡快地解決那條牛。安東尼奧可沒理會這一套,那是條好牛,他可不願放過這個機會,觀眾花了錢來看路易米蓋,可是他笨得使自己給淘汰了。現在觀眾是他的,他們看不到多明堇的表演,可是他們依然有歐多涅茲。
對尚能攻擊的牛而言,最偉大的殺法便是迎接式殺法,這是最古老、最危險,同時又最美麗的方式。鬥牛士不奔向公牛,反而安靜地站著,挑釁牛來進攻,爾後,當牛衝上來時,一邊以紅巾引導牠自右側過身,一邊即時以長劍刺入雙肩夾縫。若是紅巾沒能完全控制住牛,牠會昂起頭,在鬥牛士前胸戳上致命一牴,通常殺牛法中,若是人近身刺牛時牛剛好昂首,則傷口多在右股,但迎接式殺法中,恰當的位置,是等待公牛攻勢即將告罄的二、三吋距離之前。如果他身體往外斜,或擺動紅巾時讓牛通過的空隙太大,長劍就會刺入牛的體側。
在病房裡的路易米蓋神色痛苦。犄傷重新撕開瓦倫西亞之戰尚未痊癒的舊傷,然後順著舊傷弧形而上腹部,房裡有半打左右的人,路易米蓋在痛苦中不忘表達感激。他太太將和他另一位妹妹從馬德里飛來,預計午夜後抵達。
我們很晚才離開馬德里,不過我們開的那輛蘭吉雅——我們老叫它便宜貨——倒是毫不吃力的一路北上,使得時間恰到好處,我們在布哥斯那間老旅舍停了一會兒,好讓馬里歐能嚐嚐城後卡斯提爾山澗裡盛產的鱒魚,從里約市的對決一路下來到義大利的烏丹市,都是馬里歐開的車。
畢爾包是個工業城和轉口港,座落在群山之中的一條河流之上,相當大、有錢,而且經濟穩定,氣候不是又熱又濕就是又冷又濕。它的遠郊有風景優美的鄉下,縱橫其間的小溪流尤其怡人。畢爾包不但賺大錢,運動風氣也很盛,我有不少朋友在那兒。
不過米蓋的表現並不是一直那麼令人沮喪,他最令人稱道的一點是,他一向知道如何經營一場鬥牛,讓牛照他的要求行動,在這條牛身上他會得到想要的一切。他用披肩把牛誘至定點,由那兒牛可以發動攻勢,擲矛手迎上前去,高舉矛槍,牛朝他衝去,牛撞到馬匹的同時,擲矛手也擲中牛身,牛再次衝刺,米蓋把牛引開來,又耍了四次緩慢的維若妮卡。
反倒是畢爾包的社交帶給安東尼奧危險,他有錢有勢的朋友太多了,社交活動始終不斷;這一些活動還談不上是馬德里最放蕩的,不過安東尼奧睡得太晚,而我們又沒做什麼耗損體力的練習,或因旅途勞累而非得有足夠的睡眠不可。
耍要紅巾時,他離牛很近,幾個右手式都不錯,接下來他愈耍愈好,他也愈有信心來對付那條牛,我始終注意著他的步伐,心裡一直擔心,不過一切看來都還順利,米蓋左手執披肩展開一連串的自然式。這幾招只能算普通,實在比不上在馬拉加時曾做過的,只有坐在頭等席的人群鼓掌。這些人要求奏樂,接著米蓋又做了幾個側身過牛,很出色,接下來的兩次搖擺過牛,把牛給定在那裡,頭高高抬著,米蓋把牛催眠以後,在牛跟前跪了下去。
掌聲開始爾後音樂加入,安東尼奧向牛展開溫暖的懷抱,以不可思議的接近程度演出過式。他的紅巾系列精采萬分,然後迅速下劍,進入順利,可是劍尖偏離最高處的戮口。觀眾報以掌聲,但是他知道他刺下的正是他瞄準的地方,為的是迅速結果生命。
手術室傳話上來,傷勢在右鼠蹊下方,和在瓦倫西亞受創的同一位置,傷口深入腹膜,現在還不知道有無內出血,路易米蓋已被麻醉,正在手術中。
牛www.hetubook.com.com步履艱難地來到米蓋面前,不復兩人初次照面時的勇猛。米蓋敏捷地閃躲著,一方面擔心著自己的腿,一方面又想著如何擺平那條牛。牛始終搜索著布巾後的米蓋,米蓋毫無信心而又過份小心地進攻了兩次,他的腿顯然妨礙他的攻勢。第三次差不多有半個劍身刺進去,不過由於是致命所在,牛應聲而倒,觀眾大為失望,紛紛表示不滿。
(全書完)
那晚安東尼奧換完衣服後,我們一起去看路易米蓋。是由安東尼奧開的車,他還沒從比賽的情緒恢復過來,我們在房裡、車上都在談這件事。
有些觀眾喜歡這一招,有些人不喜歡。路易米蓋沒有用紅巾棒當支撐,自己站了起來,那隻腿完全沒有出差錯,他緊閉雙唇,看起來很清醒,他重新走到場中準確而俐落地刺殺了那條牛。劍的位置很高,血開始從巾嘴裡流出來,他衝到牛身邊,但是沒有獲准割牛耳,我覺得劍的位置恰到好處,通常高位置的穿刺會割斷動脈,而導致口腔流血。米蓋獲得不少掌聲,他走到場中向觀眾致謝,他很嚴肅,不帶一絲笑容,不過他的腿功能還很正常,否則他不會跪下去的。
他終於殺了牛,奮力的一刺,只留下劍柄在外,劍的位置非常好,離致命點大概左偏了一吋半。安東尼奧高舉右手站在牛面前,黑亮的吉普賽眼睛緊盯著牛,高舉的手向觀眾示意著勝利;優雅後仰的身子也接受著觀眾的歡呼,而他的眼睛如外科醫生般的始終不離那牛,直到牛的後腿開始不支,搖搖拐拐地走開去,隨後倒地斃命。
他知道在前幾次大賽中,他曾經多接近過死亡,他也知道這些巴哈斯牛不同於以往的殺手牛,而此地也非里那瑞斯,然而事情接二連三的到來,而他的運氣似乎已經用完了。
「其實只有六到八呎,感覺卻有一哩之遙。」他說。
「你怎麼知道牠還有力氣攻第二次、第三次?」我問。
我們總算走到了座位那裡,從這個位置看鬥牛實在是很彆扭的事。安東尼奧在這一季裡,所到之處都是一陣騷動,在畢爾包也不例外,他的兩場表現都極為出色,兩條牛的雙耳都給他割下了,在畢爾包還是最高的榮譽。安東尼奧的演出自然而完美,每樣事情在他手下都變得那麼輕鬆自如,連殺牛時他也是那麼輕易而篤定。
牛的目力極好,安東尼奧轉動著手腕,慢慢舞動著手中方巾,引導著牛在極近的距離做了一連串的自然式,動作緩慢而完美,最後一個過牛,牛角由他胸前掠過,紅巾順著牛角,撫過牛頭,接著是牛身,下來是牛尾。
八月裡的天氣,除了哥多巴,全西班牙再找不出比畢爾包更熱的地方了,那天天雖熱,倒還不算太熱,天空萬里無雲,寬闊的街道看上去蠻令人開心的。
布哥斯的鱒魚肉結實而肥美,客人可以到廚房裡挑選中意的魚和松雞。酒都是盛在石酒壺裡送上桌來,我們也點了出名的布哥斯乳酪。
路易米蓋的第一條牛飛奔而出,那隻牛體格魁梧、兩角銳利,看起來很大。米蓋使著披風,做了幾次漂亮的過牛動作。第一次誘牛也十分完美,他那條壞腿似乎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行動,不過他走回特區時顯得有些悲哀。
「馬諾羅會減輕你的痛苦。」
「一切。我了解你,你了解我,就像這樣。你不以為牠會再攻嗎?」
當傑米拿著牛耳繞場完畢後,三個鬥牛士一起走到總統包廂前,向多娜.卡門夫人致敬。路易米蓋走上前去致了謝辭,顯然他的腿情況良好,他才有法子爬上包廂。不過即使它有問題,他也不會去理會它,他還得再走下來,下一場輪到他。
在塑造作品的過程裡,他得時刻發揮技巧的極致和對眼前那頭動物的了解,那些被形容為冷峻的鬥牛士們,所表明m.hetubook.com•com的也就是他們正在思考。這一刻安東尼奧不再冷峻,觀眾是屬於他的,他頭抬得高高的,謙恭而不卑下,他要觀眾知道,他了解他們是屬於他的。他高執手中的牛耳繞場一周,看著這個他鍾愛的城市,不同階級的觀眾。他所經之處,觀眾紛紛起立致敬,他很高興自己得到了這些觀眾。我看看米蓋,他人站在特區,眼光卻不知拋向何處,我不知道今天是不是那個大日子,也許是別個日子吧!
「可憐的人,」他說:「上次也勞駕你。我很想念你。」
第二條牛很壯,有對銳利的牛角,路易米蓋依然有著漂亮的披風表現,可是這條牛相當難纏,看得出來很危險,牠猶豫著不知道要不要去攻擊馬匹,而擲矛手也給弄得不知道要不要下手,終於牛選擇了路易米蓋衝過去。最後一個擲矛手幾乎整個人倚在牛身上,轉動著手中的長矛,撕扯著牛身——只有在鬥牛士命令之下,擲矛手才可以這麼做。
公牛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亡,牠盯著面前的安東尼奧,看著他高舉手臂,不像勝利的姿勢,倒像道別。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有一會時間完全看不見他的臉,牛也看不見他的面孔,那是一張陌生但友善的臉,第一度露出不見容於牛場的憐憫之情,現在公牛知道牠死了,牠的腿已經不聽使喚,眼睛開始呆滯,在安東尼奧的注視下倒地。
「還好,厄寧斯。」他說得十分溫柔。
第二天路易米蓋的表現令人大失所望,一開始還不錯,他用披肩做了幾次差強人意的過牛,然後出現兩次漂亮的維若妮卡式,在競技的各場比賽中,他的披風表現得一直很穩定;而這場鬥牛的一開始,他也顯得很穩,牛不算太大,不是難纏的那一型,不過也得費一番功夫。米蓋看上去不太高興,氣色還算好,刺牛時他有兩次都戳中骨頭,最後大概有四分之三的劍沒入牛身,牛因而斃命。
一樓的酒吧和餐廳裡擠滿了等候空位的男人,我們總算在一張坐滿新朋舊識的大桌旁吃了這頓飯。多明哥.多明堇覺得這兒的巴哈斯牛要比瓦倫西亞的來得優秀,有兩隻牛輕了一點,不過看上去比實際要大,牛隻分配得很平均。路易米蓋選了那隻小的來開場,鬥牛場爆滿,好多政要都在場,州長夫人多娜.卡門和一群來自聖西巴斯郡的人坐在總統包廂裡。
他溫和地笑笑。「他有。」他說。
「那時我已經很了解牠了。」
他站在馬前,面對牛,背後是馬和馬上的擲矛手,那牛突然朝馬匹牴過去,而米蓋剛好在他攻擊的直線上,牛毫不理會那個披肩,一低頭,牛角穿進米蓋大腿,隨即用力的把他拋向馬匹。米蓋依然被牛角高舉在半空時,擲矛手用長矛擊中牛背,米蓋落下來時,牛又迎上去,等他人摔到地上,牛又攻擊了好幾次。
「從牠的耳朵?」
「我早保留了房間。」他說。
我寧願這樣想,或是認為他在替路易米蓋履行合約。總之,在不知道米蓋傷勢有多重,只知道壞在右股頂端的情況下,他以對待上頭牛同樣沉著冷靜的態度進場,開始鬥這頭傷了米蓋的公牛。
安東尼奧的牛出場了,看起來幾乎和米蓋的牛一模一樣,體型也都差不多,牠的兩側都很不錯,安東尼奧在前一天停手的同一位置制服了牠。同樣的氣勢,同樣美妙的手法,是這一季裡我們經常看到的,觀眾不時的尖叫中,夾雜著興奮的低語,可以感覺得到歡樂之情又回來了。
公牛遲緩起來,但安東尼奧知道牠還能再攻一次。只有他知道這點,觀眾則目瞪口呆,不敢相信看見的事。安東尼奧只消一刻恰當刺下,不必冒太多險,就能輕易贏得勝利的榮耀,可是卻在還給每一頭他以優勢殺法處死的公牛一個公道。
然後他又把牛引回攻擊點,在鬥牛裡那是最簡單的一個動作,他做過不下千百次,他所要做的是利用手中的披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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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牛固定在圈中,而兩隻前蹄剛好在圈外。這種殺法的定義便是:「等待到牠要逮著你的那一刻」。很少人能等到那麼久、同時還保持關係重要的左手明確的低垂指示。對牛來說,基本上這和胸迎過式相同,因此安東尼奧才反覆以胸迎過式練習,以為準備,確定一下公牛仍有追隨紅布的毅力,且不會在接觸中途突然昂首,或遲疑不攻。當他看到公牛已準備妥當、體能依舊完好時,遂在我們下方令牠併攏站好,準備殺牛。
每一招過式都掀起如雷的喝采叫好,紅巾結束時掌聲歷久不衰,而我們看見的是,安東尼奧在樂聲中領導這頭大而無言,緊張而又難控制的公牛,做出一系列完整、正統,只有與勇猛的牛配合才能做出的美妙過式,犄角擦身而過時,人牛之間無一線光芒洩出。他依照牛選擇的速度帶領牠,然後控制得當的手腕之力經由紅巾使牛動彈不得。手腕再度施力,帶領這頭龐大沉重的黑牛,以掛著死亡的犄角,千鈞一髮之距劃胸而過,眼看他一遍又一遍演出胸迎過牛式,我終於確定他要做的是什麼。整個過程就像首偉大的樂曲,但並不到此結束,他準備以迎接式殺法殺牛。
差不多所有牛牴的事件在事前都有徵兆,然而安東尼奧無論是精神上、體力上或技巧上都絲毫瞧不出來。他絕對處於顛峰狀態,幾乎可以說是過了頭了,不過過度顛峰在目前即是他的常態,而他完全是照著規矩來的。一場緩慢而又優異的完美鬥牛,經常是極度危險的,可是安東尼奧完全掌握了那些牛,樣樣事情都顯得得心應手,而置生死於度外反而造成他某種武裝。
他三度將牛擺好,牛場鴉雀無聲,連我身後女人收起扇子的咔啦聲都聽得一清二楚。安東尼奧瞄準劍鋒,左膝向前彎曲,搖擺紅巾引牛,他一直等到牛犄觸身的那一剎那,突地長劍刺入,公牛開始向前掙扎,腦袋隨紅巾垂下,安東尼奧一掌抵住劍柄用力推送,劍鋒緩緩送入兩肩夾縫部位,安東尼奧的腿部不會移動半分,現在牛人已成一體,就在他的手按上黑色牛背時,牛犄經過前胸,死在他手下。
在刺進一對旗鎗後,安東尼奧請求殺牛,然後開始使用披肩來製造高潮,那條牛進攻較為遲鈍,安東尼奧只得在牠面前使勁挑撥。一連串的右手式建立了牛的信心,牠愈走愈近,音樂突然響起,安東尼奧撩起了牛的攻勢,他左手拿著披肩,在一定距離外逗弄著牛,此刻牛已是蓄勢待發,安東尼奧慢慢拉長牛的攻擊距離。
這頭黑牛比頭一隻稍微大一點,兩隻牛角不錯,生龍活虎般進到場裡,路易米蓋拿著披肩出場,做了四個緩慢而令人失望的維若妮卡式,然後又用了一式半維若妮卡,使牛繞著他腰部打轉。
安東尼奧風靡了全場觀眾,留給他們極為深刻的印象,我旁邊的一個男人說:「我好久沒有看過那麼精采的鬥牛了。他讓我對鬥牛又有興趣了。」安東尼奧對這兩場鬥牛都很滿意,他也讓觀眾感覺到他的滿意,而人人替他高興,好像突然之間每件事都變得如此美好而容易。
每個人都替米蓋難過,而他的醫生湯瑪密就不只是難過而已了,米蓋在瓦倫西亞所受的傷一直沒有好,那時而復發的傷口,免不了又帶回當初受創的痛苦回憶,米蓋昔日馬拉加的雄風不再,而受傷的腿卻愈來愈嚴重。
「要不要我帶走一些人?」
安東尼奧還是跟我們分手時一樣的興致勃勃,他喜歡畢爾包,這城市的擁擠和逼人的財富對他毫無影響。在這兒誰也不能進到特區。就連前一天剛賽完,在隔天還要下場的鬥牛士,他們也會請他離開特區,這裡顯然比其他地方更看重法律和權威。連警察都寧願帶著我們繞大半個圈子後再入場,而不肯直接由醒目的入口處進場——以前我們一直都是用那個入口的。
在湯瑪密的治療下,路易米蓋https://www.hetubook.com.com覺得好些了,不過他顯得很悲哀而且若有所思,一年前的這個日子,他的父親死於癌症,米蓋正想著這件事還有其他的事。他還是一如往常般的彬彬有禮,不過遭遇逆境時,他變得比較能心平氣和。
他順著劍鋒瞄準,左膝向前屈起,搖擺紅巾引牛來攻。公牛疾馳而來,劍高高落下擊中骨頭,安東尼奧身體前傾,順著劍勢向牛壓下去,長劍拱起,本該融成一體的卻霎時分離,紅布揮過牛身。
我很擔心米蓋的狀況,不過他堅持要繼續和安東尼奧比下去,看了他上一場的表現,還有從瓦倫西亞以來的每一次比試,我敢說米蓋到最後非死即廢。而安東尼奧的絕對自信和節節勝利,讓人無從承認他還有被牛牴的可能,我總是為他捏把冷汗,可是那並不表示他會被牴到。
從我們坐的地方,根本沒有法子到急救室去,何況警察也不讓任何人通過,我只好留在原地,看安東尼奧來對付那條牛。
然後安東尼奧的牛出場了,牠是目前為止最大的一頭。牠有雄壯的雙犄,但卻是以廢物姿態出現,眼珠圍著他打轉,不停疾馳。璜送上披肩,牠膽小地躲開了,然後一躍而過護欄進入通道,一路橫衝直撞下去,直到大門開啟,讓牠重新入場。
安東尼奧環視著全場觀眾,外科醫生的表情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對自己工作滿意的微笑。一個鬥牛士是無法看見自己的藝術成就的,不像畫家或作家,他完全沒有修改作品的機會,他也無法如音樂家般聆聽自己的作品。他只能從觀眾的反應中去感覺。而當他感覺到並且發現那是個偉大的成就時,那種認知的喜悦,即使天塌下來也無關緊要了。
安置旗鎗時,你可以看出公牛變得如何危險、難纏。我以為我看出牠快要崩潰了,因此在安東尼奧拿起長劍與紅巾前,任何耽擱都令我冷汗直冒。我看得出他也在冒汗,雖然從座位上聽不見他對費里和喬尼說了什麼。
從布哥斯到畢爾包,馬里歐一路上開得飛快,馬里歐是賽車選手,所以理論上,開快車沒什麼問題,可是每當我看著引擎的轉速,總免不了冒冷汗。「便宜貨」裝了三支不同的喇叭,其中一支聲音代表的是:車子來了,請讓路。它蠻管用的,不過每次我們車子通過以後,我都會發現,那些驢呀、羊呀,以及牠們的主人,還站在那裡,等著火車過去。
「我就是知道,」他說:「你怎麼知道某些事情的?」
那次傷到的是半月型的軟骨,這種傷害常見於身側被攻擊的足球員或滑壘而被絆倒的棒球隊員身上。湯瑪密試著用超音波來防止軟骨發炎,如果無法減輕腫脹反而使得感染更嚴重,膝蓋很可能因而僵硬,那可真會毀了米蓋。如果動手術取出那塊軟骨,米蓋得癱瘓上個把星期,然而還是有可能痊癒後回到鬥牛場終其一生的。目前那塊軟骨還沒惡化到影響鄰近骨頭正常功能的程度,不過那種痛苦徹底摧毀了米蓋的自信。
我們住的是最好的卡爾頓大旅館,整個西班牙再沒有哪個城市是像畢爾包那樣富裕的,所有的鬥牛士都穿西服,打領帶。在路上奔波了那麼久,一旦進入卡爾頓大廳裡,側身衣冠楚楚之輩中,我們渾身不自在,還好「便宜貨」替我們掙回不少面子——她是城裡最拉風的跑車。
這頭公牛已二度安然擦胸而過,現在他要給牠第三次機會。他大可使劍口偏低,或兩次都刺入側體也不會受到觀眾責難,因為這是迎接式殺法。他知道哪裡柔軟、容易下劍,也知道如何做得漂亮,那些刺法就是今日鬥牛中得耳的關鍵,可是今天去他的簡易殺法。今天他要為每一頭被他以長劍佔盡便宜而處死之牛付出代價。
「我會到羅勃醫院看你。」
「當然。不過我是在看台上,離你那兒太遠。」
「我們一起上報的照片大家都很好看。」他說。
「很抱歉我無法進入療養室,」我說:「痛的情形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