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先生。」她笑罵道。

當然，那天早晨站在那裡的人並不是他，甚至也不是他穿著那件打了補釘的粗布夾克，那件衣服顏色褪得都幾乎是白色的了，兩腋早被汗水濕透，他脫了下來，交給他那康巴族的佣人，那個人和他像兄弟一樣，也和他一樣對延遲了行程感到很內疚。他望著那人嗅了下衣服上的酸臭味，嫌惡地搖了搖頭，然後咧開嘴來笑著，把那件夾克披在他黑色的肩上，用手握著兩隻袖子，繼續往前走過被曬乾的灰色土地，右手握著槍口，槍身枕在他們的肩上，沉重的槍托往後指向那一隊挑夫。

「我對所有的人都覺得厭煩，」凱瑟琳說：「請原諒我。」

「你用的形容詞真有意思，」凱瑟琳說：「讓一切都好生動。」

「酒吧間的新鏡子？是一件好迷人的禮物。」

「你們在改裝什麼？」大衛問道。

「你應該留在家裡照顧他的。」凱瑟琳說。

「我們要不要去吃午飯了？」大衛說：「今天天氣真熱得跟鬼似的，妳也累了。」

「為什麼不可以？」大衛說：「我開玩笑的同伴都走了。要是那兩位漂亮小姐回來的話，告訴她們說我去游泳了，好嗎？」

「胡說，」她說：「我會告訴那兩位漂亮小姐說你去游泳了。」

「抱歉。」大衛說。

「開這部車會讓你送命的，」他對瑪麗塔說：「這樣的車還要開真不應該。」

「妳有沒有覺得很有效果？」大衛問道。「我要再來一匙。」

「我來吃個兩匙。」

「不要擦太多。」那女孩說：「能不能也給我頭上淋桶水？」

「先生好奇怪，」老闆娘說：「昨天你就著香檳酒吃，今天卻拿來下啤酒。」

「好的。」他說，然後他們游了回來。

大約半小時之後，那女孩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她沒事了，」她說：「可是我們一定得小心，要對她好一點，只為她考慮。」

凱瑟琳再出來的時候，她穿著大衛很喜歡的那件深藍色的亞麻布襯衫和一條長褲，她說：「親愛的，我希望你沒有火大，那實在不是我們的錯。我看到了小尚，就請他和我們一起喝杯酒，他答應了，他實在很好。」

「我覺得她並不太醜。」大衛說。

「你先看他們是不是修好。」那女孩說：「要是修不好的話，我們再去弄部你要的那種車來。」

「真好，」她說：「現在我們得收起來了。」

「我們需要一部大點的車，才夠裝得下我們三個。」凱瑟琳說。

「只喝一杯，親愛的，反正午飯桌上也只有我們嘛。」

「這兩個字可又是很『帥』的，和_圖_書」凱瑟琳說：「把『帥』的意思解釋給你的新女朋友聽吧，那是個美國字呢。」

「我現在什麼都不擔心了。」等他們冒出水面時，她說：「你也一定不要再擔心了。」

「先生喜歡打赤腳。我在夏天裡也喜歡。」

「我跟妳一起去，看著妳睡。」那女孩說。

大衛慢慢地調了兩杯酒，那女孩走了進來。她穿了一套白色鯊魚皮的衣服，看起來很清爽而涼快。「我可不可以也來一杯？大衛。今天天氣好熱。這裡怎麼樣？」

「抱歉，凱瑟琳。」那女孩說。

最後他終於再游回海灣來，爬上暗紅色的岩石，坐在陽光裡，低頭望著海水，他很高興現在只有他一個人，而他今天的工作也完成了。然後那種他在工作之後總會有的孤寂之感開始襲來，他開始想到那兩個女孩，很想念她們；起先不是想念那一個，而是想念她們兩人。然後再想到她們，既不很挑剔，也不是把這看作是愛或喜歡的問題，也沒想到責任，過去和將來，更沒有想到手段和結果，而只是想著他有多想念她們。因為她們不在而感到孤寂，想到孤獨和共處，他要她們兩個。

「只要你肯讓我回來，我就別無所求了，我會做個對你真正忠誠的女孩，真的，你願意嗎？」

「一定還有的。」

「我過得很好，」大衛說：「海水也很好。」

「這部車很好，」大衛說：「只是需要好好花番工夫去整修一下。不過這車不適合妳開。」

「只要一次。」她說：「那很深的部分。」

「真正的吻我。」

「不，我是故意的。你還肯讓我回來嗎？我不會再無理取鬧了。」

他身上還是濕淋淋的，就把衣服穿了回去，將帽子塞在口袋裡，扛著腳踏車爬上陡坡，到了路上再騎上車子，衝上那一段短短的坡路，他的腳用力地蹬著踏板，只覺得自己的大腿缺乏訓練，他一點點地騎上去，把他的跑車像裝了輪子的動物般驅使著上了那條黑色的大路。然後他滑了下去，兩手把弄著煞車，很快地騎過彎路，順著那條黑亮的路穿過松林，到通往旅館後院的小岔路，大海在樹林的那頭閃亮著夏日的藍光。

「涉水出去，大衛，弄一桶冰涼的水來。」凱瑟琳說。在他把清冷的海水淋在瑪麗塔的頭上之後，他們讓她用雙臂枕著臉躺下，自己游出海去，他們像海裡的動物似地輕鬆地漂浮，凱瑟琳說：「要是我不瘋的話，不是很好嗎？」

「我們不是吃過午飯了嗎www.hetubook.com.com？」凱瑟琳問道。

「我只是想感受一下。」那女孩說。

離開旅館，騎上那條穿過松林直往上走的黑亮的小路，他感覺到兩臂和兩肩承受的拉力，還有他兩腳踩著踏板呈圓形的動作，在炎日下，聞著松樹的氣味，迎著由海上吹來的微風，向山坡上爬去。他向前彎著腰，輕輕地把力量用在兩手上，感覺到他剛騎上車時那種不穩的韻律漸漸平順起來，他騎過了一個個標示著百公尺的石碑，經過第一塊漆了紅頂標示公里的石碑，又經過第二塊，到了岬頭，那條路直往下到海邊，他剎住車，跨了下來，把腳踏車扛在肩上，沿著小徑走到海灘上。他把車子靠在一棵因為天熱而散發出松脂味的松樹上，自己跳下去，在岩石上脫了太服，把涼鞋壓在他的短褲、襯衫和帽子上，由岩石上跳進清冷而深的海水裡。他在搖動的光影中穿冒上來，等頭部出了水面之後，他搖了搖頭，把耳朵裡的水甩出來，然後向外海游去。他仰臥著，浮在水面，望著天上，以及被微風吹來的第一朵白雲。

「老闆娘，有啤酒沒有？」他問道。

「啊，好舒服。」她說：「再來一桶好不好，也倒在我臉上吧。」

「她是個美人，先生，而且很迷人。」

「我想我懂那是什麼意思，」那女孩說：「就是『帥小子』的第一個字，拜託，凱瑟琳，別那麼大火氣。」

然後她們在海灘上曬太陽，大衛懶懶地說：「下水來游泳吧。」

「妳的頭已經夠濕的了。」凱瑟琳說。

「喂，親愛的，」凱瑟琳對大衛說：「啊，你看那面鏡子，他們到底裝起來了。真是面好鏡子，不過太過份清楚了。我進去梳洗一下再下來吃中飯，對不起，我們弄晚了。」

「先生。」她大不以為然地說。

她墊著那件白袍子躺在硬硬的沙灘上曬著太陽，大衛和那女孩一起游出去，繞過海灣口的岩石，那女孩游在他前面，大衛趕了上去，伸出手來抓住了她一隻腳，然後將她緊抱在懷裡，一面踩著水，一面吻了她。她在水裡感覺很滑而奇怪，他們的身子靠在一起，一面踩水一面接吻時，兩人似乎一樣高。然後她的頭沉了下去，他向後仰起身子，她一邊笑著冒出水來，搖著她光滑如海豹的頭，再將她的朱唇湊在他唇上，他們一直吻到兩個人都沉下水去。他們並排躺在水上漂浮，相互碰觸，然後用力地、快樂地吻著對方，又再沉到水裡去。

「我是不是該換部新車？」她問道。

「好吧，那我們往回游好了，可是和圖書深水那邊好美啊。」

他聽到外面汽車發動的聲音，使他感到驚擾，因為他當時所住的鄉間沒有車聲的。他脫離了一切，只剩下他正在寫的那篇小說，他一面營造這篇小說，一面生活於其中。他原先害怕的部分，如今都要一一面對，來寫那些人，那些地方，那些日子，那些夜晚和天氣，他寫下來，這些就都在了。他繼續寫作，覺得疲倦到就好像他整夜行過火熱的沙漠，現在和其他人一起被太陽照曬著，前面仍然只有乾涸的灰色湖底。他可以感受到沉重的雙管獵槍揹在他肩上，手握著槍口，感覺到嘴裡的皮都變粗了，越過散發出蒸騰熱氣的乾涸湖底，他能看見遠處一帶藍色的斷崖。他前面沒有人，後面則是一長隊挑夫，他們都知道到這裡時已比預定的時間晚了三個鐘點。

「午飯想必已經準備好了。」

「當然有，布恩先生。」她說著從冰箱裡拿出一瓶冰啤酒來。

「請便，」她說：「我想兩位小姐開車到尼斯去了。先生工作很順利嗎？」

「每個人都好迷人，」大衛說：「迷人得像鱣魚卵一樣。我去穿雙鞋子，找頂帽子，麻煩妳請那個男孩子幫我看看車胎有沒有氣好嗎？」

「不要，拜託，大衛，如果你要睡的話，等我睡著了再進來。」

大衛舀了一匙魚子醬，把罐頭遞給老闆娘。「來一點吧，老闆娘，很好呢。」

「好吧，我們下水去。」她說：「現在讓大小姐去曬黑吧，我來給她塗上點油。」

「妳最好下下水，魔鬼。」他對凱瑟琳說：「妳的頭會給曬壞的。」

「再見，先生。」

「應該在的。」老闆娘說。

「我又不是他媽的殘廢，」她說：「我只是喝多了。我知道，對不起我對你說了謊話。大衛，我怎麼會做這種事的？」

「沒有，魔鬼，」大衛說：「我們現在正要吃午飯。」

「小尚，當然啦，我在坎城還認得別個叫小尚的嗎？他實在很好，還問起你。我能不能要杯馬丁尼酒？親愛的我才只喝了一杯酒。」

「妳要不要游下去一次，再游回去？」

「那天我們一起打赤腳出去。」

「我不能吃。」她說。

「有什麼關係，」他對她說：「來一點。那邊有土司麵包，去倒杯香檳酒，冰箱裡有。」

「喝了一杯酒了？」大衛說。

「當然。那小女孩是個美人，當然還不像你夫人那樣美麗。」

「我們到鎮上去喝了杯酒，」那女孩對大衛說：「抱歉，讓你一直等著。」

「沒什麼要原諒的，」那女孩說：「抱歉，我太讓人覺得無趣了，我原先根本沒有這https://m•ｈeｔubｏoｋ•cｏm•com個意思的。」她走到凱瑟琳身邊，很溫柔地輕吻了她一下，「來，做個乖女孩，」她說：「上桌去吧？」

老闆娘舀了一匙魚子醬，塗在一片早餐剩下來的土司麵包上，倒了一杯玫瑰紅酒。

「妳不記得了。」

在陽光中坐在岩石上俯視著海水，他知道要她們兩個是不對的，可是他就是想要。單跟其中一個不會有好結果，你自己現在也不會有好結果的，他告訴自己。可是不要去責怪你所愛的人，也不要把責任分攤出去，到時候自然會由大家承擔，而不是由你來決定的。

你父親所找到的，也是為你找到的，他想道，那些好的，精彩的，壞的和很壞的，以及真正非常壞的，真正糟糕的和後來變得更糟的一切。真可能啊，一個對不幸和快樂具有那等才華的人，結果竟是那樣的下場，他想道。每次他想到他的父親，就會感到快樂，他知道他父親一定會喜歡這篇小說的。

最後她們終於進來了，凱瑟琳很快樂而興奮，那女孩卻有點懊惱而十分沉靜。

吃午飯時凱瑟琳除了偶而有點心不在焉之外，差不多都很正常，等吃完之後，她說：「請容我告退吧，我想我該去睡了。」

「我們已經游的很遠了，魔鬼。」

他們到第一天去過的那個海灣去游泳。大衛本來計畫讓那兩個女孩去游泳，自己把那輛老車子送到坎城去，請人把剎車修好，引擎的點火裝置仔細檢查一下。可是凱瑟琳央求他和她們一起去游泳，第二天再去修車。她在睡過午覺起來之後看來很快樂而健康，而且又像以前一樣開心了，而瑪麗塔很認真地問他：「請你一起去好不好？」所以他開車送她們到往海灣去的岔路口，在路上讓她們兩個看剎車的情況有多危險。

那女孩伸出兩根手指。她把臉湊過來，吻了他一下，然後就走了，大衛再埋頭看報。

「我也去睡午覺。」大衛說。

「阿諾會不會吃醋？」

「沒有別人的話，她也算過得去了，」大衛說：「如果妳一定要說她漂亮。」

大衛走進房間裡，看到凱瑟琳醒著，他走過去坐在床上。

「我們游下去，到還能上來的時候為止。」

「妳又不瘋。」

「我沒有火大，」凱瑟琳說：「可是兩天前妳向我勾搭的時候，那件事很帥，可是今天，要是我再有那種感覺，妳卻是一付好像我是個——我都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了。」

「罐頭裡還剩得有魚子醬嗎？」

到將近中午的時候，他走出房間，打著赤腳踩著天井裡鋪的石板走到旅館入口大廳裡。在那間大房裡，幾個工人正在www.hetubook.com.com吧檯後面的牆上裝鏡子。阿諾先生和那年輕侍者在招呼他們，他寒暄了兩句，然後走到外面的廚房裡找到老闆娘。

「很好。」

那兩個女孩還沒回來，他進了房間，沖了個澡，換上一件乾淨的襯衫和短褲，去到新裝了一面漂亮鏡子的酒吧裡，把那個男孩子叫過來，要他送一個檸檬，一把小刀和一些冰塊，教他怎麼調一種雞尾酒。然後他坐在吧檯前的高凳上，望著鏡子舉起高高的酒杯。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和你喝過酒，他想道，不知道我四個月前有沒有和你認得。那男孩把一份「尼斯明報」送來給他，他一面看報，一面等著。回來時沒有見到那兩個女孩，讓他很失望，他很想念她們，也開始擔心起來。

「老天，用不著啦，只要先讓我把剎車修好。」

那個人不是他，然而在他寫作時，那個人就是他了，而最後什麼人讀到時，這個人又會變成那個讀者。還有他們到懸崖邊會發現什麼，如果他們真能走到那裡，他會讓他們在那天中午時分走到的；那讀到這篇小說的人就會找到在那裡的一切，也會永遠擁有這一切了。

「那個理髮師？」

他俯視著海水，想要清楚地想想目前是什麼情況，但是想不出來。最糟的是凱瑟琳所碰到的事，其次是他開始關懷另外那個女孩。他不需要問過自己的良心就知道他愛凱瑟琳，也知道要兩個女人是不對的，不會有好結果。他還不知道這事會多麼可怕，他只知道這件事已經開始了，你們三個人已經糾纏在一起，像推動巨輪的三部分機械，他這樣告訴自己，也告訴自己說其中一部分已經脫落了，或者至少已經受到很大的損害。他又躍進清澈冰涼的海水深處，到他不會想念別人的地方，然後冒上水面來，搖了搖頭，再向外游到更遠的地方，然後轉過身子游回海邊。

他吻了她一下。

「先弄點水倒在我頭上，」凱瑟琳說：「我背包裡帶了個沙桶來。」

「又來抱歉抱歉了，」凱瑟琳說：「好像我所知道的那點不是妳教我的。」

「妳從來就沒離開過我們。」

「我就湊著瓶子喝。」他說。

「先生工作太辛苦了，不吃早飯不好哩。」

「別讓阿諾吃魚子醬啊，」大衛說：「回頭見，我的好老闆娘。」

「啊，先生，你不可以開這種玩笑。」

「今天下午不瘋，」她說：「至少到現在還沒瘋。我們能不能再游出去點？」

「其實我想我是喝多了。」凱瑟琳說。

「啊，」她說：「請你慢慢來。」

「今天只有我一個人。」大衛說：「妳知不知道我的腳踏車是不是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