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詩人
過了幾天,韓福的父親請了幾位朋友和親戚來商議結婚日期,準新郎卻反對,他說:「我身為兒子理當順從父親,但我顯然不聽話,請原諒我。但你知道,我多麼希望靠詩人的藝術闖出名號,雖然也有幾位朋友誇我寫的詩,但我很清楚自己只是初學者,連入門檻都還沒跨過。因此,我請求你,讓我過一段孤獨的生活,專心於學業,因為我覺得若先娶妻成家,我會被這些羈絆住。我還年輕,沒有別的職責要盡,只想為我的詩歌藝術獨自過一段時間,我期待從中獲得快樂與名聲。」
「天啊,你是誰,」他喊道,同時深深一鞠躬。「可以看進我的心裡,寫出比我從所有的老師那裡聽過還要高妙的詩的人?」
學生於是上路,馬不停蹄趕路,直到有一天破曉時分抵達故鄉的河邊,看見拱橋對面的村子。他不聲不響走進父親的花園,聽見父親臥室窗戶傳出的呼吸聲,父親還在睡覺。接下來他溜進未婚妻家的林子,從一顆梨樹的樹梢瞧見正梳頭的她。他親眼所見的一切,和他思鄉情切時勾勒的圖一比較,他更明白自己注定要成為詩人,他看見了詩人夢中之美麗和優雅,真實情境中找都找不到的東西。他從樹上下來,從花園溜走,走過故鄉村子那座橋,回到山裡的深谷。年邁的大師和從前一樣坐在茅舍前,撥弄著他的琉特琴,他用兩句表達藝術喜悅的詩取代問候,詩中之深度與和諧悅耳讓小伙子熱淚盈眶。
聽說,中國詩人韓福少年時就熱愛學習任何與詩歌藝術有關的東西,專心又深入,這種妙不可言的渴望讓他喜樂非常。那時他還住在黃河邊的老家,在疼愛他的父母親的協助之下,達成了與一位好人家m•hetubook.com.com的女孩訂婚的願望,婚禮就訂在一個即將來臨的黃道吉日舉行。韓福那時年約二十,是個帥氣的小伙子,謙虛、舉止合宜又博學,年紀輕輕就因為寫過幾首好詩,而在家鄉的文人之間小有名氣。他並不富有,但有一筆充裕的財產在等著他,若再加上他的新娘帶來的嫁妝,整體就更多了些。這位準新娘不只人美,還非常賢慧,小伙子娶了他一定幸福,無可挑剔。然而他卻不十分滿意,因為他滿腔雄心抱負,要當一名完美的詩人。
兩年過去了,小伙子害起了嚴重的鄉愁,思念家人、故鄉以及他的未婚妻,於是他央求大師讓他離開。
於是他父親讓他退下,心情惆悵;小伙子寫了一封信向未婚妻道別,然後就離家了。
韓福不清楚他在大河流源頭的大師那兒停留了多少年,他經常覺得自己昨天晚上才進入這山谷,而老人撥絃接待他;他也經常覺得,似乎他之後的生生世世與時間盡皆墜落,並且變得很不真實。
一個月過去了,他學會蔑視所有他之前寫過的詩,並且將那些詩驅逐出他的記憶。又過了幾個月,他把所有他在家中和老師們學到的詩歌悉數驅逐出記憶。大師幾乎沒和他說過話,他於靜默中傳授他彈奏琉特琴的技藝,直到這個學生的本質全然為音樂所貫穿為止。
一天韓福賦詩一首,描寫讓他感到欣喜的兩隻飛翔在秋空上的鳥。他不打算拿給大師看,一天晚上他在茅舍旁邊吟唱,大師開心地聆聽。他隻字未言,只是繼續輕輕撥弄他的琉特琴,不久天變涼了,曙光初露,吹起一陣強風,雖然正值盛夏,魚肚白的天上有兩隻蒼鶩翱翔,狀似極其渴望漂泊m.hetubook.com.com,這一切比學生的詩美得多也壯麗得多。學生因而黯然神傷,不發一語,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老人每次都這樣,一年過去了,韓福差不多完全學會了彈琉特琴,但卻認為詩詞藝術愈來愈難,愈來愈崇高。
於是他留下來,學彈齊特爾琴,然後學吹笛子,再後來他在大師的指導下填詩作詞,慢慢地學那神祕的藝術,看似簡單質樸,卻能翻攪聽者的心靈,猶如風吹過水靣。他描述太陽升起,如何在山的邊緣躊躇不前,魚兒如何像水底的影子,無聲倏忽游過,春風中新綠的草地之晃悠;若是仔細聽,那就不僅是太陽,魚兒玩耍,草地低語,而是彷若蒼穹與這世界每一次於瞬間齊奏無與倫比的音樂,每一位聽眾傾聽時,各自懷著喜悅或苦痛,他所愛或所恨,小男孩想著遊戲,少年想著心上人,老人則想到死亡。
「啊,我怎能恨你呢,」他激動地說,「那就像我恨老天爺似的。」
(一九一三)
陌生人卻只再次微笑,露出完成詩句的微笑說:「如果你想成為詩人,就來找我吧。這條大河西北方山上的源頭,你在那邊找得到我的茅舍,我的名字是文辭大師。」
做兒子的發誓,他愛她如昔,而且永遠愛她,再者他和她之間根本不識吵架為何物。他同時告訴他父親,他在花燈節那日做了一個夢,一位大師說他可以當他的學生,這是他最希望得到的,勝過世界上其他的快樂幸福。
「也罷,」父親說,「我給你一年,這段時間裡你去追求你的夢想,那個人說不定是老天爺派來的呢。」
當韓福聽到一個輕微的聲音,看到一位https://m•hetubook•com•com老者站在樹幹旁,一個年老、穿一襲紫色袍子,一臉莊重的男人的剎那間,他不確定自己是清醒或者睡著了。他站起來,向老者致意,態度十分恭敬,那位陌生人微微一笑,順口吟了幾句詩,詩句都極佳又優美,遵守偉大詩人立下的格律表達出來,而且內容都是這個年輕人剛剛感受到的,他的心因驚愕而停止跳動。
「記住,韓福,」老人輕聲說,「你是自由的,做你喜歡做的事。你可以返鄉種樹,恨我,殺死我,我不會太在意。」
說完,老人便走進那棵樹修長的陰影之中,瞬間消失無蹤,韓福怎樣也找不到他,連蛛絲馬跡都尋不著,他確信一切只是他累了睡著後做的夢。他快步走向小船,參加慶祝活動,然而在談話與笛音之間,他一再聽到那個陌生人神祕兮兮的聲音,況且他的心似乎跟著他走了,因為他眼神迷離,拘謹的和一群歡樂的人坐在一起,大家都拿他心有所屬這件事大開玩笑。
一天早晨他獨自在茅舍裡醒過來,老人消失無蹤,他找了又找,頻頻喊他。一夜之間秋天驟然而降,嚴峻的冬天搖撼著老舊的茅舍,好大一群候鳥飛過山脊,雖然還未到季節。
事情發生在一天晚上,河邊正在慶祝花燈節,韓福獨自在河的對岸散步。他背倚著一棵低垂至水面的樹幹,看著上千盞燈籠映照在水中,影影綽綽,看見小船與筏子上的紅男綠女以及年輕少女互相打招呼,人人穿著節慶服裝,美如花。他聽到波光粼粼水上的喃喃低語,女歌者唱的曲子,齊特爾琴的絃音以及吹笛人甜美的音色。這些人事物之中,靛藍色的夜晚看在他眼裡,有如飄盪的廟宇拱頂。他心蕩神馳,作為唯一的旁觀者和-圖-書,他隨心所欲看遍所有美麗的東西。他走過去,留在那兒,在他的準新娘和朋友們的身邊一起歡慶節日的意念有多大,他就有同樣強烈的渴望,其實還更熱切些,以純粹旁觀者的身分吸收這一切,然後鋪寫成一首完美無瑕的詩:令人沉醉的葉,水上的光影,遊客們的興致以及這位安靜的旁觀者,倚靠著岸邊樹幹的這個人之思慕。他覺得,他從來都無法輕鬆地參與所有節慶以及地球上所有的賞心樂事,他也是個寂寞的人,某種程度上的旁觀者與外人,具有踽踽獨行的性情,感受到地球上美麗事物的同時,也必須感受到那個外人暗地裡的盼望。這讓他悲傷,不斷思前想後,他思考的結果是,唯有當他成功地把這個世界完整的寫入詩歌,在這些影像中他能自行滌淨並永遠占有世界時,他才會真正的快樂與滿足。
「有可能得花兩年時間,」韓福躊躇地說,「誰知道呢?」
大師微笑點頭,「你是自由的。」他說,「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你可以回來,遠離,統統按你的意思。」
韓福又留在文辭大師的身邊,因他已經精通琉特琴了,大師現在教他彈齊特爾琴,時光飛逝之快,一如西風中雪之融化。他又經歷了兩次排山倒海而來的鄉愁,一次他夜裡偷偷跑走,但尚未到達山谷轉彎的地方,掛在茅舍門上的齊特爾琴聲透過晚風傳了過來,琴音追著他,呼喚他折返,而他無法抵拒。另外一次是夢中他在花園裡種了一棵樹苗,他的妻子站在一旁,孩子們用酒和牛奶澆灌那棵樹苗,醒來時,月亮照進他的房間,他恍恍惚惚起床,看見一旁睡著了的大師的白鬍子微微發顫;他忽然興起對這個人的無比恨意,他覺得這個人毀了他的人生,許他美好hetubook.com•com的將來卻沒有兌現,他很想撲向他,殺死他。老者睜開眼睛,綻放一抹些微悲傷的溫厚微笑,消除了這個學生的怒氣。
這些話讓做父親的驚訝不已,他說:「想必你愛這種藝術勝過一切。甚至為了它而希望延後你的婚禮。不然就是你和你媳婦之間不和,告訴我怎樣才能幫你忙,原諒她呢,還是另外物色一個?」
他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之後,才來到那條河的源頭,找到一間遺世獨立的竹籬茅舍,那位他在河邊樹幹那兒見過的老人,就坐在茅舍前一張編織的草蓆上。他坐著彈琉特琴,當他看見客人恭敬地走近時,既未起身來,也沒打招呼,只是一味的微笑,柔軟的手指在琴絃上穿梭,迷人的樂音雲彩般在山谷中奔流。小伙子站在那兒,讚嘆不已,於甜美的驚詫中忘了一切,直到文辭大師把他小小的琉特琴擱到一邊,然後走進茅舍。韓福恭敬地跟隨他,留在他身邊當他的僕人和學生。
於是韓福帶上那把小小的琉特琴,下山返回他的故鄉,他見到的人與他打招呼,問侯他時,恭敬而有禮。當他回到城內,他的父親與他的未婚妻以及親戚們都已過世,他們的房子裡住的都是別人。到了晚上,河邊正慶祝花燈節,詩人韓福站在黝黑河岸的對面,靠著一棵老樹的樹幹,當他開始彈奏他那把小小的琉特琴,婦女們嘆息,陶醉又忐忑地望向黑夜,年輕女孩呼喚這位未曾打過照面的琉特琴演奏者,大聲說她們之中從未有誰聽過琉特琴發出這樣的聲音。韓福笑了,凝視有千盞燈流過的河面:他不再能清楚的區分何者為倒影,何者才是真實的,他也分不清這個慶祝活動與以前的有何不同,因為他以小伙子的身分站在這裡,卻聽到那位陌生大師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