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神祕的山
但他尚未抵達峰頂,山壁形成一個彎度,此刻,雀斯克正繞過曲折,另一邊出其不意颳來一陣劇烈的暴風。他轉開臉去抓被吹走的帽子,踏空了一小步,突然在同伴面前消失在山中。
一個又一個鐘頭過去,他躺著發出微弱的呻|吟,想起好多事情,但沒有一樣現在能派上用場。他想到那個曾經與他一起學跳舞、早就嫁人的女孩。他看不見,感受不到心跳的當下,他覺得美妙而幸福。接著,他想到一位同學,他曾經為了同一位女孩把他打個半死。這位同學遠走他鄉上了大學,現在是遠方山谷裡唯一的醫師,他應該可以幫他包紮,或者為他開一張死亡證明。
這座山把他留下來,他沒有被尋獲。因此,村裡的人為他哀嘆,人人都但願他被安葬,長眠於墓地。但他長眠在山的岩石間,實行著命運的戒律,並不比若度過長而且愉快的一生後,被安葬在家鄉教堂的樹蔭下來得壞。
當一塊石頭掉落,山中的水將之沖走,跌落一個又一個山坡,直到它於某處化為碎片,或者隨日曬雨淋慢慢剝蝕為止。他呻|吟並以冰冷的心面對死亡之時,他感受到同樣的呻|吟,以及同樣無名、空虛的寒冷,穿過這座山、土地,穿過微風和星空而到來。儘管他受到極大的苦,卻不覺過於寂寞,他似乎要虛弱地死在荒涼之中,如此殘忍、無意義,但他又覺得沒有比每天以及到處都發生的事情更殘忍、更無意義。
雀斯克與這座山慢慢發展出一種半親密的關係,相互認識,認可對方。畢昂諦發現有幾個貌似嚇人的地方其實可以通行,在碎石堆之間找到了幾處如夏季般開滿花朵的地方,這裡那裡撿一片美麗的雲母,摘幾朵花帶回家,年老的山注視著他,聽其自便。
過了一年多,這個人突然無法不帶慾望,很哥們兒地愛大自然了;反而覺得不自在,覺得自己是被殷勤接待的客人,於是人類希望當主人,意欲奪取、戰勝,攻克這位朋友。畢昂諦就是這樣,他很喜歡黃山,喜歡在山谷和山坡健行,躺在山腳休息;就是缺了一種確定的親密感,故而他也變得不甚滿意,感覺到統治的欲望。
除了一些古怪的習慣之外,他早就習於在山中孤獨漫遊,懷著他變化無常永不厭倦的興致,探索植物、石頭以及動物https://m.hetubook.com.com,樂在從中感受到他的力量,證明自己能夠對抗困苦和危險。這裡,獨自身處山中,這個不受拘束、不滿意的人冷靜又頑強,什麼都嚇不到他。只有在這往上攀登的罕見時刻才知道他的存在並因此而愉悅的人,打從心眼裡喜歡承擔風險並全力以赴。
隨著時間,他益發頻繁深入黃山罕見人跡的區域,那些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幾乎找不到的一個偏遠、不曾開發過的地方,反正他喜歡走自己的路,避開別人造訪過的。
他漸漸喜歡上這座名聲不好的山,愛情都不全然是徒勞的,所以,這座陰沉沉的山也一點一滴為這個健行者敞開,像他展示藏起來的珍貴,不再反對這個寂寞的男人來拜訪它,觀察搜尋到它的祕密。
如果山的外觀不像人的臉那樣不可靠,這座黃山的保護神應當善妒又充滿敵意。一側是長、忌妒、單調的山壁,另一側是雜亂、斑駁的碎石斜坡、冰川磧石和積雪處,上方則是有缺口的岩峰,沒有一個稱得上整齊的山巔。
這個一輩子都不滿意,覺得要對抗全世界的人,第一次聽到世上某種和諧與永恆之美,他的心靈為之驚詫,他逐漸同意自己將死,真是奇特。他再一次看有缺口的山脊,屹立於星光閃爍的寒冷的靛藍夜色之中,他再一次聽奔流在峽谷內看不見的潺潺水聲。當他覺得雙手僵硬,他冷酷的臉上扭出一抹短促、狂野但滿足的微笑,狀似幸災樂禍,卻又沒有任何含意,只除了他對所發生的事了然並同意,這次頑固的他不能反對,同時別的也不要,而是他同意了,並覺得恰當。
到了夏季,山利用這短暫的安靜時刻躺在陽光下喘口氣,曬乾並取暖,半醒之際看土撥鼠玩耍,聽見山下畜群清脆的鈴聲,其中還有山下傳上來的遙遠、奇特的人聲,一個淘氣迷你世界之不被理解、出其不意的聲響。山喜歡聽這些聲音,但並不好奇,短暫的夏季休憩期間,陌生或友善的歡呼、鐘聲、吹口哨、槍響,以及其他來自山下無害的問候,無憂純真的世界裡生命的活動,它一概點頭致意。
他父親把製作鐘錶的技藝傳授給了他,但這位高大強壯的男人不以此為滿足,打他成年以來,他只偶爾於非常時期才上工,施https://www•hetubook•com•com恩似的,平常則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他夏天便賺進一年用的錢,靠的就是當一位又一位陌生旅客的登山嚮導。但他不陪伴每一位旅客上山。一次一個外國人驚訝地對他說:「別地方的嚮導被雇用之前,得先證明自己已通過考試;這裡卻是旅客必須先出示他的委任狀,直到您帶他入山為止。」
他走過的一段陡坡,在中午時分不斷有石頭掉落,因而窒礙難行,但兩人就著清晨的涼意,輕鬆旦安全地通過了。三小時後,才碰到難走的路,兩人頑強、不發一語攀繩而上,繞過垂直而降的峭壁,迷路,然後辛苦地折返。接下來是一段好走的路,他們鬆開繩子,努力向前進。遇到一個不難走的積雪地,之後是一塊平滑垂降的岩壁,從遠處看頗讓人心生疑慮。但這會兒遠遠望去,沿著整塊岩壁卻有一個小小的突出部,一部分被草給覆蓋住,但仍然夠寬,可以一腳一腳踏上去。
他回憶起他多次的徒步之旅,想到第一次進入黃山的那一天。他又想到那一次,他如何獨自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沙漠頑強地走了又走,慢慢地愛上這座山,他覺得山比人親切多了。
雀斯克心想,這以後的障礙應該不多了。他明白這次不可能完全攻頂,但最大的困難已然克服,下次,如果他能省下今天這塊岩壁的話,就能走上去。他也在考慮,沒有同伴應該也行,所以他決定下次要一個人再走一趟。假使他是第一個登上黃山的人,他不希望有誰站在他身邊。
黃山(Monte Giallo)位於美麗有名的群山中央,名氣不大也不太受歡迎。大家當它高不可攀,這卻沒激勵到任何人,因為四周多的是好爬、難爬以及難爬得不得了的山巔。它向來被人們忽略,只有住附近的人才曉得它叫啥名字,通往它的道路遙遠又不好走,猜想景色也才差強人意,所以不值得爬上去。
落石、險峻的風角、厚厚的冰雪以及易碎的岩石,使得它聲名狼藉。夾在美名在外的兄弟之間的它,就這麼被當作一個粗糙乏味的石堆屹立著,毫無美感與吸引力,不被珍惜、為人所遺忘。
恐懼的同伴俯身向前,心想他仍在往下墜,以為可以在山下看見倒臥的他,在某個碎石堆底部,或許斷氣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他在神經緊繃的時刻冒險繞了又繞,卻怎樣都找不到失足的人,最後不得不費力地尋找回家的路,免得自己也被這座山吞噬了。很晚了,累癱也很悲傷的他才回到村子裡;五個男人組成救難隊,要去找雀斯克。他們半夜出發,帶著毯子和鍋爐,以便在山上過夜,一大早就能巡邏。
到目前為止,探索一下陌生的山,在他的地區走走看看,認識水道以及雪崩軌跡,觀察岩石與植物生長,頗讓他自得其樂。有時候他也謹慎地嘗試,再接近頂峰一點兒,探尋一條可能通往聲名狼藉的頂點的路徑。然後黃山就把自己給關了起來,默默拒絕了親密。它給這位健行者送上幾次坍方,巧妙地引他走岔並因而疲憊,讓北風灌進他的後頸,悄悄抽走幾顆他野心十足鞋底的碎石。雀斯克不免失望,但仍能理解,並開開心心地折返。雖然他覺得這座山有些陰晴不定,但他自己也是怪人,所以彼此彼此。
山在荒蕪的孤獨中鎮定地挺立,靜默著看著左鄰右舍的山廣受歡迎,而且不生任何人的氣。對抗暴風雨和大水,保持溝渠和溪流暢通,年初雪消融、雪崩滾落,稍稍修整一下氣餒的瑞士五針松和矮松,並且保護無憂無慮微笑的繁花盛開,這些全都不勞它多慮。
這個固執的人三次、四次攀上去,每一次都有小而新的進展,要求也跟著增加,要成為這場艱苦戰鬥的勝利者。山之敬謝不敏也愈來愈堅決,雀斯克一回摔了一跤,凍個半死也餓壞了,靠著一條斷臂回到村裡時,夏天也宣告結束。村裡的人以為他失蹤了,而且死了呢。他在床上躺了一段時日,這當而黃山上下了一場新雪,今年別想登山了。脾氣變得更暴躁的雀斯克計畫著,絕不退縮,一定要征服這座他眼下很真切痛恨、不友善的山。現在他知道可以藉那些溝渠潛進,意欲查明一條通往山頂的通道。
他痛苦地轉頭,四下張望,仰望山巔,山靜靜地凝視他的眼睛。雀斯克注視著這個老傢伙,立於薄暮中的它神祕而憂傷,側翼風化得厲害,在春天喧囂的垂死掙扎與秋日下雪天之間的短暫夏季休息時光裡,老邁疲憊。夜幕低垂,峰頂有一束慘白的光一閃即逝,一個凶惡的陌生人,寂寞地躺在石頭的荒蕪之中。霧氣緩慢猶豫地瀰漫在沉和-圖-書默的山壁間,高、遠又冷的星座顯現於其中,遠處的溝壑有流水在唱歌,低沉又迷惑。
他的兩條腿都斷了,腹部插著碎片,他絕望地去挖,痛死了。雀斯克發覺自己嚴重受傷,抱著一線希望。他相信有人會找到他,但他是否仍然活著,他很懷疑。他動彈不得,要捱過寒冷又漫長的夜,身上的傷似有致命之虞。
與此同時,雀斯克還活著,雙腿與肋骨摔得粉碎,躺在那個山壁腳下一堆石頭上。他聽見同伴呼喚他的聲音,用盡力氣回答,但同伴沒聽見。然後他潛伏幾小時之久,偶爾聽見同伴仍在找他,他一次又一次嘗試呼喊,同伴好像走錯路了,他很生氣。他想他知道自己躺在什麼地方,這地方應該不難找才對。最後他明白了,同伴應該回去了,接下來的十二、十五個鐘頭,休想有人來救他。
隔年初夏時節,黃山老大不情願地看見它昔日的朋友再度前來,打量冬天以及雪融帶來的變化。他幾乎每天都來考察,偶爾有一個同伴作陪,終於有一天下午他與另外那個人結伴,揹著裝得滿滿的行李,悠哉地爬到了三分之一高的地方,在一個精挑細選的地方,鋪上毛毯,啜飲干邑,準備過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倆小心費翼穿過無人走過的廢石堆那條路。
每當他於短暫冰冷的休息時刻,獨自待在辛苦爬上的山頂,將破冰斧插|進終年不化的冰雪中,趴在冰雪上,屈身向前,他淺灰色的眼珠追索著登高時轉過的彎。或者,當他以開拓者與征服者之姿,在一個之前未曾行走過的溝壑審視石頭,將繩套往一個黑色的老峭壁投去時,偶爾他冷硬的臉上會閃著一種古怪、小男孩般以及狂野的表情,彷彿幸災樂禍,而他野心勃勃的性情為這場祕密勝利慶祝。
春天尚未來臨,颳起燥熱風的最初日子裡,山想起了初夏的夜晚,山頂這兒僅有匱乏、呻|吟以及消亡,石壁下墜,岩石如球般躍進谷底,洪水把所有固定連接起來的東西沖刷下去,它的生命變成一場忽而氣喘吁吁,忽而怒氣衝天,忽而令人驚愕,與百多位巨大強壯的敵人對抗的戰鬥。它於是聽得見山中輕柔溫馴的活動,譬如小孩夏天裡玩樂的聲音,小孩們不知道,他們以為堅固無比、永遠確定的這個生命基礎有多薄弱。
雖然它缺少盛名和榮耀,卻也因此免於鋪設路徑、hetubook.com.com建小屋、鐵索,以及齒輪式鐵道之擾。左山腳下有幾塊草場和牧場茅舍,但誰都別想從這頭踏上旅程或攀登上山。整個山側的半山腰處,貫穿著一道長而垂直、岩石易脆的山壁,夏天發出棕黃色的微光,這座山也因此而有了名字。
雀斯克.畢昂諦漸失生氣的眼睛看一切,都好似初次打照面。他第一次看到他渴望認識的山,黃山,站立在它千年的孤寂和憂傷的莊重之中,第一次知曉所有的生命,山和人,岩羚羊與鳥,所有星子與創造出來的事物——全都在一場雜沓著無法擺脫的困難中活著,尋找它的結局,而一個人的生與死與其他生命無分軒輊,與其他生命一樣,無任何含意。
他怡然自得踏上那條狹窄的小路,敏捷輕巧得像一頭母山羊走在前面。
(一九〇八)
然而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到最後不是以人類的貪慾為準的,縫隙內不再有野草生長,路上再無惹人厭的石頭,終於來了一個人,好奇、不厭倦像孩子似的,拿起這些東西,注視、用手指觸碰它們。
現在卻不太一樣了,第二年夏末雀斯克看山的眼神益發貪婪,不再把山當作朋友,他偶爾的避難地。他覺得山是敵人,違抗他,現在他要努力不懈圍攻,裡裡外外探查個一清二楚,有朝一日好發動攻擊,使之屈服。他決心要這座難以親近的山臣服於他,無論使用哪種方法,以力或憑藉詭計,走大道或曲徑,皆可為也。他的愛變得充滿醋意與猜忌,那座山安靜果斷反抗著,以至於原本的喜愛不久後竟然只剩苦惱與怨恨。
村子裡一位鐘錶匠的兒子,名叫雀斯克.畢昂諦,一個熱情洋溢但孤僻,沒法依照尋常且正確的方式,讓自己過得快活的年輕人。雖然女孩們喜歡他,他也能讓她們言聽計從,但她們就是無意拴住他的心,讓他幸福。雀斯克驕傲又情緒化;只要他一時興致來了,就鎖定那個女孩,展開專橫又粗暴的追求。臂彎裡挽著一個,心情稍稍好轉,忘掉煩憂才沒多久,陰鬱再度襲來,他變得冷淡,然後走了。這終於使他到處樹敵,只有幾位需要也怕他的夥伴仍然守著他。每當他想與他們共度一個買醉的夜晚,或者進行一場暴力奇襲時,他便將他們召喚來,一旦他覺得厭倦了,就丟下他們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