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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客

作者:賈西亞.馬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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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統先生再會

總統先生再會

他故作平靜地開始收珠寶。他說,「請你原諒,親愛的荷馬洛,沒有比落難總統更難堪的貧窮了。似乎連活下去都太可鄙。」這一刻荷馬洛相知相惜,終於棄械投降。
最後醫生說,「別擔心。把你的事情安排好,然後跟我們連絡,別忘了,愈快愈好。」
「媽的,」她說。「我們怎麼知道那個人說的是不是全是真話?」
「差不多,」荷馬洛說。「我是大學軍團的一個領導人,整個南部選戰期間一直跟著你。」
總統解釋說,這些是他太太的首飾,是一位殖民時代繼承了哥倫比亞金礦部分股份的祖母輩留給她的。懷錶、袖釦和領帶夾則屬於他個人。當然啦,小裝飾品絕非前人遺物。
拉扎若在半明半暗中點了一根煙,他看著她,用手指熱切地把煙從她手上接過來;長長吸了一口,將煙含在喉嚨裏。拉扎若嚇了一跳,拿起那包煙和火柴盒,準備再點一根,可是他把燒著的香煙還給她。「妳抽得好快樂,我忍不住,」他說。這時候他開始咳嗽,只好把煙徐徐吐出來。
在這座滿是化名顯貴的都市,他不過是又一個隱姓埋名的人。他穿著深藍色細條紋西裝、織錦背心,頭戴退休官員的硬帽,嘴上留著鎗兵那種散漫的短髭鬚,一頭濃密的藍黑色頭髮呈現出浪漫的波紋,一雙豎琴家的手,左無名指上戴著鰥夫的婚戒,眼神歡歡喜喜的。只有皮膚疲乏無彈性,可以看出他身體不好。即便如此,以七十三歲高齡的人來說,他優雅的風度仍然引人注目。不過,那天早晨他覺得一切虛華對他都沒有用了。幾年的光榮和權力已經永遠成為過去,現在只剩等死的歲月了。
下一個星期五,十月七日,總統動了五個鐘頭的手術,身體狀況一時又跟從前一樣不明不白了。嚴格說來,唯一的安慰是知道他還活著。十天後他搬到普通病房和其他病人同室,荷馬洛和拉扎若獲准去看他。他變了一個人:憔悴,失去判斷力,稀疏的頭髮一碰到枕頭就散開了。原先的儀容只剩雙手還算靈活優雅。他第一次嘗試用兩根矯正拐杖走路,看來叫人酸鼻。拉扎若留下來,睡在他床邊照顧他,替他省一筆私家看護的開銷。同室有個病人頭一夜因為怕死,不斷尖叫。那些漫漫長夜消除了拉扎若最後的保留態度。
「可能是真窮,」荷馬洛說。
荷馬洛說,「怎麼可能不是真的?我親眼看見他自己洗衣服,晾在房間裏的曬衣繩上,就跟我們一樣。」
「全世界任何地方的任何醫院,沒有什麼秘密瞞得過救護車司機。」荷馬洛說。
他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把這些東西賣掉來付醫藥費,他拜託荷馬洛非常非常謹慎替他辦這件事情。可是他沒有相關的收據,荷馬洛覺得礙難從命。
總統相信自己弄錯了,他說,「抱歉。這個差很辛苦。」
「滾你的!」
這家餐館的招牌菜是炭烤牛肋排。總統和他的客人瀏覽四周,看見其他餐桌上帶嫩油的大塊烤肉。總統低聲說,「好棒的肉,不過醫生不准我吃。」他用淘氣的眼神看看荷馬洛,語氣突然變了。
這時候她覺得自己不是鬧著玩的,就恢復了常態。她毫不遲疑地從皮包拿出袖釦、懷錶、領帶夾、金銀裝飾品和總統其他的貼身小東西,全部放在檯面上。
十二月十一日他們在大風雪中把他送上開往馬賽的火車,回家才發現孩子們的床頭几上有一封告別信,總統把自己的結婚戒指和他從來沒打算賣的亡妻婚戒留給芭芭拉,把手錶和錶鍊留給拉扎洛。因為是星期天,有些知情的加勒比海裔鄰居帶一支委內瑞拉琴樂隊到科納文車站送行。總統穿著俗氣的大衣,圍著拉扎若的一條雜色長圍巾,上氣不接下氣,儘管如此,他還是站在最後一節車廂的敞篷區,在風中揮帽道別。火車開始加速,荷馬洛發覺自己手上還拿著總統的拐杖。他跑到月台末端,用力丟給總統接,但拐杖掉在車輪下,被壓扁了。真是恐怖的一刻。拉扎若最後看到的畫面,就是總統顫抖的手伸出來抓拐杖卻搆不著,車掌抓住渾身雪花的老人身上的圍巾,在半空中救了他。拉扎若驚惶萬狀奔向丈夫,含著淚勉強笑出來。
「種族融合等於眼淚和濺出來的鮮血融合。這樣調出來的東西還能有什麼好結果?」
拉扎若那天晚上很晚才到家。她從門口看見那些首飾在水銀燈下閃閃發光,宛如看見床上有一隻蛾子。
可是其他首飾鑲的寶石,紫水晶啦,翡翠啦,紅寶石啦,貓眼石啦——全部無一例外——都是假的。珠寶商一面把首飾收起來還給她,一面說,「原先一定是真品。可是一代傳一代轉手這麼頻繁,真寶石陸續遺失,被換上玻璃。」拉扎若覺得反胃,深深吸了一口氣,克制內心的驚惶。店員安慰她:
「你知不知道他們說你什麼?」她問道。
珠寶商左眼戴上眼鏡,開始悶聲不響仔細檢查那些首飾。過了好一會兒,他一面繼續檢查一面說:
他說,「我完了,(報上說)我已經死在艾斯托利爾!」
「他是代理總統嗎?」店主問道。
店家付給她嶄新的瑞士法郎,她真怕手指沾上新鮮的油墨。她收下鈔票,連算都沒有算,珠寶商在門口送客,與招呼客人進門時一樣多禮。他開著玻璃門讓她通過,忽然叫住她。
拉扎若生氣了。
「你是這個地方痛,」他說。
電燈關掉後,銀幕上出現一條脊柱的X光片,起先他沒認出是自己的脊椎骨,醫生用一根指示棒指指他腰下兩塊脊椎骨的接口。
拉扎若說,「我只信星象,」她仔細觀察總統的反應。「你是哪一天生的?」
她怒氣沖天,荷馬洛跟她同床實在受不了,下半夜就裹著毯子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拉扎若半夜也爬起來,全身從頭到腳一|絲|不|掛——她睡覺或在家習慣如此——一個人自言自語只談一個話題。她一舉把那場可恨的晚宴的蛛絲馬跡全部從記憶中抹掉。天亮後她還掉借來的東西,把新窗簾拆下,換回舊的,把家具挪回原位,於是家裏又恢復原來那種貧窮又正經的樣子。接著她把剪報、肖像、可惡的選戰旗幟撕下來,一聲大吼全部丟進垃圾箱。
這人很面熟。他們曾在醫院大廳錯肩而過好幾回,他呆望天鵝的時候,偶爾會看見他騎一輛速克達摩托車走過雷克大道,可是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已經被人認出來了。反正他堅信這只是流亡期的許多被迫害妄想之一。
那天實在不是承受這個壞消息的好日子,尤其在戶外。他很早就走出旅社,因為看見窗口的豔陽,所以沒穿大衣,一步一步穩穩從醫院的那條波索萊爾街,走到秘密情人的避難所——英格蘭花https://www.hetubook.com.com園。他在那邊待了一個多鐘頭,滿腦子想著死亡,此時秋意乍現,湖面變得波濤洶湧,像怒海一般,狂風把水鷗嚇跑了,最後的幾片樹葉也隨風飄落。總統站起來,沒向花販子買雛菊,倒是從公共園林摘了一朵,插在鈕釦洞裏,她當場逮個正著。
他解釋道,不久以前意外喪生的危險還很高,各種輕度重度癱瘓的危險性更高。不過兩次大戰下來,醫術突飛猛進,這種恐懼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她說,「這種總統活該被推翻。好一個雜種。」
拉扎若報以死亡般的寂靜。到了午夜前,她恢復了自制力,正正式式以一吻來向他告別。總統不肯讓荷馬洛送他回旅館,但他攔不住荷馬洛幫他叫計程車。荷馬洛回到屋裏,他太太正在大發雷霆。
那天他破的例可不只是喝咖啡。他叫了炭烤牛肋排和一客只用橄欖油拌和的生菜沙拉。客人也點了同樣的菜,外加半瓶紅酒。
荷馬洛說,「也許他是真窮,失業了這麼多年。」
「為什麼?」總統誠心誠意問道。「我一生最大的勝利就是讓大家都忘了我。」
荷馬洛開玩笑說,「沒有用的。醫院裏沒有一個秘密能藏過一個鐘頭。」
拉扎若用繃緊的嗓門說,「是我祖母的遺產,她去年死在巴拉馬里波,享年九十七歲。」
也許時候到了吧。
荷馬洛說,「不,被推翻了。」
他彷彿道歉般說,「這是我學生時代住的小窩。我從法蘭西堡訂的房。」
他不理她,大步疾行而去,手抓著拐杖柄中間,不時放縱地轉一轉。到了白朗峰橋,聯邦旗幟被突來的疾風吹得亂七八糟,現在正被人快速降下,頂端冒泡的美麗噴泉也比平常提早關掉了。由於門口的綠布棚已被拆掉,布滿花朵的夏日露台剛剛封起,總統先生簡直認不出堤岸上他常去的那家咖啡屋。屋裏大白天點著燈,絃樂四重奏正在演奏莫札特的一首充滿不祥之兆的曲子。到了櫃檯邊,總統從保留給顧客看的書報堆中選了一份報紙,把帽子和拐杖掛在架子上,戴上金邊眼鏡,找了最孤立的餐桌坐下來看報紙,這時候才感覺到秋天來了。報紙國際版偶爾會有拉丁美洲珍聞,他先看國際版,再繼續由後面往前讀,直到女服務生給他端來每天喝的艾維亞礦泉水。他聽從醫生的指示,三十幾年前就戒掉了喝咖啡的習慣,但他說過,「假如有一天我確定自己快死了,我會再喝。」
「從你的舉動判斷,」拉扎若說。
最後他告別荷馬洛說,「今天很榮幸。我還沒訂好開刀的日子,我甚至還沒決定要不要開刀。不過,如果一切順利,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經歷兩次大戰之後,他回到了日內瓦,因為馬丁尼克的醫生們查不出他疼痛的病因,他特來尋求肯定的解答。他只計畫停留兩週,結果做了六個禮拜累人的檢查還沒得到確切的結果,什麼時候結束還不知道哩。他們檢查他的肝、他的腎、他的胰臟,想找出疼痛的來源,就是沒找到真正的痛處。直到那個淒苦的禮拜四,他在神經科跟一位醫生約好了早晨九點去看病——他看過許多醫生,就數這個人最沒有名氣。
她說,「一點好處都沒有。不過,希望自己性感誘人是一種糖,永遠沒法滿足的。」
「謝謝你提醒我,」他說。
一個白白瘦瘦、穿晚禮服的售貨員像演戲般一鞠躬,吻了她的手,問她需要什麼。由於鏡子和強烈的燈光,室內比白天還要亮,整間店就像鑽石做的一樣。拉扎若怕店員會看出此事的滑稽,連望都不敢望他一眼,就跟著他走到店鋪後面。
「你那時還是小娃娃嘛!」
荷馬洛說,「何不在開刀前?內人拉扎若替有錢人燒飯作菜。她煮的蝦飯沒人能比,改天我請你到我們家吃晚飯。」
總統說,「你發現啦?但今天只是在例外的日子破個例罷了。」
他猛咳了兩次。疼痛又來了。總統看看小懷錶,服下傍晚的兩顆藥丸。接著他看著杯底:沒什麼變化,不過這次他沒有打哆嗦。
「星期四我放假,」荷馬洛說。
「妳是什麼地方人?」
她氣沖沖說,「先生,那些花不屬於上帝,是市產。」
荷馬洛鬆了一口氣。
「總統先生,其實嚴格說來,一切疼痛都發生在這裏。」他的診斷風格非常戲劇化,最後的結論聽來還挺慈悲哩:總統必須動一次危險卻不能逃避的手術。他打聽危險性有多大,老醫生跟他說得含含糊糊。
她把戒指、手鐲、項鍊、耳環和身上戴著一目瞭然的各種東西脫下來,呈棋盤狀排放在寫字檯上。她說她只是想知道這些東西價值多少。
荷馬洛說,「反正你不會白死,有人會恢復你恰當的地位,視為偉大的光榮典範。」
總統沒放開手,訝然打斷他的話。
「親愛的朋友,請你相信:我當總統,我們可憐的國家會很慘很慘。」
「後來呢?」
「你康復的機率很高,」荷馬洛說。總統嚇一跳,卻沒喪失幽默感。
總統預料他會語帶譴責。
「得了,我也是兩個鐘頭前才從唯一知情的人口中得知病情的。」
他說,「我本來決定不去擔憂遺體的問題。可是現在我看屍體要保持隱密,需要採取的預防措施足夠寫一本偵探小說。」
「那些都是謊話。」
總統故作滑稽的驚訝狀。
醫生的事務所像和尚的小房間,醫生個子小小的,非常嚴肅,右手的大拇指斷了,裹著石膏。
他們站在街心,毫無遮掩,一陣刺骨寒風猛颳在他們身上。總統直打哆嗦,自知沒穿大衣根本走不到兩條街外他通常吃飯的那家便宜餐館。
拉扎若說,「可憐的老頭。好不堪的人生!」
裏面有三張路易十五時代的寫字檯當做個別櫃檯使用,他請她坐到一張檯前,在檯面上鋪了一張乾淨無瑕的檯布。接著自己坐在拉扎若對面,靜靜等著。
臨走前她沒跟他商量,逕自取下他的濕衣服,拿回家曬和燙。他們騎速克達摩托車,荷馬洛掌舵,拉扎若抱著他的腰坐在後面。淡紫的暮色中街燈剛剛亮起。風吹走了最後幾片葉子,樹枝光禿,像拔過毛的化石屍體。一輛拖吊車沿著羅恩河畔行駛,收音機音量開到最大,沿街留下一串音樂聲。喬治.布拉森正唱著:Mon amour tiens bien la barre,le temps va passer par là,et le temps est un barbare dans le genre d' Attila;par là où son c和*圖*書heval passe l'amour ne repousse pas.荷馬洛和拉扎若默默騎行,為歌聲和回憶中的風信子的芬芳而陶醉。過了一會,她似乎由長眠中甦醒。
「三月十一日。」
「先生,不如你的工作來得辛苦。」
他太太正迷迷糊糊打瞌睡,聽到這則消息,簡直嚇壞了。那篇文章有六行,登在轉角印的那家報紙第五版,他偶爾翻譯的文章平時就登在該報,而該報的經理有時會來看看他。現在那家報紙說他死在歐洲頹廢派的旅遊聖地和避難所艾斯托利爾.狄.里斯伯亞,其實他從來沒去過那個地方,也最不願意死在那兒。他太太倒在一年後去世,只因受不了僅存的最後回憶的折磨:她的獨子參與推翻父親,後來被同謀射殺,她一直想念著他。
「加勒比海人。」
荷馬洛比她大十歲,他成長期間報上的文章老宣傳總統以前在日內瓦半工半讀,當建築工人來養活自己。反之,拉扎若在反對派報紙發布的醜聞中長大,她從少女時代就擔任保母的那個反對派家庭更將醜聞加油添醋,使她深信不疑。結果那天晚上荷馬洛上氣不接下氣跑回家,為中午跟總統吃飯高興得要命時,她根本不相信總統特意請他上昂貴餐館的論調。她氣荷馬洛沒有要求他們夢想的許多東西,從孩子的獎學金到醫院的好差事,不一而足。總統不肯花錢辦個體面的葬禮,不肯光榮歸葬祖國:寧願把屍體留給兀鷹,這似乎更加深了她的懷疑。荷馬洛最後才說他已經邀請總統星期四晚上來吃一頓蝦飯,拉扎若終於忍無可忍。
「這樣不太對。」
荷馬洛的解釋更叫她不安。她坐下來像金匠一樣小心翼翼逐一檢查那些珠寶。檢查到一半她嘆了一口氣說,「一定值不少錢。」最後她坐著呆望荷馬洛,不知道該怎麼走出進退兩難的困境。
「我們也不能確定,」他回答說。
他又不說話了,拉扎若可怕的金眼睛毫不留情地盯著他看。珠寶商特別注意那頂鑽石頭冠,把它跟別的珠寶分開放。拉扎若嘆了一口氣。
他說,「媽的,好美的名字!」
「這是我此生僅存的財物,」他說。
「誰會在瑞士賣手錶呢?」
他說,「我隨時為他們留了特別座。」
「我慶幸這麼做,雖然孤單單一個人我也不覺得什麼。」
總統認出他來。
她嘆口氣說,「哎,先生,很遠的地方」
他說,「醫生不准我吃貝類,可是我很樂意吃。告訴我時間就成了。」
儘管荷馬洛努力安撫她,他們倆還是一夜睡不著,很不好受。拉扎若承認總統是她所見過數一數二的美男子,有毀滅性的誘惑力和種馬般的雄性氣概。「他現在雖然老了,不行了,不過他在床上可能還是頭老虎,」她說。可是她猜想這人已經把天賦的能力浪費在裝模作樣上。她受不了他自誇是祖國最差勁的總統。她堅信馬丁尼克一半的蔗田都是他的,卻裝出一副苦行僧的姿態,真叫人受不了。他明明不惜一切代價想重登總統寶座,久久不下台,讓仇敵到墳墓裏啃泥土,卻假裝看不起權力,她更受不了他的虛偽。
「夫人,這是常有的事。」
這時候他們的食物端上桌了。總統把餐巾圍在脖子上,像嬰兒穿圍兜似的,他發現客人面帶驚訝,說不出話來。「我若不這麼圍好,那我每一餐都要毀掉一條領帶,」他說。他還沒吃之前,先嘗嘗肉的佐料,做了個滿意的手勢,又回到原來的話題。
珠寶商盯著她的眼珠子說,「很抱歉。這些東西的價值只等於黃金的重量。」他用指尖拿起那頂頭冠,讓它在眩人的燈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
她嚇慌了說,「別做傻事,寶貝。這些東西怎麼會在這裏?」
荷馬洛不掩飾內心的激動,他說,「我們比你想像中更記得你。看你這樣年輕健康,實在很高興。」
荷馬洛說,「我從來不吃午餐,只有晚上在家吃一餐。」
有一件事荷馬洛.雷伊沒有告訴總統,卻在幾年後逢人必講,那就是:他原先的動機並不這麼單純。他跟其他的救護車司機一樣,與殯儀館和保險公司協商好在醫院裏代他們推銷殯葬和保險服務,尤其對財富有限的外國人推銷。利潤不多,還得跟偷傳重病機密檔案給他的醫院其他員工分享。可是像他這樣一個流亡客,靠微薄得可笑的薪金勉強養活妻子和兩個兒女,沒什麼前途可言,這點兒外快就不無小補了。
她進廚房準備咖啡,兩個男人還在談上帝。她收拾好餐桌,由衷希望今天的晚宴順利結束。她端咖啡回客廳的時候,正好聽見總統一句話,非常震驚。
拉扎若端上咖啡,嫌桌面上方的燈光太銳利,不能培養談話氣氛,就把它關掉,整個房間遂陷入親密的朦朧之中。她第一次對客人產生興趣,顯然他的妙語如珠並不能掩蓋內心的悲傷。他喝完咖啡,把杯子倒放在小托盤上,讓咖啡沉澱的紋路顯現出來,拉扎若的好奇心更增強了。
總統承認她的話有理,就把戒指套回指頭上。拉扎若把手錶和錶鍊也還給他。她說:「這個也不要。」總統不同意,但她給了他一點下馬威。
他說,「愈來愈好,全名荷馬洛.雷伊.狄.拉.卡撒——意思是『他家之王荷馬』。」
他們倆頭一樁沒想到的是,日內瓦有這麼多合適的住宅可容納失意的政客,流亡的總統先生卻住在破葛羅特區的一家四流旅館,跟亞裔移民和風塵女郎為伍,孤單單在廉價餐館用餐。荷馬洛日復一日看他重複著那天的活動。他以目光伴隨他夜間在舊市區的破牆和破破爛爛的黃色鐘鈴花之間散步,有時候彼此距離隔得相當近。他曾經看見他在卡爾文雕像前面失神沉思了好幾個鐘頭。他曾被濃烈的茉莉花香薰得喘不過氣來,一步步跟著總統走上石梯,從「烤爐商城」頂端凝視緩緩的夏日黃昏。有一天晚上,他看見總統在夏日的第一場雨中沒穿外套沒拿雨傘,跟學生們一起排隊準備聽魯賓斯坦的音樂會。「我不知道他怎麼沒得肺炎,」荷馬洛事後對太太說。前一個星期六,天氣開始變了,他看見他買了一件假貂皮領的秋大衣,不是在流亡親貴買東西的羅恩河畔亮晶晶的店鋪買的,是在跳蚤市場買的二手貨。
荷馬洛不為所動。
拉扎若把戒指還給他。
他說,「我不懂你為什麼不早一點來找我,卻像獵犬一路追蹤。」
他沒答腔,一口氣把東西檢查完,然後像開頭那樣小心謹慎地跟她說話。
「當然啦,先生,」荷馬洛好玩地說。「四十一號。」
「是謊話,也可以說不是謊話,」總統非常平靜地說。「牽涉到總統,最嚴重的https://m.hetubook.com.com恥辱可能同時亦真亦假。」
那天傍晚荷馬洛和拉扎若把錢送到旅社。經過進一步計算,他們發現錢還缺一點。於是總統把身上戴的結婚戒指、手錶和錶鍊、袖釦和領帶夾也脫下來,放在床上。
荷馬洛惶然插嘴說:
其實荷馬洛當年並不是什麼大學軍團或其他社團的領袖,他在選戰中扮演的角色也不過就在那張照片中露了一下臉而已——彷彿奇蹟,他們居然在壁櫥裏的一堆報紙下找到了那張照片。但他的熱誠卻一點也不假。而他也真的是因為參加反軍事政變的街頭示威才被迫逃出國外,只是過了這麼多年還住在日內瓦,卻是勇氣不足使然。多撒個謊少撒個謊,對於爭取總統的好感應該沒什麼妨礙吧。
星期四晚上,總統爬上八樓,上氣不接下氣出現在門口,身穿新買的舊大衣,頭戴過時的瓜皮帽,還帶了一朵玫瑰花給拉扎若。他雄赳赳的美貌和堪比王侯的儀態叫她一見難忘,可是她早就料到他是個虛偽又貪婪的男人,如今一見,果然不差。她開窗煮菜,怕蝦子的氣味飄得滿屋子都是,他居然一進門就深呼吸,好像突然樂壞了似的,閉著眼睛攤開雙臂叫道,「啊,我們海洋的氣味!」
「這些東西是哪裏來的?」
拉扎若沒料到有此一問。
「我不相信誰會有這類東西的收據,」他說。
拉扎若大吼道,「我們何苦來哉?萬一他吃罐頭蝦中毒,死在這兒,我們還得用孩子們的積蓄替他辦喪事。」
晚宴後一個禮拜,荷馬洛走出醫院,發現總統正在等他,要求他陪同回旅館。他們爬上三道階梯,來到一處開了天窗、可看見灰濛濛天色的閣樓:屋裏掛一條曬衣繩,上面晾著洗過的衣裳。一張雙人床占掉一半空間,還有一張硬椅子、一個洗臉架和一個活動大臉盆,加上一個窮人用的活動櫥櫃,鏡子都模糊了。總統注意到荷馬洛的反應。
他悠哉游哉看完報紙,在布拉姆斯華麗的大提琴聲裏飄飄欲仙,後來疼痛感愈來愈厲害,音樂沒辦法止痛了。他看看放在背心口袋裏的鍊條小金錶,用最後一口艾維亞礦泉水服下他中午該吃的兩顆止痛藥。脫下眼鏡之前,他解讀咖啡沉澱所顯示的命盤,打了個冷顫:他從中看出了「無常」。最後他付了帳,留下小里小氣的一點小費,從衣帽架拿起枴杖和帽子,走到外面的街道,沒有看那個正在望他的男人。他步履快活地走開,繞過被狂風蹂躪的露台,心想他不必受那魔咒擺佈。可是這時候他聽到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遂在拐過轉角時突然停下來,半轉過身子。跟在他後面的男人不得不猛停下腳步,免得相撞,一雙驚訝的眼睛隔著幾英寸的距離望著他。
「我,當然根本沒發覺你的存在,」他說。
「我該怎樣為妳效勞?」
其實蝦飯並不是她的拿手菜,可是她誠心誠意準備,結果還不錯。總統吃了兩盤,讚不絕口;他跟他們雖沒有共同的鄉愁,卻很喜歡炸芭蕉片和鱷梨沙拉。拉扎若只聽他們說話,沒有開口,直到甜食上桌後,荷馬洛忽然無緣無故陷入上帝存在與否的死胡同裏。
「對,」總統說著,站起來,風采比先前更迷人。「看來你連我的鞋子尺寸都知道。」
「我料想得到,」他說。
「你是什麼地方人?」
他驚呼道,「媽的!美麗的瑞士已經不再嚴守醫療機密了嗎?」
流亡期間他一直住在馬丁尼克,跟外界唯一的接觸就是官方報紙的少數新聞。他曾在一家公立中學教西班牙文和拉丁文經典名著維生,有時候還翻譯一些艾美.西撒雷授權的作品。八月暑熱難當,他常躺在吊床上,聽著臥室裏電扇的嗡嗡聲,看書看到中午。就連一天裏最熱的時間,他太太也會戴著一頂綴有假水果和薄紗假花的寬邊遮陽大草帽,出去照顧她自由放養在戶外的鳥兒。等溫度降低後,坐在露台的涼風裏就很舒服了,他嘛眼睛盯著海洋直到天黑,她則坐在柳條搖椅上,頭戴破帽子,每根指頭都戴上鑲有彩石的戒指,望著來來往往的船隻。她常說,「那艘船要開到波多聖陶。」也常說,「那艘船都快開不動了,船上裝滿波多聖陶運出來的香蕉。」她簡直無法想像任何一艘過往的船隻不是來自他們的國家。他假裝沒聽見,其實到後來她記憶力衰退,忘得比他快多了。他們就這樣坐著,等到熱鬧的黃昏走到盡頭,他們受不了蚊子,只好躲進屋裏去。他們過了許多這樣的八月,有一天總統坐在陽台上看報紙,突然嚇一大跳。
他吃東西也跟做其他事情一樣,不慌不忙,非常細心。他一面吃一面盯著荷馬洛的眼睛,年輕的後者覺得自己彷彿看得出老人正在想什麼。經過一番不斷勾起鄉愁的長談之後,總統的笑容變得有些淘氣。
「也給我一杯咖啡,」他用十全十美的法語吩咐道。然後不經意語帶雙關指明,「義大利式的,要濃得連死人都嗆得醒。」
——一九七九年六月開始構思
「這也是金錶,」總統說。
他說,「只有這個例外。很古老,可能是埃及的,若非鑽石的狀況這麼差,該是無價之寶。無論如何,有一點歷史價值。」
他從一個天鵝絨袋子裏拿出最後僅剩的財產,擺在床上:有幾個鑲了各色寶石的金鐲子,一條三圈的珍珠項鍊,兩條黃金和寶石項鍊,三條帶有聖徒獎牌的金鍊子,一對黃金翡翠耳環,一對黃金鑲鑽石耳環,一對黃金鑲紅寶石耳環;兩個聖物箱和一個小匣子:十一枚各種寶石鑲飾的戒指;一頂值得王后配戴的鑽石頭冠。從一個盒子裏他另外拿出三對銀袖釦和兩對金袖釦,都有同花色的領帶夾可以搭配,還拿出一隻鍍白金的懷錶。然後他又從一個鞋盒裏拿出六件裝飾品:兩件金的,一件銀的,其他的沒什麼價值。
依據他事後拍來的長途致謝電報,他已安全返家。此後一年多沒有再接到他的音訊。最後他們收到一封長達六頁的親筆函,簡直看不出是原來的他。疼痛又復發了,跟從前一樣劇烈也一樣準時,但他已下定決心不理它,逆來順受過日子。詩人艾美.西撒雷另外送他一根拐杖,鑲有珠貝母,但他決定不使用。六個月來他吃肉也吃各種貝類,一天最多還可以喝二十杯最苦的咖啡。可是他不再看杯底的沉澱算命了,因為預兆並沒有成真。滿七十五歲那天,他喝了幾杯精美的馬丁尼克甜酒,覺得很對胃,而且又開始抽煙了。當然他的身體並沒有好轉,卻也沒有惡化。然而,寫這封信的真正理由是和*圖*書要告訴他們:他很想回國擔任一項以國家民族榮譽為目標的改革運動的領袖,就算到頭來只換得不老死在床上的慘淡光榮,也值得了。信上最後說,這麼看來他的日內瓦之行簡直是天意。
「其實,醫生什麼都不讓我吃。」
他說,「夫人,還有一件事。我是水瓶座的。」
「我就知道,」拉扎若得意地驚跳了一下,用快活的口吻說,「你不覺得同一張餐桌出現兩個雙魚座太多了嗎?」
「妳怎麼知道?」
他說,「可是我從來沒有再拆任何一封信。我發現再急迫的信過了一星期便不再急迫,過了兩個月,你根本就忘了那些信和寫信的人,所以後來我就沒拆過信。」
「因為他吝嗇嘛,」拉扎若說。
他顯出所有的魅力說,「今天破個例,我請你吃午餐。」
店主微笑答應。
他的金邊眼鏡她也不肯收,雖然他另外還有一副龜殼鏡框的眼鏡。她把那些東西舉在手上,不准他再猶豫。
他覺得沒這麼簡單。他的疼痛是不可思議而且沒有固定位置的,有時候好像在右邊的肋骨,有時候在下腹,往往冷不防鼠蹊部突然痛一下,像刀刺一般。醫生一動也不動聽他講,指示棒也定在銀幕上一動也不動。他說,「所以才會這麼久查不出來,不過現在我們知道是在這裏了。」接著他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太陽穴,非常精確地說:
荷馬洛把他當總統時的剪報和選戰的各種大小旗幟釘在客廳的牆上,他看了竟一副不屑的樣子,她覺得他好傲慢喔。芭芭拉和拉扎洛做了禮物送給他,他甚至沒跟他們打招呼,吃飯時還說他受不了兩樣東西,就是狗和小孩,她覺得這人心腸太狠了。她討厭他。不過,加勒比海人特有的好客心性壓倒了她的偏見。她已穿上特殊場合才穿的非洲長袍,戴上聖塔利亞儀式用的珠子和手鐲,席間她沒做過任何不必要的手勢,沒說過一句多餘的話。她不單是無懈可擊:她簡直十全十美。
荷馬洛說,「我來接你。第十四工業街貴夫人旅社。在車站後面。對吧?」
「那是我的故鄉,」荷馬洛說著,指指那群人中的自己。「這是我。」
總統說,「好極了,我星期四晚上七點到你家。真榮幸。」
他引他們到房間後面一張孤零零的餐檯,他們可以談話談個夠。總統謝謝他。
他說,「我很多年前就戒了,可是沒完全戒掉。有些時候實在擋不住煙癮。就像現在。」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能認出流亡的顯貴,」他說。
荷馬洛跟拉扎若談起這件事,拉扎若叫道,「那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是個小氣鬼,他會舉行慈善葬禮,埋在貧民墓地。我們從他身上賺不到一毛錢。」
他的措辭和聲調,甚至膽怯的樣子,都是土加勒比海人特有的。
抵達日內瓦之後四個月,他出院了。荷馬洛負責管理總統的這筆小基金,非常謹慎,他付了醫院的帳單,開救護車接總統回家,還帶來其他雇員,幫忙把總統接上八樓。他們將總統安頓在他從來沒問候過的孩子們的房間,漸漸的他才回到現實。他剛強地做復健運動,重新只用自己的拐杖走路。儘管他穿著舊日的好衣裳,但無論外表或舉動都不再是以前那個人了。他怕凛冽的嚴冬來臨——事實上後來果真證明是本世紀最冷的冬天——儘管醫生們勸他留下來多觀察一段時間,他仍決定搭十二月十三日由馬賽開出的船回家鄉。最後一刻連船費都湊不足,拉扎若沒告訴丈夫就想由孩子們的積蓄再刮一點錢來補足差額,結果發現剩下的錢比預期中來得少。後來荷馬洛坦承他用了那些錢湊齊醫院的欠帳,事先沒告訴她。
拉扎若再度檢查珠寶,可是現在她也被說服了,所以不像剛才那麼仔細。第二天早晨她穿上最好的衣裳,戴上看起來最貴的幾件首飾,每根指頭都盡量套上戒指,連拇指都不例外,兩條手臂也掛滿大小合適的鐲子,出門去推銷這些首飾。她走的時候昂首闊步笑得很開心說,「我們來看看有沒有人會向拉扎若.戴維斯討收據。」她選了一家恰當的珠寶店——商譽不高卻很會裝門面、聽說買賣珠寶不太會問東問西的那家——雖然心慌慌卻踏著穩健的步伐走進去。
「對,但不是賣錶,我們賣的是黃金。」
拉扎若說,「噢,寶貝,當個雙魚正在上升的雙魚座是一回事,當個他媽的傻瓜又是另一回事了。人人都知道他帶著國庫的黃金潛逃,是馬丁尼克最有錢的流亡客。」
「這也要賣?」珠寶商說。
最後她下結論說,「一切只為了讓我們拜倒在他跟前。」
那人作勢要跟他握手,「跟你同一國,先生。我叫荷馬洛.雷伊。」
拉扎若.戴維斯人很精明、脾氣暴躁,可是心腸很軟。她自認是純正的金牛座,對星象預兆深信不疑。然而她夢想要當百萬富翁們的占星家,卻一直無法如願。反之,她不時替有錢的太太們準備晚宴,以動人的安地列斯群島美味冒充女主人的傑作招待佳賓,藉此賺些錢貼補家用,對家庭財務貢獻還不小呢。荷馬洛膽小得令人心煩,除了賺點小薪水,沒什麼抱負,但他心地純真,陽|具的口徑不小,拉扎若無法想像沒有他要怎麼活下去。他們一切順利,可是日子一年比一年難過,孩子們又漸漸長大。總統抵達日內瓦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動用五年來的積蓄。所以,荷馬洛.雷伊在醫院隱姓埋名的病人中發現他的時候,希望油然而生。
「沒人比我更清楚,」那人被總統的威嚴懾住了,他說,「我在醫院做事。」
「我們已經賣了一個,」總統說。
珠寶商繼續檢查珠寶,沒停下來。
她叫道,「老天,那人無論怎麼樣都死不了。」
「什麼?」
「告訴那些花錢雇你的人別高興得太早,」總統說這話,臉上依然笑咪|咪的,聲音也充滿魅力。「我的身體十全十美,沒毛病。」
他沒放糖,一口一口慢慢喝,然後把杯子倒放在托盤上——停了這麼多年,他要用咖啡的沉澱紋算命。重拾這個嗜好,使他暫時消除了陰鬱的思潮。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有人在看他,這好像也是命盤的一部分。他故作輕鬆翻著報紙,然後由眼鏡頂端往上瞄,看見一個臉色蒼白、沒刮鬍子、戴運動帽、穿羊皮襯裏夾克的男人,對方立刻把眼睛別開,免得跟他對望。
「全部要賣,」拉扎若說。
他的太太拉扎若.戴維斯更現實。她是原籍波多和_圖_書黎各聖璜市的黑白混血兒,身材苗條,短小精悍,膚色像煮過的牛奶糖,眼睛像雌狐,跟她的脾氣倒很相配。她祖國的一位金融家雇她當保母,把她帶來日內瓦,後來留下她在這裏漂泊,她就在醫院的慈善病房當助理,他們倆便是在慈善病房認識的。雖然她是非裔尤魯巴族的公主,但她和荷馬洛依天主教儀式舉行婚禮,目前住在一幢沒有電梯、非洲移民居住的大樓第八層一戶只有兩房的公寓。他們的女兒芭芭拉今年九歲,兒子拉扎洛七歲,有輕微的智障現象。
他拉著他的手臂走到對街的餐館,遮雨棚上有燙金的店名:「牛頭飯店」。裏面狹小而暖和,好像沒有空桌子。荷馬洛.雷伊很驚訝居然沒有人認出總統,他走到後面去求援。
她覺得他太沒禮貌了。只帶一朵玫瑰花給她,她比以前更覺得他小氣,一定是在公共園林偷摘的。
最後還是她對婚姻的忠誠占了上風。她不得不向某鄰居借來三套銀餐具、一個水晶沙拉缽,向另一位鄰居借來一個電動咖啡壺,向第三位鄰居借了一條繡花桌布和一套瓷咖啡杯。她卸下舊窗簾,換上假日才用的新窗簾,還把家具上面的套子拿掉。她花了一整天刷地板、抖動灰塵、把東西搬來搬去,家裏總算像個樣子了,如果靠貧窮來打動客人對他們最有利,現在的效果正好相反。
「薩亞哥,」荷馬洛說。
「我要是醫生就好了,先生。我是開救護車的。」
等肉排的時候,荷馬洛由夾克口袋掏出一個沒有錢卻有很多文件的皮夾,給總統看一張褪色的照片,總統認出是自己身穿襯衫的樣貌,比現在瘦幾磅,蓄著濃密的黑髮和髭鬚,四周圍著一群年輕人,踮著腳尖,希望人家能夠看見他們。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地方,認出了一次不愉快的選戰的標記,認出了那個不幸的日子。他喃喃地說,「真叫人震驚!我常說人在照片裏比真實人生老得更快。」他以決絕的手勢把照片還給對方。
總統說,「我相信上帝存在,可是和人類沒有關係。祂只插手大事。」
她說,「何況這已經夠了。」
他說,「不只薩亞哥。我們都坐上一個自己不知道該怎麼擔任的職位,僭占了自己不配享有的光榮。有人只追求權力,可是大多數人找的是層次更低的東西:只不過找個差事幹罷了。」
總統告訴他們,他選擇馬丁尼克島做為流亡之地,是因為和詩人艾美.西撒雷私交甚篤,那時候西撒雷剛剛出版新作《重返祖國紀事》,曾幫助他開始新生活。總統靠著太太僅存的家族遺產,在法蘭西堡丘陵買了一幢高貴木材建造的房子,窗子有遮簾,露台俯視著大海,長滿野生的花朵——聽著蟋蟀的叫聲、吹著糖廠飄來的甜滋滋帶酒味的風入眠,實在很舒服。他跟長他十四歲的妻子住在那兒,太太打從生下他們的獨子就不良於行;而他習慣重讀拉丁文的古拉丁經典名作,堅信這是他人生最後的一幕,以此來抵擋命運的擺佈。多年來他那些失敗的黨羽建議他以各種方式冒險一搏,他必須抗拒那些誘惑。
荷馬洛說,「你比誰都清楚嘛。軍事政變後,我們倆都在這兒,準備吃下半頭牛,這才是奇蹟呢。沒有多少人這麼幸運。」
在空無一人的公園裏,他坐在一張黃葉下的木頭長凳上,雙手扶著拐杖的銀把手,靜靜凝視髒兮兮的天鵝,腦中想著死亡的事。他第一次來日內瓦的時候,湖面波平如鏡,湖水很清澈,有溫馴的水鷗會到人手上啄食東西,有待雇的美女穿著縐紋薄紗衣裳,手持絲綢陽傘,看來像午後六點的魅影。現在若能見到女人,也只是空堤道上的賣花女罷了。他實在很難相信時間不但毀了他的一生,也把世界破壞到這種地步。
總統嘆了一口氣。他說,「我們就是這樣,什麼力量都救不了我們。一個由全世界的人渣孕育而成的洲,連片刻的愛都沒有:全是誘拐、強|奸、暴亂、可恥的交易、欺騙、仇敵聯姻所生出的孩子。」拉扎若正用無情的目光審視他,他面對著她那雙非洲眸子,想用老手的滔滔辯才說服她。
荷馬洛說,打從他看見他由特殊病患專用門走進醫院,他就認出他了。那是仲夏,他穿著安地列斯群島的三件式亞麻衣裳,黑白相間的鞋子,襟上別一朵雛菊,美麗的頭髮在風中飛揚。荷馬洛得知他一個人在日內瓦,沒有幫手,因為總統對這座他當年研讀法律的都市記憶太深了。醫院行政單位應他的請求,採取必要的內部措施,保證不讓人認出他的身分。那天晚上荷馬洛和他太太講好要跟總統交談。他跟蹤了他五個禮拜,等待恰當的時機,要不是剛才總統迎面對著他,說不定現在還說不上話呢。
「你是百分之百的處女座,」她說。
拉扎若認命地說,「好吧,就把他當做我們年紀最大的兒子好了。」
他們喝完咖啡,總統憑杯底的咖啡沉澱算命,又打了個冷顫:顯現的訊息還是一樣。可是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他用現金付帳,不過事先核對總數好幾次,過度小心地算錢算了好幾次,留下的小費少得可憐,只配讓服務生悶哼一聲。
「這我知道,」總統說。「哪一個國家呢?」
「那對他有什麼好處呢?」荷馬洛說。
「媽的,」她說。
「你吃過午餐沒有?」他問道。
總統說,「既然這樣,我只能自己處理了。」
「你該不是醫生吧,」總統說。
荷馬洛說,「你也不能喝咖啡,可是你照喝不誤。」
他說,「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幾千年前的事了,在聖克里斯托巴狄拉斯.卡薩斯市那個鬥雞場。」
他不帶悲喜說,「可是,各方面都顯示我馬上就要死了。」
「有些以前支持我的人當了後幾任總統,」他說。
「怪不得我為自己的愚蠢付出高昂的代價。」
他直直盯著他,雙手拄著拐杖,真正關心地問道:
她說,「這不要。這種紀念性的東西不能賣。」
拉扎若說,「不錯。可是你說不定用不著開刀,那不能不知道時間啊。」
荷馬洛看見拉扎若端著借來的瓷杯和咖啡壺出現在門口,一時以為她要昏倒了。總統也注意到了。「別用那種眼光看我,太太,」他和顏悅色說,「我是說真心話。」接著轉向荷馬洛說:
他們也不清楚自己想要求什麼,有什麼權利要求。起先他們計畫向他推銷全套葬儀,包括薰香防腐和返國歸葬。可是漸漸的,他們發覺他不見得會像起初看來那麼快就死掉。總統請午餐那天,他們更是搞糊塗了。
荷馬洛說,「才不呢,你很客氣。可是我們人數太多,你不可能記得。」
「總統先生,」他低聲說。
拉扎若紓了一口氣說,「我知道,所以我才想要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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