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知道你心存懷疑。你可別誤以為我對你的愛意是出於盲目的。你有某些極其嚴重的缺點。至少從我眼裡看來是如此。」

然而，柯爾梅里依然泰然自若。ⓐ

柯爾梅里便沒再說下去了。

「好吧！不管怎樣，再過幾個星期我將回去探望我的母親，這就給了我一個機會了。我剛才向你提及這事正是因為年紀的差異——我的年歲居然比較高！令我當時心神紛亂不已。是的，我的年歲居然比他高！」柯爾梅里說著。

「是呀！就是我本人。」馬朗回道。

「是呀！是呀！」馬朗有點打馬虎眼地回道。

「有哪些呢？」

「不！我並不慷慨。我很計較我的時間、我的精力，以及會令我勞累的一切，而這些會令我感到反感。但，我說的這些是假不了的。雖然你這個人超群卓倫，然而你，你卻不相信我，這就是你的缺陷、你的真正弱點所在。因為你真的錯了。你只稍說一聲，現在立刻，我所有的財產便屬於你的了。你可能並不需要，但這卻是個很好的例子。不過，這可不是什麼信口胡謅的例子，真的，所有我的財產都是你的。」

「喚，不是的！我是贊成的。我只是擔心到頭來你會大失所望。我有一位朋友他非常愛慕一位女孩並且想將她要進門，結果卻因為打聽了太多有關她的一切，反而壞了好事。」

「原諒你什麼？我這一切都是欠你的呀！」柯爾梅里說道。

「到了六十五的歲數，每一年就像是坐以待斃的緩刑期。我很想平平靜靜的死去，而死亡是那麼令人觸目驚心，以致於我一事無成。」

老女佣端來一盤乾乳酪，馬朗用眼角瞟了一眼。「我認識一個人，與妻子共同生活了三十年後……」他說道。此刻柯爾梅里更專心聆聽著。每回當馬朗開頭說起：「我認識一個人……」或「跟我一道出遊的某個朋友，或某個英國人……」你便可以確定他說的就hｅｔuｂｏoｋ.ｃｏm.ｃoｍ是他自己……「這個男人不喜歡甜點，而他的妻子也從來不去碰它。結果，共同生活了二十年後，他無意中在糕點店裡撞見他妻子，並且經過觀察後發現她每個星期都會去好幾回，買一種咖啡小點心大啖一頓。是的！他一直以為她不喜愛甜食，而事實上她迷死了咖啡小點心。」

「哎喲！那是因為你才智過人！」

馬朗轉移視線，表示他情緒激動。

馬朗吃力笨拙的坐上一張蓋有印花布料的安樂搖椅，突然間臉上泛起一種難以描述的憂戚之情。

兩人放聲大笑。

「是呀！你就無法翱翔於眾人之上了。」

馬朗因有個月型的頭和漢人的模樣，鼻子有些塌扁，眉毛稀少，戴著一頂無沿平貼的毛軟帽，鬍子濃茂卻難掩其厚實又肉感的嘴型。他的身體軟且渾圓，手掌肥厚，手指微微鼓脹，讓人聯想起一位不肯多用腳力行走的中國官人。當他半瞇著眼、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嚼之際，便不得不讓人想起他正身穿絲綢大袍，手御玉筷的模樣。然而他的眼神改變了一切，他那暗棕色的眼睛，靈活的轉動，時而不安，時而凝神注視，像腦袋裡正快速思考某個明確的問題，這就是一副才思敏捷、學識淵博的西方人模樣。

「嗯，我明白。你一向慷慨大方。」

「我不可能找到另一個父親！」

「夠了，讓我擁抱一下吧。你也不需要別人將話說得太白，我只是想向你強調，就算你有了這些缺點我還是敬愛你的。我很少去敬愛或者崇拜別人。至於其他，我對自己的麻木不仁感到羞愧。但，對於我敬愛的對象——不管是我自己尤其是對方——都不可能阻止我去敬愛他們。這些都是我長久以來一直謹記在心的；而此刻我是更加確信不移。話就說這麼多吧，再回到我們的話題：你不太贊同我去探尋我父親的種種？」

「真的很謝謝你，我很感動。」馬朗和-圖-書半閉著眼說道。

「不！好在如此。如果依我的經驗看的話，一個就夠了。」

「譬如你節儉過頭。但這可不是因為小氣吝嗇，而是因恐慌而起，擔心會缺乏了什麼似的。總而言之，這就是一項極大的缺點，而一般說來我就很不喜歡。尤其是你還會不自禁地去懷疑別人背後會有意圖。你出於本能地不相信會有某些沒有私心的感情。」

出現片刻的寂靜。屋子四周的風吹得更急了一些。

一輩子都待在海關辦事處的維克多．馬朗退休就住到這個小鎮來；然而他並沒有刻意要選擇這裡，只是事後談起時他才辯解說，該地不論是美得過火、或醜過頭了、或孤寂本身都不會妨礙他進行離群索居式的靜思。行政歷練和人事管理讓他學到了不少事務，不過乍看下，表面上從那兒根本就不識得什麼大道理。然而他卻博學多聞，傑克更是毫不掩飾對他的崇拜之情。因為在那個居高位的人都屬泛泛之輩的年代，馬朗卻是唯一提出獨自見解的人——只要他能逮到機會提出的話——而無論如何，在虛虛假假唯唯諾諾的表面功夫下，他不僅暢所欲言又見地新穎，且堅持不移。

夜裡用餐的時候，傑克．柯爾梅里望著老友正貪婪地大喊第二片羊腿肉；此刻風緩緩吹起，繞著市郊通往海灘路上這棟矮小的房子低聲嗥叫。抵達此地時，傑克即已留意到沿著人行道旁，乾涸的小溪中，有些許枯乾的藻類，摻雜著鹽味，讓人注意到這兒離海並不遠。

「沒錯。你熱愛生命，也確實應該如此。你就是這樣對它信心十足。」

「中間亦夾帶若干歡樂！」

馬朗遞給他一隻沁涼過的水果，卻半句話也不回。

「所以呀！我們怎麼也無法認清誰。」柯爾梅里說道。

「因為當時我年少無知、孤苦伶仃——你還記得在阿爾及爾的事？——你卻向我伸出援手；無形中，你替我開啟了門，使我走向世上我所愛的和*圖*書一切事物。」

「你要這樣說也成，不過，在我看來我還是願意這樣說或許會比較公正些——不過你可以指責我無法斬釘截鐵的說——是的！如果說二十年的共同生活都不足以去認識一個人，那麼，不用說，調查一個已經逝世四十年的人，也僅是表面化的功夫，極可能只會帶來一些意義侷限的資料而已。是的，有關這個人的資料我們只能說是相當受侷限的。然而，在另一層意義上……」

「然而，或許我錯了。我總是盡量避免去知道超出生命所教導我的一切。在這方面我本身就是個不佳的例子，不是嗎？總之，也正是我的這些缺失，使得我一事無成。而你（他眼神露出幾分嘲弄），你是個付諸行動的人。」馬朗又說著。

「是呀！然而他們還是都死了。」

馬朗望著懸掛在桌子上方的那具老式大吊燈，他的聲音變得愈來愈低沉，過了些許時刻，當柯爾梅里獨自行走在無人的小鎮上，順著風聲時，在他的耳中不斷不斷地響起這段話：「我身上有一種可怕的空虛、一種一切事不關己的感覺，令我痛楚不堪回ⓐ……」

他抬起握著刀的手，無法抗拒美味，朝著羊奶乾酪切下。

馬朗喝乾他的葡萄酒說道：「說實在的，我不該再喝咖啡了，不過……」

「不！你沒欠我什麼。只是請你原諒我不知道如何回報你對我的友情……」

馬朗用舌尖舔了一下厚唇，突然顯得興致勃勃的模樣。

「是呀！這頗可笑的。不過，既然心裡有了和圖書這份好奇，至少我可以多收集一些相關的資料。過去，我之所以不關心這碼事，應該是基於某種病態心理。」

「那麼就告訴你自己，他沒有老去！這種痛苦他也就豁免了，而這痛苦是夠漫長的。」

「舉個例子來說吧，如果我向你說：只要你一開口，我便會將我所有的財產送給你。這我確信你是不會把我的話當真的。」

「那是一個有錢的闊佬了喲？」柯爾梅里說道。

這間低矮的餐室樑桁用石灰漆得粉白，柯爾梅里正仔細看著塞滿此間美麗樸質的好傢俱。

「是的，我能理解。」

「對不起，想不想來塊乾乳酪？不想要？永遠都這麼節制！要討人歡心可真不容易喔！」半張的眼皮再次閃出一道嘲弄的光芒。

馬朗遲疑片刻，而這回把眼光看向這位朋友。

「正是如此，孩子。既然你即將回去探望母親，那麼就試著多去打聽一些你父親的種種。而且最好能飛快地回來告訴我事情的後續發展。能夠開懷暢笑的機會本來就少的呀！」

「親愛的朋友，你總是認為我這個人驕傲神氣。我的確就是這樣。但卻不是始終如此。舉個例子吧，碰到你我就半點也驕傲不起來。」

「會有一些人替這個世界辯護，他們透過自我的現身說法去協助別人活下去。」

「我那時少不經事。我四面八方收到了許許多多相互矛盾的看法，以致於我自己都失去了方寸。我擔憂是否愛她或者是否該不該m.hetubook.com.com去愛她。就這樣，我娶了另一個女孩。」

「這點我明白，但為什麼會這樣？」他說著。

柯爾梅里認識這位老友已經有二十年了（在此補充說明因何相識，以及如何相知），一向欣然接受他的冷嘲熱諷。「這不是什麼討歡心的問題，而是給的太多了會令我難於消受。所以我只有投降一途。」

「因為我敬愛你呀！」柯爾梅里心平氣和地說道。

「這倒不盡然。這就是智慧的表現，我和瑪爾泰結婚三十年——你和她挺熟的。她是一位再好不過的妻子，到今天我還很懷念她。我一直以為她很喜歡她的那棟房子。」

「你說得對極了，我熱愛生命，且貪得無厭地愛著它。但，同時，生命又令我心生畏懼，且難於捉摸。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總抱著疑懼的態度去相信它。是的，我相信人生，我要活下去，而且要一直如此活著。」

他望著馬朗。

「你是對的，傑克。」馬朗說著。「去尋根查訪吧！你已不再需要一個父親了。你是獨立成長起來的。此刻，你大可以像你知道如何敬愛他那樣去愛他。但……」他說著，話有些遲疑。「再回來看我吧！我的來日不多了。請原諒我……」

「當然，不過就算才高八斗也得有人引進門。那位生命將他安排出現在你的旅程的人，就算他沒有直接影響，也必須永遠對他敬愛尊崇的。這就是我的信念！」

「你說得一點也不錯。」馬朗說著並把眼神瞟向別處。柯爾梅里就等著他提出不同的看法，因為他很清楚表示贊同之後必定少不了會有異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