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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

作者:卡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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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尋找失父 四 孩子的遊戲

第一部 尋找失父

四 孩子的遊戲




如果天氣不好或心情不佳,他們便不會在街上和空地上奔跑,而會先聚在傑克家的走廊下。從那兒經過一道後門便會走到一個三面是由房子的牆圍成的小天井,另一面則是一片花園的牆,裡頭有一株大橘子樹,枝椏伸到天井裡來;每當開花的時節,香味便會從這些寒磣的房子散發開來——從走廊飄進來或者經過一個小石階飄向天井。其中的一面和另外半面呈L型的建築是西班牙理髮師的住所,他的店則開在街上;同時也住了一户阿拉伯人家ⓐ——那位太太有幾個夜裡會在天井裡烘焙咖啡豆。天井的第三面那些住户在一些破損、高大的木製或鐵籠子裡養了一些母雞。最後一面在樓梯的兩側各有一個黑漆漆的洞口,這便是地窖的所在;沒有其他的出口也沒有任何光線,甚至就直接由地上的土砌成,也沒做任何隔間,並且還滲漏一股濕氣。由四個表面已發綠的腐爛土階進入,住户們便在裡面雜亂地放置一些無用的東西——可說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東西,譬如:一些已經就地腐爛的舊袋子、幾只箱子、幾個生銹且漏洞的舊盥洗盆等等——也就是那些會丟棄在空曠地,甚至連最窮困家庭都派用不上的貨色。而孩子們就聚集在這當中的一個地窖。西班牙理髮師的兩個男孩:尊安和約瑟夫便經常跑到這兒來玩耍。既然就在他們破舊房子的正門口,這兒自然就成了他們倆最理想的遊樂園喔!約瑟夫長得圓嘟嘟的且相當淘氣,經常笑口常開又慷慨大方。至於尊安則既矮且瘦,絕不錯過一路上碰到的任何細小釘子或者螺絲釘,尤其對於他們最愛玩的遊戲中最不可缺少的珠子和杏仁核更是視之如命。人們根本沒辦法想像這對形影不離的兄弟竟會有如此天壤之別的性格。他們倆和皮埃爾、傑克和最後一個同伴馬克斯,一夥人就這樣湧進到這麼一個臭氣熏天又濕答答的地窖裡。他們拿起已經在地上腐爛了的破袋子,並且甩掉裡頭那些有節的小灰蟑螂——他們稱之為「印度豬」的,並將袋子擱在銹了的鐵架上。而就在這個睡眠的帳篷下——好歹一個屬於他們擁有的天地(他們從未有過屬於他們自己的房間、甚至床鋪)!他們升起小火,結果在這種潮濕又密閉不通的空氣中,便給生煙嗆得死去活來;全將他們逼出這個巢穴,直到從天井刮了些沾濕的土塊蓋住了火,才又回到地窖來。他們也沒跟小尊安多說些什麼便開始分食吃起大粒的薄荷果糖、落花生或者烘乾且摻鹽的鷹嘴豆,還有稱之為「塔木斯」的蠶豆,或者有著五顏六色的大麥糖——在戲院門口附近許多阿拉伯人會在那兒兜售;那個貨攤停滿了蒼蠅,用一個簡單的木箱裝上滾輪做成的。到了下大雨的日子,浸濕的天井土壤含水量超過飽和,便會將多出的雨水流向經常淹著水的地窖裡。然後,這群孩子便站上那些舊箱子上,玩起「魯濱遜飄流記」;沒有湛藍的晴天,也沒有徐徐的海風,個個在他們自己悲慘的國度ⓒ裡洋洋得意。
〔ⓒ加魯發(Galoufa)。


此時海風應是稍微歇了下來,被陽光給抑平了。輪船已不再輕擺摇晃,像是直線向前行駛似的;引擎已開足馬力,螺旋推進器深入厚實的海水當中,活塞的振動聲音則更加規律以和海面上陽光下的沉悶又不停歇的嘈雜聲融合為一。傑克此刻處於半寐狀態,內心繃緊想到將可以再見到阿爾及爾以及郊區的那棟寒酸的小屋而感到既焦慮又幸福。每回當他離開巴黎南下非洲時心底總會有一份竊竊的歡喜,且舒暢開朗;一則是高興自己終能擺脫一切偷得浮日閒,另則是會瞧見門房那副驚訝的神情而不禁笑了起來。相反的,每回走公路或坐火車回到巴黎,當瞧見郊區的那些屋舍就會讓他心頭為之一緊——這些屋舍不知它們如何冒出,沒有任何明顯的樹林或者河川為界;像患上了那無可救藥的癌病蔓延著它那令人受苦受難又面目可憎的淋巴結。然後它逐漸接受這個陌生的軀體,一直將他帶到市中心;在那兒,華麗的市容有時會令他忘掉這乃是一片日夜皆牢牢囚禁他、且令他徹夜難眠的水泥及鋼鐵森林。如今他已逃離出來,他可以在這片廣闊的海面上盡情的吸納吐氣,在陽光摇摇擺擺之下對著波浪呼吸。最後,他終於可以安安穩穩地沉睡且回到孩提的時代,而他是從未忘卻此地神秘的陽光,以及協助他活下去、並且克服一切的那種熱情的窮困日子!此刻片片斷斷反射在舷窗銅緣的光線似乎靜止不動了;而來自相同的這個太陽正將全部的重量傾壓在外祖母睡著了的那間昏暗臥房的百葉窗上,並且在黑暗中從蓋住間縫的木條上凸起的木結的唯一缺口中射進一道明亮的光芒。此刻沒有蒼蠅,但並不是牠們發出嗡嗡響聲,也不是因為牠們的充斥而助長睡意,而是因為海上並沒有蒼蠅,有的話也老早就死光了。主要是因為還是孩子的他就因為牠們的喧鬧作響而喜愛上牠們,而牠們也是這個因炙熱而氣化的世界上唯一還活動著的生物——因為所有的人和動物皆動也不動地躲到角落去了——除了他;是的,他就躺在牆和外祖母之間那塊狹窄的床面上,而他也很想蹦蹦跳跳地活著;在他看來,睡眠似乎奪去了他的生命和遊樂的時間。他的玩伴們就在普雷沃街上等著他,這是錯不了的事。那是一條有著許多小花園的街,夜裡還聞得到澆灑花草的濕味和到處蔓生的金銀花的氣味——不管有否替它們澆水。一等外祖母醒來,他便逃之夭夭;衝向兩旁種滿榕樹但依然空無一人的里昂街,然後再使勁地跑到普雷沃街頭的那口噴水池那兒。快速地轉開噴水池上頭那個生鐵鑄造的大曲柄,將整個頭置於水龍頭下以便淋個痛快——放出的大水柱就這樣流滿他的鼻孔和雙耳,然後從敞開的襯衫流向肚子,再從短褲順著腿流到涼鞋上。就這樣感覺到腳掌和涼鞋上的皮革全濕透了,才心滿意足地離開水柱。接著,又上氣不接下氣地衝去與皮埃爾ⓐ和其他玩伴會合,大夥坐在這街上唯一兩層樓高的房子走廊的入口,將木條磨成雪茄模樣,準備稍後配合藍色的拍子玩起一種叫做「敲雪茄」的遊戲。https://www.hetubook.com.com
等人數到齊便出發,將拍子擱在沿途花園生銹了的鐵欄杆上,然後一路拖行,發出極嘈雜刺耳的聲響而驚動了整個社區,並讓躺在滿是灰塵的紫藤下睡覺的貓隻四處驚竄。他們跑著越過街道、競相追趕對方而弄得滿身是汗,不過卻朝著相同的方向——「綠操場」趕去;那塊綠地離他們的學校不遠,僅相隔四、五條街而已。不過,途中卻有一個必須暫歇的站,即所謂的「噴水」,它位於一塊佔地頗大的廣場,是一個兩層式的圓形大噴水池;這個水池長久以來便給堵死了;久久一次地會給此地的大雨水給填滿,一直漲到池邊緣。雨水就積滯在那兒,表面覆著陳年的青苔、甜瓜果皮、橘子皮、以及各式各樣的殘渣碎屑;一直要俟到太陽將它汲乾或者市政府突然驚覺並決定將它清除弄乾。然後又有一段極長久的時間水池底部變成了一片乾涸、龜裂又骯髒的淤泥;又等待著太陽發揮作用將它化為塵埃,然後藉由風將它吹盡,或清潔工折下廣場四周亮油油的榕樹枝將這些淤泥掃盡。到了夏季裡,池底大體上都是乾乾的,四周也就裎露出一大片黑黝黝的砌石,且因為不斷有人用手或坐著用褲子去搓摩而變得滑溜不堪。而就在這上頭,傑克、皮埃爾和其他的小孩便玩起跨鞍馬的遊戲——旋轉起身體,用屁股著地,就這樣滑落到不太深的池底,且聞到尿騷和炙陽的氣味。

〔ⓐ寫出其阿拉伯名稱。〕和_圖_書

〔ⓑ用三個珠子或杏仁核堆成支架,上頭再放上一個,在指定的距離外,看誰能用珠子或杏仁核將它擊倒。成功的人可以取走四個珠子或杏仁核。丢不準的人就輸掉投出去的那個只子。〕
他們就在沙灘和海水之間跑來跑去,甚至都忘記了時間。在沙灘上曬乾鹹水而使得渾身黏答答的;然後又跑到海水裡將全身上下灰白的沙衣洗淨。他們又繼續的奔跑著,直到工場和海灘傳出的捶打和急促的尖叫聲變得更低悶。經過一整天悶熱的天空此時已煙消雲散,變得更加晴朗,然後轉為綠色,陽光也開始鬆弛;而在海灣的另一頭,仍淹沒在一層輕霧當中,不過,山丘彎處上的屋舍和城市反倒更清晰可見。此時天色依然亮著,不過為顧及到非洲地區迅速消逝的黃昏,一些燈火已經點著了。通常都是由皮埃爾率先發號:「天黑了!」頃刻之間便是大撤退,然後火速地作鳥獸散。傑克和約瑟夫及尊安一道奔向他們的住處,根本就不顧其他的兩位同伴如何。他們上氣不接下氣的奔馳著。約瑟夫的母親經常動手揍人。至於傑克的外祖母……夜快速地降臨,而他們就一直在黑夜中奔跑著,瞧見幾盞煤氣燈已經開始點燃而嚇得心驚肉跳,車廂通明的電車就在他們眼前飛馳。他們又繼續加快腳步,瞧見黑夜已整個低垂而給嚇呆了,就在門檻前各自分手連說聲「再見」都沒有。傑克在昏暗且臭氣熏人的樓梯前停住了腳,在黑暗中將身子靠向牆好讓那個蹦跳的心歇了下來。但在這樣的夜晚他是不可能有所耽擱的,一明白這點更是讓他喘不過氣來。跨出三大步便已經到了中段的平台,掠過樓梯間廁所的門,然後打開自己的家門。在走道另一頭的餐廳已亮起了燈火;此刻他渾身冰冷,清楚地聽見碟盤上羹匙的聲音。他走了進去。在煤油燈照射的圓形燈光之下,在餐桌上那位半啞的舅舅ⓐ繼續粗聲粗氣地啜飲著一碗濃湯;那時還年輕且滿頭濃茂棕髮的母親將溫柔的眼光望向他說道:「你知不知道……」
是的,有好幾年當中他恨死了這種午睡,甚至稍後他長大成年,一直到他染了重病都無法在大熱天的午餐後躺下來小憩。若他真的睡著了,醒來時必定感到不自在,渾身作嘔。只有最近他患了失眠症以來,他才能在白天裡睡上個半小時的,然後精神抖擻兀然的驚醒。唉!「上泊尼都」……

〔ⓐ兩個「蘇」(Sous)。

孩子回轉過身,室內的這間餐廳幾乎是空曠曠的;牆漆著石灰,中央有一張方型的桌子,靠在牆邊有一個餐具櫥,以及一張桌面滿是切痕及墨漬的讀書桌;室內也擺了一架行軍床,上頭還疊有被單;到了夜晚,那位半啞的舅舅就睡在那上頭,另外還有五張椅子。但在廚房一角的壁爐,只有平架上是大理石的,上方擺著一只細頸並插上花的瓶子,就像在市集裡看得到的那種貨色。這孩子就處在陰影下和陽光下皆空無一人的境界,不停地繞著桌子踱步,而且不疾不徐的,口中唸唸有詞的嚷著:「我好無聊喔!我好無聊喔!」他真的無聊透頂;不過在這當中他卻玩起遊戲、找到樂子,甚至還挺快活的。但是令他深痛惡絕聽到那句「上泊尼都」的時刻還是來了。他的任何抗拒一點兒效用也沒有。這位外祖母在這窮鄉僻壤的內地養了九個小孩,自有一套帶孩子的方法,孩子一把就被推進臥房;和其他的另一間臥房一樣都是面向天井的。另一間則擺了兩張床;一張是母親的,一張是他和哥哥一塊共用的。外祖母則自己享有一間臥房。但,她那張又高又大的木床夜裡也經常讓小孩子一塊睡,至於小孩子的午睡就全都在這張大床上。孩子脫掉涼鞋爬上床,自從他曾經偷偷地溜下床跑到餐廳繞著桌子踱步、唸唸有詞之後,現在只能躺在裡面靠牆的那一頭。就位之後,他便瞧見外祖母卸去裙子,拉低那件粗布和_圖_書襯衫,並解開縫在連衫裙上半身的那條繫帶。接著她便躺上床,孩子則看著外祖母腳上凸顯藍色的血脈及老人斑,且在四周聞到一股老年人肌膚的氣味。「快點!上泊尼都!」她連續地說道。然後很快就入睡,而此刻這孩子則睜大眼,望著那些不知疲憊的蒼蠅飛來飛去。
〔ⓑ在這個綠操場會進行一種稱之為「奪拿得」(les donnade)的搏鬥。
〔ⓑ如果你淹死了,你媽媽她會殺死你——你這樣脫得精光不覺得丟臉嗎?呀!你媽媽就來嘍!〕
還有一只櫥子,大理石台上有一個木製的化妝台,一張已經到了出現毛球、磨損、沾滿汙點、四邊磨出毛邊的床前小地毯。角落正放了一個旅行箱,上頭擱著一個有流蘇的阿拉伯地毯。〕
〔ⓐ守衛本事最佳的人只用單數。〕
傑克.柯爾梅里甦醒了過來。此時陽光已經從銅皮的舷窗上消失,它已經落到海平面下,反而他眼前的那塊板壁照得發亮。穿妥衣服登上了甲板,在這黑夜將盡之際,他已經清楚的瞧見阿爾及爾了。
「皮埃爾已經將他的數學作業讓我看過了。」
不過,最美好的※(最重要的)日子就是夏季裡當他們找到了不管是什麼內容的藉口,使這個美麗的謊言可以得逞而免去睡午覺的折磨。就這樣;雖然手無分文他們還是可以走一大段路,抵達那座試驗花園;期間他們越過本區黃灰色的街衢,穿越馬廄區——這些大型的儲馬場屬於商家和私人所有——他們利用馬車駝貨與內地連絡。然後再沿著許多拉門前進,從這些拉門後方可以聽見馬匹頓足、碰撞上下唇發出的粗暴氣喘,還有從木製食槽以及籠頭上鐵鏈發出的嘈雜聲響。他們樂在其中地嗅著從這些禁地裡傳出來的馬糞味、飼草以及馬汗臭味,而傑克在入睡之前都會想到這些的。他們在一個大門散開的馬廄前稍事停留,瞧著工人正替幾頭從法國運抵,馬腿粗壯的馬匹刷洗身體,這些馬睜著流放者的眼神望向他們,一副被酷熱和蒼蠅弄得困頓不堪的模樣。接著在趕車伕的催趕下,他們便奔向一座大花園,裡頭培植著各式各樣罕見的樹種。一條直通大海的引道上豁然出現幾個水塘和許多花種,他們裝成一副神閒氣定又很有教養的模樣,此避免園警們的猜疑。不過,一等到第一條十字路口他們便横拐跑向試驗花園。穿過一排排的紅樹,由於種得密集,在樹蔭下簡直恍若黑夜;接著是好幾株龐大的橡膠樹ⓐ,在它們無以數計的樹根當中,根本無法分清何者是氣根,以及哪一根是最早落地的。然後,再繼續往裡頭走,來到了他們一行探險的最終目的地——那好幾株大的棕櫚樹,它們的樹梢長著一串串既圓又密他們稱之為「土椰子」的橘紅色果子。首先的工作便是派人偵察附近是否有園警在場,接著便是收集彈藥——亦即小石子。當每個人口袋裝得鼓鼓的回來時,便開始朝著那串串高出其他樹種並在空中輕輕摇晃的果子發射。一旦擊中果子便掉落地,而這些戰利品就只屬於幸運的射手所有。其他的人就只能在旁等候,直到他撿好果子再輪到他們丟擲石子。在這項遊戲中,傑克和皮埃爾算平分秋色,兩人皆是神投手。不過,他們倆會和其他運氣差的同伴一起分享這些果子。當中最差的就屬馬克斯,他因視力不佳之故帶了一副眼鏡。他塊頭矮壯,而打從同伴們看到他與人搏鬥的那天起便很敬重他。也就是他們這一夥在經常有的街頭幹架當中,習慣會先發制人衝向敵人——尤其是傑克,他很難克制其火爆的脾氣——以最快的速度狠狠的痛揍一頓,而根本不去計較會不會受到嚴重的還擊。馬克斯因為名字發起音來有濃厚的日耳曼味道,有一天他被綽號「羊腿」的肉商的胖兒子譏笑為「德國豬」;他一聲不響的摘下眼鏡交給約瑟夫保管,然後像從報紙上學來的模樣,擺出拳擊手的架式,並向對方叫陣:敢不敢再說一遍剛才汙辱他的話和_圖_書。然後看不出有動怒的樣子,他靈巧地避開「羊腿」的攻擊,卻能數度擊中對方而沒傷到自己。最後,他獲致最高榮耀——將對手打得眼睛青腫。就從那天起,馬克斯的聲望便在他們這夥同伴當中屹立不移。整個口袋和黏答答的雙手都是擊落的果子,他們一溜煙地衝出花園,朝海邊奔去。一等他們跑出圍籬,便將這些「土椰子」堆放在各自骯髒的手帕上頭,嚼起這種纖維質極高的漿果,既甜又肥得令人噁心,不過就像勝利那樣既清淡又風味十足。之後,大夥兒便朝海灘方向衝去。

〔ⓐ這對夫婦有個兒子叫奧瑪爾——父親是市政府的掃地工。〕
〔ⓐ皮埃爾和他一樣是因戰爭而守寡的女子所生的兒子,他母親在郵局裡工作;是他的朋友。〕
〔ⓑ用白報紙印製的大書冊,封面顏色大膽聳動;書冊上的價格印得比書名和作者名字還醒目。〕


〔ⓐ還有大哥。〕
外祖母便走到他身後,從門後取下掛在那兒那根叫「牛筋」的粗馬鞭,在他的腿部和屁股拍了三四下,既疼痛又灼熱令他嚎叫了起來。沒多久整個嘴部和喉部便滿是淚水,舅舅好心地替他端來了一碗濃湯放在他桌前,他則全身繃緊盡力不讓淚水流個不停。此時母親很快地瞟外祖母一眼,將她那令他歡喜的臉孔望向他。「喝湯吧!」她說道,「算了!算了!」而就在這時他才大哭了起來。
微波輕浪在七月的酷陽天裡載動著一艘輪船。傑克.柯爾梅里半裸裎著身子躺在船艙的客房,望著被海波給弄碎,反射在舷窗銅緣上飛舞的陽光。雖然汗水已經在他的胸膛淌著,他還是躍起身將那架會吹乾毛細孔汗水的電風扇給關掉,還是讓它流汗比較好些。接著,便仰躺在床鋪上——這臥鋪來得硬又窄小,而他多麼希望它是一張床。沒多久,輪船的底部即傳來機器沉悶的聲響,緩衝了的振動聲音就像一支龐大的軍隊,不停歇的發動前進。他也喜歡那些大郵輪的聲響,日以繼夜的響著,而且就像行走在火山那樣的感受。此外,整片大海環繞四周也讓他有個一望無際的視野。不過,甲板上實在太炙熱了,午餐過後,那些因吃下食物而顯得遲鈍的乘客紛紛躺到有遮蔭的折疊躺椅上,或者趁著午睡時刻躲到船艙的縱向走道裡。傑克並不愛午睡。此刻他心懷怨懣的想起當他還是孩子時在阿爾及爾,外祖母強迫他陪她一同睡午覺的那句古怪的說法:「上泊尼都」(A benidor)。阿爾及爾郊區的那棟三房的公寓就隱沒在百葉窗横葉的影子裡。ⓐ熱浪焚燒著室外乾涸的街道和塵埃,而半暗半明的室內一兩隻大蒼蠅正渾身帶勁地在尋找出口,發出行如飛機般的嗡嗡聲響。天氣實在太熱了以致於沒能到街上去呼朋引伴,想必他們也一定被大人強制留在家中。也因為太熱的關係而不適合閱讀像《巴達揚》或者《安特雷畢得》ⓑ。如果破天荒外祖母不在家,或者到鄰家去串門子,孩子就會跑到餐廳的那片百葉窗前將鼻子貼扁望向街市。街道上空無一人。對街的皮鞋店和服飾店,已將紅色及黃色的帆布遮窗放下,香煙店的入口也掛上一片五顏六色串珠飾成的門簾。至於尊安開設的那家咖啡店也連個客人也沒有,除了那隻睡得像死去了的貓,就躺在鋪了鋸木屑的馬路和滿是飛塵的行人步道的交界邊上。
接著又頂著大太陽、雙腿和涼鞋都覆蓋著一層灰色的塵埃,繼續飛奔朝「綠操場」前去。它就是製桶場後方的那片空地,有幾道生鏽鐵線圈住,上頭有幾個腐爛的木桶底盤,在凝灰岩板間縫裡長出一些營養不良的蔓草。就在這,幾聲大喊後他們便在凝灰岩上畫個圓圈。其中的一人手持拍子站進圓圈裡頭,而其他的人就輪流向圓圈內擲木頭雪茄。若將雪茄順利的投進圓圈裡頭,便輪到他拿起拍子做起守護者的工作。當中身手最矯捷者ⓐ能夠在空中擊回木頭雪茄,並將它彈得老遠。在這情況下,他便可以走到方才那根木頭雪茄掉落的地點,用拍子的側緣和圖書擊上木頭雪茄口尖端使之彈起,然後在半空中將它接住,再將它拋得老遠。就這樣一直玩下去,直到拍子沒打中木頭雪茄或者其他的人先他在半空中接住木頭雪茄為止。然後大夥又迅速地趕回方才的圓圈,守著它,以防阻對手快速又敏捷投進來的木頭雪茄。這種窮人家的網球——還有一些其他比較複雜的遊戲規則——就足以讓他們消磨一整個下午。他們當中就數皮埃爾身手最佳;他比傑克瘦小,幾乎弱不禁風,天生棕褐頭髮卻變得一頭金髮,直到睫毛皆是,而他的眼神湛藍又坦率,更是一副不堪一擊的模樣,有些易受傷害、樣子嚇人且舉止笨拙,不過玩起遊戲來卻奇準無比且後勁十足。至於傑克,他經常做出許多漂亮的防守招式,但反手拍卻老是招架不住。且由於偶有出乎意表的佳績遂經常獲得同伴們的敬佩;他也因此自以為技冠群倫,而經常沾沾自喜。事實上,皮埃爾經常擊敗他且半句話也不吭。不過,等遊戲結束,他便抬頭挺胸,挺得高高的絕不低過他身高的半寸!然後,一邊傾聽別人怎麼評論,一邊默默地露出微笑ⓑ。
「哦啊,你—說—謊!」舅舅使力地說出這句話。


外祖母站起身並走向他,嗅了一下他的頭髮,然後將手摩了摩還沾滿海沙的踝骨處。「你跑到海邊去!」
想抵達海灘還得越過一條稱之為「綿羊道」的路,因為這是一條綿羊群們通往阿爾及爾東區方型屋市集以及回程經常必經之路。事實上,它就是一條將圓弧形的海與座落在山丘如同梯形劇場隔開的內弧環形道路。道路和海之間是一些工場;其中有幾家磚寮和一家瓦斯廠房,之間還有一大片沙灘相隔,上頭盡是一些黏土碎片、石灰渣,還有一些在那兒給風化曬白了的木頭和鐵條殘骸。越過這片寸草不生的荒原便到了沙布雷特海灘。此地的沙灘有點泛黑,打到沙岸邊的頭幾道波浪總不是清澈透明的。右手邊便是設有更衣室的海水浴場中心;到了節慶日的時候,它那由樁基架高的木造大廳便成了可供跳舞的舞廳。戲水季節每天賣炸薯條的商人都會點燃鍋爐。這群小夥子很少有錢買得起一紙袋的炸薯條。若碰巧當中有人帶了足夠的零錢ⓐ,便去買它個一紙袋,然後,步伐莊嚴地走向海灘,後頭則緊跟著一群畢恭畢敬的同伴。到了海邊,走到一艘拆毀擱在那兒的舊船的陰影下;他雙腿在沙上站穩,直接用屁股著地坐下,一手筆直地握著紙袋,另一隻則蓋住紙袋上方,以避免掉落任何一塊鬆脆的炸薯條。依照慣例,這個人會分給每個同伴一條炸薯條,然後,他們會帶著一份虔敬的心情,慢慢地享用分給他們這唯一的一塊充滿油香的熱食。接著大夥望著這位表情嚴肅的幸運兒一根接一根的吃起剩下的炸薯條。紙袋底部經常會留下幾片碎屑,大夥便會央求這位吃飽了的凱子施捨一點。除了尊安外,大部分的情況是當事人會拆開油漬漬的紙袋,然後攤出剩餘的炸薯條碎屑,准許每個人輪流取走其中的一小塊。最後,免不了要用「抽籤」來決定誰可以最先拿,也就是說拿走最肥大的那塊碎屑。這頓盛宴也就這樣結束了。歡喜或挫折一概置於腦後,大夥現在競相跑向海灘的極西端,頂著烈陽一直衝到那道半毀的砌牆那兒——那道牆原本是已經消失的海濱別墅的屋基,而大夥便在牆的後頭更衣。幾秒鐘的時間他們便脫得精光,沒多久到了海水裡,個個游得拚命帶勁又笨手笨腳的,使勁地大喊ⓑ,又口出穢言、吐痰唾沫的;又互相比賽跳水或打賭看誰能待在水裡最久。海面風平浪靜,海水溫熱,此刻太陽也變得溫和,照在他們打濕了的頭頂上;絢爛的陽光照得這些年輕的軀體滿身的歡樂,令他們不停的叫喊著。他們就這樣統御著生命和大海,以及這個世界所能贈給他們最奢華的這些東西。他們欣然接受,且像那些確信其財富已舉世無雙的王公貴族那樣毫無節度的揮霍著。
〔ⓐ乾淨無比。

〔ⓐ使用將近十年之久的。〕

不過,一身黑衫裙、背向他端坐在桌前的外祖母打斷了她的話;她雙唇緊閉,兩眼嚴肅且炯炯有神:「你去了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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