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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

作者:卡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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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尋找失父 六 家人

第一部 尋找失父

六 家人


ⓐ另外還有一樁歐內斯特暴怒的往事,不過傑克不想去記起它,因為他根本不願意去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有一段時期裡,歐內斯特有個叫安托尼的朋友經常在晚餐前來到家裡。這個人是市場裡的魚販,原籍馬爾他島,穿著十分得體,長得高瘦,經常戴著一頂形狀古怪暗色的圓頂窄邊禮帽,同時將一條方格子手巾捲起並繞著頸子打個結,然後塞進他的襯衫裡。稍後仔細回想傑克才想起當初沒注意到的一些事,亦即母親穿著得比平時俏麗,身上的圍裙也換成比較鮮亮的顏色,甚至腮幫子上也會抹上一些淡淡的胭脂。也就是在那個時期婦女們才開始留起短髮,而之前她們一概蓄起長髮,傑克倒是很喜歡觀看母親或外祖母梳理頭髮的情形。肩上披著一條毛巾,嘴中啣著許多髮夾,她們會花上很長的一段時間梳理那頭發白或著棕褐色的長髮;然後向上梳起,將平貼的束髮帶緊緊地拉到頸背的髮髻上,之後便開始篩進髮夾;這些髮夾是一根根地從雙唇張開、用牙咬緊的嘴中取出,再一一地放進厚厚的一團髮髻裡。外祖母完全低估了時尚的真正影響力,那種短髮的新髮式在她看來是既滑稽又罪惡;也就根本不去管會有什麼邏輯關聯便宣稱,只有那些「阻街女人」才會將自己弄成那副德性。傑克的母親也就附和同意她的論調,然而一年之後,也就是安托尼經常到家裡造訪的那段時期,某天夜裡她帶著一頭年輕又輕爽的短髮回到家裡。她故做輕鬆狀但卻瞧得出內心那份不安的說,她想給大家一份驚喜。
「確定!我感覺到它掉了下去。」

「對呀!對呀!老是傑克長傑克短的,她總是這樣唸個不停!」歐內斯特說道。
「為什麼?」
〔ⓐ家裡吃東西:燉內臟、燉鱈魚、鷹嘴豆等等。〕
「是的。」
「他死了,得了癌症。大夥兒都老了!」
一等獵槍重新裝妥,舅舅便將它遞給傑克;他畢恭畢敬地接下,手裡拿起一塊舊羊毛抹布,將槍筒仔細地擦亮。在這當會兒,舅舅則在準備獵槍的彈藥。他從布背包袋裡拿出一些底部鑲銅、顏色鮮明的紙板靶管放置在眼前;同時也拿出許多葫蘆形狀的金屬瓶子,裡頭裝著火藥粉、鉛砂、以及棕褐色氈絨的填彈塞。之後,他又拿出一個裝滿彈管的小機關,其中有個小操作桿子能啟動雷管,彈到紙板靶管頂部填彈塞的位置。隨著彈藥裝製妥當,歐內斯特便一個接一個地傳給傑克,他便十分虔敬地將它們放在他眼前的彈藥夾裡。到了清晨,當歐內斯特將厚重的彈藥夾紮在腰間,使那件羊毛衫足足鼓起了一倍,便是到了出發的時刻。傑克幫他將那彈藥夾從背部扣住。至於布里揚,自醒來便默不作聲來來回回地踱著,這隻被訓練成會控制自身歡喜而不去騷擾人的狗,還是亢奮異常不停地嗅喘著牠所碰及的物件。此刻牠聳起身撲上主人身上,兩隻前足擱在主人的胸前,並伸展頸部及腰身,攀向前大方又熱烈地舔著牠所心愛的那張面孔。
「近來好嗎?」傑克問道。
她仍一直看著傑克。「很好!我們等著瞧吧!」她說道。


不!上天沒有祝福他,因為就在這一刻他理解到並非出於貪財,外祖母才跑到糞坑裡去翻尋,而是基於一種迫切的需要——兩法郎對於這個家庭就已經是一個可觀的數字。他終於明白這件事,並且帶著一份驚慌的羞恥感,他看清自己是竊取了家人勞苦所獲得的兩法郎。直到今天,望著坐在窗前的母親,他還是無法解釋清楚為何他當初沒有交出那兩法郎,以及第二天跑去觀看足球賽還那樣樂在其中。
ⓐⓑ不過,歐內斯特憤怒的時候也能像快樂那樣來得迅速又徹底。和他說理或者進行一場簡單的討論因毫無交集而令他憤慨,實在是件很自然的現象。人們因此可以瞧見他的暴怒如何形成,而且就眼睜睜地等著它爆發出來。像許多天生耳聾的人,歐內斯特的嗅覺十分敏銳(除了針對他那隻狗的味道外)。這個長處給他帶來許多樂趣,譬如說:他會樂陶陶地聞起碾豆濃湯以及一些他所喜愛的菜餚:烏賊和著墨汁、臘腸煎蛋、還有那道由牛心及牛肺做成的內臟雜燴——這道外祖母最拿手、被稱為窮人家的嫩牛腩,因為成本低廉還是餐桌上經常出現的菜餚。或者,他會在星期假日噴灑一些便宜的古龍水以及一種叫做「龐佩羅」的化妝劑(傑克的母親也使用它),這種以香檸檬味為底的香水清淡又持久,經常就在餐廳以及歐內斯特的髮梢間飄揚。此外,他也會盡情地拿起香水瓶猛力地嗅著,還流露出一副癡迷出神的模樣……不過,嗅覺敏銳到這種程度也給他帶來一些麻煩。他無法容忍於普通鼻子所無法嗅出來的味道。譬如,用餐前他習慣拿起餐盤大嗅一番,而如果聞出他所認定的有蛋的氣味他便會氣得滿臉脹紅。之後便輪到外祖母拿起那個有問題的餐盤仔細嗅了起來,然後宣布她沒聞出什麼氣味。然後便交給女兒好做個證人;卡特琳.柯爾梅里便將她那顆敏銳的鼻子在瓷盤上上下下地晃了一圈,甚至也沒去聞個仔細,然後輕聲地說:「沒有!上頭沒有什麼氣味呀!」母女倆又仔細地聞了其他的餐盤以便更加確定這項定論。不過,孩子們使用的那兩個鐵餐盤就沒去嗅了。(或許基於一種神祕的理由:可能是餐具不足,或者如外祖母曾經說過的那樣:為了避免摔破。然而不論是他或者哥哥都不是那種手腳笨拙的人!不過,家族代代相傳的傳統經常是沒有什麼十分可靠的根據。那些人種學學者卻不斷地去尋找這類神秘儀式的理由,確實令我發噱不已。在許多案例之中,真正神秘所在就是當中一點兒理由也沒有!)之後,外祖母便正式宣布她的評判:「上頭沒有什麼氣味!」說實在的,她也不可能做出其他不同的判決,尤其一旦昨夜是由她親手清洗餐具的情形之下。這事攸關她做為家庭主婦的清譽,她是一點兒也不會退讓的!這一下子就輪到歐內斯特大發雷霆了;尤其是他無法找到適當的詞兒來表達他的信念ⓒ!那麼就得任由他將這股怒氣給爆發出來了。要麼他就乾脆賭氣不吃晚餐或者就在那個外祖母已經替他新換過的餐盤上,露出嫌惡表情東挑西揀的吃著。不然就乾脆踏離餐桌、衝出家門並宣稱他要上館子去吃!雖然每回當餐桌上不滿的氣氛升高了,外祖母總少不了會說出那句必定會說出嘴的話:「滾到館子去吃吧!」然而歐內斯特舅舅和家裡的成員誰也沒涉足過這類的場所!而從這刻開始,上館子對全家人而言便恍如是一個只會製造假誘惑且充滿罪惡的地方——只要你付得起鈔票一切便再容易不過的了。不過,一旦那兒提供了你方便又帶罪惡的樂趣之後,你的腸胃就得付出極昂貴的代價的!不管怎麼說,外祖母是從不會去理會她這個兒子的怒氣。一方面她知道那樣是無濟於事,另一方面,她經常會針對他流露出一份懦弱之情。待傑克稍長略為讀書識字後,他便認為這是因為歐內斯特身體有缺陷之故(和一般的成見不同的是,的確有太多的例子顯示做父母的經常不會去理會那些有殘障的子女)。而稍後他便有了更清楚的認識;亦即,有一天他很驚訝的瞧見外祖母犀利的眼神突然間因愛意的流露而轉為溫柔,而她的這份愛意是他從未見過的。他轉過身子看到舅舅正穿起他那件假日盛裝的上衣。歐內斯特舅舅因一身深色布料的衣服而顯得十分清瘦,面龐細緻且年輕,鬍子剛刮乾淨,髮式也仔細梳理,而且很難得的還戴上新的夾領並打了領帶,一副穿著盛裝的希臘牧人的舉止神態。這些在傑克眼底就是舅舅的真實模樣,換言之,就是英俊瀟灑!就這樣他終於明白外祖母乃十分喜愛她兒子的外貌,而且就像所有的人一樣,愛極了他的優雅以及健美;而且也理解到她對他的那份特殊的懦弱之情是再平常不過了。而這份懦弱之情或多或少也能令我們有一份溫柔情懷,況且它還那麼賞心悅目,且它還有助於令這個世界更易於讓人承受。總之,就是因為美我們才有了這份懦弱。
〔ⓐ打獵?可刪掉。〕
為此,長久以來傑克就一直對他的舅舅懷恨在心,卻不知道到底要怪罪他些什麼。不過,在這同時,他也明白他實在不該怨恨他;也弄清楚他們一家人生活中所有的,且怎麼也不可能避開的那些貧窮、殘疾和那些基本需要,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因此拿來怪罪他們的——因為他們皆是這些情況的受害者!
〔ⓐ托爾斯泰或高爾基(Ⅰ)父親——從適當中出現杜斯妥也夫斯基;(Ⅱ)兒子——重新溯回源頭讓作者勾勒出時代;(Ⅲ)母親。〕
〔ⓐ將米歇爾帶進奧爾良維勒那場地震。〕
等傑克稍長懂得觀察,不論是貧窮抑或逆境都無法動摇她。當時只有三個子女和她一塊過活;卡特琳.柯爾梅里到別人家做家務,身體殘障的老么成了一個很強健的製桶工,年紀最大的約瑟夫並沒有成家就在鐵路局工作。三個人的薪水都非常菲薄,積在一起才足以養活一家五口。外祖母就負責掌理這一家的一切開支,這也就是為何最令傑克訝異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她錙銖必較的作風,但這並非是因為她小氣貪財的關係。而就算她吝嗇了些,這也就像我們對待供我們氧氣呼吸,讓我們存活的空氣那樣罷了。
這類的影像,譬如那些酷熱的夜晚,餐後全家人將椅子搬到家門口的人行道上。沾滿塵埃的熱空氣從積滿塵土的榕樹上吹拂下來,街區的行人在他們眼前來來往往,此時傑克ⓐ的椅子微仰,將頭靠在母親清瘦的肩上,透過榕樹的枝椏仰望著夏日裡的星辰;或者是那個耶誕夜的影像,子夜過後,在沒有歐內斯特陪同下從瑪格麗特姨媽家回來,發現他們家門口附近的那家餐廳前横躺著一個男子,另一個男子則繞著他在跳著舞。這兩個男子喝了不少酒,還想再多喝些。那個金髮瘦弱的老闆便打發他們離開,他們倆竟踢了那位懷了身孕的老闆娘。老闆便掏出槍開火,子彈就打進當中一個男子的右太陽穴裡。此刻,他那顆頭就平躺在創口上;另一個男子不知是喝醉還是醉怕了,竟繞著這個躺著的同伴跳起舞。而在這同時,餐廳隨即關門打烊,所有的人都趁警察趕來之前逃竄無踪。而他們一家人躲在街坊這個隱蔽的角落緊緊地靠在一起,兩個女人家將兩個小孩抱住。新雨泥濘的路面上光線稀微,濕漉漉的車陣大排長龍的移動著,間斷出現嘈雜又通明的電車,載來一廂廂歡樂又無視於此一另外世界的場景。但它卻牢牢烙印在傑克那顆驚恐萬分的心上,而這個影像在這之前卻又是另外一種景致:整個大白天他都是以天真又渴望的心情支配著這個街坊上那種甜蜜且永不變化的影像。不過,臨近日落時分這個影像卻突然變得神祕且令人不安,尤其是當街道上罩〔起〕了黑影——或者僅僅是個偶爾突然冒出的沒啥特別之處的黑影,伴隨幾聲隱隱約約的腳步聲或者被藥房球形招牌紅光照射血紅的光團所籠罩;就這樣孩子頓時渾身焦慮,趕著奔向那間寒磣的屋子去和家人相聚。
「對!是會有一些好人,但希特勒卻不是個好東西!」舅舅接受這樣的論點並回道。緊接著又恢復他那副愛逗趣的性子:「列維——對街服飾店的老闆可就怕極了。」然後他便縱聲大笑。傑克試圖加以說明。舅舅又回復原先嚴肅模樣:「就是嘛!為什麼要對猶太人那麼壞呢?他們和其他的人還不都是一樣。」
〔ⓑ杰爾曼先生/高中/宗教/外祖母過世/在歐內斯特手中了結?〕
「那麼,爸爸是在什麼時候跑去看畢黑特被砍頭處死?」
孩子們的衣服也是由她負責添購。傑克的母親下工得晚且也樂於觀看並聽些別人吩咐做的事,根本就不如外祖母那樣生氣蓬勃,一切也就交給她去做主!也就是因此,傑克的整個童年都得穿著那些過長的雨衣,因為外祖母故意去買它並希望能讓他穿得久些,依自然的算法希望孩子的身高追得上雨衣的高度。可是,傑克長得極慢,一直要等到十五歲那年才開始抽高身子,結果雨衣還未來得及配合上身高便已不堪使用了。之後,她又根據相同的節省原則買了新的一件,而傑克就這樣被班上同學譏笑為奇裝異服者,最後只得將雨衣在腰圍處束得鼓起,好讓那滑稽的長度能夠有個正常的模樣。不過,這類丟臉的小事在學校裡很快地就被忘掉,因為他樣樣領先,尤其是在下課休息時間,玩起足球來更是無人匹敵。但是他的這個樂園卻遭到禁阻。因為學校裡的院子是塊水泥地,鞋底很快地便會被磨損,外祖母遂禁止傑克在下課時間玩足球。她還親自為這個小孫兒挑選了既硬又厚的長靴,並且希望它可以永遠不壞。總之,為了延長靴子的壽命,她還要人替靴底釘上許多圓錐釘子,如此一來便有兩項好處:必須先磨損釘子靴底才會受損;同時也可以察覺孩子是否違反禁令去玩足球。在水泥地的院子裡奔跑的確很快就會磨損靴底並露出光澤,而這些新痕一下子就讓犯者無所遁形。每天晚上回到家裡,傑克都得先到廚房報到,那裡有一位在一口黑鍋上作法事的女預言家;他就得像馬匹接受釘蹄鐵那樣屈起膝蓋,靴底朝天,讓她檢查靴底。當然,他是無法抗拒同學的呼喚和他所最鍾愛的運動之誘惑,而他的做法便是不去觸犯這項難以忍受的規矩,不過卻去掩飾它的過錯。為此,在踏出小學以及日後踏出中學的校門口後,他會花上一段功夫跑到濕泥巴去摩擦靴底。這個計謀往往還行得通。不過,還是會碰到事與願違的時刻,譬如,圓錐釘的磨痕太張揚了,或者連靴底都磨損了。而最糟糕透頂的莫過於歪踢了一腳,插到地面或陷入那些護樹的鐵欄杆,靴底便與靴面又裂了開來。為了讓靴子閉住它的裂口,傑克回到家時是用一條線頭將它繞起捆紮住的。而這些夜晚準就是一頓「牛筋」伺候。每回傑克痛苦時,母親總會安慰他說:「它真的很貴吔,為何不當心點呢?」而她從來未動手打過自己的孩子。第二天,傑克就改穿起草底帆布鞋,並將和_圖_書那些破靴拿去鞋匠那兒。兩三天後他重新見到那雙靴子,靴底則多釘上幾根新的釘子,而他又得再次在這又滑溜且不穩的靴子上頭學著保持平衡。
〔ⓐRiveccio。〕
「是的,很乾淨。不過自從您上回去過之後已經有了一些改變。」
〔ⓒ弗朗西斯也死了——見最後一個注。〕
〔ⓐ與哥哥亨利之間的關係:爭吵。〕



在門口一發現是傑克,歐內斯特吃驚地喊出聲,有點兒像英文裡的「嚎哦」(how)那樣,並站挺身子擁抱著他。雖然頭髮幾乎全白了,面孔卻異乎尋常的年輕,依舊是那樣勻稱及協調。不過,他那雙畸型的腳則更加彎拱,背脊幾乎穹了起來,走起路來就得摇擺起手臂和雙腿。
〔ⓐ歐內斯特的家務,外祖母過世之後由卡特琳接管。〕
「那是什麼時候呢?」

接下來便是那段令傑克內心一直讚歎且充滿悔意如癡如醉的經歷;兩個大男人並肩而行,彼此保待兩公尺的距離,狗兒在前,而他則一直殿後。而他舅舅的眼神突然變得野性十足且攻於計謀,並不停盯住他是否保持一定的距離;就這樣永無止境靜靜地穿越荆棘叢前行,荆棘叢裡偶爾會竄出一隻不知好歹的鳥兒,發出一聲尖銳的叫響。他們繼續朝氣味熏天的壑溝底部前行,爬上坡時,滿天的光芒四射以及不斷升高的熱度;上升的熱氣快速烘乾了方才他們出發時還濕漉漉的土地。在壑溝的另一頭傳來幾聲槍響;狗兒逐起一群塵土色澤的野山鶉竄飛了起來,發出清脆的劈啦聲響。又是兩響槍聲,緊接著槍聲又響起,狗兒不等槍響停歇便趕急衝向前,折返時兩眼簡直瘋狂似的,滿嘴還淌著血和一團的羽毛。歐內斯特和達尼埃爾將牠取了下來。過後不久,傑克攙和著一股興奮和恐怖之情將那獵獲物接上手。接著便繼續尋找新的獵物,一旦瞧見牠被擊落,歐內斯特所發出的尖叫聲有時幾乎被誤以為是布里揚所發出的嗥叫聲。一行人又繼續向前走,傑克雖然頭上有一頂草帽,但這時已被太陽曬彎了身子,整個平台四處此刻開始沉悶地晃動著,像是太陽鐵錘下的那塊砧板。偶爾會傳來一兩聲新的槍響聲——絕不會多出一聲——因為他們當中的一人先看到了一隻山兔或者大野兔逃竄——如果牠們落入歐內斯特的目標那就必死無疑!歐內斯特舅舅精明敏捷簡直如同猴子一般,這回他跑得幾乎和他的狗一樣快,和牠一般地狂吠著,為的就是前去攫住那隻被擊斃的獵物。然後從後腳跟將牠提起老遠地現給達尼埃爾及傑克看;衝回到他們兩人面前時,則是那麼欣喜若狂且幾乎快斷了氣似的。再繼續前行之前,傑克將那只裝獵物袋子打得大開口便裝下這頭新的獵獲物。就這樣在這個如神祇般的太陽底下,傑克早已摇摇欲墜;況且又有好幾個小時在這一大片綿亙不斷又漫無邊界的土地上,又處在這一團連續不斷的光芒以及無垠無涯的天際下,他的神智都開始不清了。總之,傑克感覺到此刻他才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孩子。準備折返前往約好用午餐地點的路上,獵人們仍繼續伺機張望尋找機會,但他們的心可就不這樣想了。拖著沉重的腳步、擦拭額頭的汗水,他們早已飢腸轆轆。大夥兒陸續的抵達,老遠就展示到手的獵獲物,並挖苦那些雙手空空的同伴,而且就確信永遠都是那幾個人一無所獲。同時說出一段如何捕獲的故事,每個人都有一段精采的內容。不過,當中說唱最佳的還是非歐內斯特莫屬。眾人最後還是只得聽他娓娓道來,他做出的那般精準的模仿動作連傑克和達尼埃爾都頷首稱許;野山鶉如何竄飛、逃跑的山兔衝撞了兩個急轉彎弄得連滾帶爬的,就像帶球衝進對方球門線內獲得一個觸地球的橄欖球選手那樣……在這同時,那位做事一絲不苟的皮耶正將茴香酒倒進每個人拿到他眼前的那只大口杯子裡,並準備將它們拿到松樹林下那條涓涓的細流邊去加點兒清涼的溪水。大夥兒佈置了一張臨時的餐桌,還帶來了擦拭用的乾毛巾布,然後每個人拿出各自帶來的食物。不過,那位廚藝超群的歐內斯特(夏季裡當他們一塊去釣魚時,他總是就地取材先做一道鮮魚濃湯讓大夥兒先行享用,而他總是不惜丟下許多香料,多到會將舌頭給燙麻了的程度)此刻正在準備一些經他削尖的細木棒,並將他帶來的辣味大香腸片串在上頭。然後將這些串子用慢火溫烤,直到它們熱脹炸開流出紅色的肉汁滴到火炭上頭,發出噝噝的聲響並且還燃起了火花。又將這些火燙又香味四溢的熱香腸夾在兩片麵包裡,然後遞給大夥兒品嚐;獲得全場一片歡呼並且立刻狼吞虎嚥一番。同時還一邊喝起方才拿到溪水中放涼的玫瑰紅葡萄酒。接下來的就是笑聲不斷,工場裡的故事、一些笑話故事等等。而此時傑克滿嘴以及滿手黏糊糊的,一身髒又一身累,只能恍恍惚惚地聽著,因為睡意已襲上身了。不過,實際上所有的人都睡意上身,不消片刻功夫都打起盹來了;目光呆滯地望著遠處平原上方的那團熱氣團,要不然就像歐內斯特那樣,用手帕遮住臉呼呼大睡起來。到了四點鐘,就得趕下山去搭五點半的那班火車。此刻,大夥兒已經上了車廂,眾人皆累成一團,狗兒也都累垮臥在板條椅下或者主人的腳下睡著了;在如此沉睡之中有著各式各樣血腥的夢境。平原的盡頭,天色開始暗了下來,緊接著便是非洲地區快速消逝的薄暮,然後便是一片漆黑;在這一大片景致底下黑夜總是來得叫人不安,而且沒有任何跡象轉換已垂落下來。過後不久,回到了出發的火車站,為了明天的工作,眾人急著想趕回家、用餐、以及早早就寢;在夜色中大夥兒迅速地分手,幾乎沒多說上幾句話,不過卻極親密的拍打對方。傑克聽著眾人陸續走遠,聽見他們那種粗聲粗氣又熱情洋溢的嗓門,他可打從心底的喜歡他們。他緊跟著歐內斯特的步伐——總是那麼矯健有力;而他則步履蹣跚。快到家的那條昏暗的街道上,舅舅轉回身子問他:「你快樂嗎?」傑克並沒接腔,歐內斯特舅舅笑了起來,吹哨喚來了他的狗兒。不過,等再往前走了幾步,這孩子便將他的小手伸進他舅舅那隻堅實又長滿老繭的手心裡,舅舅很用力地握緊它。之後,他們倆就這樣一語不發地走進家門。
「那個多納呢?」(那個在瓦斯公司上班的拳擊手)
這對外祖母來說也實在太出其不意了,她輕蔑地打量又仔細瞧著這個已經無力挽救的大災禍,就當著孩子們的面冷冷地說:這下子她看起來就是一副妓|女的模樣。之後,她就逕自走回她的廚房裡。卡特琳.柯爾梅里收斂起笑容,整個世界的不幸與厭煩全都浮現在她的臉上。接著她觸目到孩子盯住她看的眼神,試著想再泛起笑靨,但兩片嘴唇卻戰慄了起來,卻哭出了聲。急忙地奔向房間,撲倒到那張當她想安靜時,唯一可以庇護她的床上,那張孤寂又抑鬱的床!傑克頓時茫然不知所措走向她,她已經將整個臉埋在枕頭裡;蓋住她背頸上的短髮、清瘦的背部則因嗚咽而顫抖不停。


也就是在這樣的一次休息當中,他傻乎乎地將濕漉漉的鞋底踏上一塊長板條。突然,他向前傾倒,而長板條卻滑向後頭,整個身子便跌坐到長板條上,右手竟卡在長板條下。他的手立刻感到一陣麻痺般的疼痛,但卻立刻站起身,對著朝他奔過來的工人們笑著。不過,沒等他收起笑意,歐內斯特已經衝向他,將他抱進懷裡急促地衝出工廠外,上氣不接下氣地奔馳著、又結结巴巴地喊道:「去看醫生!去看醫生!」就在這一刻他才看見自己右手的中指頭的尖端已完全被壓扁了,像一大塊變了形的髒肉團,上頭還直淌著血!心臟就這樣頓了一下便昏厥了過去。五分鐘過後,他已經到了他們家對面那位阿拉伯醫生的家裡。「沒事吧!醫生,不會有事吧?」歐內斯特面色如土的問道。
比起和他們一塊過活的弟弟歐內斯特,就某層意義而言,她反而較少涉入到生活裡。這位完全重聽的弟弟只能透過他所能掌握的那百來個詞彙和等量的擬聲字和手勢來表達。不過,在歐內斯特年輕時因不能打工掙錢,反而時有時無地上過學並且學會了如何識字。偶爾,他會跑去看電影,回來時會帶來一些令看過此片的人訝異不已的觀後感,因為他豐富的想像力彌補了他知識上的不足。他相當精明且狡猾,這種本能式的智能讓他得以立足在這個世界上,並與那些對他而言實在執拗無情且緘默的人群為伍。以這份相同的本事也使他能夠每天泡在報紙裡頭——他都能看得懂那些大標題——這樣也就讓他對國際時事有個皮毛的認識。譬如,有一回他當著已經成年的傑克說道:「希特勒,可不是好東西,哼!」
她再次望著在繞著桌子打轉的兒子ⓐ。
「媽!有人在敲門。」傑克說道。
觀賞電影也讓孩子有了另一種樂趣……這樣的場合都在星期天,有時也在週四。這家街區的戲院離他們的家沒幾步遠,並和它所座落的那條街一樣,取了一位浪漫派詩人的名字。進入戲院必先穿過一條擺滿貨攤的曲折通道;這些由阿拉伯商人兜售的貨攤上雜亂地放著一些落花生、烘乾且摻鹽的鷹嘴豆、蠶豆、五顏六色的大麥糖,還有一些發黏的「酸味兒」。其他的貨攤亦賣一些花花綠綠的甜點;其中有一種金字塔狀用奶油轉成螺旋形,上頭再覆蓋上一層粉紅色的糖衣;還有一些阿拉伯的油炸餅,四周還淌著油和蜜的。貨攤的四周擠了一群群被相同的甜味吸引過來的蒼蠅和小孩,在貨攤主人的咒罵下相互追趕並發出嗡嗡響或大呼小叫的;那個貨主一直擔心著貨攤會給推翻了,一面不斷地做出摧趕蒼蠅和小孩的動作。其中幾位貨攤商人得以躲到戲院一邊的玻璃遮下,其餘的人就只能將他們一整架黏答答的甜食曝曬在酷陽下,以及因孩子們嬉戲而揚起的飛塵底下。傑克伴隨著外祖母,她偶爾會將滿頭的白髮梳得光亮,並在那件一成不變的黑色連衣裙上別上枚銀色的胸針。她神情肅穆地支開那些擁在入口處大吼大叫的孩子們,然後走到那唯一的窗口去購買「預定票」。事實上,它就是那種折疊時會發出聲響品質不良的木製扶手椅,剩下的就是那種長板條的座位;戲院裡的人會在正式放映前一刻打開一扇側門,孩子們從那兒爭先恐後地一湧而進。長板條座位的兩側各有專人手持「牛筋」負責維持轄區內的秩序,而且不時也可以瞧見他們將那些過度騷動的孩子或大人攆出戲院外。接著,戲院就放映起一些默片;先是時事集錦,喜劇短片、長片,結束前再安排一段連續劇——每週播映一集。外祖母特別喜愛這些分段播出的連續劇,其中每個單元都會在懸疑之處打住。譬如說,一身結實肌肉的男主角手臂下挽著一位受了傷的金髮女郎正走在一條藤橋上,下頭是一條河水湍急的峽谷。而上星期那集的最後一幕則是一隻手臂刺青的手握著一把粗製的番刀正在砍斷那吊橋的藤條。而儘管「長板條」ⓐ座位席上的觀眾齊聲叫喊提出警告,那名男主角還是那副雄糾糾的模樣行走在藤橋上。此時,問題的關鍵便不在於這對男女主角是否能脫離險境——像這類的懷疑根本是不被允許的——而是他們是如何脫險的;這就說明了何以會有那麼多的觀眾(阿拉伯籍或法國籍)下週會繼續前來觀看個究竟——這對戀人跌落峽谷卻幸運地掉在一棵樹上,撿回了性命。整場放映過程皆由一位老小姐用鋼琴演奏來伴奏;和「長板條」座位席上那種插科打諢的光景大相逕庭的是,這位肅穆端坐、背部清癯的小姐活像一個礦泉小瓶子,它的金屬瓶蓋就是她那花邊的領子。在如此酷熱難熬的日子裡,這麼一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小姐手上一直戴著一雙露出手指頭的手套,傑克就認為此乃是一種極其優雅的標幟。她的任務可也不是我們想像中那麼輕鬆。尤其,她必須根據所放映的時事集錦內容,彈奏出不同的搭配音樂。因此,她必須直接從介紹春季時裝表演的那種輕快的四對方塊舞舞曲,轉到蕭邦的葬禮進行曲——也就是一旦出現像中國大水患或法國或國際上哪位重要人物的葬禮那樣的新聞時。不論是何種曲目,她演奏起來都是一絲不苟的;像是十根小機械在那些發黃的鍵盤上執行著的操作一直都受到一些精準的齒輪所操控那般。在這間四壁空空,地上滿是落花生殼的大廳裡,臭藥水的氣味混著濃烈的體味。總而言之,正是她這位鋼琴師於猛踩踏腳板奏出序曲之際,懾住了滿場震耳欲聾的嘈雜聲;而這段前奏曲就如同開創了一種這一天上午特有的氣氛那樣。放映機發出一陣隆隆巨響,傑克受苦受難的時刻才正式開始吔!
「是歐內斯特!快去開門。因為鬧土匪的關係現在我都關緊門。」

〔ⓐ增列一些貧窮的徵象——失業——在密尼亞納的夏令營——軍號聲——趕出去——不敢告訴她。把話說清楚:既然這樣今晚我們就來杯濃咖啡。那東西不時都在變化。他望著她。他經常閱讀一些貧困的故事,其中的女人都十分堅忍不拔。她並沒有露出笑意。她走到廚房裡去,態度堅毅——毫不屈從。〕

〔ⓐ不!他先前已說過在街上弄丟了錢,此處就得找另一套說詞。〕
儘管如此,歐內斯特舅舅經常將這孩子帶在身邊。他那份既無法用言辭表達也無法適用於複雜社會生活的體力與旺盛精力,就只有爆發在體能的活動和感官的世界裡。甚至打從叫起床這件事開始;摇醒他並將他從那聽而不見密閉的睡眠之中拉回,他會精神失常且大聲咆哮的吼道:「坑嗨、吭嗨!」就像一頭史前時期的野獸每天醒來時面對那個既陌生又不友善的世界那樣。相反地,一旦清醒過來,他的身子以及整個身體的功能便屹立不拔。雖然幹的是製桶工這樣的粗活兒,但他頗喜好游泳及打獵的。他帶著小時候的傑克ⓐ回到沙布雷特海灘,讓他趴在背上,立刻以基本但帶勁有力的蛙式游向外海,然後又使www.hetubook.com.com勁地喊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叫聲;首先這意味著對突如其來的冷水感到叱訝,接著是對身處大海的歡呼以及被海浪給嗆到的咒罵。「你怕不怕?」他不時地問傑克道。當然!他會怕但卻不說出嘴;他已經被那份孤寂所迷惑,那個他們所處的海與天之間,是一個比另一個還遼擴的空間!而當他回過頭,海灘就像一絲見不著痕跡的線條;腹部感到一陣刺酸,恐怖的感覺油然湧現;他想像著在身子下那片廣漠且昏暗的深淵,而只稍舅舅甩下他,整個人不就會像石子那樣掉落下去?想到這裡,傑克便更用力抓緊舅舅結實的頸部。「你害怕了?」舅舅立刻問道。
有一天,傑克就趁機問著他的父親是否聰明。
「不成!其餘的阿拉伯人可以接受,那批土匪不行!」傑克說道。

〔ⓐ將製桶廠置於發脾氣之前,甚至可能的話就放在歐內斯特的個人描繪之前。〕

「您聽懂我的意思嗎?」
〔ⓑ身材中等,雙腿微微彎成弧形,背部厚實甲殼的肌肉下有點穹起。儘管清瘦,給人的印象十分剛強有力且有男子氣概。然而他的面龐一直保有而且長久也會保有那種青少年的形象;細緻、勻稱,有點兒〔〕,配上如他姊姊那樣一雙棕褐色的美麗眼睛,鼻子十分筆挺、眉弓光潔、下巴工整,一頭亮麗且濃密的頭髮。不!略略的鬈曲。儘管有些殘障,但他美好的外型還是讓他碰上一兩個艷事。這些卻沒有使他踏上婚姻之路,且都非常短暫;卻偶爾會帶有些許眾人所認定的愛情|色彩。譬如,像他與街坊那位結了婚的女商販之間的關係。而他偶爾也會在週六晚上帶著傑克到面向海的布雷松公園廣場去聽音樂會。軍樂團在音樂會上演奏「松爾恩維勒之鐘」或者拉克梅的樂曲;而在這同時在人群中繞著〔〕在黑暗中流傳。歐內斯特一身盛裝,刻意走去和那位一身天然絲綢的咖啡店老闆的太太交錯而過,他們倆交換一個會心的微笑,而那位丈夫也會對著歐內斯特說上一兩句友善的話。對他而言,歐內斯特絕不會變成一個可能潛在的對手。〕
事實上從沒有人告訴孩子何者為善何者為惡;某些事是被禁止的,而且處罰來的極為粗暴。其餘的一概沒人提及。只有學校課堂在尚留有空餘時間時,老師們偶爾會跟他們提到道德這個問題,但此時也一樣,禁令往往比解釋還來得詳盡些。唯一能讓傑克瞧見並感受到道德為何物者,就只是這個勞工家庭的日常生活;而在這樣的家庭裡每個人所想的很顯然地就是如何更賣力地幹粗活,去掙得那份生活所需的錢,除此之外,是不可能有其他的途徑的。不過,這只是攸關勇氣的問題而非真正的道德課程。然而,傑克是明白藏起那兩枚法郎是件不好的事情。因而他並不想那樣做,而他也沒去做;或許,他可以像先前那樣,從舊操場的板籬夾縫中溜進去看一場不必付費的球賽。這也就是為什麼他一直不明白他為何不立即交出找回來的零錢;以及為何片刻過後他從廁所出來宣稱剛才脫褲子時,那枚兩法郎的錢幣掉進了糞坑的洞裡。稱這個唯一的樓梯間砌成的狹窄空間為「廁所」還真的誇大其詞;它既不通風,亦無電燈及水籠頭,使用時就得蹲在卡在門和牆之間那個半高的座石上,當中挖了個土耳其式的坑洞,使用過後就得在洞裡倒進好幾桶水沖洗。但,無論如何也無法阻止那股臭氣外溢到樓梯間來。傑克的說詞似乎還滿說得過去。ⓐ因為這樣他就不會被叫去街上尋找那枚弄丟的錢幣;而且在這種說法下也就能打住所有的後續發展。只是在宣布這個壞消息時,傑克感覺到心頭為之一緊。在廚房的外祖母此時在那塊發綠且因使用過度而中央凹陷的砧板上搗蒜頭和香芹。她停下手上的工作並看著傑克,他正等待她爆發脾氣。不過,她卻一語不發,用閃閃發亮冰冷的眼神仔細打量著他。「你確定?」她終於開腔了。
他們在不情願下相互傷害,僅僅因為他們當中的每個人都是對方生活中殘酷且過分索求下的必需品的替代物。況且,不管如何,傑克也從未懷疑過他的舅舅先是對他外祖母,然後是他母親及他們兄弟的那種近乎動物式的依戀。而他自己的的確確就感受過,就在製桶廠ⓐ。出意外的那一天——每逢週四,傑克都會前往製桶廠。如果有功課要做,他便迅速地完成,並飛快地像先前衝去街道和玩伴們聚會那種輕快的心情奔向工廠。製桶的工廠就在練兵廠的附近。它類似某個工地,堆滿了一些廢棄物、舊的鐵箍、煤渣以及灰燼。在當中的一側就築起一個有磚瓦覆蓋,下頭有等距的石柱支撐的工場。五六名工人就在這屋頂下幹活兒。每個人都有一塊主要的工作檯,換言之,就是靠牆邊的工作檯,在它之前有個空曠的空間可供裝配木桶或者葡萄酒桶的。在這之後則放了一條沒有背靠的長板條,上頭還挖了一個大縫口用以塞進木桶的底盤,然後再用手拿起一種像極了鍘刀ⓑ的工具將桶子刨剉一番;而削尖的這一頭朝向工人,他則握住它的兩個把柄。坦白說,如此的佈局乍看之下並不怎麼高明。當然原先可能就是這樣子設計的;不過,那些長板條之後便到處移動,鐵箍也就在工作檯之間任意堆放,至於那些鉸釘盒子更是東一個西一個的。為此,非得經過長期的觀察,或者常常前去那兒的人(這不啻是相同的一碼事),才能察覺出每個工人的操作作業實際上都是在同一個工作點進行的。他帶著點心送去給舅舅,在抵達工廠之前,他便聽得出那些捶打在製箍器上的聲響;這個製箍器是用來嵌緊木桶的周緣的。工人先將桶板聚在一塊,然後敲打製箍器的末端,之後又迅速地敲打另一端——或者從那些比較響且間隔較大的聲音中猜出那是工人們正在利用工作檯上的大老虎鉗替桶子釘上鉸釘。在這樣嘈雜的捶打聲中來到了工廠,他便受到一陣興高采烈的歡迎。隨後捶打聲又此起彼落地響起。歐內斯特身穿一件打滿補丁的舊長褲,腳上的草底帆布鞋沾滿木屑,一件灰色無袖的法蘭絨襯衫,頭上戴著一頂用來遮住碎木屑和飛塵保護他一頭美髮的回民小圓帽,前來擁抱傑克並要他幫幫忙。偶爾,傑克協助將鐵箍放在固定住了的鐵砧上,一旁的舅舅便使勁地將鉸釘打了進去。那個鐵籠就在傑克的手中振動,而每捶打一下就像如在刺穿他的手掌心一下那樣。或者當歐內斯特跨坐在長板條的一端,傑克也同樣坐在另一端,幫著握緊隔開他們倆中間的那只木桶的底盤,好讓歐內斯特將木桶的另一頭刨剉一番。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將一些桶板拿到工地的中央,再由歐內斯特用一個箍子先將它們粗略地固定住。在兩頭開的桶子當中歐內斯特堆了一些碎木屑,然後便由傑克負責將它點燃火。火的熱度使鐵箍膨脹得比桶板還快些,歐內斯特便趁勢拿起製箍器和錘子用力地捶打,使鐵箍嵌得更緊一點。就這樣在一團煙幕之中,嗆得他們的眼睛直落淚。等箍子楔緊後,傑克便跑去工地邊的抽水機旁汲了一桶水來,並隨即避到一側。這時歐內斯特狠狠地拿起水桶就向桶子潑去;很快地就竄起一陣煙霧,鐵箍便冷卻了下來,也變得窄小些,更牢牢地旋入到被水所浸軟了的桶板裡ⓒ。
「醫生向您問好。您還記得他嗎?」

〔ⓐ將歐內斯特舅舅帶進,「老態龍鍾」,「置於前頭」——他的畫像就擺在傑克和其母親所在的房間。或者「稍後」再引他進來。〕
她並沒聽懂,他是從她那種像在致歉,有些驚慌的神情中猜想。他再逐字重複問ac :
「達尼埃爾現在怎麼樣了?」
這位舅舅一向以他特有的方式疼愛著傑克。他十分激賞傑克在課業上的表現。他會用那雙因操作工具及幹粗活兒而長滿角質的繭的手擦拭傑克的腦袋瓜。「你這個——這個腦袋好,而我這個硬繃繃的(他用厚實的拳頭拭摸著自己的腦袋瓜),不過也是好的。」有時他也會補上一句:「就像你父親一樣。」


「那些德國蠻子都是一樣的。」舅舅又補充說道。

〔ⓒ小小的一場悲劇。〕
「我們在那裡待得不久。再說,他話又不多。」

〔ⓓ海灘;泛白的木塊,酒瓶塞,腐蝕的玻璃碎片……軟木/蘆葦稈。〕



歐內斯特還一直拗想衝上去。「放開我!放開我!」他對他母親說道。「否則我就揍妳!」
對外祖母行誼的記憶有些較不令人汗顏。她決意要傑克的哥哥亨利去學小提琴——傑克躲過了,因在學校課業表現不錯,藉口說如果增加額外的學習就難保會有同樣的好成績。他哥哥就學會了在冰冷的小提琴上拉出幾個難聽的音來,也好歹能奏出幾首流行歌曲而沒有太多的走音。為了一時好玩,傑克因為有一口好嗓音也學會了唱這些歌曲;可也萬萬沒想到這項單純的消遣活動竟會有那種禍患無窮的後果。也就在某個星期天,外祖母在家中接待那些嫁出去的女兒ⓐ,其中兩個還是戰爭寡母;或者那位一直都住在薩黑勒農場那兒的妹妹,她還喜歡脫口說著馬霍港的方言而非西班牙話。等大夥兒在那張鋪上漆布的餐桌上喝完大碗濃咖啡後,外祖母喚來了兩個小孫兒,要他們來段即興的演奏表演。兩個男孩錯愕不已,還是搬出金屬製的樂譜托架和那兩頁眾所皆知的歌曲的樂譜。就這樣演奏起來,傑克勉勉強強跟上亨利像拉鋸子那樣上上下下的小提琴,並唱起「拉莫娜」那首流行歌曲:「我做了一個美麗的夢,拉莫娜!我們一塊遠走高飛!」或者「跳吧!喔!我親愛的賈樂媚!今夜我要你愛上我……」或者還來段東方情調:「中國之夜,溫存的夜,愛慕的夜,醉人的夜,柔情似水的夜……」有過那麼一回,外祖母特別點了一首內容較實際點兒的歌,傑克也就唱著:「你就是我心目中的男人嗎?呀!我多麼愛你,你曾對我發過誓——願上帝作證,說你永遠也不讓我哭泣。」再說,這首歌還是唯一能讓傑克抒發真實情感唱出的歌,因為歌曲中的女主角在末了當眾人圍觀她那位任性的戀人被行刑時,唱出了一段哀怨的副歌。不過,最教外祖母喜愛的無疑就是那些傷感及柔情的歌曲,而這些是不可能從她的性格中找到的。亨利和傑克兩兄弟說唱得最帶勁的就數托塞利的「小夜曲」,儘管阿爾及利亞的口音並不能原原本本地吻合歌曲中的那份迷人的氣氛。在某個陽光普照的午後,四或五個一身黑衣的婦女,除了外祖母外全都脫下那條西班牙婦女習慣披戴的黑色頭巾,成排端坐在沒擺設幾張傢俱、四壁塗上白色灰泥的屋子裡,微微點頭稱讚音樂和歌詞所抒發的感情;直到外祖母發出咒語打斷為止:「你拉錯音了!」頓時使得這兩名藝人啞口無言。而這位外祖母根本就分不清何者為「do」,何者為「si」;此外,也不知道五線譜裡各個音的稱呼。當那段棘手的段落符合了她的意願過關了之後,她便會說上:「嗯,好,我們就從『這兒』重新來吧。」之後,眾人又繼續輕輕搖擺起來,結束時還一起拍手鼓勵這兩名才子。他們則火速卸下器材,跑下街去和他們的玩伴會合。只剩下卡特琳.柯爾梅里一個人默默地坐在一角。傑克清楚地記得就是那個星期天下午,當他正準備帶著樂譜離去時,聽到其中的一位阿姨向母親稱讚他的表現;母親回了話說:「是呀!演唱得不錯,他挺聰明的。」像這兩個評語之間有所關聯似的。而轉過身時他明白了這層關係。她的神情顫動,又溫柔,又激動地望向他;如此的表情令這孩子怯步且躊躇不前,最後還是逃之夭夭。「她愛我!她真的愛我!」在樓梯間他就這樣自言自語著。而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如發瘋似地愛著她,以及他是如此全心全力地期待她能愛他,而在這之前他一直不敢確信這點。
舅舅低聲咕嚕了幾聲。突然傑克瞧見安托尼走了過來,已經有好幾天沒見著他了。歐內斯特急促地衝下去,幾秒鐘過後,樓梯間便傳來陣陣沉悶的聲響。傑克也趕忙衝下樓,就看見兩個男人一語不發的在黑暗中相互毆打。歐內斯特對於落在身上的拳擊絲毫不予理會,就只拚命用他硬得如鐵的拳頭攻擊對方;沒多久安托尼退到樓梯的下層,揚起血流不止的嘴巴,掏出手帕來擦拭血跡,眼睛則一直盯著如瘋子般的歐內斯特。當傑克折返時,發現母親動也不動,面孔僵硬的就坐在餐廳的椅子上。他自己也坐了下來一句話也沒多說ⓐ。接著,歐內斯特也進門了,嘴裡咕嚕咕嚕說著一些辱罵的話,怒目横眉的望向他的姊姊。晚餐就像往常一樣進行著——除了他的母親沒動口吃外,「我不餓。」她只這樣簡短回了堅持她要吃些東西的外祖母。晚餐結束後,她便回房去了。夜裡傑克被吵醒,聽見他的母親在床上翻來覆去。從第二天起,她又穿回那些黑色或灰色的衣裙,且一副徹徹底底窮人家的裝扮。即使這樣,傑克也認為她很美,且由於更加疏遠和失神還讓她顯得更美些;就這樣整裝就緒,永遠永遠地待在貧窮堆裡、待在孤寂之中、待在老之將至的日子裡ⓑ。
「我猜爸爸和您從未在阿爾及爾一起生活過。」
「那裡沒有人記得爸爸。」

「人家說是搞工運。不過我相信是因為替阿拉伯人說話。」然後語氣突然變得憂慮:「喂,那批土匪行嗎?」

至於外祖母ⓐ,則剛好相反,她看待事情會拿捏得當些。「你以後會死在斷頭台上!」她經常對傑克說這句話。這又有何不可呢?這句話本來就沒有什麼不尋常之處。反正她又弄不清楚;她就是這種性格,什麼也休想嚇唬到她。腰桿打得挺直,一身先知模樣的黑長袍,無知且又固執,至少她從不知道順從為何物。由來自西班牙馬霍港的父母在薩黑勒的一個小農場裡將她養大,年紀小小的時候就嫁給也同樣來自老家馬霍的年輕人;這個人性情敏感又虛弱,他的兄弟們在一八四八年那年祖父不幸遇難之後,便已定居到阿爾及利亞來。她丈夫的祖父是一位業餘的詩人,經常坐在https://m.hetubook.com.com一頭母驢背上,在島上菜園石砌的圍籬之間緩緩前行並填詞作詩的。有一回散步時,他的身影和那頂寬邊的黑帽子被一名遭人訕笑的丈夫誤以為是他妻子的情夫;這樣一位詩人以及這麼一位典型的好丈夫卻被人從背後給射殺了。而他卻沒留下任何像樣的東西給他的子女。這場因誤會而引起的悲劇,導致一名詩人身亡,所造成的後果,便是在阿爾及利亞濱海區安頓了一窩子不識字的後代——他們遠離學校,一代代繁衍,只會一心一意地在酷陽下幹著粗活。不過,這位外祖母的丈夫,如果從照片上來判斷的話,倒是有點兒像他那位能詩能文的祖父;他的臉型修長,輪廓清楚,神情惘然,天庭飽滿,而這一切足以顯示他無法罩得住那位年輕貌美,又精力充沛的妻子。她替他生下九個子女:其中兩個年紀小小就夭折,另一個女孩雖然倖存了但卻付出殘障的代價,而最小的一個一生下來就聾了且半啞。在一座昏暗的小農場,她不停歇地幹屬於她分內的那份粗活;她教養這一窩小鬼頭,當她坐上桌子的一頭時,一根長棍從不會離身,如此也省掉她白費勁的監看,不聽話的人立刻便遭到當頭棒喝。她就這樣統御著,並要求子女必須尊敬她及她的丈夫,而且遵循西班牙習慣,子女們必須用「您」來稱呼父母。她的丈夫對於這種敬重並沒有高興得太久:很早也就一命歸天,因酷陽或工作的折磨,或者因這場婚姻的關係?傑克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外祖父是染上了什麼病症而死亡的。就這樣成了孤家寡母,外祖母便廉價出借了那個小農場,和幾個年紀較小的一起搬到阿爾及爾市來住,其餘大到夠當學徒的皆送去做工!
「不怕!不過,我們回去吧!」
「是的。」
傑克也想起了舅舅另一樁暴怒的事情,這回就來得嚴重些,因為它險些造成與約瑟棻——那個在鐵路局工作的舅舅之間的毆鬥。約瑟棻舅舅並沒有睡在家裡(實際上他到底會睡到哪去呢?)他在本街區另有一個房間(但他從未邀過家人,譬如傑克就從未見過),卻到母親這兒用餐並支付一筆小額的補貼。約瑟棻和他這位弟弟可說是徹底判若兩人;他年齡稍為多個十來歲,蓄著一口短鬚,理個大平頭。他個性較為遲鈍,且比較沉默寡言,尤其是更精打細算些。歐內斯特經常批評他吝嗇鬼。不過,說實在的,他也只是簡短地說:「他呀!姆札布人!」對他來說,姆札布人就是街區上那批食品雜貨店商人,而他們的確來自姆札布這個地方。這些商人經年過著克勤克儉且沒有家眷的日子,而且就住在滿是食油和肉桂氣味的店鋪邊間裡,為的就是想省點兒錢養活家鄉的家人。他們來自四周沙漠環繞的姆札布五個鄉鎮,他們是被正統回教徒追殺,類似回教世界裡的清教徒那樣信奉異端的部族。幾百年前他們的祖先逃亡,選擇在那裡落腳,因為當初他們確信那個滿地礫石、遠離海岸的半蠻荒地帶,甚至就是地球表面一塊乾硬的地皮、且飛鳥絕跡的地方是不會有人與他們爭奪的。他們就這樣繞著五口寒磣的水源築起五個鄉鎮。我們可以想像這些姆札布人獨特的苦行:他們派遣一些年輕力壯的男子送到海岸邊的城鎮做生意,以便延續他們心靈的創見,而且僅是心靈層面的而已;並且直到這批人能被另一批新派來的人取代,才重回由他們的信念造出來的王國——那五個由土塊和泥巴所興建的堡壘鄉鎮去安享天年!姆札布人所過的困頓的日子只能視其最終目標來論定。但街區的勞工大眾們根本不知伊斯蘭教背景及其異端教派活動,所看到的就只有表面而已!而就像所有的人一樣,將他的哥哥比成姆札布人,對歐內斯特來說就是將他說成像「阿爾巴貢」那樣。實際上,約瑟棻是相當視錢如命的;與歐內斯特相比可說是天壤之別——而像外祖母的說法,歐內斯特這個人是將自己的心捧在手心中,為人慷慨好施(這倒是有憑有據,當外祖母生他的氣的時候,反而會指責他那隻手「破洞百出」,留不住錢財!)不過,除了性格上的差異外,還有個事實就是約瑟棻賺得稍稍比歐內斯特多些,而人在窮困時反而較容易揮霍!很少有窮人等到他們有錢時還肯繼續慷慨大方。這些有錢人便摇身一變,成了生活裡的君王,眾人皆得在他跟前畢恭畢敬的。當然約瑟棻舅舅並不是那種在錢堆裡打滾的人,不過,除了他自己的那份薪水處理地有條有理外(他採取一種用不同信封分開裝錢的處理辦法;不過,他實在太精打細算不肯去購買真正的信封套,卻拿起舊報紙和雜貨店的包裝紙折來充數。)他也借助一些計畫周密的小方法來增加額外的收入。由於在鐵路局工作,他享有每隔十五天可免費搭車一次的優待。因此每個隔週的禮拜天,他便搭火車前往所謂的「內地」——亦即窮鄉僻壤地區,沿路向阿拉伯農莊收購低廉的蛋、瘦雞或者兔子等;然後再扛回這些貨品,以合理的利潤賣給街坊鄰居。他的日子在各個方面總是井然有序、一絲不紊,沒有人見過他養女人。畢竟,一週工作下來,外加那個必須去做買賣的禮拜天,他必定少了那種官能享樂的娛樂。不過,他倒是經常宣稱,到了四十歲時會娶一個有財有勢的女人為妻。而此時他就只能待在家中積聚錢財,並繼續到母親家中搭伙過日子。令眾人訝異的是,大家皆認為他缺少魅力,他還是能夠依照他所說過的計畫進行,娶了一位長得還不算醜的鋼琴老師;帶來了一些好傢俱,至少也讓他有那份福氣過了幾年布爾喬亞式富裕的生活。而如眾所料,最後約瑟棻還是選擇留住那些傢俱,而不是他的老婆。不過,這是另一碼事。而唯一沒被約瑟棻舅舅料中的事就是在與艾迪安大吵一架之後,便無法再去母親家裡搭伙,必須上館子花把大鈔票去吃好東西!傑克一直記不起那樁事故的原因。一些不明就裡的紛爭時常令他的家人無法和睦相處,而事實上誰也沒辦法去理個清楚找出根源所在。同時,也更是因為大家身上本來就沒有什麼記憶,也就更不可能想起原因所在,只有陳陳相因,不聞不問地予以接受並一再地重複咀嚼。他只記得事發的那一天,還在用餐的當下兒,歐內斯特氣憤憤地起身,對著一直繼續在用餐的哥哥咆哮了一些詛咒的話,但當中除了「姆札布人」外皆沒聽懂內容為何。之後,歐內斯特摑了他哥哥一巴掌,後者站了起來退了幾步便朝他衝去。不過,此刻外祖母已經使勁地纏住歐內斯特;而傑克的母親一臉慘白將約瑟棻拉回頭,「讓讓他吧!讓讓他吧!」她嚷道。而兩個小男孩則一臉蒼白,嘴巴張得偌大、睜大眼、動也不敢動,耳裡則聽到當中的一人咆哮怒罵個不停;直到約瑟棻露出一臉惱怒說道:「簡直就像頭野獸!誰也拿他沒轍!」然後就繞著桌子踱步,而這當時外祖母一直抓住拚命想追上去的歐內斯特。而緊接著門就砰地一聲關上了。
「啊!我很高興你來了ⓐ。」母親對他說著,「還是夜晚來比較好,我便可以少些煩惱。真的!是夜晚比較適合,冬天夜色也來得早些。就算我懂得讀書識字也罷。我無法在光線下編織,我的眼睛會痠痛。因此,艾迪安不在的時候,我便躺在床上等著晚餐的時候到來。一等就是兩個小時,還挺久的。如果小孫女兒們在,我就和她們說說話。但她們來了又匆匆走了。我太老了。或許我身上味道不好聞。也就這樣一直孤零零的……」
緊接著好幾天,外祖母不肯和她的女兒多說半句話。在這同時,安托尼來訪時也受到很冷漠的對待。歐內斯特更是緊繃著臉。雖然安托尼穿著講究且能言善道,但也清楚地感受到異樣。到底出了什麼事?傑克好幾次瞧見母親姣好的面龐上留有淚痕。歐內斯特更是終日閉口不言,甚至還會將他的愛犬布里揚推倒在旁。夏季的某個夜晚,傑克看見歐內斯特在陽台上探頭探腦的。
歐內斯特被甩坐到椅子上涕泗縱橫地說:「不!不!不敢打您!您就像是我的仁慈上帝!」
「那麼您們當時就住在阿爾及爾唷?」

「沒有!沒有!」
「就是這麼一回事!」傑克說道。「不過,該替皮埃羅想點兒辦法。」

她望向他,眼神漫不經心,溫和卻沒有笑意。
結果傑克被嚇得目瞪口呆;他看著外祖母捲起右手臂的衣袖,露出白皙且乾癟的胳臂走到樓梯間去。他則幾乎要吐了出來衝到餐廳裡去。當她再喚他時,發現她已經在洗碗槽前,手臂上塗滿灰色的肥皂,正用大量的水在沖洗著。「裡頭什麼也沒有。」她說道,「你說了謊。」
〔ⓐ他們簡直就是怪物?(不!他才是怪物。)〕

〔ⓐ注意,得更換別的名字。〕
〔ⓐ還有她的女兒們?〕
〔ⓐ置於前頭——打鬥沒有呂西安。〕
大夥兒暫停一會兒,擱下手邊的活來吃些點心,冬天時工人便會繞著一堆木屑或木條的火堆,夏天則躲到屋頂下方。他們當中有個叫阿布得,是個阿拉伯小工,穿著一條臀部露出折疊的阿拉伯式長褲,褲筒就只落到腿肚的位置,一件破破爛爛的短上衣,頭上也戴著一頂回民小圓帽。他以一種很可笑的腔調稱傑克「同事」,因為他協助歐內斯特做工時,做的也就是傑克所做的那些活兒。製桶廠的老闆〔 〕先生實際上也是幹製桶出身的;在身邊幾位助手的協助下,便專門接一家比較大但不知其名的製桶廠的訂貨。當中還有一位義大利工人經常笑容滿面且害傷風,尤其是那一位樂天派的達尼埃爾,經常會將傑克拉到他身邊和他開玩笑或者愛撫他。傑克逃脫開便在工廠裡逛來逛去;他身上圍的那件工作圍裙沾滿木屑,如果天氣熱,就光著腳套進一雙破舊的涼鞋裡,上頭則覆著一層泥土和碎木屑,陶陶然到火堆旁,對著飄起的那股芬芳香氣咂唇作響個不停。或者,小心翼翼地在一塊固定在大老虎鉗上的木板上試著那把刨剉木桶底盤的工具,而一旦手腳靈巧同時博得工人們的稱許,他便喜孜孜的。
〔ⓑ書本稱起來就得像個東西和肌肉那樣重。〕

傑克的母親餐也沒繼續用完便逕自回房睡覺。第二天,她頭痛如絞。也就打從那天開始約瑟棻便沒再回來過,除了偶爾他確定歐內斯特不在家才會回來探候一下他的母親。
「是呀!他不是什麼好東西。」
「它也許已經被沖進毛坑裡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他用手刀處敲打頸部以便讓她明白。但她卻立刻回答:「是的,他大清早三點就起床,跑到巴柏魯斯監獄去看。」
「就是嘛!我就跟你媽說過,做老闆的都太狠了;簡直瘋了,那批土匪實在太過分了!」
〔ⓑ第六冊第二部。〕

不過,她卻一把抓起他的頭髮扯住他:「你——你——你敢打你的母親?」
〔ⓑ查證這個工具的名稱。〕

〔ⓐ他會省下零用錢並且會給傑克。〕


窗外的景致變了,岩石多了起來,橡樹取代了橘子樹;這輛小火車噴起氣來愈來愈短促並釋放陣陣大股的蒸氣煙。突然間感覺更冷了些,因為此刻山已經赫然介於太陽和乘客之間,大夥兒也才發現此刻也只不過清晨七點鐘!最後,火車噴出了最後一口氣慢了下來,緩慢地行駛在一條曲折的彎道,並且終於開進了山谷一座荒僻的小火車站。這座火車站只是用來接運遠處的礦區,荒蕪而且僻靜,四周種植了一些大株的尤加利樹,那鐮刀狀的樹葉在清晨的微風中顫動著。下火車時大夥兒也是一樣亂開鬨鬨的,狗兒一口氣便跳下那兩階陡峭的踏階,連滾帶爬的跳離車廂,那些漢子們也排成一線接力地傳遞布背包和獵槍。到了火車站出口,迎面出現的就是一片斜坡,原野裡的那股寂靜逐漸淹沒了眾人的驚歎和叫囂。這小隊人馬最後終於開始靜靜地攀登走上坡,那群狗兒就在牠們主人的四周不停地打轉。傑克不敢跟丢了這群強健的同伴。雖然他百般不從,但他最喜歡的達尼埃爾還是替他揹起布背包。而為了能與他們同行他就得加倍步伐才行,但清晨犀利的冷空氣著實令他喘都喘不過氣來。過了約莫一小時的光景,大夥兒終於來到一片地勢起伏不那麼明顯的大平台,上頭種滿了一些矮小的橡樹和一些杜松,上方敞出一片清爽且晨曦照耀的天際。這兒就是狩獵的場所。那群狗兒像行家那樣,自動回到牠們主人身邊聚成一團。大夥兒約好下午兩點鐘回到其中一排松樹叢下用午餐;那裡適巧位於平台邊處,有一口小泉流過,其視野還可以全覽整個山谷並且延伸到遠處的平原地帶。大夥兒便一起對好手錶的時間。獵人們兩人成一伍,吹哨喚來各自的狗兒便朝不同的方向出發。歐內斯特和達尼埃爾同為一組,傑克與他們同行負責攜帶小獵物袋,他便小心翼翼地將它斜背在肩上。一行人走遠之後,歐內斯特向眾人宣布他打下的兔子和野山鶉將會是全隊最多的!大夥兒聽了笑個不停,揮手致意之後便消失無踪了。
〔ⓓ德妮茲於十八歲時離開大家去自力更生——二十一歲發了財回來,然後,變賣珠寶,重新整修她父親的馬廄感染上傳染病而身亡。〕
〔ⓐ說法文時從來沒使用過虛擬語氣的句子。

但是她並沒能聽見,並用手告訴他讓她靜靜。他便退到房門口靠著門框,他因自己束手無策又想傾訴愛意※(無能為力的愛之淚水hetubook.com.com)也一塊哭了起來。
「達尼埃爾要來嗎?」孩子問道。
不怎好。他出現許多痛點,也得了風濕,而且情況並不很好;那傑克呢?很好呀!一切都很順利,身體也健壯得很,她呀(他用手指向卡特琳)看到你就很高興。自從外祖母過世以及孩子們都離開後,這兩位姊弟就相依為命地過日子,誰也不能沒有誰的,他需要有人照顧,從這個角度來看,她就成了他的女人;準備餐點、清洗衣物,偶爾需要時也可以照料他。而她雖不缺錢——兩個兒子支付了她的一切開支,不過卻要有個男人做伴,而自他們一塊這樣過生活這幾年來,他就以他那種方式看顧著她。是的,他們真的就像是一對夫婦,不是肉體的配對而是血緣的。且由於彼此的殘障,日子過得並不輕鬆,彼此就這樣唇齒相依的過著;偶爾透過隻字片語彼此心照不宣地進行無言的對話。但比起一般的夫婦,這樣反而讓他們更契合更加瞭解對方。
舅舅和他的同伴——全都是製桶工或者港口及鐵路局工人——帶著傑克去打獵這事讓傑克感到十分歡喜。大夥大清早就得起床。傑克負責摇醒舅舅,他就睡在餐廳裡,沒有哪個鬧鐘能從睡眠中將他喚醒。至於傑克,他會一聽到鬧鐘響便醒來的;他的哥哥則在床上嘀咕發牢騷然後轉過身去;至於睡在另一張床上的母親並沒有醒來,只是輕柔地移動一下身子。傑克摸黑起身,擦亮一把火柴,點燃放置在兩張床中央的那張共用的床頭几上的小煤油燈。(啊!對了,這間房間的擺設:兩張鐵架床,其中母親睡在一張單人床上,另外一張為兄弟倆共睡的雙人床,一個床頭几就擺在兩張床的中間,對邊則放了一個有鏡子的櫥櫃。母親那張床的那一頭有個面向天井的窗子。在窗子下方有一只藤板大箱子,上頭有一張針織的遮布。當傑克個子還小時,他都必須跪在這只大箱子上頭去拉下窗子上的百葉窗。總之,室內沒有任何一張椅子。)之後,傑克走到餐廳去摇醒舅舅,他大聲咆哮一陣,神情驚慌失措的望著眼前煤油燈的燈火,然後才恢復平靜。他們倆便各自著衣。然後,傑克到廚房用一個小煤油爐將現在的咖啡加熱,而他的舅舅將一些必需品一一裝入布背包;有一塊乾乳酪、幾條西班牙馬霍地區特產的辣味大香腸、灑上食鹽和胡椒的番茄、一條折成兩段的半截麵包,裡頭則塞進一大片先前由外祖母做好的煎蛋。最後,舅舅再一次地檢視一下那支雙管獵槍和子彈。昨夜還為了它們做了一場大展示會,也就是在用完晚餐後,便把餐桌清理乾淨,並且仔細地擦拭那塊漆布桌巾。舅舅選在桌子的一旁坐定,神情正經八百;透過懸掛在餐桌上方那盞大煤油燈的燈光,將依序拆卸下來並且經過他仔細上油的獵槍零件一一陳列在眼前。而傑克就坐在他對面等候著使喚,那隻叫「布里揚」的狗也一樣。家裡確實養了一隻長鬈毛塞特獵犬的混血狗,牠幾乎善良到了極點,證據就是牠連一隻蒼蠅都不肯傷害;而一旦不小心在空中逮到一隻便會面露厭惡之狀,急忙地吐個不停、伸長舌頭又咂著下唇的。歐內斯特和他和那隻狗一向是形影不離。他們之間的默契也是再好不過的了。人們禁不住都會將他們想成理想的一對(對於那些不懂狗且也不愛狗的人來說,可就認為相當滑稽可笑哩!)狗兒服從且對他百依百順,至於人則專心一意地照料牠。他們都住在一塊,從未曾仳離過,他們一塊睡覺(人就睡在餐廳裡的長沙發、狗則睡在沙發前那張齷齪且都已磨損到露出線頭的小地毯上);他們一塊去工作(狗就窩在工廠工作檯下,特別為牠準備的碎木屑的睡鋪上);他們一塊上咖啡店,狗會耐心十足的趴在主人的腿跟下,直到他發表完他的高見。他們倆透過一些擬聲來交談,而且喜歡彼此身上的氣味。不必向歐內斯特提及他那隻很少替牠洗澡的狗——尤其在下過雨之後——身上異味熏天。「牠呀!沒有什麼氣味啊!」他回道且一邊還充滿愛意的嗅著狗兒輕微抖動的大耳朵的內部。上山打獵是他們倆最快樂的時刻,也是他們狂歡外出的大日子。只消歐內斯特拿起大布背包,便足以讓那隻狗兒在小小的餐廳裡瘋了似的亂竄;用牠的後腿跟踢轉椅子、用牠的尾巴猛拍餐具櫃的側邊。歐內斯特笑著說道:「牠知道了!牠知道了!」然後安撫一下狗兒;那狗兒便將牠的頭兒擱上桌子仔細地盯著那些小心翼翼的準備工作,還不時地打起呵欠,但直到這場美妙的展示結束前牠都未曾離開過ⓐⓑ。
外祖母甚至還可以做得更極端些,就算事過境遷已好幾年了,傑克每次回想此事莫不感到又羞辱又厭惡※(或者摻雜著羞辱與厭惡)而惱怒不已。他的哥哥和他從來沒有過零用錢,只有偶爾他們一塊去找那位做生意的舅舅或那位嫁得還不錯的阿姨。對於那位舅舅倒是很容易,因為他們倆都喜歡他。但是那位阿姨經常故意炫耀她的富有,這兩個小孩寧可口袋空空,沒有那份弄到錢的樂趣,也不願意去蒙受羞辱。總而言之,海水、陽光、街區的遊戲等就是免費的樂子。至於炸薯塊、水果糖、阿拉伯甜點,尤其對傑克而言某些足球比賽等之類的都需要一點錢,至少幾毛錢吧!有一天傍晚,傑克從外頭幫忙買東西回來,手臂前端托著一盤剛才送到街上麵包店烘烤的蘋果起司餅(他們家中並沒有瓦斯爐也沒有爐灶,一些菜餚都是用煤油爐來燒,因為沒有烤爐,如果有哪個菜餚需要烘烤時,就先將它料理就緒然後送到街上的麵包店那兒去,付個幾毛錢,他們便會將它送進烤箱並將它烤好),這盤熱烘烘的餐點在一條餐巾覆蓋下還在他眼前直冒熱煙;那條餐巾一方面可以遮住街上的灰塵,另一方面也可以讓他放心地握住熱盤子的兩端。左右臂手肘彎處掛一個購物網,裡頭裝著剛買回來少量的食物——半公斤的糖、八分之一公斤的奶油、二毛五的乾酪絲,這些並不太重。傑克一面聞起烘烤的香味,一邊小心翼翼地行走,以避開此刻在街區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人潮。就在此刻,一枚兩塊錢的銅幣從他口袋的破洞掉落下來發出叮噹的聲響。傑克將它拾了起來,又仔細檢查一下身上的零錢,發現並沒有遺漏別的,便將它們一起放進另一個口袋裡。「我是可以把它弄丟掉的呀!」腦海裡突然出現這個念頭。在這之前,他都不敢去奢望明天的那場足球賽,此刻又重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
「沒有的。」她說道。
〔ⓐ當時九歲。〕
是的,多納死了。母親的姊姊瑪格麗特姨媽也死了。每個週日下午外祖母總會拖著他到這位姨媽的家裡,而他則厭煩到了極點;除了那位馭馬車的姨丈米歇爾——他也受不了和那些女人們一塊待在昏暗的餐廳,圍著覆著漆布的桌子,喝碗濃咖啡說長道短的——會帶傑克到最近的馬廄去玩。那個馬廄十分昏暗,外頭的街道被午後的陽光還曬得溫熱。他先是聞到馬鬃、麥稭、馬糞的氣味,接著聽到馬頭上的籠頭的鍊條摩擦木製食槽的聲音,馬匹轉頭望向他們露出一隻長長睫毛的眼睛。這位長得高䠷、乾癟、蓄著一大把八字鬍的姨丈先抓起一把麥稭聞了聞,然後將他抬坐上當中的一匹馬背上;那馬兒則平心靜氣地將頭埋到食槽裡繼續嚼起燕麥來。而姨丈會遞給孩子一些角豆菓,他則高高興興地嚼碎並吮吸著。在他的腦海裡,對於這位總是會將他和馬聯想在一起的姨丈滿懷好意。也就是在這位姨丈的安排下,復活節的假日裡他們會全家出動前往西迪─費呂須森林吃「慕那」野宴一番。米歇爾姨丈便會租下一輛來回於他們所住的街區和阿爾及爾市中心那條有軌由馬來拉的公車。那是一種前頭套上馬匹,後頭拉著一個漏空的大籠子,裡面裝上背靠背的長板條椅的車廂。其中領頭的那一匹還是米歇爾姨丈親自在他的馬廄裡挑選的。大清早大夥兒便抬了幾個大洗衣籃上車廂,裡頭裝滿了一種稱之為「慕那」的粗製奶油圓型蛋糕,以及另一種叫做「護耳」的鬆脆且輕的糕點。所有家族裡的女人二天前便會聚集到瑪格麗特姨媽家一起來做;在漆布桌巾上覆上一層麵粉,然後再將條狀的麵團擺滿整張桌布,接著再用一條黃楊木製成的細棍兒將蛋糕一塊塊的切出。孩子們便將這些糕點一一擺到燒盤上,然後大人們再將它們丟進滾沸的油鍋裡。之後再小心翼翼地一條條排列在洗衣籃裡,籃子裡便會散發一股香草味的清香,直到目的地西迪─費呂須。一路上那四匹馱馬使勁地吞噬著這股香氣和著從海上飄向沿海道路那片霧天的氣味。米歇爾姨丈ⓐ則在馬匹的後上方拿起鞭子抽打著馬兒。偶爾他也會將馬鞭交給坐在一旁的傑克。四匹龐然的馬屁股在鈴鈴噹噹的巨聲中在他眼前摇擺;要麼就是馬兒撇開屁股並揚起尾巴,頗有滋味的馬糞便擠了出來,滾落地。同時馬兒不停地仰頭,馬蹄鐵因而併出火光,鈴鐺聲也更加急促,這些都是令傑克著迷且望得目瞪口呆的。來到了森林,大夥兒忙著將那些大洗衣籃和乾抹布安置在樹與樹之間。傑克則前去幫忙米歇爾姨丈用草擦馬匹,並在牠們的頸子下掛起一只灰黃色的帆布飼料袋,馬兒就逕自將頭伸入咀嚼了起來,將牠們那雙友善的大眼睛一張一閤的,或者不耐煩地用腳抖開蒼蠅。整個森林裡到處是人,大夥兒毗鄰的用著餐點,大夥兒隨著手風琴或其他的樂聲從這兒跳到那兒的。大海則在不遠低聲的嗥叫——海水還沒熱到可以下水游泳,不過卻能讓人赤腳行走在沙灘邊它的浪頭上——其餘的人則個個躺下來小憩。而此時光線在不知不覺中又變得更加柔和,使得整個天際又顯得更加開敞。這樣一片無垠無涯,讓孩子都為之噙下熱淚;而在同時面對著這麼一個美妙的生活,禁不住既快活又感激地大喊一聲。瑪格麗特姨媽終究還是過世了。她曾經是那麼美麗而且永遠一身盛裝——太愛打扮了!人們曾這樣說她——但是她並沒有錯呀!因為晚年時糖尿病一直讓她必須困坐在扶椅上;在她那間亂糟糟的公寓裡她不斷地腫脹著,最後變得巨大又浮腫不堪以致於都喘不過氣來,醜陋到令人望而生畏。她的女兒們和那個做鞋匠瘸了腿的兒子皆心情沉痛的看護著她,擔心她是否會喘不過氣來ⓑⓒ。然而她還是繼續肥胖,胰島素令她塞得鼓鼓的,那口氣還是喘不過來就結束了生命ⓓ。
至於母親,她則從未上過戲院。她也是大字不識幾個的,此外,她還是個半聾的人。她所懂得的字彙比起她的母親來更是有限。直到今天,她的整個生活中根本就沒有任何娛樂活動。在過去的四十年裡,她也只不過去了兩、三次戲院,且從未看懂過在演些什麼;而為了不造成邀請她的人不愉快,她也只是說些電影的主角服裝很漂亮,或者那個留著一把鬍子的人很壞之類的話。此外,她也沒法子去聽收音機。至於報紙雜誌,偶爾她會翻翻那幾頁有圖片的,並請她的兒子或者孫女兒們替她解說。然後,她就這麼認定說英國女王看起來很憂鬱,之後便又問起雜誌;再次透過那扇一成不變的窗户,望向那條她已經凝視了大半輩子,一如既往的街道活動。ⓐ
「不記得哩!他那時替里柯姆做事。」
舅舅就這樣順著他的意思,當下吸了幾口氣,以在堅實土地上有的那份安全感游水折返。回到沙灘上,才喘了幾口氣便放聲大笑使勁地拭摸著傑克。之後,便轉身灑了一泡淅瀝嘩啦的尿,他總是笑盈盈的,且十分得意自己有個挺管用的膀胱,一邊則拍打著肚子發出:「好吧!好吧!」的聲音——每當他有了感官上的快|感時都離不開這句話。然而他卻不去理會它到底是因排泄還是進食所引起,且渾然不加以區分;而且還十分固執,以同樣的無知堅持著這份他感受到的快|感。此外,他也經常希望家人們能分享他的這份快|感,因而在餐桌上引起外祖母不時的制阻。這位外祖母當然接受可以談論這些事情,而她自己也曾說過這些,雖然她容忍過舅舅在餐桌上表演那齣吃西瓜的戲碼,她還是認為:「絕不可以在餐桌上談論這些。」西瓜這種水果因利尿而出了名,歐內斯特愛吃極了,通常他都是先笑盈盈地吃著、向外祖母做出狡猾的眨眼,然後發出各式各樣吮吸、反芻、以及啜嚼的聲響;之後便直接咬起西瓜皮,做起滑稽劇的表演,一邊用手一再地指著用嘴巴吃下這個好吃水果的粉紅和白色的果肉,經過肚子,然後從性器排泄出去的模樣。同時他的整個面孔因做鬼臉、擠著眼、還搭配上「好吔!好吔!洗乾淨了!好吔!好吔!」如此精采絕倫的演出而興高采烈。而這樣的表情更讓眾人難以自持而笑成一團。這種創世紀亞當式的無知也讓他以一種極不成比例的方式牢牢地附著一系列轉瞬間出現的疾苦上,而他會因此而抱怨不已;眉頭深鎖、眼神像是在探索自身器官深不可測的層面那樣,轉向他的身體內部。他會宣稱身上有某個東西讓他痛苦不堪,但那個位置飄浮不定;以及有某個病團在身上到處游走。到了傑克上了高中,這位相信科學乃是獨一無二且一體適用的舅舅指著自己的後腰部位問他:「這兒抽動是壞事嗎?」不!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然後他如釋重擔、踏著急促的小碎步走下樓梯,前去街區的那幾家咖啡店與他的同伴會合。那些咖啡店有些木製的桌椅、吧檯,並散發出茴香酒和鋸木屑的氣味。偶爾到了用晚餐的時刻傑克得走到那兒喚他。當他發現這位既聾且啞的舅舅在吧檯前被一群同伴團團圍住,正上氣不接下氣在一片大笑聲中與人爭論不休——而這份笑聲並非因嘲弄而起的——這情景卻一點也不會令這孩子感到訝異,因為歐內斯特舅舅的同伴十分崇拜他的好脾氣和寬厚性格ⓐⓑⓒⓓ。
傑克從他舅舅那兒根本就得不出什麼結論來。
沒有人會再提及他(她)們;他的母親和舅舅也不會談起那些死去的親戚——那位他正在查訪其足跡的父親或者其他任何一人!他們繼續過著清貧的日子。儘管已無此必要,不過卻因已經過慣了,況且也是出於對生活一種逆來順受的懷疑態度使然。他們像動物那般愛著生活,但透過經驗他們知道它會規律地降下一些不幸,卻不會提示帶有這份厄運的徵兆ⓐ。結果,他周遭的這兩位就是這樣,默不吭聲又自我退縮的過著日子,腦海裡不存任何記憶,只忠實地記下幾幅模模糊糊的影像。而此刻他們是活在一個行將就木的時刻裡——換言之,總是過一天算一天的。他絕不可能從他們這兒獲知他父親的一切!儘管如此,透過他們的存在,他還是能從自己身上找到了一些源自貧困又幸福的童年的清澈源頭。不過,他卻不敢斷然肯定他身上這些豐富又源源不斷的記憶是否原原本本的忠於他們的童年。不過和_圖_書,相反的,他卻對兩三幅與他們在一塊且以他為中心的影像十分確定;然而它們卻也抹去一些幾年來他試圖保有的,並將它刪減成一個無特徵也看不透的模樣。透過這個家庭,有好幾年的時期他是活在這個模樣裡,而且高高在上地引以為傲。

艾迪安
雖然嘴巴說「是」,但可能是「不是」;因為這得穿越一片陰暗的記憶去追溯往昔,這就什麼也沒辦法打個準兒。窮人家的記憶本來就沒有比富人家來的豐富;因為他們很少能離開他們生活的地方,因此在空間的方位上就少了許多,同時單調灰色的生活也就在時間上沒有什麼標記可言。當然,是會有一些刻骨銘心的記憶,那是最信而有徵,然而這顆心卻因為辛勞及工作而遭致磨損,在勞累的重荷下反而忘卻得更快些。失去的往事只有富人家才尋得回;對於窮人家來說,它只是其死亡之路上的一個模糊的標記罷了!因此,若想要順利地承受這一切,就不要去回憶東回憶西的。而要緊跟著日子堅忍不拔的過著;一小時一小時地挨,就像他母親那樣——當然這是有點兒刻意為之的,因為這種少年的病(事實上,根據外祖母的說法,即是一種傷寒,不過傷寒並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倒是比較像斑疹傷寒,或者別的什麼的;這也一概不得而知)讓她成了聾子,且又拙於言辭,更阻礙她去學習。即使是人們拿來教導最貧苦無靠的人的那一切,而迫使她像啞巴那樣認命。不過,這也是她找到如何去面對生命的唯一方式;不然她又將如何是好呢?誰若處在她相同的處境還會有什麼更高明的方式嗎?他多麼巴望她能夠熱切地為他描述那位已經死了四十年,並曾經與她共度五年光陰的男人(而她是否真的與他共度這五年呢?)她竟辦不到,他甚至不敢確信她是否熱愛過這個男人。總之,他不能向她詢問這件事;就某個層面而言,這個男人對她來說也是不吭不聲、既聾且啞的;他甚至不想去瞭解他們之間的一切,而且根本就該放棄想從她這兒獲知些什麼的念頭。在他童年時有一件印象非常深刻的事,這件事一直跟著他一輩子甚至走進他的夢裡;便是他的父親大清早三點鐘便起床,跑去觀看一個著名的凶手被行刑的情形——這件事情他卻是從外祖母那兒知道的!那個叫畢黑特的凶手是阿爾及爾市附近薩黑勒農場的工人。他用鐵錘擊斃了男女主人和三個小孩。「為了偷東西?」傑克還小的時候曾這樣問過。艾迪舅舅回說:「是的。」外祖母則說:「不是。」但並沒有多加說明。事發後人們發現了那些不成人形的屍首,屋子內沾滿血漬,連天花板都有;最小的孩子還沒斷氣躲進床下,使盡了他最後一口氣用手指沾了血水在白牆上寫著:「畢黑特」之後,這孩子還是死了。大夥兒便開始搜捕凶手,結果在郊野找到了他,形容呆滯傻愣愣的。當時整個輿論震驚不已,一致要求將他處以極刑,結果也就這樣判定了。行刑的地點就在阿爾及爾市巴柏魯斯監獄前頭,還吸引了不少群眾趕來觀看。據外祖母的說法,傑克的父親對於這種罪行非常憤慨,三更半夜便起身,親自跑去觀看這場殺雞儆猴示眾的行刑。不過,沒有人知道當場的情況,表面上看來,行刑並沒有發生什麼意外事件。但傑克的父親回到家滿臉慘白,直接倒下就睡,之後又起身吐了好幾回,又再回去躺下。他從此絕口不提當時他所看到的情形。而就在聽完這段故事的夜裡,傑克自己也躺在床沿邊上,避免去碰著和他一塊睡的哥哥身子,蜷縮成一團並強忍住一股恐怖的嘔吐感,腦子裡則一再思索方才大人們向他敘述以及自己所想像到的細節。就這樣,在他這一生當中,這些影像一直在夜裡跟隨著他,雖然中間有所相隔卻十分規律地成了他最常夢見的可怕幻象;形態雖有別,但主題卻是單一不變的,就是有人前來逮捕他,並將他送去執刑。長久以來,每回醒來總是會因恐懼和焦慮而震驚不已;然後回到他無論如何也絕無可能會被送去執行這樣極刑的溫暖事實,他才如釋重負。及至稍長,周遭的事件雖然被認為盡是一些不足掛齒的事,對他而言卻就像下一種行刑一樣;而眼前的事實卻不再能夠舒緩他的惡夢。而在過去相當(確定)的幾年當中,那份與父親當年相同的焦慮反而助長了這份夢魘;那份焦慮曾令他的父親驚嚇不已,而就像是一份唯一信而有徵的遺產那樣,他就從父親那兒將它繼承了下來。跳過那位熟知這段故事的母親,這層神秘的關係不正是將他和那位沒沒無聞死在聖布里厄的人結合在一起(這個人可也沒想到自己竟也會猝死);這位母親曾見過他起身嘔吐,但卻像渾然不知時間會前進那樣將那天清晨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對她而言,時間是沒有什麼差別的,所有的不幸隨時隨地都不會事先提醒人地便躍現了出來。
「不!不能這樣說。」
「您們—從來沒有—一起—住在—阿爾及爾過?」
「不記得了,那已是很久的事啦!」
〔ⓐ夜的美色的謙遜且得意的支配者。〕
〔ⓒ洗濯間;慕那
「在您們來索非里諾鎮之前?」
她一口氣就說了這麼多。一些簡單的短句一句接一句地,就像掏空直到此刻仍然緘默的思想。緊接著這份思緒枯竭了,她便再度不吭不語,雙唇緊閉,眼神溫和且暗淡,透過餐廳緊密的百葉窗,望著從街道湧進的那股令人窒息的光線;她一直都坐在那張不甚舒適的椅子上,而她的兒子也像過去一樣繞著中央的那張桌子打轉個不停ⓐ。
〔ⓑ因為老就降臨了——此刻傑克發現母親已老態龍鍾,而她此時的年紀也只不過是他現在的年紀。不過,要年輕就須先聚合一些可能性,而在他看來,那些年輕人生活都是很寬裕的……

「是呀!我不就在這兒!」傑克說道。的確他就在眼前。像過去那樣回到他們倆的身邊。雖然無法向他們傾訴一番,卻絕不會停止去喜愛他們;至少對他們倆是如此,反而因自己能愛他們而更加疼愛他們。而有許許多多值得他這樣去愛的人,他卻無法辦得到。
夜色逐漸淡薄,空氣中飄著一股榕樹的清新香氣,舅甥倆急忙趕往阿格哈火車站。那隻狗更是全速趕在他們前頭,牠那般迂迴蛇形地奔跑著,結果就不時滑倒在被夜裡水氣所沾濕的人行道上。之後又以同等的高速折返,一副很明顯害怕將兩位主人給跟丟了。艾迪安扛起那管獵槍、槍口朝下裝進大帆布袋裡,背著一個布背包,還拎著一個裝獵物的袋子。至於傑克,則將雙手插在短褲的口袋裡,肩上斜背著一只大布背包。到了火車站,同行的夥伴都到齊了,而他們隨行的狗除了迅速的跑去嗅嗅狗伴們的屁股外便寸步也沒離開牠們的主人。在場的有歐內斯特舅舅製桶場的好友達尼埃爾和皮埃羅ⓐ兩兄弟;達尼埃爾永遠是笑口常開且一派樂觀,皮埃羅則比較不苟言笑,做起事來有條不紊且對於人和事總是滿腦子的看法和洞察力。此外,還有那位在瓦斯廠做工的喬治,他有時為了多掙幾個錢,還上場去打起拳擊賽。此外,經常還會有其他兩三位好相處的哥兒們——至少在這種場各——一塊成行;他們這一行人因為能夠有這麼一整天遠離工地,又逃出那既狹窄且擁擠不堪的住所,有時還因此逃避女人們的干擾,內心就已經歡喜不已。況且又可以這樣無拘無束,外加處在一種男人之間才能有的一種寬容逗趣的氣氛,一塊去享受一場短暫又激烈的樂趣!大夥兒興高采烈地登上火車,其中每節車廂都有一階踏板,一夥兒人就這樣傳遞起布背包並把狗兒們接上車,然後各自坐定;而就這樣有了一種肩併肩的感覺,共享著一份熱情而高興得很。而就在這麼些星期假日裡,傑克才初識男人們聚在一塊是多麼可愛且它還可以增進彼此心靈的契合。火車開動了,然後發出短促的噴氣聲並馳出了速度,相隔一陣之後便又會發出一計沉睡般的嗚響。火車正越過薩黑勒的一角,而才剛進入田野,這些壯碩又聒噪的大男人居然個個緘默,一塊兒望著精心開墾出的土地上的日升情景。而在隔開耕地用大稈子乾蘆葦做的籬笆上方則斜曳著一帶清晨的薄霧。不時間,一排排的樹叢和受其庇護漆成灰白的農莊從窗外掠過,而外頭的這一切全都沉湎在睡夢之中。沿著路堤的壕溝一隻小鳥突然驚竄飛了出來,一下子突然飛到他們眼前的高度,然後朝火車行進的方向飛著,像是想和火車比賽速度似的,直到突然呈垂直方向飛起;這隻鳥兒便讓人有一種是從車窗飛起的感覺,接著又被行進的強風給拋到火車後頭。綠色的地平線逐漸泛出粉紅色澤,然後轉瞬間成了紅色,太陽露臉了,且在眾目睽睽之下爬升到天空。它汲盡田野四方的薄霧,然後又繼續爬升。一下子整個車廂便感受到一股熱氣,這些漢子們一個個脫下身上的粗毛線衫和其他厚重的衣物,又一面安撫身旁也開始煩躁不安的狗兒,要牠們繼續臥睡。而歐內斯特則已經開始以他特有的方式大吹大擂起一些有關食物、病痛的笑話,以及〔有關〕他永遠佔上風的那些幹架。大夥兒當中不時會有人向傑克詢問起有關他舅舅的問題,然後又扯到別的事情,或者要他來猜歐內斯特的某個摹擬表演。「你舅舅不愧是一流的表演高手!」

「到隔壁房去等!」醫生說道。「他可得要勇敢點兒。」的確,當時要夠勇敢才行,直到今天傑克手上那根怪模怪樣、胡亂修補的中指頭就是個證明。不過,一等安裝好創口夾子、包紮好傷口,醫生還倒了一杯小酒給他並頒給他一張最佳勇氣獎狀。儘管如此,歐內斯特還是執意要指他穿過馬路,走進家裡的那道樓梯,傑克則哀嘆呻|吟地將他抱住,抱得那麼緊以致於還弄痛了他。
此外,外祖母的妹妹珍娜姨婆也過世了;就是那位週日下午會到他家聽他們兄弟演唱的那位,長期以來,她一直和三位因戰爭而守寡的女兒住在那棟白色的農莊苦撐著過日子,而且總是不斷提及她那位死去很久的丈夫ⓐ。約瑟夫姨公只會說馬霍港的方言,傑克則非常仰慕他,因為他有一個粉紅色姣好的面孔,還有一頭全白的頭髮,一頂黑色寬邊的氈帽,連用餐時都會戴在頭頂上。他有一股無人能仿效的貴族氣質、一副鄉紳長老的模樣。不過,他也免不了會在用餐之際輕率地動怒,脫口說出一些不適宜的話,然後在妻子無可奈何的責備下客客氣氣地致歉。外祖母生前的那些鄰居——馬頌一家人也都死了。先是那位年齡最大的,接著是大姊「大個兒」亞蕾桑達,以及〔 〕還有「招風耳」弟弟,就是那位每天大清早會到亞爾卡札戲院唱歌的雜技演員。是的,所有的人都過世了,甚至連最年幼的小女孩瑪爾泰,他哥哥亨利曾向她獻過殷勤,而且還不止於獻殷勤而已!
「你父親,腦袋硬得很,永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母親的就一直是呀!」
〔ⓐ轉換。〕


「是呀!有些改變。」

「媽媽—媽媽!」傑克喊著,用手怯怯地輕碰著她。「你這樣子很美!」
這些只有影像而沒有聲音的影片事實上備有許多字幕投射,用以說明影片的內容。由於外祖母不識字,傑克的任務便包括朗讀字幕讓她聽懂。以她那把年紀,外祖母的聽力可好得很。不過,總得要先壓過那來自四面八方的鋼琴樂聲和滿堂的人聲沸騰。此外,儘管字幕內容已再簡單不過,但,當中的許多用詞並非外祖母所熟知的,若干字眼更是她所未曾相識的。至於傑克,一方面不希望因此而打擾到鄰座,另一方面也特別擔憂著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告訴人家說外祖母目不識丁(由於覺得害臊,偶爾她自己也會在放映前故意高聲地說:你幫我讀讀字幕,我忘了帶眼鏡出來),傑克也就因此盡可能放低讀字幕時的音量。結果外祖母便只能懂得一半的內容,並要他放大聲調重唸一遍。傑克便試著提高音量,而鄰座發出的嘘聲,更弄得他羞愧至極,又只得結結巴巴的唸著,外祖母起而訓斥他一頓;但緊接著下一排的字幕又出現了,那可憐的老太婆還來不及搞懂前面的字幕,現在更是漆黑一團不知所云。此刻傑克早已慌亂不堪,必須等到腦海裡找到足夠的思緒然後用幾句話概述的帶過,像范朋克拍製的「佐羅的標記」,他便利用鋼琴或老戲院裡的片刻停頓很信心十足又字正腔圓地說道:「壞人想從他那裡搶走那個少女。」就這樣豁然大悟,影片得以繼續觀賞下去,而這孩子總算可以喘一口氣。一般來說,這類的困擾會就此打住。但某些像「雙孤女」這類的影片也實在是太錯綜複雜了。就這樣卡在外祖母的索求與鄰座愈來愈怒氣沖沖的制阻聲中,傑克乾脆張口結舌不再說下去。他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回外祖母盛怒不已,最後中途衝出戲院的一景;他則滿臉淚水汪汪地跟在她後頭,心裡想著他竟糟蹋了這位可憐的老女人難得的一份樂趣,以及想到從他們那個囊空如洗的家中白白花掉的銀子ⓐ,心裡可真是驚慌失措。
她遲疑了片刻。「也許吧。不過你如果說了謊話,別想上天會祝福你。」
「好的。我會去和達尼埃爾商量。」
「他很好,現在和我一樣老了!他弟弟皮埃羅被關起來了!」

「索非里諾鎮美吧!」
「媽媽?」
〔ⓒ將桶子完成。〕
〔ⓐ姪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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