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尋找失父
六之一 學校
外祖母盯了他一眼。「為什麼呢?這事可安排一下呀!去穿衣服,我們就去見神父。」她站起身,一副已經下定決心的模樣走進她的房間。再出現時,她已經脫下那件鄉下老婦人穿的短上衣及工作裙,穿上她那唯一的一件外出服〔 〕,鈕釦扣到頸上頭,黑絲頭巾纏住頭打了個結。中分的白長髮緊貼於兩鬢,垂露在頭巾外沿,眼睛炯炯有神,雙唇緊閉,這就給人一副毅然決然的神態!
〔ⓐ核對獎學金辦法。〕
「再等六年。」傑克回道。
就這樣一個月當中,每天下課後兩個小時,貝爾納先生將這四個學生留了下來,並指導他們做功課。晚上傑克回到家時是既疲憊又振奮,然而還繼續做功課。外祖母用一種 摻揉著憂愁與驕傲之情望著他。
ⓐ這個人並不認得他的父親,但卻經常以帶幾分神話色彩的方式向他提及他的父親;而且總會在某個關鍵時刻取而代之。這也因此傑克從不會忘記這個人——他也從未真正感覺到自己是遺孤;先是在孩提時候,然後是他整個一生中,彷彿在下意識裡他從這個人身上認識了那慈父獨有關愛的動作——這個動作帶著沉穩和決心,出現在他的童年。因為這位他小學畢業班時的老師貝爾納先生確實在某個決定性的一刻,以十足的大丈夫氣質徹底地影響他,因而改變了這個由他督導的孩子一生的命運;而事實上,他的確改變了他的一生。
〔ⓐ描述各種處罰。〕
〔ⓐ獎學金。〕
「九歲。」
「是的。」傑克語氣懦弱的回道。
此外,他更向他們講述那場才結束沒多久,而他也在戰場待了四年的戰爭,提到士兵們的痛苦,他們的勇氣及耐心,以及停戰時的幸福感。到了學期末送走孩子們前去休假前,如果時間許可的話,他經常會選一長段多爾傑萊斯的作品《木十字架》ⓐ讓他們聽。對傑克而言,儘管他絕少——除了理論上外——將故事的內容與他從未謀面的父親相提並論,但讀到這些故事還是替他多開了扇異國情調之門,而當中卻迷漫著恐懼與不幸。他只是傾心地聆聽著他的老師打從內心深處說出來的故事,而且再一次地跟他提及到雪和他內心所嚮往之的冬天。不過,也談到了另一種奇特的男人,他們一身因爛泥而僵硬的厚衣物,說著一種聽不懂的語言,而且就生活在頂篷是炸彈、火箭及槍彈的地穴裡。他和皮埃爾每回都迫不及待地期待這種聽講課,而且一回比一回更捺不住性子。這場眾人依舊說個沒完的戰爭(而傑克會靜靜的,不過卻把耳朵伸得挺長的,傾聽達尼埃爾依他的方式談起那場馬恩河戰役;他親與那場戰爭但卻一直不明白何以能夠活著回來。他說道,他們這群是從北非趕往支援的朱阿夫軍團,人家要他們成散兵線地,然後向前衝鋒;又繼續衝進一條壕溝,但眼前並沒有半個人。他們又繼續往前衝,突然間一陣機槍掃射,而就在半斜坡上他們一個接一個的倒了下來,壕溝底部便血流如注,而當中有人嘶喊著:「媽媽呀!」實在恐怖極了。)——倖存的人亦是不可能忘掉它的;而這場戰爭的陰影就這樣罩住孩子們周遭一切可能的發展,並影響到他們對那段令人著迷的故事的想法,且比其他課堂上所聽到的那些童話故事更加離奇罕見。而如果貝爾納先生真的要停止講述這段小說而改換別的,他們必然大失所望且聽得索然無味。不過,他還是繼續講下去,某些有趣的場景搭配一些恐怖的描述。漸漸地,這些生長在非洲的孩子便熟知了那些來自各地的戰士。後者遂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談起他們就像是個活生生的老友那樣。而儘管就生活在戰火之中,傑克怎麼也不會去想到這些人會有罹難身亡的一天。到了年終的某天,已經到了故事的結尾※(參見小說),貝爾納先生談到D戰士的身亡,聲音變得低沉,喚起自己的情緒和記憶,悄悄地將書閤起;然後抬眼望向陷於一片驚愕與肅靜的課堂;他瞧見坐在前排的傑克正目不轉睛的盯著他望,滿臉淌著淚水,因不斷抽噎而抖動不已,似乎一時之間都不可能抑住。「得啦!得啦,小伙子。」貝爾納先生說著,聲音是勉強才聽得出的,然後站起身將書放進教室的書櫃裡,背則朝向課堂。
她並未聽見。傑克便慢慢地再宣布一次這項消息。「呀!那是因為你很聰明。」她說道。
「您是對的,讓他早點兒接受基督教義講授。有了三年的功夫,那麼他將可以充分做好準備去迎接這個大日子。」
貝爾納先生看了他並對其他三人說:「很好,以後每天晚上下了課還要留下來跟我一塊準備考試。我自會做好安排,你們可以走了。」
「真的嗎?」卡特琳問道。
「那你母親呢?」
「這是很公平的!」很輕聲地對他說。
外祖母滿臉驚愕地盯著他。她倒是沒想到有此可能。顧不得是否自相矛盾,她聳了聳肩說道:「你就讓它過不了吧!也讓你的屁股準備挨一頓揍。」教義課是由本堂區的助理神父負責,他長得挺高,且因一襲黑長袍讓人更是仰望不及,乾癟、鷹鉤鼻、雙頰深陷,與那位客氣隨和的神父相形之下顯得格外嚴峻。他的教育方式就是背誦,儘管它來得有點兒幼稚但對於交由他負責心靈開導的這群粗野頑固的小老百姓而言,可能是唯一真正適用的教法。大夥兒便得熟記一些問題和答案:「神是什麼……?ⓐ」那些教義對於初學教義課程的人來說實在是不知所云;而傑克因記性佳,可以泰然自若的一一背誦,卻渾然不解其意。當輪到別的小孩背誦時,他經常做起白日夢、張口呆望或者對著其他的同學扮起鬼臉。有一天他的怪相被高個子助理神父逮個正著,而這位神甫以為那副怪相就是衝著他而來的;便認定有必要在他這堂聖事課裡要求學生們尊重它的神聖性,遂當著眾人面前傳喚傑克,不給予多加解釋下當場舉起他那隻骨嶙嶙的長手,使勁地打了他一巴掌。傑克在這樣重擊下險些站不穩腳。「現在,回去座位上坐好!」助理神父說道。傑克看了他一眼,沒有流下眼淚(在他一生當中,只有因為善心及愛意才會讓他落淚;絕不會肇因於痛楚或者迫害;相反的,後者反而更加凝結他的心意、更加強化他的決心。)回到長板條座位上。左邊的面頰因此而灼傷,口中嚐到一股血腥味。用舌尖舔了舔,發現在這一重擊下面頰內側都為之裂開,而且還流著血。他就和著血吞了下去。
不!學校也並非只是個供他們逃避家庭生活的場所。至少在貝爾納先生的課堂就不是如此。這堂課提供給他們這群小孩子一種比起大人們來還基本的渴望,那就是去發現的渴望。在其他課堂上,老師們當然也讓他們學了些東西,不過,卻像填鴨餵鵝一樣;老師們準備好了飼料,之後,便要他們生吞活剝的吃下去。然而在杰爾曼先生的課堂上,他們有生以來第一回覺得自己的存在,受到最高的敬重:終於有人認定他們夠資格去發現這個世界。而他們的這位老師卻不只是因為自己是受雇來教書而獻身工作,他可完全出於內心將他們接納到他的個人私生活裡;他和他們一塊過活,向他們敘述自己的童年以及他所知道的小孩子的故事;向他們闡述他的觀點,但卻非他的定見——因為譬如,他和學校裡的許多老師一樣是反對教會介入政治的,但他卻從未在課堂上說過宗教的任何壞處,從未反對過人選擇某個信仰或持守某個信念。反倒是竭其所能的去譴責那些顯而易見的錯謬,譬如:盜竊、告密、舞弊行為和卑鄙的行逕。
〔ⓐ《阿爾及利亞之死》〕
不過,他的確是知道的;一邊望著母親,她則從餐桌的另一頭對他露出一個淺淺憂鬱的笑靨。
「是我外祖母當家做主的。」
為了好好教育他,有人便迫不及待讓他明白那座塔爾貝依亞巨岩離卡皮托利神殿並不太遠。也就是在打完架的第二天,在一些同學們表示欽佩的拍打下,傑克還自以為要露出神氣活現及充好漢的模樣。上課沒多久,老師點到米諾茲,但並沒有人應答;坐在傑克鄰座的同學便扮起嘲弄的傻笑,並向勝利者擠眉弄眼的來詮釋他的缺席。傑克完全沒注意到貝爾納先生正注意到他,竟然笨到鼓起雙頰半瞇著眼去回應他們;然後又繼續專心一意的做出一個令人發噱的模仿動作,最後才在一記眨眼中結束。而就在這時老師的聲音突然在這間變得死寂了的教室響起:「唉!可憐的『心肝寶貝』,你也和別人一樣有權享受一頓『甜棒子』的滋味。」這位勝利者就只得站起身去取下那根道具,然後鑽進貝爾納先生渾身散發清新古龍香水的膝下,擺好那個屈辱到了極點的受刑姿態。
學期快要接近尾聲之際,貝爾納先生召來傑克、皮埃爾、弗勒里——他是那種各科都表現很好的學生,而老師便常說他是「唸巴黎綜合工科學院的料子」,以及山迪亞哥,他是個天資較遜、清秀的男孩,不過因用心勤學而表現不錯。當教室其他學生都走光了,貝爾納便說:「你們是我班上最好的學生,我決定推薦你們去爭取高中和初中的獎學金。如果你們通過甄試,便會有一份獎學金讓你們一直唸到中學畢業會考為止。小學是最好的學校,但它無法引導你。而中學卻能替你開啟所有的門。我很希望像你們這樣貧困家庭的小孩能通過這些門。不過,想要有這個機會,就得獲得你們父母的同意。還不快去問!」m.hetubook.com.com
貝爾納先生點了點他那年邁的頭。「那一天你哭了,你還記得吧?從那天起這本書就是你的啦!」然後,他轉過身子以便藏住突然泛紅的眼睛。他又走向桌子,之後,手放在背後地走向傑克,在他眼前揮動一把強硬的短紅尺ⓐ,笑著對他說:「你還記得這根『甜棒子』嗎?」
學校位在這個老街區相對較新的這一頭,就座落在一八七〇年那場戰爭之後沒多久才興建的二層或三層的屋舍,以及新近才出現的倉庫之間;這些倉庫之後延伸接上了傑克他家所在,阿爾及爾內港煤礦碼頭這一區的那一條主要街道。傑克走路便可以上學,打從四歲起,每天兩趟到它附屬的幼稚園班上課。但他對當時並未留下任何記憶,除了那座位在頂棚操場角落的深暗色的石材盥洗台;有一天他倒栽到裡頭,頭先著地,站起身時已滿面淌血,眉毛上方被劃開了一道,惹得幼稚園班裡的女老師一陣恐慌。也就是在此刻他才見識到那些手術的創口夾子。然而,說實在的,他們才剛取下這些夾子沒多久,就得將它們放進另一邊的眉弓裡頭;原因是,在家裡他哥哥一時興起將一頂圓頂禮帽戴到他頭上,結果因視線給遮住,又被一件舊大衣給絆倒,遂撞上一堆已經開了封用來鋪地的砌石,結果又弄得血流滿面的。在這般小小年紀他就得和皮埃爾一塊結伴上學。皮埃爾大概比他大個一歲,和他因戰爭而守寡的母親以及兩個在鐵路局上班的舅舅一起住在鄰街上。他們兩家可說是點頭之交;就像大夥兒都住在同一個街坊,也就是說他們彼此尊重卻幾乎從未到對方家中造訪過;彼此很樂意互相幫忙,卻又苦於找不到適當的機會。反倒是孩子們成了真正的朋友,打從第一天當傑克還穿著嬰兒用的長罩衫託付給皮埃爾——而他自覺已能穿起褲子並負起大哥的責任,兩個孩子便這樣一塊結伴到幼稚園班上課。他們一塊在同一班上課,一直到傑克九歲那年一起進了畢業班,在這五年當中他們每天一塊走上四趟相同的路程。一個金髮,另一個褐髮;一個沉著冷靜,另一個急躁火爆,不過卻是一對相同出身、由命運所撮合的好兄弟,兩人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同時也都酷愛玩耍。在若干領域傑克的表現稍為傑出,不過,由於他的舉止和輕率態度以及愛表現的性格,反而使他闖下許多蠢事,因而讓凡事深思熟慮且收斂鋒芒的皮埃爾更顯得優秀些。因此他們便輪流成了班上的前茅,但卻不像他們的家人那樣,覺得他倆光耀門楣。他們倆的樂趣可大大的不同,每天清晨,傑克會到皮埃爾家的樓下等候他,在道路清潔工出現前便出發——或者說得更明確些,在那輛由一名老阿拉伯人駕馭,由一匹馬——在牠的頭頂上還弄了個遮蓋——駕著的二輪馬車路過之前。此時,人行道上因夜裡的濕氣而依舊濕漉漉的,從海面吹拂過來的空氣還夾帶著一股鹽味。皮埃爾家的那條街是通往市場的,沿街立著許多垃圾筒;一些餓昏了的阿拉伯人或老摩爾人,或偶爾有個西班牙籍的老流浪漢會在天剛亮之際在那兒東挑西揀的,期待能在本區貧苦又克儉的人家再三斟酌才肯丟棄的垃圾當中找到一些可以糊口的東西。這些垃圾筒的蓋子通常都是被掀開著的,而大清早的這一刻,街坊那些機靈又瘦小的貓隻也扮演起揀破爛的角色。這兩個小孩的把戲便是悄悄地來到垃圾筒的後頭,然後突然將裡頭有貓的筒子蓋住。這樣的勾當可也不是來得容易,因為在這貧苦地區生長的貓隻個個都像那些慣於捍衛其生存權的野獸那般機警又敏捷。不過,偶爾如果被那美味的新發現所懾住,或者一時難於從垃圾堆中抽身逃出,貓兒就只得乖乖就逮。垃圾筒蓋閤起時會發出巨響,貓則迸出恐懼的嗥叫,驚厥地拱起背來又張牙舞爪的;最後還是會頂起這鋅製牢籠的蓋子而逃之夭夭。牠們因驚嚇過度而毛髮豎起,並且像是被一群獵犬追捕那樣,在孩子的一陣爆笑聲中逃竄——而這兩名凌虐者則渾然不識殘暴為何物ⓐ。
但情況並非僅止於此,尤其在度假當中,傑克更是覺得自己乃是所有孩童中最悲慘的一個。每當到了假期,外祖母為了擺脫他這位永遠精力旺盛的小鬼頭,便將他送去參加暑期育樂營;同行的還有其他五十餘個孩子及幾位輔導老師,地點則在扎卡耳山脈的密里亞納城。他們一行便住進一所有宿舍的學校,吃住舒適,一整天不是玩耍就是散步,並由幾位友善的護士來看管。不過,儘管如此,到了傍晚時分當夜色快速由山坡下爬升上來,以及在這座被遺忘在山區,周遭百里內也未見生人造訪的小鎮,在這一整片廣漠的寂靜裡,鄰近的兵營驀地吹起淒涼的熄火號,這孩子只覺得一股茫茫無垠的絕望湧上心頭,在與童年那一貧如洗的家相較,只得在默默中放聲吶喊ⓐ。
「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吧!」貝爾納先生問道。「很好,那麼現在就該專心工作了吧!」接著,又再辛勤地準備幾天功課,最後幾次的課就移到貝爾納先生的家裡去上(描述一下那間公寓?)。就這樣某個清晨,在離傑克家不遠的電車站上,四名學生各自攜帶著墊板、一把尺和一個文具盒,就站在杰爾曼先生四周;而在這同時傑克瞧見母親和外祖母正探身在他們家陽台外,使勁地與他們揮手。
「是呀!那麼以後我們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外祖母回道。某天夜裡她突然驚叫了起來:「咦!他的初領聖體你怎麼辦?」說實在的,宗教在這個家庭裡並未具有任何重要性。從沒有人去望過彌撒,也從沒有人提及或者教導過神的誡命,而且也根本沒有人暗示過死後彼世的獎賞或者懲罰的。當有人在外祖母面前提及某某人過世了,她就會說:「喔,他再也放不出屁了!」如果是針對哪個她稍為有點兒好感的人,而即使這個人年紀已經拖上一大把了,她也會說上:「唉!夠可憐的。還挺年輕嘛!」她的內心並非無動於衷,而是因為她的周遭讓她見過太多的死亡:兩個孩子、丈夫、以及在戰爭中死去的女婿和侄兒們。相反的,正是因為她對死亡就如同勞動或者貧困那樣再熟稔不過了;她並沒去想著它,而就某個層面來說她就活在那當中。再者,現實的急迫性對她而言更遠遠高過一般住在阿爾及利亞的人;這些人因為日常忙的活兒和共同的命運早就不去理會那套對往生者的一份虔敬之意——而這些只有在文明的上層社會裡才會盛行ⓐ。對於這些活在阿爾及利亞的人來說,就像那些活在他們之前的人一樣,面對死亡本身就已經是個要正視的煉獄;也就因此他們根本就不提及它。在這當中他們也就試著顯露出做為男子漢重要德性的那份勇氣;而在等待當中,就只有將它給忘了以及將它擱在一旁。(這也就是何以莫里斯表舅公那場葬禮會弄得那麼啼笑皆非?)如果拿這種普遍的心態,外加上艱苦的奮鬥、日常辛勤的勞動,即使不將因貧困所導致的那種極度的耗損算計在內——傑克的家庭便是這樣的情況——這就很難將宗教放進這些家庭之中!對於那位活在感官世界的歐內斯特舅舅而言,宗教就是他所能見著的那一切,換言之,也就是教士和那套排場。利用他那份滑稽模仿的天分,他絕不會錯過去模仿望彌撒的那套儀式,外加〔一長串的〕擬聲來比喻那段拉丁文祝禱。最後,還會一會兒扮成隨著敲鐘低頭行禮的信友,一會兒演起那個趁機偷偷啜飲彌撒祭酒的神甫。至於卡特琳.柯爾梅里,她那份溫順是唯一會讓人聯想到信仰。她的那份溫順正是她的信仰所在。她既不否認亦不贊同,對於她弟弟的那種玩笑也只是淡淡一笑置之。不過,當她碰到神甫時會畢恭畢敬地稱他們:「神父先生」。她從未提過「上帝」。坦白說,傑克在他孩提時代從未聽她說出過這個字眼;而他自己也未曾因此而擔憂過什麼心的。這樣神秘莫測又光彩奪目的生命就足夠充滿他整個人。
而說實在的,這兩位凌虐者還真是前後矛盾,採取雙重標準,因為他們又會帶著憎恨,去繞住那位被孩子們取了個「加魯發」渾名(在西班牙文的意思是……)的捕狗人不放。這位市政府的雇員差不多在同一個時間執行他的公務,不過,必要的話也會在下午出巡的。他是一個穿著西式服裝的阿拉伯人,通常會站在由兩匹馬駕著一只古怪的車輛的後方,而前方則由一名面無表情的阿拉伯老人駕駛。整個車體係由一個類似木製的積體造成,兩側改裝成雙排結實的棍條的籠子。總共能供出十六個籠子,每個籠子便用來裝進一頭狗,而每條狗便會被塞進籠子內部由棍棒卡住。捕狗人則高高的站在車廂後側小踏板的上方,鼻子的位置剛好碰到籠子的頂部,因此可以就此監視著他的獵捕場。馬車碾過濕潤的街道緩緩前行;街道上出門上學的孩子多了起來,家庭主婦們則前去採買麵包和奶油,身上披掛著有著俗麗花樣的絨布披肩。而一些阿拉伯商人也趕往市場,折起的貨攤擱在一邊的肩上,另一隻則提著一只草編的大筐子,裡頭裝著他們兜售的貨品。突然間,在捕狗人一聲呼喚下,那阿拉伯老人向後勒緊韁繩,馬車遂停了下來。捕狗人已經盯上了一頭可憐的獵物——牠正亢奮異常的扒掘著垃圾筒,並保持一定間距慌慌張張地回頭瞧望;或者沿著牆邊快速疾行,一副沒吃飽急躁又焦慮的狗模樣。「加魯發」便抓起車頂上那條牛筋鞭子,它的前端裝上一條鐵鏈,另有個環套可以使其與手把間來回滑動。他像個狩獵者那樣躡足前行,快速又靜悄悄地靠向那隻狗,靠近牠時,如果瞧見牠並沒有套上那個象徵系出名門的狗項圈,便會拔地而起、以出其不意的速度奔向牠,用他手中那條使起來像鐵絲及皮條套索的武器套住牠的脖子。那隻狗就這樣一下子被勒住,發出陣陣含糊不清的哀嚎又瘋狂地掙扎著。捕狗人則迅速地〔將牠〕拖向馬車,打開其中一個棍條門,將狗兒提起,因而將牠勒得更緊,然後將牠塞進籠子裡,並小心翼翼地將套索的把手伸出棍條之外。一等狗兒就逮,捕狗人便恢復鐵鏈的滑動並鬆開那隻已成了籠中物的狗兒的脖子。無論如何,那隻狗兒如果未能獲致街區小孩的聲援,事情大致也就這樣進行的。因為所有的人都會合起來對付「加魯發」的。大夥兒知道這些就逮的狗兒會被送至市政府的待領場,在那兒看管個三天,如果超過了這個期限還沒有人出面前去認領,就會將那些畜牲弄死。而就算他們不知道上述情事,就僅僅瞧見那輛死亡馬車經過一趟出巡,載滿著各式品種各樣大小的可憐畜牲,個個在棍條柵欄後頭膽顫心驚,在車後拖成一條邁向死亡的呻|吟與嗥叫聲,單單如此悲慘的景象就足以讓他們義憤填膺。也就因此,一旦那輛囚車出現在這個街區,孩子們便會彼此奔走相告;自行分散到街區的各個巷弄,輪到由他們來圍捕狗兒,不過卻是設法將牠們趕往本市另一頭的街區,以逃開那致命的套索。而儘管有了這些預防做法,但也曾在皮埃爾和傑克身上發生過好幾起,那就是捕狗人當著他們的面發現了某隻遊蕩的狗兒,而他們倆的策略就是固定的那一招:亦即當獵人就要逼近到獵物身旁的剎那,傑克和皮埃爾便大聲吼叫:「加—魯—發!加—魯—發!」他們是叫得那麼尖銳又恐怖的,以致於那隻狗兒便以最快速度拔腿竄逃,於千鈞一髮之際逃出就逮範圍。而在這相同的一刻,這兩個孩子也要表現出他們快速賽跑的本事,因為那位依捕獲量計領額外獎金的捕狗人也就氣急敗壞到了極點,便會揮舞起他那條牛筋鞭子拿他們倆當獵物追打。大人們通常會協助他們逃跑,要嘛就擋住「加魯發」的去路,要嘛就直接愣愣地欄住他,要他去找狗兒的碴吧!本街區幹活的人個個都會打獵,通常都會喜歡狗兒,對於這種怪行業自然就不存敬意。就如同歐內斯特舅舅所言一般:「他呀!懶鬼一個!」至於那位駕馭馬車的老阿拉伯人,面對這般的蠢動卻是一副緘默且面無表情的掌控一切;或者,如果因爭論不休,乾脆就平平靜靜的捲起他的紙煙來。而不管他們倆是蓋住貓或者救了狗兒,孩子們便得加緊腳步趕去學校或去辦正經的活兒——如果是在冬天肩上的斗篷便隨風揚起,如果是在夏天,便會將腿下那雙叫做「沒哇司」的皮條涼鞋踏得喀喀作響。在穿過市場時瞥一眼攤架上的水果;依季節的不同,有堆積如山的枸杞果、柳橙、小柑橘、杏果、桃果、小柑橘、甜瓜、西瓜等等在他們眼前一一展現,而他們就只能極少量的嚐了其中最廉價的水果。然後到了噴水池水光粼粼的大水池旁,他們以跳鞍馬方式跳了兩三下卻沒震落書包;接著又沿著梯也爾大道旁的倉庫疾行,迎面就衝上從工廠裡飄溢而出的柳橙氣味,因為裡面的工人們剝下它們的果皮,準備和著果皮一塊製作橙子酒。之後,登上一條有花園和別墅的小巷弄,最後便通到奥默哈街,在那裡早已有一群亂鑽亂動的小孩,個個你一句我一句的搭話,等待著有人將校門打開。https://m.hetubook•com.com
「可是,我可能會考不過喔!考試是很難的。」傑克頂話道。而且就某個層面而言,想起這份年少的驕傲,實在承受不起旁人不斷在他耳際提及那份犧牲的負擔,他心裡還真想考不過呢!
「喔,就是他說的!那麼你認為我當時還不夠護著你嗎?」
〔ⓐ參見原書。R.Dorgele's於一九一九年出版的小說,描述第一次世界大戰參戰士兵的死亡景物,並用傷感和消極的態度來看待戰爭。出版後獲重大迴響,他的名言:「能活過一天就是一場勝利。」〕
「等一下,小伙子。」貝爾納先生說道,他費力地站起身子,將中指的指甲伸進關著金絲雀的籠子的欄棍裡,而那金絲雀更加使勁地啾啾叫不停:「啊!卡西米,肚子餓了!是在叫爹地呀!」之後,他〔拖著身子〕走向房間裡頭壁爐旁那張小學生用的桌子。在其中的一個抽屜亂翻一陣,關了起來,又打開另一個取出個東西。「唷,這是給你的。」他說道。傑克收到一本用棕褐色雜貨店包裝紙包起來,外表並沒有任何文字的書。沒將它打開之前,他便已知道是《木十字架》那本書,而且就是貝爾納先生在課堂上朗讀的那一本。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要到幾歲才能通過中學畢業會考?」外祖母問道。
做出男子漢應有的作為向米諾茲挑釁之後,不管怎麼說,傑克心裡還是相當膽怯的,就像每回他得去迎戰和施加暴力那樣。不過,在腦海裡想著,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便片刻也不容退縮。這乃是十分合乎情理的,而他也明白這種在採取行動前出現的輕微的厭惡感會在格鬥中消失殆盡,被他自己的暴力行逕消除得一乾二淨!而就策略而言,這種暴力傷害到他自己的成分還遠勝於有利於他……且還讓他博得〔……〕。
就在這個走廊上,在一群提前抵達的學生當中——他們大多數為了隱藏緊張情緒都裝成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但也有少數人掩飾不住那份焦慮,一臉的慘白且靜默不語的——貝爾納先生和他的四名學生就在那扇依然深鎖的大門前等著。此刻仍飄浮著清晨的寒意,街道依然濕潤,而不久之後太陽就會沾滿塵埃的綻露出來。他們都提前至少半個鐘頭,個個靜默不語,緊緊地靠住他們的老師;而此刻也不再有什麼好交代的,他卻突然離開他們,說一會兒就回來。的確,不消片刻鐘就瞧見他走回來;永遠就是那麼優雅,頭上一頂帽簷捲起的氈帽,腳上還特別穿上鞋罩,兩手各提著兩個用薄紙包住上方紮成螺旋形方便提拿的袋子。而一等他走近,他們便發現那些薄紙上已滲出了油漬。「喏,這些是牛角麵包!現在先吃一個,十點鐘再吃另一個。」貝爾納先生說著。他們道了聲謝便吃了起來;不過,咀嚼過且又難於消化的麵糰實在難於下嚥。「不要慌慌張張的。」老師又不斷提醒道。「要仔細閱讀問題的內容和作文的題目。而且仔細地讀它幾遍,你們有的是時間!」是的。他們都仔細地讀了好幾遍。他們完全遵從他的旨意,遵從這位無所不知的老師,生活也就不會有任何阻礙。反正只要依著他的指示就對了。就在這一刻,側門旁傳來一陣喧嘩。六十來個應考的學生此刻全朝這個方向集聚。一名工作人員打開那扇門且唱起了名字。傑克的姓名是當中較早被喊到的。然而他卻去握住老師的手,有點兒遲疑不決。「去吧!孩子。」貝爾納先生說道。傑克渾身抖個不停,朝那門走去,正要跨進的那當會兒,又轉身回頭望向他的老師。他就佇立在那兒,高大且穩重,靜靜對傑克露出微笑並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這我知道。」貝爾納先生說著。他凝思片刻,然後將傑克拉進手臂裡。「聽著,你應該體諒她。對她來說生活實在太艱辛了,她們倆只是個女人家。她們將你哥哥和你拉拔長大,讓你們兄弟個個都是成材的好孩子。她們必然會有所擔憂的。儘管會有一份獎學金,但也總得要再給你一些錢的。況且在未來六年當中你都將不會給家裡帶進一分錢。這樣你能體諒她嗎?」傑克並沒望向老師只一味上下點著頭。「好吧!或許我們可以向她解釋一番。揹起你的書包,我們一塊走吧!」
「我們只是打打架而已!」
舉辦考試的那所高中正好就位在環繞海灣形成這座圓弧形城市的另一頭;這裡原本是個富有但單調的街區,而之後多虧那些西班牙裔移民的努力,使它成了阿爾及爾市最令人喜歡前往、最熱鬧的一區。這座高樓俯臨街道,本身就是一個極龐大的方形建築物。從正面兩側高大且壯觀的階梯扶搖而上,階梯的兩邊各自有細狹的小花園,種植著香蕉樹以及,並用鐵柵欄圍住以避免學生們的破壞。中央的階梯通向一個走廊,並可接通兩側的階梯;當中有個大門,只在重要的場合才會開啟使用。大門的一旁有個非常小的側門,當做一般進出之用,它剛好面向門房那個玻璃房間。
「怎麼一回事呢?蕃朵瑪。」傑克走進教室時貝爾納先生問道。傑克竟哭了起來。「得了!講給我聽聽呀!」那孩子抽抽噎噎地說著,先是校長規定的刑罰,然後是米諾茲父母告的狀,最後才提到那場毆鬥。「為什麼你們要打架呢?」
儘管有了這些心態,在他們家裡如果有人提起某個世俗的葬禮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頗為矛盾的是,外祖母甚至歐內斯特舅舅都會哀嘆當中少了個神甫,還說道:「簡直就像在埋狗一樣!」也就是說,宗教對於他們而言——同時也是對大多數住在阿爾及利亞的人來說,乃是屬於世俗生活當中的一部分,而且就僅此而已。生來就是天主教徒就像生來就是法國人一樣,總免不了會有一些規矩。而說實在些,這些規矩就只有四項:出生時的受洗、懂事後的初領聖體、婚配的誓盟(如果要結婚的話),以及臨終的聖事。這些免不了的儀式彼此間相隔甚遠,人們就會忙著別的事兒,而最重要的便是活著。
在聖夏勒教堂——一座現代哥德式醜陋的教堂——的聖器室裡,她坐在神父對面,一手握住站在一旁傑克的手。那位神父是個六十開外的胖子,面孔圓且有點兒軟,有個大鼻子,頂頭剃光留成環形的銀髮下方,厚實的雙唇露出和善的笑靨;他兩手環握擱在由雙膝撐開的長袍上。「我要這孩子做初領聖體。」外祖母說道。
〔ⓐ異國趣味——豌豆濃湯。〕
中午時分,貝爾納先生已經在出口處等候著他們。四個人拿出草稿讓他看,當中只有山迪亞哥看錯題目作答。「你的作文寫得不錯。」他簡短地對傑克這樣說著。一點鐘時,他又陪著送他們進考場。到了四點鐘,他又在那兒,仔細地核對他們的答案。「走吧!現在就等結果啦!」兩天過後,早上十點鐘,他們一行五個人又一起等在那扇側門前。門打開了,工作人員又唱了一份名單,這次少了許多人,就只有那些入選的姓名。在那一片喧嘩聲中,傑克並沒能聽見他的名字。不過,背頸上卻挨了一記歡歡喜喜的巴掌,並聽見貝爾納先生對他說:「好!小鬼頭,你過了!」
「我不知道,我——不——……」
然後他就離去了。外祖母則握起傑克的手登上了公寓,而這是她頭一遭握住傑克的手,用一種不帶絲毫期待的愛意那樣將它握得緊緊的。「我的寶貝孫子!寶貝孫子呀!」她不停地說著。
「甜棒子」是一根粗大木製的紅色短尺,沾滿墨汁,因有許多切痕及凹口而變了型,是許久以前一名學生遺忘的,貝爾納遂將它充公;受罰的學生便得向貝爾納先生奉上這把戒尺,而他慣常會以嘲弄的眼神收下它,然後叉開自己的雙腿。孩子就得將頭伸進老師的雙膝之間,而他便拉緊大腿牢牢地夾住那顆頭。這樣屁股就翹了起來,貝爾納先生便依觸犯情節的輕重,在兩片屁股上平均打下幾記尺板。學生們對於這種處罰的反應則因人而異。一些學生在還沒挨打前就不斷呻|吟,而我們這位無所畏懼的老師一眼便瞧出他們反應快了些;另有一些學生會天真地用雙手摀住屁股,想去保護它,但貝爾納先生必然視若無睹地揮下戒尺,支開那雙手。其他還有一些人因受不了挨打的灼熱,使勁地將腿往後踢。也有一些包括傑克在內的學生則可以忍受尺板而半句話也不吭,只是顫抖個不停,強忍住奪眶而出的大淚水回到座位。總括來說,這樣的處罰還是被大夥兒不帶悲痛的接受了。首先,因為幾乎所有的孩子在家裡都被打過,他們也認定體罰乃是教育的一種自然方式。其次,因為老師絕對做得到公正無私,而且學生們事先便可以知道是闖下了什麼會招致成為贖罪祭品的犯過——這些都是固定不變的。再者,對於那些因行為超出極限而僅被記上壞點數的同學,他們也心知肚明自己已經在危險邊緣。最後,這種判決也是大公無私得令人心悅誠服,因為不論你是班上第一名或者最後一名一律一體適用。貝爾納雖然很公然地表明他對傑克的喜愛,但他也得照樣接受體罰;而且甚至就在貝爾納先生公開稱許他的第二天就接受處罰。那一次是傑克被叫到黑板前,正確地答對一個問題,貝爾納先生就在他的面頰上輕撫著,此時課堂上卻有人低聲喊道:「心肝寶貝!」貝爾納先生乾脆將傑克抱住,神情嚴肅地說道:「是的,我很喜歡柯爾梅里,就像特別喜歡你們當中因戰爭而失去父親的同學那樣。我和他們的父親一塊打過戰,而我僥倖活下來。我試著在此地至少能替代一下我那些死去的戰友。現在,你們當中還有人認為在班上我會特別喜歡哪一個同學的,就站出來說話!」在這番訓話下,全教室鴉雀無聲。下課後,傑克便問:是誰叫他「心肝寶貝」的?的確,受到這種汙辱而不做出反應實在令人感到顏面盡失。
「回去坐下吧!」貝爾納先生說道。
〔ⓐ與第六章轉換?〕
屋外白晝和熱氣逐漸退了下去。此刻各處的工坊都正忙著,整個街區也空無一人寂靜異常。傑克就只是盯著街道望。除了要遵從貝爾納先生的意思外,他並不知道他到底要去要求些什麼。然而,僅僅九歲這樣的年齡,他實在不能,也不知道如何去違背外祖母的旨意。不過,她看起來似乎有些動搖。「那麼之後,你要做什麼呢?」
「他有一顆好腦袋!」歐內斯特舅舅深信不疑的說著,一邊還用拳頭擊打著自己的腦袋瓜。
「不!不!這太……」他說著。而他是想說「這太承當不起了」,但卻找不到適當的話。
「我可不想知道那麼多!」校長說道,「你很清楚我規定不准打架,就算到了校外也一樣。你打傷了你的同學,甚至還可能傷得更嚴重!罰你一個禮拜內下課時間都必須到牆角罰站,做為你第一個警告。而如果你再犯,就將你退學!我會通知你的父母這項處罰。現在你可以回去上課了。」傑克聽了嚇得驚愕不已,動也不動的愣在那裡。「走呀!」校長說道。
但,外祖母就一味地摇著頭,像頭固執的老母騾。「要嘛就立刻做,不然就免了。」
米諾茲的事件並沒有因為接受了這堂實用哲學的教訓而結束。這位同學已經連續缺了兩天的課,而儘管傑克還是一副神氣活現模樣,內心隱隱約約也擔憂了起來。而就在第三天,課堂裡來了一位高年級的同學,向貝爾納先生報告說校長要找一個叫柯爾梅里的同學。只有在事態嚴重的情況下才會被叫到校長那兒。貝爾納老師皺起濃眉只說道:「快點!小鬼頭,希望你別闖下了什麼蠢事!」傑克跟在那位高年級同學的後頭,兩腳都發軟了,沿著水泥地上的走廊前進。那走廊放置了些裝飾用的假胡椒樹,它們那纖細的遮影根本擋不住酷熱;就這樣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校長的辦公室裡。走進校長辦公室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米諾兹被一對板著臉的先生和女士架在中間。瞧見他還活著,而儘管這位同學的一雙眼睛被他打得腫脹又睜不開的,並且還因此使他的臉都變了樣,他的內心竟油然生起一股寬慰之情。但他卻沒有太多時間去享受那份心情。
最後,神父讓了步。雙方同意傑克在接受密集的教義課之後,可以在一個月後去接受初領聖體。之後,那位神父摇著頭,伴隨著他們倆走到門口,輕撫一下那孩子的面頰。「你得仔細聽好人家講解的東西呀!」他說著。然後幾分愁悶的看著傑克。
那天傍晚與米諾茲的對決完全按照規矩進行。毆鬥者雙方各自跟隨著一群支持者——此刻已摇身變成照料運動選手的助手並且已背起他們倆的書包,他們一行最早抵達綠操場。隨後又緊跟著被這場幹架所能吸引到的觀眾,這一夥人到了決戰場之後便將兩名敵對手團團圍住,好讓他們之間能有個了斷。而他們隨即脫下斗篷及外套並放到各自的助手手中。這一回,急躁的性格使傑克率先發動攻擊,但並沒有十分的把握,結果迫使米諾茲步步後退;由於胡亂的倒退又笨手笨腳的閃避著對手的勾拳,反而在傑克的面頰擊中一拳。這一拳令傑克十分疼痛火大,更因為在場圍觀者的叫喊、笑聲與打氣聲弄得更加失去理性。他便衝向米諾兹,拳頭如落雨般的擊向他,打得他招架不住,而且很幸運地在這個倒楣鬼的右眼上擊上一記鉤拳。此時米諾兹已完全失去了重心,很淒慘地跌坐在地上,一隻眼淚流不止,另一隻則隨即腫了起來。一眼青腫,這實在是巴望不得的漂亮一擊,因為它將會有好幾天很顯眼的出現在那兒——獲勝者出色的一擊,在場圍觀的人莫不發出一陣印地安人式的嗥叫。米諾茲並未能立刻站起身,傑克的好朋友皮埃爾隨即站出場,一副威信十足模樣宣布勝利者為傑克;並幫他穿上外套、披起斗篷,然後在一群崇拜者的簇擁下將他帶走。這時,米諾茲也站起身,還是淚流不止,在一小撮垂頭喪氣的支持者所圍成的圈子裡著衣。傑克被這場沒有預期得到會來得如此快速又徹底的勝利弄得飄飄然;耳際僅僅就聽到賀聲不斷以及那些就已經被說得天花亂墜的描述。他自覺得意洋洋,而在他的虛榮心作祟之下還真有點沾沾自喜。不過,就當他們踏出綠操場,他轉身回頭望向米諾茲之際,瞧見遭到他毆打的那個人臉上那副狼狽相,一陣沮喪悲泣之情突然扼緊他的心頭,就這樣,他明白了爭鬥並非是件好事,因為戰勝者也和戰敗者一樣難受。
此刻貝爾納先生就在他眼前,在他那間幾乎就位在羅維戈街角的小公寓裡;這個街區俯臨整個城市及海景,居住著來自各個不同民族、信奉著不同宗教的小生意人,而那裡的房舍飄溢著一股混合香料及貧窮的氣味。他就在眼前一副老態龍鍾模樣,頭髮稀鬆,面頰和手背皮膚光滑,上頭佈滿了老人斑點;行動也比先前遲緩了許多。一等他坐定在那張藤扶椅子上,都瞧得出那份滿意的神情。那張扶椅就放在臨商業街的窗几旁,有一隻金絲雀就在那兒啾啾叫著。由於上了年紀的關係神態上也變和藹了許多,情緒也任其流露——過去他可未曾這樣子過——此外,腰桿子仍舊打得挺直、嗓門依然那樣雄厚堅定——就像過去佇立在課堂裡那樣;他喊道:「兩人排成一列集合!兩人一列,我可沒說是五人呀!」亂糟糟的一團隨即停住了。學生們對他可是又敬又畏的,乖乖地在二樓教室外的走廊排列集合,直到隊伍排出靜止不動,孩子們也都鴉雀無聲;然後一聲:「這幫小鬼頭!好!現在可以進來了!」這才解散他們並發號准許他們移動及做出較節制的活動。而那時候的貝爾納先生可是結實硬朗得很,衣著雅緻、面孔勻稱又堅毅,頭髮有點兒稀疏,不過十分光亮,渾身散發古龍香水氣味,神情愉快且嚴格地監督著他們。
「好呀!hetubook.com.com那我就不要去做初領聖體!」傑克回道。內心尤其想去避開那樣挨家挨户拜訪的苦活兒,以及讓他去收錢那種無法忍受的羞辱。
〔ⓐ延伸並讚揚通俗學校教育。〕
「去我們家?」傑克問道。
「我不知道。或許像貝爾納先生那樣當老師吧!」
〔ⓐ參見教義講授內容。〕
「是你打了你這位同學嗎?」那位個子矮小又禿頭,滿臉紅潤,聲調後勁十足的校長問道。
「立刻!但初領聖體的儀式再過一個月就要舉行了!而非得上滿兩年的教義課,否則是不能站到祭壇前的!」
「我不知道。」他回道,突然感覺到自己比起這三個同學還窮,心裡更加難過。
「你再也不需要我了,你將會碰上更有學問的老師。不過,你知道如何找到我,需要我幫忙的時候就儘管來找我!」他說道。他就這樣走了,獨自留下傑克,在一群女人群中不知所措;然後,他衝向窗檯前,望著最後一次向他揮手示意的老師,這位老師從今而後就放下他孤獨一個人。沒有成功的歡樂,反而是一股孩子偌大的痛楚令他心痛如絞,像是他已能預先知道,透過這項成功他已經被人從貧窮人家那個天真又熱情的世界給攆走——這個自我封閉的世界恍如社會裡的一個小島,而在那當中貧困完全替代了家庭和互助應有的角色——並將他扔進一個不可知而且也不隸屬於他的世界。而在那個世界裡,他不相信那裡的老師會比他這位能夠心領神會的老師更加有學問!從今而後,他就只得用心學習,自求理解,去成為一個不再有人援助的人,而這份援助是來自一位唯一對他伸過援手的人;最後,還必須以極高的代價去獨自長大成年。
他們走後,貝爾納先生坐上扶椅,並將傑克拉到身邊。「到底怎麼一回事?」
「因為他叫我『心肝寶貝』!」
貝爾納先生仔細地凝視著她,並環抱住傑克的肩膀。「您用不著擔憂了啦!」他摇了摇傑克,「他都已付給我了!」
「我不知道。」
外祖母推開她的盤子,問卡特琳.柯爾梅里:「妳聽見了嗎?」
「是我。」米諾茲說道。一個高個子金髮男孩,肌肉鬆軟又無趣的傢伙,他很少表露自己,卻經常表現出他對傑克的反感。
不過,神父趕急跟在後頭。「等一等,夫人,等等呀!」他和和氣氣地將她帶回座位,試著跟她說個清楚。
接著,便是上課的情形;上貝爾納的課一向都是那麼有趣,箇中原因極為簡單,因為他熱愛這份教學的工作。教室雖隱沒在黃白粗條紋遮篷後的陰影之中,然而熱氣卻已經在當中迸發出噼啪的聲響,而教室外酷陽更是在那幾道淺黃褐色的牆垣上大聲吼叫的威脅著。傾盆而下一洩不可收拾的大雨,就像它在阿爾及利亞各處的下法那樣,下得整條街道形同一口口昏暗又水汪汪的井;課堂也就因此稍為受到打擾。獨獨只有在下暴風雨的那一刻蒼蠅偶爾會分散了孩子們的注意力;那些被活逮到的蒼蠅會被塞進墨水瓶裡,去接受一項醜陋無比的死亡——在紫色的泥漿中慘遭滅頂。這些紫色的泥漿灌滿了嵌在課桌上凹洞的那些圓錐形小墨水瓷瓶。不過,貝爾納先生的方法一向嚴格要求學生的操行表現,也做到教學生動有趣;有時甚至也能擊敗蒼蠅的吸引力。他總會在最適當的時刻從他的百寶箱裡拿出那些琳琅滿目的收藏:有礦石標本、植物標本、蝴蝶及昆蟲標本、地圖等等,這些都能喚醒那些陷於萎蘼狀態的學生的興趣。他是全校唯一擁有幻燈機的人,每週兩次他會放映一些有關自然的歷史及地理的題材。上算術課時他則舉辦心算比賽,以迫使學生快速思考。他會在課堂上出一些除法、乘法和稍為複雜些的加法的考題,譬如:「1267加691等於多少?」此時所有的同學都必須將雙手在胸前交叉。看誰能夠最先說出正確答案,他就可以在每月的排名考核中記上一個好點數。此外,他在使用教材時也是既勝任又精準……這些教材都是與法國境內所使用的相同。然而此地的孩子只識得焚風、飛塵、和那些短促且狂暴的驟雨、海灘上的沙粒以及酷陽之下焚燒的大海;卻要專心一志的閱讀——甚至連標點符號都得要清清楚楚的讀出來——一些對他們而言簡直是神話的故事:頭戴軟帽,裹著毛料圍巾,腳套木鞋,那些孩子們走在覆滿落雪的路上拖曳著捆捆的乾柴,在如此天寒地凍裡邁步回家,直到發現被大雪所覆蓋的房子上方的煙囪炊煙縷縷,他們也就會明白家裡壁爐上正煮著熱騰騰的豆湯。對傑克而言,這類的故事也實在夠異國情調了。而他十分憧憬,在作文裡滿是對這個他從未見過的世界的描述,並且不斷地詢問外祖母:二十年前在阿爾及利亞地區下了一個小時的雪的情形。對他來說,這類的故事乃是學校裡那份強烈詩意的一部分,同時還外加丈尺與文具盒上的漆味,以及書包背袋上那股芳香,那是他在辛勞的做功課時最愛去慢慢品味咀嚼的;以及紫色墨汁那股既酸且澀的氣味——尤其當輪到他提著那個暗色的大瓶子去倒滿每張課桌上的墨水瓶時,那塊瓶塞底下是個彎成肘型的玻璃管子——而傑克便會湊在那管玻璃瓶口使勁的嗅著;還有某些書本那些光滑冰冷的書頁那種輕柔的觸感,而當中也會散發一股油墨及漿糊的香氣;最後,就是在下雨天的日子裡,從教室後方厚羊毛上衣所飄溢出那股沾濕了的羊毛氣味,而這股氣味意味著一個伊甸園世界,腳套木鞋、頭戴毛帽的孩子們正要越過積雪,奔向他們溫暖的家。
第二天,其他三個同學告訴傑克說他們的家人都答應了。「那你呢!」
「這太不公平了!」那孩子淚眼汪汪地說著。
「不!」外祖母直截了當的回道。「他得立刻就去做!」
〔ⓐ或者,處罰某人好讓其他的人快樂。〕
因此,傑克也得去接受初領聖體便是理所當然的事。就像當初他哥哥亨利也做了那樣。那一場初領聖體令他哥哥留下極惡劣的記憶,並非是因為那個儀式本身,而是那些世俗的後果,尤其是在之後的數天內,必須在手臂上紮起一個臂章,然後挨家挨户的去拜訪親朋好友,而他們會執意要施捨一筆小錢給他當禮物。那孩子便很不自在的收下,結果全數又被外祖母收回,只還給他一小部分,而扣下剩餘的贈金——因為做個領聖體還「挺花錢的」!不過,這套儀式大致選在孩子長到十二歲時才進行,而在這之後的兩年便得接受基督教教義講授的課程。照理,傑克應在高中二年級或三年級時才要去接受他的初領聖體。而正是想到這裡才讓外祖母驚叫了起來。她對於高中是啥玩意渾然不知,而且還帶有幾分畏懼,像是個必須比社區小學多花十倍努力用功的地方——因為它將會帶來更佳的發展空間;而在她的腦海裡,任何物質上的改善如果沒有加重工作量根本就是辦不到的事。此外,由於不久前她才做出的犧牲,她便由衷地期望傑克能順利完成學業,以為花在教義課的時間必然會佔去他做功課的時間。「不成!你不可能一邊唸高中又一邊上教義課!」她說道。
傑克是可以作證的,因為貝爾納先生是主張要有體罰的。的確,日常的處罰只限於記下一些壞點數,然後到了月底他再結算學生所得的分數,依分數調整他的總排名。不過,碰上了嚴重的犯錯,貝爾納先生也像大多數他的同事的做法一樣,不會將犯規的學生送到校長那兒,他便依著一種始終不變的慣例來處理。「可憐的羅貝爾!這回該嘗嘗『甜棒子』的滋味囉!」他平靜又語帶幽默的說著。全班上沒人敢有反應(有的話也只敢暗自竊笑,根據人的常態心理,每個人都想從別人的受罰當中獲得一分樂趣ⓐ。)那位被點到名字的孩子臉色慘白地站起身子,不過大部分都盡可能做出從容不迫的模樣(但有幾個人一走出座位就已經滿臉淌著淚,然後一直走到黑板前的那張桌子,而貝爾納先生就站在一旁)。經常就是這套儀式,當中難免多少帶點兒虐待情事。羅爾貝或者約瑟夫便前去辦公桌報到,受領「甜棒子」,並將它獻給那位祭司。
傑克便同時上了杰爾曼先生的輔導課以及每週四和週六晚上的教義課。獎學金的考試和初領聖體的時間同時逼近,而每天的課業也都排得滿滿的,根本就不容他有玩耍的時刻。尤其到了星期天,他才將作業簿擱到一旁,外祖母便又差遣他做些家務的活兒或者外出採買;同時還一邊提醒他,在往後的幾年內這個家為了他的教育所做出的犧牲,而當中他均將無法做出任何貢獻。
只有那位乖巧的山迪亞哥沒能入選,大夥兒以一種事不關己的憂鬱神情看著他。「沒關係,沒關係。」他說道。
「是呀!但相信我,他絕不會是去玩玩的而已!」
傑克打從內心地凝視著貝爾納先生。「有啊!有啊!您……」然後真的就嗚咽了起來。
「還又說了一次?」
「不!就在上課時說的。」
之後,剩下的教義裡,他全然是心不在焉;而當神甫跟他說話時,他只是靜靜地望著他,既不怪罪他也不向他示好。背誦起那些涉及到《聖經》人物或基督的犧牲事蹟的問答時更是一字不差。然而,在他在背誦這些問答的百里外,他正夢想著那兩場考試——此刻它已只剩下一場而已。他就這樣全神投入他的準備工作,如同沉醉在發展中的美夢裡,隱隱約約觸動他的,是在冰冷、醜陋教堂中第一次聽見的管風琴音樂。教堂中的晚間彌撒一堂加上一堂,在這之前,他所聽見的只是那些不斷被重複、歌詞愚昧的曲調,於是在他夢中看見的,是堂內物品及聖職人員的衣袍,在半暗半明中,使他的美夢厚厚的、深深地鋪蓋著金黃,最後與奧秘相遇。不過,這奥秘沒有名諱,在教義課程中被一板一眼界定的聖人完全不在其中,他們只是延伸了傑克的赤貧生活;那令人溫暖的奥秘,屬於內心,也無法具體成形,他沉浸在其中,僅使日常生活中的奥秘擴大,是那份屬於他母親的淺笑,或是靜默,當傍晚時分,他的母親獨自在餐廳裡,並沒有點燃煤油燈,任由夜色一點
m.hetubook.com.com一滴地襲據整個室內;而她自己便成了一尊更加昏暗、更加厚實的造型;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街道的熱鬧情景——不過,對她而言乃是寂靜的。而他就站在門檻前,心情沉痛,對母親和對那些不屬於或者不再屬於她的那個世界以及那些日常瑣碎事物,油然而生一份無比絕望的愛意……接著下來的便是初領聖體,然而傑克除了前夜的告解那件事外並未留下任何記憶。在那場告解當中,他承認曾犯下若干別人認定那是逾矩的行為;換言之,也就是極少的事。然後是「難道你沒有過什麼應受到譴責的念頭嗎?」「有的,神父。」儘管他完全不明白何以念頭應受到譴責,還是碰碰運氣的這樣答道。就這樣一直到了第二天他都擔憂著會不會不經意間洩露了什麼應受到譴責的念頭;或者那些對他說來比較明確的東西,亦即說漏了一兩句不堪入耳的話——在小學生的用語裡滿是這類的話兒;而他總算勉強謹言慎行一直撐到第二天進行儀式的當會兒。他穿著一身水手裝、綁了一條臂章,手裡拿著一小本的彌撒經本和一串小白珠子串成的念珠;這些都是由那些家境不那麼窮困的親戚(瑪格麗特姨媽等等)所提供。在教堂中央的走道上一排各自拿著一根細長蠟燭的孩子隊伍當中,搖晃著手中的蠟燭;兩旁長排凳前則站滿了欣喜若狂的親友。然後,奏起如雷鳴般的音樂令他為之懾住,渾身一股恐懼和異常亢奮之情;就這麼第一次讓他感覺自身的力量和一股去致勝以及去生存的無限量能力。在整個儀式中這股激昂的情緒一直佔據他的身體,以致於他並未去注意到過程當中發生了什麼事情,甚至還包括那個領聖體的那一刻!那份情緒一直持續到他回到家以及用餐時間。一些親朋好友們都應邀到家中享用一頓比平素更加〔豐盛的〕餐點;好吃的菜餚慢慢激起平時少吃少喝的賓客的食慾,直到歡愉的氣氛逐漸佔滿整個餐廳,就這樣才平息了傑克那份亢奮之情。最後,到了餐後用甜點時全場一片歡騰之際,突然令他張皇失措,竟給抽泣了起來。「你怎麼搞得了啦?」外祖母問道。
〔ⓐ而且你的祖宗八代都是妓|女!〕
外祖母怒火中燒當下給了他一巴掌。「這下子,你就會知道你為什麼會哭。」她說著。
「我外祖母說我們家太窮了,而且我明年起就得去做工。」
「校長先生,我不就向您說過嘛!我們的安德烈不是個太保呀!」
「呸!當初就已經不准用了。但是你可以作證我還是用了它!」
「當然呀!能再見見你母親,這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呀!」
下了課之後,四個人都留了下來,皮埃爾、弗勒里、山迪亞哥都說完了他們家人的答覆。「那你呢?小鬼頭。」
外祖母便向他解釋情況,不過,這位神父壓根兒就無法信服不能一邊在中學上課,一邊接受教義課這個理由。他便極有耐心和善的提到自己當初的情況……外祖母站起身。「既然是這樣,那麼他就不必去做初領聖體啦!走吧!傑克。」然後她便拉著小孩走向門口。
「好!那麼你媽就是妓|女ⓐ!」傑克說道。這也是一種立刻會導致毆鬥慣常的侮辱,因為在這個地中海沿岸地區侮辱對方的母親以及祖先向來都是最嚴重的。然而米諾茲反倒游移不決。畢竟規矩就是規矩,還是在旁的人替他說了:「行啦!到綠操場見!」綠操場就在學校不遠處的一塊空曠地,乾硬的地皮上長了些營養不足的草;上頭堆滿不少舊桶箍子、罐頭罐子及腐爛了的木桶。而就在這裡進行「奪拿得」。簡單地說,所謂「奪拿得」就是決鬥,是由拳頭來替代長劍,不過,在想法上至少還遵照著相似的儀式。事實上,它的作用在於解決一場關係到其中一名對手的名譽之爭端;要嘛就是父母或者祖先受到侮辱,要嘛就是他的國籍或者種族受到詆毀,要嘛就是被人告發或被人指控去告發別人,竊取或者被竊,或者在小孩子的世界裡每天都可能滋生那些不明就裡的理由。當中的學生如果認定——尤其是別人替他做主(而他自己也這樣以為),已經受到這類的侮辱,那麼他就得去洗刷這項恥辱。而慣用的說法便是:「下午四點,綠操場見!」一旦說出這句話,激動的挑釁便緩了下來,議論也停止了。敵對雙方各領著同夥退了回去。在接下來的課堂裡,決鬥者的名字便一桌傳過一桌的,班上的同學便會用眼角瞟向他們,而他們倆就只得表現冷靜異常,以及男子氣概那樣毅然決然。但內心深處卻又是另一碼事。就算最勇氣十足的人也是無法再專心課業,擔憂著必須迎戰暴力時刻的來臨。但說什麼也不能讓對手的同夥冷笑,數落這位決鬥者——根據由來已久的說法——「夾緊屁股」逃跑。
今天這位和他那隻金絲雀說著話,雖然都已經四十開外,還稱他「小伙子」的這個人,傑克是無時無刻不敬愛著他,甚至經年累月,兩地相隔,接著又是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讓他們先是有段時間分離,最後完全音信杳然。然後在一九四五年,一個穿著軍用大衣,上了年紀的愛鄉後備軍人前來他巴黎的住所按門鈴,讓他快樂得有如小孩子一般。他就是那位再度從軍的貝爾納先生,他說著:「不是要去打戰,而是反對希特勒!而小伙子你也參戰了!而我就知道你出身優良家庭!我想你總不致於忘了你母親吧!你媽媽呀,可是這世界上再好不過的人。現在我就要回阿爾及爾,記得回來看我喔!」而就這樣連續十五年,傑克每年都回去看他,每年都像今天這樣,他在離去時擁抱這位情緒激動的老人,在門檻前老人伸手握緊他的手。就是他,將傑克投入這個世界,並獨自負起迫使他離鄉背井的責任,好讓他去發現更寬廣的世界ⓐ。
「很好呀!夫人,我們將會將他教導成一位善良的基督信徒。他幾歲啦?」
第二天下課時間,傑克就背對著院子以及背著同學們快樂的叫喊聲,站到有頂棚的操場的角落罰站。他把身體的重心輪流放在左右腿上ⓐ。他恨不得也能夠在院子裡盡情地奔跑。他不時向後望,瞧見貝爾納先生和他的同事在院子的另一頭一塊散步,但卻沒看著他。不過,隔天他並沒有瞧見他已經到了他的背後並輕拍一下他的頸背:「別這樣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小蘿蔔頭!米諾兹也在牆角罰站呀!瞧!我准你看一下。」在院子的另一頭,米諾茲的確就一個人悶悶不樂的佇立在那兒。「在你被罰站的這個禮拜當中,你的那群同夥拒絕和他一塊玩耍。」貝爾納先生笑著說道。「你看,這麼一來你們兩個不都受到處罰。這樣不就扯平哩!」他欠身朝向孩子,帶著關愛的笑靨說著:「天呀!你這小鬼頭,看你這副模樣,誰都不相信你竟然會擊出那樣的鉤拳!」這份笑靨讓那個被處罰的孩子內心湧現一股親切之情。
只有學校能賜給傑克及皮埃爾這種歡樂。這也就是何以他們倆會如此酷愛學校的一切,而這些是不可能存在於他們家中的。家中的貧困與淺薄無知就只有令他們的日子更加艱苦、更加淒涼,像生活在自我封閉的世界裡那樣;苦難是一座堡壘,上面缺了吊橋。
「聰不聰明都無所謂,反正明年就得將他送去做學徒。你很清楚家裡缺錢,他可以因此掙點錢回來。」
他們聽了驚訝萬分,拔腿就跑;根本就來不及相互商議一番或話個別的。傑克見到外祖母獨自一人在家,在餐廳的那張鋪了漆布的桌上挑揀著小扁豆。他有些遲疑,最後還是決定等母親回來再說。她終於回到家了,一副疲憊的模樣,戴起廚房的圍巾便前去協助外祖母挑揀小扁豆。傑克也上前去幫忙,大人們便遞給他一個白色的大盤子,好讓他在上頭輕易地挑出當中的小石子。他宣布了這項消息,頭抬也不抬。
「哎喲,貝爾納先生,您還留著它!您知道現在是不准用了!」傑克說道。
「老師!」外祖母突然從走道上冒了出來喊道;一手拉起圍裙一面擦著眼睛。「我忘了……你說要替傑克上一些額外的輔導課?」
〔ⓐ老師,他將我絆倒了。〕
沒多久,在傑克目瞪口呆下,貝爾納敲了他家的門。外祖母前來開門一邊擦拭著身上的圍裙,那條繫帶因綁得太緊讓她那顆老婦人慣有的大肚子更加凸起。見到是老師的那一刻,她舉起手梳理了一下頭髮。「吔!老太夫人您好呀!和平常一樣正忙著?您實在太令人欽佩了啦!」貝爾納先生寒暄道。外祖母邀了客人進門,越過客廳來到餐廳,並在餐桌前坐定,然後拿出杯子及茴香酒。「別太張羅!我只是前來和您小談個片刻而已。」一開頭,他便詢問外祖母的孩子近況,她先前在農場的日子,她的丈夫等等,然後他也聊起自己的小孩。在這一刻,卡特琳.柯爾梅里進了門,見狀驚惶異常,稱貝爾納先生「老師先生」,立刻進了自己的房間梳理一番,並繫上一條新的圍裙,然後出來在餐桌稍遠處正襟危坐的坐在一張椅子上。「我就在這兒,你呀,你到外頭街上逛逛!」貝爾納說著,然後對外祖母說:「您知道嗎,我要說一些他的好話,他的確相信我說的話並不假……」傑克走了出來,連滾帶跑的下了樓梯,然後就守在大門口。而他就這樣在那兒待了一個小時光景。此刻街道也熱鬧了起來,透過榕樹枝椏天空泛呈綠色。此刻貝爾納先生兀自從樓梯間冒出,突然出現在他的背後,用手摸了摸他的頭:「行啦!說定了。你外祖母是個好人家。至於你母親呀!絕不可以忘記她喔!」
「是呀!還得再等上六年!」她慢慢地挑揀著小扁豆。「唉!不成。我們太窮了,你去告訴貝爾納先生說我們不能去。」
然而,此刻傑克卻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四個人一起搭電車回來,「我去看看你們的父母,柯爾梅里家最近,我先過去他家。」貝爾納先生說著。此時,在那間寒磣的餐廳裡早已擠滿了一群婦道人家;有外祖母,母親——她趁機請了一天的假(?),鄰居馬頌家的女人家。他靠緊老師身體的臀部,最後一次嗅著那道古龍水的香味,緊貼在他那座穩重、熱情且溫熱的軀體;而外祖母在眾家女人們面前則是顏開眼笑的。「謝謝您,貝爾納先生!謝謝!」她說著,而貝爾納先生則輕撫著那孩子的頭。
「但是,我們付不起這筆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