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很確定，他記起的這句話語出聖保羅——他的同名聖徒。聖保羅說這話，是要告訴世人，天國是什麼光景：不再有男女之分，人與人之間的愛都是無邪的愛，就像上帝的愛，只差沒那麼熾烈、凶猛。
一男一女在一個溫暖的下午獨處一室。不知情的人大概會猜他們正在做|愛。但事情卻完全不是這個樣子。他們只是在按摩、在護理。
不過，他目前當然還跟這種境界沾不上邊。他仍然是個男人，更嚴格地說，是個失職的男人，因為他未能克盡一個男人被生在世上的職責：尋找另一半、忠於對方、用自己的種籽和-圖-書澆灌對方。他記得，「種籽」是亞勞西弟兄使用的比喻，用來說明上帝的話語。所以，他不能算是個完整的男人，只算是半個男人，只算是個殘影，是個因為未能善用人生而懊悔無及的男人的鬼魂。
如果說他曾愛過自己身體，這種愛已經一去不返。現在，他無意修復自己的身體，讓它回復到某種程度的流暢。對他而言，過去的他已成記憶，而且是快速模糊的記憶。他仍然感覺得到自己有個靈魂，覺得自己的心靈生命沒有縮減，但除此以外，他的其餘部分不過是一麻布袋被逼迫揹負的模糊血肉。
如果早點認識馬里亞娜，他的錯誤也許可以得到修正。馬里亞娜來自克羅埃西亞，而克羅埃西亞人是信奉鼓勵生育的天主教。和圖書從她與丈夫胯|下，一共有三個子女被孕育出來，換言之，一共為天國預備了三個靈魂。馬里亞娜有一副專為生育而設的體格。如果早認識馬里亞娜，他說不定可以脫離無兒無女狀態。馬里亞娜可以生育六個、十個、十二個小孩而母愛照樣綽綽有餘——母愛是不可窮竭的。但一切都晚了，何其可悲，何其遺憾啊！
「痛的話告訴我。」她說，用兩個拇指按摩他猙獰斷腿上的肌肉。但他從不覺得痛，又也許他覺得痛，只是說不出這種痛和快|感有何分別。她有一種直覺本能，他想。光憑這種直覺本能，她可以知道他的感受，知道他身體會有什麼反應。
雖然已經是個殘缺不全的人，他努力保持人該有的樣子，而清楚不過的是，馬里https://m.hetubook.com.com亞娜明白他的心意。他好奇她怎麼會有這種細緻同理心——一種前面幾個看護都顯著缺乏的素質。是她在德國的護理學校學來的嗎？也許，但他猜想那來自一個更深的泉源。心地高尚的女人，他對自己說，心地無比高尚的女人。如果說命運之神會帶給他什麼美好事物，那馬里亞娜當算是其中之一。
他祖父母有六個子女，他父母有兩個子女，而他——零個。六個、兩個、零個——這個可憐兮兮的數列反覆在他心頭盤旋。他從前認為無兒無女是明智的：世界人口太擁擠了，不生育堪稱美德。但現在，他只覺得無兒無女不只不是美德，反而是愚蠢，甚至是罪孽。試問，有什麼「善」大於創造更多的生命、更多的靈魂？如果世界m.hetubook.com.com不繼續生產靈魂，天國的許多房子又要誰來入住？
幾個星期過去，他習慣了馬里亞娜的照顧。每天早上，她會監督他運動，替他按摩已經廢弛和廢弛中的肌肉。她會不著痕跡協助他做一些他一個人做不來的事情。如果他有心情聽別人說話，她便會說些話，談自己的工作、談自己在澳洲的體驗。當他落落寡歡，她也樂意緘默不語。
在這種情況下，他大可自暴自棄、任性而為。但他抗拒這種誘惑。他竭盡所能維持自尊，而馬里亞娜從旁支持他。當不得不在馬里亞娜面前赤身露體時，他會把目光轉開，讓她可以寬心做事，反過來的，她也會盡力讓他感覺她當成他不在現場。
他想像聖保羅在天國大門迎接他的情景（別的靈魂也許是由聖彼得迎接，但他的hｅｔｕbｏoｋ•com•cｏm靈魂卻肯定是由聖保羅迎接）。「原諒我，阿父，我犯了罪。」他說。「你犯了什麼罪，孩子？」聖保羅問道。他羞於啟齒，只好兩手一攤，空空如也的雙手。「可憐的孩子，我可憐又可憐的孩子。難道你不明白，我們會被賜予生命這件無比寶貴的禮物，為的是什麼嗎？」「我活著的時候不明白，阿父。如今我明白了，但為時已晚。我後悔又後悔。我滿腹辛酸。」「進去吧！」聖保羅說，讓開到一邊，「在天父的家裡，任何人都有房間，哪怕是一頭孤單的笨羊。」
一句半世紀前從主日學學來的句子飄進他的腦海：到那個時候將不再有男女之分，只會有……只會有什麼呢？他不記得了。但超越男女之身的人又會是什麼樣子呢？那不是凡身俗骨可以想像的。那是奧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