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有何不可?」他回答,「星期天過來吧!一起吃晚餐。我的幫傭為我準備了很棒的烤義大利麵捲。」
他每星期都會到醫院接受例行檢查。在其中一次,他和兩個牽著手的女人同乘一部電梯。其中一個是老婦人,身材佝僂,長著一個鷹勾鼻,一身黝黑的地中海皮膚。另一個人年輕許多,長得像是老婦人的翻版:細骨架、膚色幾乎一樣深。她頭戴寬邊帽,整個上半邊臉都被一副大墨鏡遮住。因為靠她靠得極近,讓他在短短時間內便吸入一肺活量濃濃的梔子花香水味。他又注意到,她的連衣裙穿反了,乾洗指示標誌像面小旗子般,大剌剌凸在外頭。
「坦白說,你真的認為那是沒必要的嗎?」瑪格麗特問他。
第二天他告訴馬里亞娜。
和他住在一起?他想都沒想過要與女人住在一起。「當然不是。」他說,「都只是些友人。女性友人。」
「嗯?」
他們本來馬上可以到臥室試一試的,試試看他是不是還是從前的他,試試看一個人的身體是不是即使失去一個零件,快|感照樣可以壓倒它的對立面。他深知瑪格麗特不會嫌棄他的斷腿。然而,他們沒有抓住這個機會,任由它溜和_圖_書走。事後回想,他只覺得慶幸。他不願成為女性性慈悲的對象,哪怕對方有多善良;他不願把醜陋的身體暴露人前,哪怕對方是個老朋友並認為截肢者別具吸引力。對!他的身體是醜陋的,因為他不只有一根猙獰的斷腿,還有一個懸垂和長滿小肉瘤似的小腹。如果哪天他再次與女人上床,那一定會在一片漆黑的環境裡發生。
她是自他出車禍以後第一個勾起他性趣的女人。他做過一個與她有關的夢,雖然在這個夢裡她並未現身。他夢到地面突然裂開,挾帶著兩道巨浪似的沙塵暴,朝著他的方向裂過來。他想逃命,兩條腿卻不聽使喚。救命!他低聲呼喊。他感覺有一雙看不見的黑眼睛瞪著他,目光洞穿他身體。是老婦人的眼睛。她又唸唸有詞,反覆唸著一個他聽不太懂的詞兒:哃嘛咚嚨嚨。然後,他腳底下的土地便裂開了,將他吞噬。
「不過是截了肢。」他重複她的話。
瑪格麗特.麥科德會來電過。她說自己前陣子出了遠門,所以遲遲無法再聯絡他,請他見諒。她想約他吃午餐。星期天如何?我們可以開車到巴羅莎谷走走。可惜她丈夫無法參加和-圖-書:他出國了。
「接下來說不定還有其他客人。」他說,「我指女客人。」
她們的身影在他腦海中徘徊不去,每次想到她們,就彷彿看到一個老女巫帶著一個匆促著裝的小公主進行夢遊。那年輕女子也許沒年輕得夠資格當小公主,但仍然嫵媚動人:肌膚嬌嫩、身材嬌小、大胸脯。在他想像裡,她每天都會睡到中午,然後由一個戴穆斯林頭巾的小奴隸侍候吃早餐,吃的是盛在銀盤子裡的巧克力軟糖。她的臉到底有什麼問題,讓她想要把它遮住?
一小時後,要走出醫院大樓途中,他再次看到那兩個女人,遠遠看見她們頗費一番工夫地穿過旋轉門。等他也走到街上,只能看到寬大的黑色帽子在人群中一搖一擺。
他回答說他很想,只可惜以目前的身體狀況,要他長時間坐車等於要他活受罪。「那我到你家坐坐吧,如何?」多年以前,在他離婚後,他與瑪格麗特有過短時間的款曲暗通。據瑪格麗特所言(他半信半疑),她丈夫完全不知情。
他告訴瑪格麗特自己怎樣被希娜凌遲,又談到帕特茲太太,說這位女社工鉅細靡遺,幾乎連後事都幫他設想好了,只差沒為他和*圖*書的性生活有所安排——大概是覺得以他這樣年紀的男人來說,那是沒必要的。
「我昨天來了個客人。」
與瑪格麗特不同,馬里亞娜從不會說他與從前沒兩樣。對她來說,他只是她最新雇主,是個皮膚蒼白、肌肉鬆弛、需要靠拐杖走路的老男人。儘管如此,他還是會在馬里亞娜面前感到羞愧,也會在她女兒面前感到羞愧,猶如母親的健康紅潤和那孩子的清新明淨對他構成了一個共同譴責。他發現自己刻意迴避小女孩的目光——每逢有她在,他都會窩在客廳一角的扶手椅裡,就像這公寓不屬於他而是屬於這兩個女人。就像他是有害生物,是從哪裡鑽地洞闖進來的囓齒動物。
「對,你是車禍受害者,沒什麼好羞愧,沒什麼好被責備的。你只是被鋸掉一條腿,更精確地說,是鋸掉半條腿。少掉一個累贅的零件。你仍然健健康康的。你還是你,還是跟從前一樣英俊、健康。」她嫣然一笑。
馬里亞娜看來壓根兒不在乎他公寓裡有沒有女人。他怎麼過生活不關她的事。再說,以他的身體狀況又能幹出些什麼來?
他們在陽台用餐。天氣涼快,一片鳥兒晚唱聲,餐桌上點燃著香茅www.hetubook.com.com蠟燭,燭光搖曳。他們之間有一點點緊張氣氛:兩人都無法將過去的事當作沒發生過。瑪格麗特自始至終沒提自己丈夫。
在馬里亞娜的悉心照料下,他的斷腿逐日改觀,顏色變得沒那麼憤怒,外觀也沒那麼腫脹。用拐杖走路已經成了他的第二天性,但他更喜歡使用齊默架,因為那讓他更有安全感。他常常扶著拐杖在客廳和各個房間之間進進出出,自以為是在運動,卻不知那只是煩躁不安的表現。
「很好啊。」她說,然後打開吸塵器開關。
他看過醫療器材小冊子,知道還有一些輔助器材,例如加裝輪子和煞車的四邊形齊默架,或是有折疊式遮雨棚、由搖桿控制方向的電動小車子。不過,如果他想使用這些更炫的器材,需要自掏腰包。
「要和你住在一起嗎?」
他是帶著一對前臂拐杖出院的。另一件他帶回家的器材是四腳鋁架,稱為齊默架(Zimmer frame),專供他在家裡扶著走動。這東西借他使用,等他用不著的時候便得歸還,換言之,等他恢復更大行動力,或者死後便得歸還。
他回答說目前還不確定。他的脊椎沒有受傷,相關的神經連結也好端端的。不和*圖*書過,有兩個問題他還不知道答案。首先,他不知道自己的行動能力是不是還能扮演好男性應扮演的主動角色。其次,他不知道從事那樣的行為時,尷尬和羞愧的心情會不會完全蓋過快|感。
「我倒認為,」瑪格麗特說,「以你目前的狀態,不採取主動應該會獲得對方體諒。至於第二個問題,我的看法是,你沒試過又怎麼知道答案?不過,你又不是得了麻瘋,有什麼好尷尬的?你不過是截了肢。這有時候反而挺浪漫的。想想看那些戰爭電影:男主角從前線回來,戴著一個黑眼罩或是垂著一個空袖子,但女主角只覺得更愛他。」
瑪格麗特的造訪點燃他對女人的遐想,讓他做了一連串白日夢。這些夢全帶有性色彩:在一些夢中,他甚至會跟夢中的女人上床。這些夢中,他的新身體沒有被提及,甚至沒有出現:一切完好無缺,一切完好如初。但夢中的女人卻不是瑪格麗特。他夢到的大多數是在電梯裡碰到的那個年輕女子,也就是戴墨鏡和把衣服穿反那個。你的連衣裙穿反了,他說,讓我幫你調整過來。她抬起一隻手,摘掉眼鏡。好啊!她說。她的聲音低沉,雙眼是兩個黑暗的水池——噗通一聲,他掉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