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她察覺到她坐著的那張沙發發生過什麼嗎?她聞到什麼異味嗎?
「麻煩妳一下,馬里亞娜,」他說,「扶我起來。」
「不然還有一個方法。」他繼續說,「如果妳先生拒絕我的好意是因為男性自尊作祟,那我們也許可以請卡斯特洛太太充當這樁美事的中間人,由她來開張支票。」
他翻到中間的書頁。
「我寧可選擇不介入。」她只重複原先的話。
馬里安娜的真名是馬里安娜,還是娜塔莎?這是他必須先查出的,是他必須想辦法從伊麗莎白.卡斯特洛口中套出答案的。只有這個問題得到回答,他才可能回答那個層次更深的問題:那女人究竟是誰真的那麼重要嗎?他是不是被耍真的那麼重要嗎?
他疲倦不堪又頭昏眼花,不得不閉上眼睛,慢慢陷入睡眠。但他不想睡著,因為他不想在伊麗莎白.卡斯特洛回來的時候毫無防衛地暴露在她面前。他已經開始意識到她有某種特質,一種可以稱為狐狸似的特質。這特質與她的相貌無關,卻會引起他神經緊張和不信任。他一點都不難想像她在一個個房間之間潛行、東嗅西嗅、尋找獵物的樣子。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伊麗莎白.卡斯特洛淨問為什麼卻不給答案。其實答案再簡單不過:紅色、藍色和綠色之所以不會變回紫色,是因為「均匀度」的關係,那是不可逆的過程,是宇宙的基本法則。雖然是搞文學的人,這個總應該知道吧?因為「均匀度」的緣故,多樣性必然會邁向一致性,而小雞也必然只能長大成母雞再老死,不可能反過來。
如果他往回多讀幾頁,無疑可以知道這個悲苦的女人是誰,知道那具屍體是誰。但好奇已經離他而去。他不認為自己還想知道更多。筆記本裡那些龍飛鳳舞的粗肥文字有一種很特別的氣息:一種挑釁的氣息、一種故意讓人不舒服的氣息,就像是故意把一些不應該攤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東西攤開來。
大膽至極的猜測。他可能是錯的,大有可能是錯的。但不管錯也好、對也好,此時他想到的字眼都是這個(就像是由天庭打字機打到他內眼瞼上的):乏善可陳。如果瀕死不過是障眼法,如果死亡不過是打嗝,打嗝過後人生會繼續下去,那我們又何必對瀕死或死亡慌慌張張?然則,人又是不是被允許拒絕接受這種不死性、拒絕接受這種乏善可陳的人生?把舊的人生還給我,把我在馬基爾街被中斷的人生還給我。
難道這就是整本筆記本的目的:挑釁?他仔細地從第一頁開始往後翻。他發現自己無法將不同的段落銜接起來。這些東西內容壓縮、長話切短,無耐性地從一個畫面跳到另一個畫面,就像是她偷聽到然後匆匆忙忙記下來的。不過,一句話攫住了他的目光。
「你有,你當然有。從你的聲音就可以聽得出來。但誰又能怪你?你發生了那麼多事情。」
那些塑膠黏土都放了許久,是他去年收到的聖誕禮物。本來有磚紅色、葉綠色和天藍色三種黏土,但它們後來被揉成一團,變成別種顏色,如今更變成了鉛紫色。他納悶,為什麼鮮豔的顏色總會變黯淡,但黯淡的顏色卻永不可能變回鮮豔?要怎樣才能讓紫色回復為紅色、藍色和綠色,就像讓老母難變回剛剛破殼而出的小雞hetubook.com.com?
他停下來,等待卡斯特洛上鉤。但她保持沉默。
這個女人的名字叫馬麗安,而不是馬里安娜。就他看到的部分,書中既沒有盲人,也沒有截過肢的人物。他啪地一聲闔上《憤怒的火爐》:他可不想讓自己被書頁散發那種無色無臭又憂鬱的惰性氣體所感染。他搞不懂這個伊麗莎白.卡斯特洛是怎麼成為暢銷作家的。
在公共圖書館,他找到了一整排伊麗莎白.卡斯特洛的作品:《憤怒的火爐》、《埃克爾斯街的房子》(這書有許多本,都被翻得舊舊的)、《致友善的群島》、《與鄧巴先生跳探戈》、《時間諸根》。還有一本是討論她作品的書,以頗為嚴肅的深藍色封面裝幀,書名叫《不滅的火焰:伊麗莎白.卡斯特洛小說的意圖與設計》。他瀏覽了索引,但沒有看到馬里安娜或馬里亞娜的名字,也沒有失明的詞條。
馬里亞娜淡淡一笑。雖然眼淚已經停止,她眼眶還是紅紅的,鼻子還是鼓鼓的。窗戶的強光把她未施脂粉的粗糙皮膚和泛黃牙齒照得一清二楚。這個女人是誰?他心裡想,我怎麼會情不自禁?這真是一個謎中之謎。他抓起她一隻手。「我會力挺妳到底,」他說,「我會幫助妳的,我保證。我也會幫助卓拉戈。」
她想操縱我的人生。救救我。這是他想說的話,但以馬里亞娜目前的情況,向她求援看來有所不宜。
但卡斯特洛太太搖搖頭。「我不認為我可以插手。另外,基於一些實際的困難,我寧可選擇不介入。」
馬里亞娜泫然欲泣地嘆了一口氣,頹坐到沙發上。她用一隻手遮住眼睛:眼淚開始流出來了。小女孩在她身邊坐下。
「別滿肚子怨氣了,保羅。放棄你,改為寫馬里安娜?我也許會那樣做,也許不會。哪個作家又能預知自己的最後方向?」
這是他第一次把卡斯特洛婆子拖下水。他有一種陰謀得逞的快|感。
字體粗肥而且龍飛鳳舞,每行容不下多少字。他翻到比較後面的部分。幽暗、幽暗、幽暗,他們全走進了幽暗——那個虛空的無月空間。
「馬里亞娜!我?我當然好。」但這不是實話。他並不怎麼好。他滿嘴苦澀、背部僵硬,而且因為被她驚嚇一跳而心神不定。「現在幾點?」
在放參考書的角落,他找到一部《當代世界知名作家》。裡面有伊麗莎白.卡斯特洛的生平簡介和照片(與他先前看到的是同一張)。一九二八年生於澳洲墨爾本。長期居住在歐洲。第一部小說出版於一九五七年。接下來是得過的獎項一覽和作品總目(但沒有情節簡介)。結過兩次婚。育有一子一女。
七十二歲!她竟然這麼老了!那她幹嘛還要在公園長凳上過夜?她的腦子開始退化了嗎?她神志不清嗎?這是不是可以解釋她為什麼會有一堆奇言怪行?他想到她的子女。他有責任通知他們嗎?請馬上過來一趟。你們的媽媽與我素不相識,現在卻賴在我家,死也不肯走。我已經計窮。求你們過來把她帶走,用任何能用的方法還我自由。
他戰戰兢兢坐到一張單人沙發裡。如果這個領悟不能算是一個哥白尼時刻,怎樣才算?一個天大的秘密已經向他揭示:世界不是只有一個;在這個世界的旁邊並存著另一個世界,人類完全察覺不到。當人在第一個世界生龍活虎馳行了一段時間,都必然會碰上死亡天使(例如韋恩.布萊德之類的人)。這時,時間會在剎那間停止,你會摔入一個黑暗洞穴中。然後,像變魔術似的,你四周會變成第二個世界(其樣子與原先那個世界一模一樣),而時間會恢復流動、事件情節會恢復上演:像貓一樣飛過半空、圍觀的人群、救護車、醫院、韓森醫生。唯一不同是,這時多了伊麗莎白.卡斯特洛之類的人盤在你脖子上。和_圖_書
再找她來?這不是他想要的。以後也許會想要,但不是目前。他眼下只想搞清楚一件事:卡斯特洛說的一切是不是真的。來他公寓那個女人真的就是他在醫院電梯裡遇見的那個嗎?她的名字真的叫馬里安娜嗎?她真的跟彎腰駝背的媽媽同住嗎?她真的是因為失明而被丈夫拋棄的嗎?簡言之,他想要弄清楚自己有沒有被耍。
他啪的一聲把書閤上。即使他兩隻耳朵還沒發燙,也相差無幾。他害怕的事竟然是真的:她知道他的一切,對他人生的每一個細節瞭如指掌。操她媽的!他一直自以為是自己的主人,沒想到自己只是一隻在籠子裡東跑西跑、哭泣嘆息的白老鼠,而那個惡魔般的女人則俯臨在上,把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語看在眼裡、聽在耳裡、記錄到筆記本裡。
他把塑膠黏土放在兩個手掌之間搖來搖去,把黏土搓得溫暖柔順後再捏塑成小小隻的動物:鳥、蜥蜴、貓、狗。他把這些小動物放在桌面,擺成半圓形,把牠們的脖子往後扳,讓牠們看起來像是對著月亮嚎叫或啼叫。
在門外的樓梯間,在伊麗莎白.卡斯特洛偷聽得到的範圍外,他與馬里亞娜面對面站立。「伊麗莎白……是你的好朋友嗎?」她問。
「我們還有時間。」他用最鎮靜的聲音說,「離入學申請截止還有一星期。我會請律師寫一封信給學校,保證卓拉戈的一切費用完全由我負擔。等妳先生冷靜下來後,我再跟他談談。我深信妳和卓拉戈一起勸他的話,他一定會回心轉意。」
馬里亞娜沒回答這個問題,只管把一個信封放在他旁邊的小咖啡桌上。「你的支票,」她說,「他要我還給你。我先生說我們不能接受你的錢。」
「嗨,盧蓓卡,」伊麗莎白.卡斯特洛說,「我是妳媽媽的朋友,妳可以喊我伊麗莎白或阿姨。真遺憾知道妳遇上難題,馬里亞娜,但我是個外人,我不認為自己應該介入。」
「雷蒙特先生,你還好嗎?」
馬里亞娜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她對盧蓓卡說了句他聽不懂的話,小女孩快步走進浴室,帶回來一把紙巾。馬里亞娜大聲以紙巾擤鼻子。眼淚、鼻屎、鼻涕這些都是哀愁不體面的一面,一如污漬和異味是性事不體面的一面。
「好朋友?不是。既不是好朋友,也不是知心朋友。直到幾天前我還從沒見過這個人。我們連朋友都談不上。伊麗莎白是個專業作家,專寫小說。言情小說。目前她在搜覓一些可以寫入作品裡的角色。看來她相中了我。搞不好也連帶相中妳。但我不是適合人選。這就是她糾纏不休的理由。她想把我改造得符合她的要求。」
小女
和*圖*書孩的黑眼睛刺進他的心裡。你對我媽媽做了什麼!這雙眼睛彷彿在說,一切都是你不好,沒錯,一切都是他不好。那雙黑眼睛看透他的心思、看透他的秘密慾望,也看透別人夫妻失和只讓他樂不可支,而不是深感遺憾。原諒我,他直視小女孩的眼睛,在心裡默默地說,我無意傷害任何人,但有股看不見的力量把我攫住!
馬里亞娜把手抽回。「我們得走了。」說完轉身離去。
「嗯,那麼讓我們來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說不定卡斯特洛太太能給我們一個建議。」
他把書插回書架,另取下一本《憤怒的火爐》,隨意翻讀。
他回到公寓。伊麗莎白.卡斯特洛不在,但她的筆記本留在咖啡桌上。說不定她是故意的,如果他偷看,就是再次中了她的圈套。但他還是看了。
「我沒滿肚子怨氣了。」
她跪在床沿,僵硬地前後搖擺身體,面前是一具屍體。她雙手抱頭,兩眼圓睜,一眨不眨,就像生怕會錯過靈魂從屍體出竅、飄向九重天外那一刻。窗外一如往常,陽光普照和鳥鳴啁啾。她像個長跑運動員,不斷前後搖擺身體,把自己固鎖在悲苦的節奏裡。一場悲苦的馬拉松。如果沒有人來哄她離開,她將繼續這樣搖擺一整天。但她一次都沒有碰他(「他」指他的屍體)。為什麼不碰呢?是因為冰冷的肌膚讓她恐懼嗎?難道恐懼的力量比愛還強大嗎?不過,又也許,這是因為她在翻騰的悲苦中已經下定決心,不再挽留他。事情應該有個了斷,畢竟,她先前已經跟他說過再見:再見,願上帝與你同在。
「我先生說,卓拉戈可以繼續在這裡升學,不是非要唸寄宿學校不可。」
他翻了翻《埃克爾斯街的房子》。利奥波德.布魯姆。休.博伊蘭。馬里諾.布魯姆。嘿,這個伊麗莎白.卡斯特洛是怎麼搞的?她就不能自己創造角色!
錢。卓拉戈。另一個世界的論述。他必須打起精神應付。「卓拉戈自己怎麼想?」他問,「他的教育該怎麼辦?」
如果是在另一個世界,如果是在那個他還年輕和口氣還清新的世界裡,他會上前抱住馬里亞娜,吻去她的眼淚。原諒我,原諒我,他會這樣說,我曾經對妳不忠。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幹出這種事!但只發生過一次,絕不會有下一次。我發誓,如果妳由衷接受我,我會照顧妳,直到我死去那一天。
「比方說哪些困難?」他問。
一條藍腿,一條紅腿。是說盧蓓卡嗎?只可能是說盧蓓卡。小丑衣服般的錯亂顏色。在德國,有斑紋的母牛被認為是瘋母牛,會在月夜跳上跳下,想要跳上月亮。誰帶來了一頭小穆特犬,牠看到誰都會搖舌擺尾,急著討好每一個人?PR的反應:「我也許像小狗,但還不到這種程度。」難兄難弟。
「妳把我當木偶耍,」他埋怨說,「妳把每個人當木偶耍。妳編造些故事,哄騙我們配合演出。妳應該開一家木偶戲院或經營動物園。現在動物園退流行,求售的老舊動物園肯定比比皆是。買一個吧!然後把我們放入獸籠,掛上名牌:保羅.雷蒙特:頑固科犬
和*圖*書屬動物;馬里安娜:假名屬(為遷徙性動物)。妳從事胡說八道事業的資歷不淺,曾經自己找上妳的人想必一大堆,足夠妳放滿一整個動物園的獸籠。妳可以向參觀者收入場券,以此維生。每逢週末,肯定會有大批父母帶著子女前來觀賞,扔花生給我們吃。這比寫一些誰也不看的書容易賺錢多了。」
「我看不出這會有什麼實際困難,」他說,「我開一張支票給妳,然後妳開一張支票給學校。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如果妳不願意這樣做,如果妳拒絕介入,那就請妳離開,讓我們單獨商量。」
「這麼好的一個孩子,」馬里亞娜喃喃自語地說,「這麼好的一個孩子……」啜泣讓她無法言語。「他好想去唸威靈頓高中!」
「我不明白的是……」他繼續說(他本來沒有生氣,現在卻生氣了,但又因為可以縱情生氣而有若干快|感),「我不明白的是,我是那麼地枯燥乏味,對妳的寫作計畫又興趣缺缺,妳為什麼還要堅持。求求妳放棄我吧!好讓我過自己的生活。改為寫盲眼的馬里安娜吧!她比我有潛力得多。我不是個英雄,卡斯特洛太太。失去一條腿並不讓人夠資格成為一個戲劇角色。失去一條腿既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只是一樁不幸。」
封面摺頁有一張照片:是一個比較年輕的伊麗莎白.卡斯特洛,她身穿風衣,看來是站在一艘遊艇的索具前面。她眼睛瞇起,皮膚古銅色。談不上漂亮,但還是比現在要好看。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大概也不是任何男人會喜歡的類型。
因為事情的真相可能截然不同。至於真相是什麼,他一點都不難想像:那個大屁股的馬里安娜是個應|召女郎,是伊麗莎白.卡斯特洛在黃頁分類電話簿找到的。事實上,馬里安娜也不叫馬里安娜,而是叫娜塔莎或譚雅,是個取道杜拜,或尼科西亞,來到澳洲的摩爾達維亞人。伊麗莎白.卡斯特洛在電話裡告訴她一些鬼話:「是我表哥有這個需求。但他這個人有些怪癖:他不喜歡看見對方的臉。他喜歡沉浸在想像裡,喜歡把自己的眼睛矇上。他以前愛上過一個叫馬里安娜的女演員,你的責任就是配合演出,假裝成馬里安娜,到時我會提供妳梔子花香水和其他道具。扮演好這個角色他就會付妳錢,明白了嗎?」「沒問題,但到府服務要額外費用。」娜塔莎或譚雅這樣回答。伊麗莎白.卡斯特洛表示同意:「我會提醒他的。最後補充一句:對他溫柔點。他最近失去一條腿。是車禍造成的,他以前不是這個樣子。」
馬里亞娜站起來,再次擤了擤鼻子,然後把紙巾塞到袖子裡。「我們得走了。」她語氣堅定地說。
妳一直都在介入!他急急地想,如果妳不想介入,又怎麼會在這裡!
當他被輕輕搖醒時,人仍然坐在單人沙發裡。但對方並不是狐狸似的卡斯特洛太太,而是戴著紅色頭巾的馬里亞娜.約基奇。他隱隱約約記起,某個意義下(是哪個意義下他卻一時想不起),眼前這個女人乃是他最近一切盤根錯節煩惱的源頭。
他拿起拐杖,冷冷地說:「沒有妳的同情我照樣可以過日子。我要出門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妳走的時候記得鎖門。」
他希望自己的刻薄可以引起伊麗莎白.卡斯特洛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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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激動,卻一無效果。「讓你們單獨談談?」她低聲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如果我讓你們兩人單獨相處,天曉得會發生什麼事?」「媽媽!」小女孩尖聲說。
「她跟你一樣,都是自己找上我的。」卡斯特洛說,「這個看不見的女人來自看不見的地方。就像天使要找我角力似的,有一次我在睡夢中聽到有聲音在耳邊說:『這個人的故事值得寫。』所以,我並不知道你的馬里安娜住在哪裡。一直以來我們都是透過電話聯絡。如果你想再找她來,我可以把電話號碼給你。」
這會不會才是事情的真相?只要再增删幾個細節,這恐怕就是事情的真相。那個女的會戴墨鏡,會不會不是為了遮掩瞎眼,而是為了掩飾她不是盲人:她老是顫抖,會不會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強忍笑意導致的?試問,看到一個男人眼睛矇著絲|襪,在自己身上到處摸索,誰又不會笑得花枝亂顫?我們既然已經跨過門檻,就有自由談些層次和境界更高的事了。我真是個大傻瓜!她坐計程車回家的一路上肯定笑彎了腰。
但還有另一個可能的解釋,而這個解釋比上一個還恐怖,恐怖得足以讓人精神崩潰。會不會,這世界原來是有另一邊的?這就是他經歷到的事,也是每一個人都必然會經歷到的事情嗎?
小女孩盧蓓卡就站在她身旁,無所事事地撚弄媽媽的衣裙,嘴巴吮著大拇指。從她後面,伊麗莎白.卡斯特洛輕手輕腳地走進客廳。她是在他未醒過來以前就回來的嗎?
「妳希望我跟妳先生談談嗎?」他問。馬里亞娜用力搖頭。她不能想像比這更糟糕、更愚蠢的做法。
他往前翻。
這不是伊麗莎白.卡斯特洛第一次拒絕解釋自己的動機。但她最近的閃躲既讓他惱怒,也讓他困擾。我也許會那樣做,也許不會。她對他的興趣真的這麼可有可無嗎?她最終的下筆人選真的可能會換成馬里安娜嗎?除去那次他沒記憶的攝影棚會面不說,他和馬里安娜一共碰見過兩次,一次是在醫院電梯、一次是在他家的沙發。會不會,這兩次碰面成為一部小說的情節,但那小說卻不是關於保羅.雷蒙特的,而是關於馬里安娜的?而如果他出現在這部有關馬里安娜的小說裡,又會以什麼角色出現?是跑龍套嗎?某個更根本的意義下,他真的一直只是個跑龍套的:在人生的舞台上,聚光燈從來沒有在他身上久留過。在那部有關馬里安娜的小說中,他與馬里安娜的情緣會不會只是她眾多情緣的其中一段?還是說伊麗莎白.卡斯特洛會讓兩個故事齊頭並進,寫一個盲人和一個瘸子如何各自學習接受自己的不幸,然後再讓這兩條生命線交會在一起?他沒寫過小說,也不知道小說是怎麼個寫法,卻覺得上述的安排不無可能。
「我走的話自然會鎖門。但我不認為我打算出門。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泡個熱水澡。如果你不介意,我打算這樣搞賞自己。過了這麼多克難的日子,泡熱水澡還真是奢侈享受。」
她不能留在一個無時不感覺疲倦的男人身邊。她要應付自己的疲倦就夠累的了。哪怕只是躺在他身邊,她照樣感覺得到疲倦從他四肢百骸向外滲出,像無色無臭的惰性浪潮向她漫捲過來。她必須要逃!馬上就逃!